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星人的成年禮,去熔巖管道深處邂逅命運 | 科幻小說


10月,不存在科幻的主題是「與你相遇」。
在今天這篇小說中,火星上的螟蛉一族,生命短暫,四季的一次輪回,便是他們的一生,然而,他們有著一種特殊的方法,讓記憶中的逝者與生者為伴……
本文首發(fā)于未來事務管理局“不存在科幻”(non-exist-SF)公眾號

無形者 | 生于1994,作品集中探討真實的界限和生命的虛無。小說《尼伯龍根之歌》獲未來科幻大師三等獎。
火星上的節(jié)日年歷
全文約19600字,預計閱讀時間39分鐘
螟蛉一族的墓場和牧場是一個可怕的深坑,坑底有冷冽的幽光如星星般閃爍。據說所有死去的螟蛉族人都會下到巨坑深處。在那死亡凝聚的中心處,有一具僵硬卻保存完好的宇航員的尸體。宇航員到這火星的地底深處來尋找什么,永遠不會有人知道。
春。成人禮
他是一個獨自在崖邊行走的年輕人,前不久方才成年,臉上還帶著幾分純真的稚氣。冬天似乎是很遙遠的事了,盡管才剛過去不久。在上一個灰暗的冬天里,他送別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一樣事物,如今到了春天,再也聽不到命運的指引,也沒能找到自己的伴侶。
族里的人說,他準是被蜾蠃遺忘了,因為牧團里螟蛉之子都聽到了蜾蠃的啁啾,在那聲音的安排下洞察了自己的一生。有意無意的,他們都疏遠了他,同伴們不和他玩,大人們忙自己的事,老人們會在他經過的時候背著他竊竊私語;與他同帳的男人和女人,盡管在名義上是他的父親和母親,但只給了一個拍肩的動作就允許他上路了。
今天是開春第四天,這是一個神圣的日子。在這特殊的一天,所有剛成年的孩子務必離開牧團,獨自上路,到迷宮般的熔巖管道深處邂逅自己的命運。
?
他一度以為,只要到這迷宮中來,自己就能得到寬慰,但什么都沒有。
今天早上,他一進熔巖管道就扶著墻走,走了很久什么人也沒碰到。管道內黑魆魆的,有些嚇人。后來不知怎的,他就走到了一處斷崖,一步之遙的地方是一個可怕的深坑,坑底吹出寒峭的大風,石子掉下去竟發(fā)不出一絲聲響。他不得不貼著墻走。在那崖邊,有一條結實的繩梯垂落,編織梯子的材料用的是死者的長發(fā)。那黑黑的發(fā)絲一捆一捆的,是好多先人存在過的殘留,也是他們被允許留下的唯一事物。(其他部分都被獻祭了。)
盡管這是年輕人第一次來這兒,但他還是認出了此處——這里是螟蛉一族的牧場和墓場,地底深處棲息著蜾蠃。從上往下看去,可以看見點點幽光如閃爍的群星的色彩。也許是這光照到了鄰近的堅冰上了吧,黑暗中流動著一片模糊的光澤。一陣寒意襲來,猶如群星的冷光,涼颼颼的,自井口噴涌而出,腳板也覺得透心涼。
他知道那光源是什么。那光是一種神圣,一種難以用言語描述的顏色,像一條奇怪的光譜帶條紋,凌駕一切之上,遵循一種不被理解的星之色彩法則,當他們的神,賜予他們食物。那光是蜾蠃,如同一群尸堆里繁育的螢火蟲,在不見天日的永夜中翩翩起舞。
也許這就是蜾蠃的意思,他想。
?
