姜峰:日月山下,思念逆流成河
文/姜峰
????????三國演義,為什么好看?
????????沒有一邊倒的勝利,或望風披靡的失敗。英雄輩出、各領風騷,一時多少豪杰。
????????我替周瑜不值:都督一國水師兵馬,小喬初嫁了,卻糾結于“既生瑜何生亮”——上天嫌三國這出戲不夠精彩熱鬧,特地派了個諸葛亮來跟你唱對臺戲,誰知道你竟早早地把自己給氣死了。
????????風水輪流轉。等遇到死纏爛打的司馬懿,諸葛亮無奈“出師未捷身先死”,壯志未酬地在五丈原歸天。
????????群英薈萃,歷史的天空才會綴滿星斗。
????????但換個角度看,大人物的星空,卻是小人物的長夜。說什么匡扶漢室、道什么六出祁山,一封《出師表》,讓多少蜀中弟子埋骨他鄉(xiāng)。三國不到一百年,你方唱罷我登場,目睹了“白骨露于野,千里無雞鳴”,曹操才會說出大實話,“如果天下沒有我,還不知會有幾人稱帝,幾人為王?!蹦阌X得三國好看,是因為沒看到也看不到小人物的血與淚。
????????400年后,又到了一個英雄輩出的時代,連他們閃耀的星空都更大了:
????????一個是打過無數(shù)神仙仗,年紀輕輕就削平群雄,后來影響力遠及絲綢之路,被尊為“天可汗”的李世民;一個也是少年天才,歷史性地完成了統(tǒng)一吐蕃全境的大業(yè),吐蕃政權實際上的立國之君松贊干布——在公元7世紀的東亞大陸上,唐蕃雙雄并起,角逐勢所難免。雙方的攻守、局勢的天平,暗合了雙方執(zhí)政者的年齡:松贊干布才二十出頭,而李世民已經老了。
????????面對年輕執(zhí)政者的咄咄態(tài)勢,李世民不得不做出妥協(xié):雙方共同選擇了一個當時對彼此都最有利的選項——和親。
????????選誰去做“王昭君”呢?皇親貴胄,絕不愿把自己的女兒遠嫁到吐蕃,那就在宗室的遠房親戚里挑一個。經過物色,有一個16歲的女孩,各方面條件都比較合適,于是就被選中,冊封為了公主——這個待遇,平日里多少人夢寐以求,這會兒卻是唯恐避之不及。
????????史書里,可能覺得和親政策有損貞觀盛世的威名,便對這段故事一筆帶過、惜墨如金。于是這位新晉的公主,在史書上連名字都沒有留下,我們只知道她姓李,這點還不如王昭君。為帝王將相立傳的所謂正史,眼里只有公主,哪有李氏。
????????就這樣,1300多年前,小人物李氏或者叫大人物文成公主,從長安遠上青藏高原,一輩子再沒回到故鄉(xiāng)。
????????正史虧欠李氏的,民間傳說給找補了回來。
????????送親的一行人,穿過河湟谷地,走到了距離青海湖不遠一處叫赤嶺的地方。
????????赤嶺,就是一道山梁,因為土壤呈現(xiàn)赤紅色而得名。這兒的海拔不算很高,也就3520米。但它的地理意義卻很重要:這里是唐朝與吐蕃的交界,黃土高原在這里與青藏高原劃分出了天然的分界線,一邊是農耕文明的田連阡陌,一邊是游牧文明的牛羊遍野。換句話說,赤嶺就是兩個文明間的一道門檻,無論朝哪邊邁過去,都將是另一番天地。
????????在赤嶺,民間傳說為李氏留下了第一段神來之筆——
????????跨過赤嶺,即將進入吐蕃境內,李氏回望故土,不禁觸目傷懷。這時,她突然想起,臨行前父母贈給了她一對日月寶鏡,囑咐她當想念家鄉(xiāng)的時候,取出寶鏡就能看到雙親。
????????李氏取出了寶鏡,接下來的故事有兩個不同版本:
????????一種,奇跡并沒有發(fā)生,鏡中只浮現(xiàn)出李氏憔悴的面容,她這才知道被父母騙了,一氣之下,將日月寶鏡拋下了赤嶺。
????????另一種,李氏看到鏡中的自己花容憔悴,想起唐蕃和親重任在肩,不應再顧影自憐、思鄉(xiāng)傷身,于是將雙親所贈的日月寶鏡棄于赤嶺,象征與故鄉(xiāng)徹底訣別,從此毅然前行。