年輕人正處于生命中的青春期,固執(zhí)而叛逆,天真地想用死亡的方式引起人們的注意。他在崖邊的小路上貼著墻行走,有好幾次都險些跳下去。但有人喚住了他,不讓他這么做。在他那短暫的生命中,這個人——更準確地說,這個女孩,曾多次通過蜾蠃的力量顯現,在他的腦海里留下諸多關于死亡的古怪回憶。
“別那么做?!迸⒌穆曇魪暮竺?zhèn)鱽怼?/p>
“走開!”他說,“你已經死啦,別再來煩我了。”
“你知道那是不可能的。我沒辦法離開你。你知道那絕無可能,你深深記得我呢。”她從身后追了上來,沒有腳步聲,但不一會兒,就來到他的邊上,輕輕握住他的手,臉上的表情慘兮兮的?!安还茉趺凑f,我都只能依賴你了。我想來找你玩嘛,只能來找你玩了,如果其他人都不記得我了,我就不能拜訪他們,可我害怕一個人獨自呆著。你不想起我的時候,我就在你心里的某個小角落皺縮著,隨時等候你的召喚呢。你總不愿看我一個人難過吧?你知道那絕對是不可能的。我是絕對不能離開你的呀。長久以來,你也不愿放下我。”
他停下了腳步,因為她的啰嗦讓他感到悲哀。
“你已經是個死人了嘛,我也快死了。只要我跳下去,我就和你一樣啦。別人會記得我的,就像我會記得你一樣。下面住著我們的神呢,蜾蠃會保佑我的?!?/p>
“別那么說!請你千萬別那么說!”
“為什么?這話傷害到你了?”
“多危險呀!它只會傷害你自己?!?/p>
“可我以為,這是最妥善的解決辦法?!?/p>
“何必說這種傷人的話?”
“如果我偏要說呢?”
“哎,我們和和順順的,難道不好嗎?”
“不,我偏要說?!?/p>
“那你就快快把我忘了吧?!?/p>
他沉默了,閉上眼睛,一聲不響,但女孩的臉還在他的眼前。那孤獨的樣子使她愈發(fā)可愛了??礃幼铀莻牧?,臉漲得通紅,小小的身子氣得微微顫抖。眼淚從那雙明亮的眼睛中簌簌滾落,臉很快轉為腐尸般的青色,看起來怪可憐的。
看著她這副模樣,他的心中霎時泛起許多愧疚。
“你知道我做不到。我是絕對做不到的呀?!彼犻_眼睛說,“我們是一起長大的嘛,如果我把你忘了,那我就永遠無法原諒自己了?!?/p>
女孩盯著他看了一會兒,抿嘴笑了。她高興得笑瞇瞇的,踮起腳尖轉了個圈,走起路來像飄。
“我不丑吧?”
年輕人搖了搖頭。
“你還是那么好看?!?/p>
?
女孩牽起他的手,把臉挨在他的手掌上,明亮的雙眼被濃密的眼睫毛遮蓋了。
“不要再這么說啦!”她夢囈道,“咱們再不要吵架了,好不好?”
他知道自己會說“好”,他知道掌中那張嬌小的臉多少有些虛假,他知道她其實并不在這兒,他知道那都是蜾蠃的力量,但他還是舍不得她,并且打從心底里想和她再走一遭??墒牵谛睦镎f,真是一種徒勞啊。這會兒,女孩那張小小的臉已由鐵青色轉成了慘淡的灰。她揚起下巴,把手伸過來的樣子,仿佛噩夢中的一種征兆,預示了將來某一天死亡降臨時,這張臉將呈現出一副多么令人沮喪的色彩。
他說:“你還記得那些嗎?”
“什么呀?”
“關于死亡的古怪回憶?!?/p>
“我不記得了。怎么可能記得嘛。”
“可我還記得?!彼f,“都替你記著呢。真是徒勞啊?!?/p>
“噢,記著,記著呀!你一定都得記著??!”她開心地用側臉蹭了蹭他的手掌?!澳愣加浀眯┦裁囱剑俊?/p>
他說:“我就是在這里遇見你的嘛?!?/p>
她仰起小半張臉?!班艆?。”
“出發(fā)前還怕遇不到彼此呢?!?/p>
她理了理頭發(fā)?!班艆??!?/p>
“陪我一起走完這次成人禮吧?”