????????無論哪種版本,結果都是一樣的:日月寶鏡被留在了赤嶺,化為了山巒,從此這里更名日月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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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說,藏著一個民族的秘史。日月山的這個傳說,我們已無法去探究它形成的年代,但可以肯定的是,它來自民間的集體創(chuàng)作,是民間情感的集體投射。無數(shù)不知名的“作家”,創(chuàng)作、增添、刪改、潤色、完善了一出“公主斷寶鑒”的大戲,當這個極具想象力和戲劇性的故事足夠聞名遐邇、深入人心時,終于有一天,人們忘掉了赤嶺的古稱,約定俗成地把這里叫成了日月山。
????????日月寶鏡,無疑是傳說中被巧妙添加的、推動故事發(fā)展的核心物件,它隱喻著對故鄉(xiāng)的念想。細品兩個版本,同樣是對日月寶鏡的舍棄,卻有著截然不同的價值指向:
????????前一個,摔碎寶鏡是因為兒女情懷,貼近普通人的反應,主人公的心理活動被塑造得更加真實,令人可憐;
????????后一個,舍棄寶鏡是由于家國大義,更為貼近公主的身份,也將主人公的精神境界加以升華,令人可敬。
????????不妨這么理解:古往今來,漢藏廣大群眾心疼又敬佩這位奇女子,既同情小人物李氏的個體命運,也認同文成公主的歷史功績,傳說便以兩種版本的形式流傳至今,并存而不悖。
????????民間傳說是淺顯又深邃的。它豐富了語焉不詳?shù)臍v史記載,讓歷史人物有血有肉地站在后人面前。你更喜歡(或者需要相信)哪個版本的傳說,李氏就是你想象的樣子。而我選擇兼容,我相信平凡與偉大并存,接受人性的多元。
????????我總覺得,不是白居易創(chuàng)作出《長恨歌》“在天愿作比翼鳥”的浪漫想象,而是民間心理的集體呼喚,握著詩人的筆寫下了一個美好的結尾——民間情感,才是主流價值。
????????緊接著,民間傳說又為李氏留下了第二段神來之筆——倒淌河。
????????中國地勢,西高東低,江河東流,方為常態(tài)。
????????然而,日月山位于青海湖的東邊,山脈水系是自東向西匯入青海湖的,于是當?shù)鼐凸苓@條水系叫倒淌河。
????????由于局部地勢影響,全國像這樣倒著流的河,也不在少數(shù)。偏偏這條倒淌河位于日月山腳下,便又為民間傳說提供了一個絕妙的結尾:李氏從日月山繼續(xù)前行,踏上高原再不回頭,只留下對故鄉(xiāng)的眷戀之淚、相思成河,恰如她的人生之路,自東向西,永不回頭——傳說至此,余韻悠遠,蕩氣回腸。
????????在李氏的故鄉(xiāng)長安,也有一條寄托思念的倒淌河。
????????陳忠實的《白鹿原》,故事發(fā)生在“滋水縣”?!白趟?,就是今天西安市灞河的古稱。它發(fā)源于秦嶺,由于地勢原因,自東向西倒流入渭河。春秋時期,秦穆公為了紀念稱霸西戎,便將滋水改名為灞河。秦漢時期,人們在灞河上架了一座木橋,名曰灞橋。離開長安需要經過灞橋,久而久之形成了“灞橋折柳贈別”的傳統(tǒng),《全唐詩》中關于灞橋送別的詩歌就收錄有200多首。灞河、灞橋、灞柳,已經成為一種文化符號,自帶離愁別緒的文化基因。其影響之大,以至于今天這里的城區(qū)都叫作灞橋區(qū)。
????????我不知道李氏離開長安時有沒有經過灞橋,但當她走到唐蕃交界處,竟也見到一條恰似故鄉(xiāng)那倒著流的傷別河時,豈能不觸景生情?