她看著他,被睫毛遮蓋的雙眼已經變得明亮。“嗯吶。”
穿過斷崖上那窄窄的小道,便是一大片空地。熔巖管道里的風冷絲絲的,伸出手看不見五指。他們在靠墻的地方停了下來,借著微弱的光線去撫摸彼此。憑著感覺,他找到了她的臉、她的發(fā)、她的眼,他碰到了她的手,指尖掠過她的腰窩,落在了濕淋淋的大腿上。她驀地摟住他的脖子,狂熱得不能自已。有什么東西在他臉上蹭了蹭。癢癢的。溫熱的氣息呼在他的臉上。她的嘴唇十分柔軟,嘗起來像新鮮的美味的菌菇,一時間不免有些暈眩,竟忘記了外界的時間。
他們舉行圣婚,開始交配。
螟蛉一生只愛一人。所有螟蛉之子都會在迷宮深處得到蜾蠃的指引。那啁啾不像是一種聲音,更似一種耳鳴、一種直覺,離命定之人愈近愈響。在這龐大的迷宮中,一位螟蛉之子將與他遇見的第一位異性舉行婚禮。那將是一片混沌般的黑暗,兩具因羞怯而輕顫的身體緊緊貼在一起,完成彼此人生中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交配儀式。
后來,不知過了多久,他們停了下來,抱著彼此,一言不發(fā),不是從那狂熱的情欲中停了下來,也不是從物我兩忘的境界中清醒,而是受到了一聲怪響或一陣異動的驚擾,在黑夜最黑的時分,把目光不約而同投向更遙遠的地方。
“哎喲,有人!你聽見了嗎?”她問。
“怎么可能聽不見嘛?!彼拖骂^,湊近了去看懷里的臉。
依稀看見,那張瑩白無瑕的小臉蒙著一層滿足的光彩。她會發(fā)光,他想。很快又意識到是他們兩個都在發(fā)光。他的臉和她的身子都涂抹著一層淡淡的磷光,顏色是無法用言語描述的奇怪光譜條紋,類似于浮在水面的油脂——那是一種被污染的顏色,那顏色燃燒起來,就像一陣粉塵狀的彩霧,就像群星的色彩從冰冷死寂的高空墜落——但隨著交配結束,那光慢慢消失了,黑暗又浮了上來。失去了那層光澤之后,她的臉上彌漫著一種倉皇的、凄楚的神情,仿佛是受到了驚嚇,比以往任何一刻都來得蒼白。
“咱們現在該怎么辦呀?”
“過去看看吧?”
“哎呀,不行啊,很難為情的嘛!要是那人剛才全看見了,并且記下了,我們的圣婚就全耽誤了,一切都完啦!”
她低下頭,支支吾吾地說著,一開始臉還羞得通紅,后來就變得一片慘白。她越說越難過,越想越氣憤,最后滑溜溜的身子竟在他的懷里不可抑制地顫抖起來。那種死尸般的青色又出現了。眼淚從那張低伏的俏臉上簌簌落了下來,濡濕了他的胸膛。
“越是這樣,我們就越得過去弄清楚??!”他掰正她的肩膀,捧起她的臉,對上她的目光,認真的模樣像是要把勇氣注入她的眼眶?!白逡?guī)是不允許兩人舉行圣婚時有任何人旁觀的,犯錯的人將被永久剝奪下葬的權利,注定無法得到蜾蠃的垂憐。我們的記憶是很寶貴的呀,我可不能讓他看光了然后記下?!?/p>
“你打算怎么做?”她的臉上流露出了擔憂的神色。
“我會先把他揍一頓,讓他永生難忘?!?/p>
她撲哧一聲捂著嘴巴,被他逗笑了。“啊,當然,我們的記憶是很寶貴的嘛!他一定會記得痛。不過,讓我跟你一起去吧?”
“不行的啊。”他斷然拒絕了,吻了吻她的唇角?!拔抑肋@個地方,再往前是一條死路,他跑不掉的。穿好衣服,去叫族長吧。由他來主持正義,想必咱倆也能放心吧?!?/p>
“那我就先走啦,你小心一點兒?!?/p>
“記得告訴族長啊!”他叮囑道,“族長一定知道該怎么辦?!?/p>
族長是一個消瘦而憔悴的老人,最喜歡看星星,記憶中不茍言笑的嘴角總是銜著些許褐斑——這是上了年紀的表現,行將就木;也是智慧的象征,說明他是所有螟蛉當中經歷最多的那一個。在族長的帳篷里,擺放著幾本珍貴的藏書,所用的材料也和族里的書本大為不同。那本書里講述的都是一些地球上的故事。據說,地球上的人壽命比族長還長。這真是不可思議,畢竟族長已是螟蛉之中活得最久、見識最廣的那一個了。
女孩走了。他坐在他們交配的地方,默默看著她穿好衣服,沿著那條窄窄的斷崖小徑走回去。嬌小的身影化作黑暗中的一個輪廓,很快消失不見。地上已無痕跡。被汗水漬濕的巖石,不知何時已鋪上一層薄薄的落灰。
現在,他站在這里,鼻翼翕動,仿佛仍能聞到那股好聞的荷爾蒙的味道。在那之后便上了路。他卷起袖子,依憑記憶,朝著聲音傳來的那條熔巖管道走去。道路是崎嶇而不平的。眼前是一片黑暗,但很快就有光。他沒有對她撒謊。這的確是一條死路,但路的盡頭是一個天窗似的大洞,開在熔巖管道的頂端。
有什么東西卡在那兒。
映入眼簾的是一艘人類的飛船——他知道這一點,是因為他在族長的書里看過類似的介紹——那是一個銀白色的龐然大物,搖搖欲墜,似乎隨便一陣風就足夠把它推倒。在飛船的末端,也就是離地三米高的地方,一張白色的降落傘掛在那兒,被多條繩子牽引著,繩子另一端從高處垂落,懸著一位昏迷不醒的宇航員。
他有些畏懼。一感到害怕,就憶起了臨行前父母的鼓勵。男人和女人站在他身邊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振作起來,沒有多想,撿起一塊石頭,砸向其中一條繩子受力的地方。
宇航員掉了下來,發(fā)出果實落地的聲音。
夏。洄游
如今他已是一個高大英俊的青年了,相信再過不久就要當父親。妻子從帳篷外走進來的時候,懷里兜著一個黑色的籮筐,里面是新鮮采摘的蜾蠃菌。他探手從里面取了一枚,細嚼慢咽吞下,眼中流露出感激的喜悅的光。
“收成真不錯啊?!彼f。然后接過黑籮筐,放在地上。有好長一會兒,他都不說話,只那么謙卑地蹲著,雙手環(huán)著妻子的大腿,耳朵輕輕貼在那圓滾滾的肚皮上。撲通。撲通。像是心跳的聲音。他感到滿足。“你知道嗎?我覺得自己好像死而無憾了?!?/p>
“何必說傻話?”妻子嗔怪似地白了他一眼,嘴里發(fā)出不滿的嘟囔。
帳篷內又安靜下來了,與其說是那種萬籟俱寂的寥落,不如說是一種一切盡在不言中的溫柔。妻子悄悄把手放在他的頭上,小手柔柔地撥弄著他的長發(fā)。帳篷外傳來了幾聲吆喝,那是采冰歸來的男人的聲音,還有幾聲呼喚屬于女人。
她對他說,最后一批堅冰準是開采好了,待它融化,我們就有足夠的水啦。食物呢,也準備妥當,就放在各帳的籮筐里,都是女人們早出晚歸采來的。我們得趕緊向著北邊的大平原開赴。前些天開會的時候,族長告誡大家,沙塵暴就要來啦,大家一定得趕在蜾蠃發(fā)怒前把家當都打包好啊。
這些天他一直呆在帳篷里,連坑底都不去了,采冰的工作全交予族人。也許是與世隔絕了太久的緣故吧,竟不知洄游的日子快到了??粗拮油χ粋€大肚子在帳篷內外忙活,把籮筐搬進搬出,他有些心痛,多想上去幫忙搭把手啊,但族長命令他呆在帳篷內,輕易不得外出,務必照料好那個被他撿回來的宇航員,便也只能瞪著眼干看著了。
今天早上,宇航員在夢中咳嗽了。現在,他躺在夫妻二人的床上,仍舊昏迷不醒,但隱隱現出蘇醒的預兆。族長說,如果宇航員醒了,請第一時間告訴他。丈夫有些后悔自己多管閑事了,倘若不是帶回來這么個累贅,洄游前的這一段日子,妻子的工作一定會輕松很多吧?