????????不過,李氏一人的眼淚,恐怕還匯不成河流。
????????史載,文成公主進藏攜帶了大量詩文、醫(yī)學、農桑等典籍,相應的傳播與交流工作,自然需要眾多的文士、醫(yī)官、工匠等隨行人員——或者叫公主的陪嫁人員來完成。至于隨行多少人、姓甚名誰、來自何方、歸宿何處,史書中沒有留下他們的記載。翻越日月山、蹚過倒淌河,回望故鄉(xiāng)的最后一刻,這些平凡人的心情,我們無法再聽到。
????????日月山下,小人物們的思念,逆流成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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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檔叫作《見字如面》的綜藝節(jié)目,曾讀過一封2200多年前,戰(zhàn)國時期秦國普通士兵的家信,無非盼家里寄些錢物、念叨瑣碎的家常,卻在“秦王掃六合,虎視何雄哉”的大時代下,讓今天的觀眾觸摸到一絲小人物的煙火氣,仔細回味,更悠遠、更綿長。
????????遺憾的是,習慣了宏大敘事、英雄敘事的正史筆法,讓今人很難再去多打撈一些沉沒的聲音。這些沉沒的聲音,自然也包括文成公主本人——那個小人物李氏。
????????日月山和倒淌河,在我心中一直占據(jù)著一席之地。這倒不僅因為它們是我來到青海后尋訪的第一處名勝。交通便利的今天,天路之艱辛,仍被很多人視為險途、畏途,我不禁暢想:1300多年前的日月山上,年僅16歲的李氏,還有更多無名無姓的隨行者們,當他們俯仰天地、決計前行時,又是靠什么蹚過內心的“天路”呢?
????????就在日月山的東邊,曾經筑有一座堅固雄偉的石堡城。
????????我曾專程去尋訪,可惜車陷道中,草草折返。與村民閑聊,當?shù)厝艘恢笨诙鄠鞴艜r候有這么一座古堡,只是如今遺跡全無。
????????史書對這里的記載卻極其詳盡:文成公主與松贊干布成親后,唐蕃迎來了近十年的和平。然而,隨著松贊干布早逝,吐蕃統(tǒng)治者加強了對外擴張,唐蕃在青海地區(qū)展開了漫長的拉鋸戰(zhàn)。到了唐玄宗時期,雙方曾在石堡城慘烈交鋒,唐將哥舒翰投入了六萬三千人的龐大兵力,以極其慘重的傷亡,才奪下這個戰(zhàn)略橋頭堡。此戰(zhàn),距離文成公主赴藏和親,已過去近百年。
????????兵燹連年,違背了各族人民祈盼和平的意愿,在當時也備受非議。杜甫詩中“君不見青海頭,古來白骨無人收”的痛心,李白詩中“西屠石堡取紫袍”的嘲諷,無不傳遞著時人的呼聲。
????????歲月,做出了公允的選擇:被正史詳盡書寫的石堡城,如今連殘垣斷壁都不復存在,更沒有人愿意去追記;而當時連名字都沒留下的李氏,卻歷經千百年來民間情感的集體創(chuàng)作,成為融入各民族文化記憶的活的傳說——戰(zhàn)爭與和平,人心向背可見一斑。
????????從這個意義上,我才真正理解了李氏,和那些一同入藏的先行者們——當她選擇將日月寶鏡棄于赤嶺、毅然前行時,赤嶺不在了,從此日月山屹立在人們心中;李氏也不在了,那一刻起,她真正成了文成公主——天降大任,舍我其誰?西出長安,壯行無悔!
????????其實,正如張騫通西域前,古絲綢之路的民間往來便早已有之一樣,唐蕃古道這條路,也并非文成公主一行首拓,而是漢藏人民友好往來間,靠一雙雙普通人的腳踏出來的。
????????別鄉(xiāng)、遠行、思念、憧憬……日月山、倒淌河之上,寄托的情感永遠都是來自漢藏人民雙方的。
????????今天的日月山景區(qū),名聲在外,又處于赴青海湖的必經之路,所以來自全國各地的游客人流如織。走在見證過歷史風塵的唐蕃古道上,文成公主的漢白玉雕像依然面朝著長安的方向。20世紀80年代,人們在山上蓋起了兩座亭子,附會日月寶鏡的傳說。西邊的月亭,里面供奉著愛國愛教、深受群眾擁戴的十世班禪大師像;東邊的日亭,里面佇立著文成公主進藏紀念碑。碑文讀罷,令人唏噓感慨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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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月山與倒淌河,恰如這些情感的一體兩面:
????????傳說里的棄鏡前行,正似日月山之剛,體現(xiàn)的是開拓的勇氣與開放的胸襟;思念之淚、逆流成河,這倒淌河之柔,則恰恰擊中了各族人民心中最溫情最柔軟的部分。宏大敘事下飽含人文關懷,喜怒哀樂里又見家國情懷,如此富有層次和深度的民間傳說,就算大文學家也未必寫得出。
????????日月山、倒淌河的傳說,凝聚了各族人民和平向善的美好心愿,這才是最偉大的時代史詩。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摘自《走過青海》
青海人民出版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