“起來吧?!逼拮诱f。
他搖了搖頭,滿是依戀地抱著她,耳朵像是要抓住什么東西似的,貪婪地探尋著她身體里傳來的聲音。撲通。撲通。像是心跳,令人著迷。
“起來嘛?!逼拮油屏送扑募绨?,“哎呀,起來,我叫你起來嘛。已經很晚啦!明天是洄游日呢,得睡覺啦!”
“除非你獎勵我一下?!彼嚻さ匮銎鹉槪]上眼睛。一陣風動。過了片刻,他睜開眼,對上妻子那雙明亮而濕潤的眼睛,撐著膝蓋站了起來。
宇航員還在床上酣睡。所謂的床呢,其實就是一塊用頭發(fā)織成的軟墊,這兒的很多東西都是用自身產出的發(fā)絲做的。他走到那個昏迷不醒的地球人的近旁,替他的宇航服注入氧氣。氧氣瓶是族長派人從飛船上搬下來的,除此之外還有一些他們壓根兒用不著的藥物和食物軟膏。眾所周知,螟蛉從不生病。
丈夫在附近的地板上躺下,懷里摟著妻子。兩具滾燙的身子緊緊挨著,心中自有一股柔情蜜意激蕩。他把胳膊肘穿過她的黑發(fā),墊在她的腦袋下。妻子轉過身來,眼睛在黑黢黢的帳篷里閃閃發(fā)亮。
他吻了她的額頭一下?!罢娌恢魈煳以撃眠@個宇航員怎么辦?!?/p>
“這有什么好煩惱的呢?”
“我一個人可沒辦法帶他上路呀!”
“別操心啦,族長會想辦法的,再不濟也會讓其他人過來幫你嘛?!?/p>
“我倒是有些后悔是自己發(fā)現了他?!?/p>
“為什么你要這么說呢?發(fā)生過的事是無法再改變的??!”
“這人又不是我們的同胞?!彼行┘拥卣f,“每當我回憶起圣婚那天,就不可避免地也得想起他。我們的記憶是寶貴的啊,那一天晚上本該只有你我在場,卻被這個宇航員的到來污染了。難道你從不回想那一個晚上嗎?”
“噢,我回想,當然回想呀!丈夫,你為什么要這么問呢?難道你質疑我的愛不如你愛得深嗎?難道你以為我在筋疲力盡的時候不是像你一樣從甜蜜的回憶中汲取力量嗎?難道你覺得我不夠愛你嗎?難道你就不相信我嗎?”
“你可以回想,你可以擁有完美的記憶,你能用蜾蠃的幻覺力量一次又一次在腦海中情景再現,完全是因為我愛你,并且保護了你。那天晚上,是我讓你先走了。如果你留下來,與我一起進那條熔巖管道,那你的記憶也會被污染啦。你一定會像我一樣煩惱。所以,請不要表現得如此超然,好像這一整件事都與你無關?!?/p>
“我們是在吵架嗎?”她喃喃問道。
“我們不是在吵架。”
“我覺得我們是在吵架?!?/p>
“如果你覺得是,那就是吧。”
“我們再不要吵架了,好不好?”
“我們沒有在吵架?!彼f。
“有的,有的,有的!為什么你就不能承認我們是在吵架呢?”
“如果我們是在吵架,也是你先同我吵的?!?/p>
“是我先挑起的?”
“不,我們沒有在吵架?!?/p>
“難道我們不是在吵架?”
“好吧,”他說,“你要這么想,我也沒辦法。”
她直勾勾地看著他,氣得雙肩直顫,臉是那種死亡般的鐵青。然后她就閉上眼睛了。黑暗中有什么亮亮的東西在閃。他伸手去碰她的臉,指尖感到一陣冰涼。眼淚從她的眼角簌簌落下,有幾滴落在他的胳膊上。那只用來給她當枕頭的手,已經完全酸麻了,體味不到太多的涼意,只有臂彎處傳來一種癢癢的感覺。
“對不起?!彼f,“我只是想讓你知道,我愛你。”
“我知道你愛我正如我愛你,我也知道你為我犧牲了很多。”她復又睜開了濕潤的眼睛,翻了個身,黑暗中那張溫柔的臉龐轉到另一邊去了。“可是現在,我困了。向蜾蠃祈禱吧,咱們都睡覺,愿你我有個好夢?!逼拮铀耍潜械钠嗝赖穆曇?,一如蜾蠃在螟蛉體內發(fā)出的啁啾,至今仍在他的心中縈繞。
他聽著妻子均勻的呼吸聲睡著了。第二天醒來的時候,對方已不在帳內,外頭傳來族人走動和說話的聲音,這才想起今天是洄游的第一天。他把帳篷拉開一條縫,把頭鉆出去朝外面張望。營地里到處都是忙碌的身影,妻子在不遠處與族長談話,時不時往這邊看上一眼。她看到了他,對他點了點頭。族長做了個手勢,讓他把腦袋縮回去。
原來,宇航員早就醒了,此刻正躺在那張發(fā)絲織成的軟墊上,一動不動地望著頭頂。丈夫走了過去,伸手在他面前揮了揮。沒反應。于是他開口詢問他有什么需要,聽見床上的男人用一種沙啞低沉的聲音對他說:“謝謝,但我什么都不想要?!?/p>
這可真是太奇怪了。丈夫發(fā)現自己竟能輕易聽懂宇航員的意思。但他沒有深究,而是好奇地站在床邊,頭一次認真打量那張被包裹在頭盔下的臉——這是一張蒼白的厭世的臉,眉毛稀疏,神情寡淡,額頭和嘴角爬著幾縷憂愁的細紋,仿佛自我在這陌生的環(huán)境正努力向內皺縮。他看上去和自己沒什么兩樣,丈夫想。除了身材相對高大,皮膚不是橙紅色的之外,宇航員就像他們當中的一員。
“你能坐起來嗎?”
“不能,除非是你幫我?!?/p>
“為什么?”
“也許是躺太久了吧,全身使不上一點兒力氣?!?/p>
“這么說,你知道自己躺了多久咯?”
“不知道,但我的宇航服知道,上面有時間啊?!?/p>
他沉思了一會兒。“你是什么時候醒的?”
“昨晚吧,應該是半夜的時候?!?/p>
“這么說,你都聽到了?”
“聽到什么啦?”
“我和我的妻子在吵架?!?/p>
“啊,我是聽到了,但我不在乎這個。夫妻吵架嘛,很正常。我也有家,也會和妻子吵架嘛。這沒什么大不了的,但是,你可千萬不要傷了她的心?!?/p>
“為什么?”
“如果一個人對你失望太多次,她就會離開你?!?/p>
“可是,你覺得誰錯了?”
“我說,我不在乎這個。何必要分個誰對誰錯?”
“最好是不要有吵架,”丈夫喃喃道,“因為我們的記憶是很寶貴的?!?/p>
宇航員不搭理他了,努力抬起手向后撐了撐,一不小心卻滾落在地了。丈夫連忙把他扶起來,讓他搭著自己的肩膀,嘗試著走了幾步。宇航員的步履有些蹣跚,走路踉踉蹌蹌的,但很快就習慣了。
“多虧了這里的重力要比地球上小,”這個地球人說,“盡管我的宇航服可以通過電流不斷刺激肌肉,但它還是有些萎縮了。你們是火星人?”
丈夫點了點頭,“可惜族長不讓你食用我們的蜾蠃,否則你很快就能康復啦。”
“那是什么?”宇航員甩了甩手臂,除了走路還是跌跌撞撞之外,現在幾乎可以不靠他的力量站立了。
“蜾蠃是一種真菌,我們的命運。”他說,“蜾蠃也作為神祇接受我們的供奉?!?/p>
“蜾蠃是這里唯一的食物嗎?”
“也是這里的唯一神?!?/p>
宇航員沉吟了一會兒,自言自語地說:“真是有意思啊,一種食物崇拜,你們一定很感激那種真菌吧?”
“如果不是蜾蠃,我們都餓死啦?!彼\地捧著手。
宇航員審視著他,突然問道:“那么,你叫什么名字呢?”
“我們沒有名字,也不需要名字?!彼f,“我們以家庭為單位,夫妻組成一個帳,孩子長大后就到迷宮中聽從命運的安排。所有的帳組成牧團,由族里最年長的老者擔任首領。所有的帳只需聽命于族長,所以我們只要做好分內的事就好啦。族長是一個活了很久很久的老人了,也一定是最智慧的螟蛉。我們這兒只有他喜歡觀察星星。今天是洄游的日子呢,再過不久就要啟程啦。你跟我們一起走吧?沙塵暴就快來了呀!”
不知道為什么,丈夫似乎很愿意去信任眼前這個男人。可以肯定的是,他從不認識他,也沒見過他,昨天晚上還起了后悔的心思呢,不知怎的如今又很愿意同他講話了。丈夫突然想到,如果宇航員昨晚就醒了,那他一定聽到他向妻子埋怨他是一個累贅。一想到這兒,丈夫就有些羞愧了。宇航員會不會以為自己嫌棄他呢?丈夫心里閃過這樣的念頭,但不敢提。
妻子在這時掀開帳篷走了進來,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蘇醒的宇航員,一點兒驚訝都沒有,看樣子是早就知道了。她一把抓著丈夫的手,喋喋不休地說,今天一大早,我就注意到宇航員醒啦,但不敢單獨和他講話,叫你又叫不醒,便去外面找族長啦。族長說什么了?哦,我剛才在外面和族長聊的就是此事呀。族長在天坑那里看星空,看的是地球的方向。你知道的嘛,平日里,他最喜歡眺望群星啦,這是他的神圣時刻,只想一個人獨處。我過去打斷他時,族長還有些不滿意呢。他要我對你說,丈夫啊,你一定要小心啊,別讓我們的客人觸怒了我們的神。還有就是,牧團將在一小時后出發(fā),你得快快收拾好東西呀!他會讓其他族人到飛船上搬點氧氣瓶和這個男人能吃的東西下來,其他的就更不需要你操心啦!哎喲,我的傻丈夫啊,你這是干什么呀!何必向我道歉?說了你不必懊惱,咱們也完全可以不用吵架嘛!你瞧,你救下的人也醒啦,事情不是完美地解決了嗎?咱們再不要吵架啦,好不好?
丈夫低下頭去,也許是心中有愧吧,腳趾頭不安地扭動了幾下都像是在自嘲。我真丑陋啊,他想。偶爾瞥見妻子的肚子,心里的那種愧疚感就更深了??粗怯捎诠臐q而爬滿青筋的肚皮,丈夫真希望自己能清楚地記下自己犯下的錯誤,在某些需要懺悔的時刻,通過不斷造訪這段記憶以此作為懲罰。
宇航員說:“你剛才提到我的飛船。它怎么啦?”
丈夫像得了解救似的,趕忙解釋道:“它卡在一處天坑的洞口,出故障啦!”
“那我暫時就回不去了,”宇航員呢喃道,“這可如何是好啊?!?/p>
“你先跟我們走吧?”妻子說。
“不,不行!不行的??!我得趕緊修好我的飛船!否則沙塵暴一來,它可能會壞得更嚴重呀!”
“可是,光靠你一個人怎么成啊!”他說,“沙塵暴要來啦,呆在這里不安全。沙塵暴是蜾蠃的怒火,每年都會有的。你可千萬不要在這時節(jié)觸怒祂呀!”
然而,宇航員固執(zhí)地想要留下,說什么也不聽。妻子悄悄走了出去,片刻后領著一個魁梧的老人走了進來。族長附在宇航員的頭盔上,說什么聽不清楚,只見嘴皮子動了動,那宇航員就無奈地應承下來了。老者又到帳外去忙了。
丈夫問:“族長和你說什么啦?”
“危險?!庇詈絾T比劃道,“有一些危險是肉眼看不見的,但一直都在。那種危險是一種純粹的惡意,像淤泥一樣在空氣中流淌,會向我們的體內滲透。”
“那是一種什么樣的危險呢?是蜾蠃的怒火嗎?我在這兒這么久,從沒聽誰詳細提起過它?!?/p>
“也許你們的族長有不告訴你們的理由呢?”宇航員抬起左臂,上面有一個儀表?!爱斘医咏欠N危險時,我手上的這個東西就會沙沙響。那種看不見的危險會使我的細胞損傷,骨骼壞死,免疫系統失效,動脈和靜脈甚至會像篩子般破裂,器官和軟組織也會分解。我不想溶成一灘腐肉,只好和你們離開?!?/p>
他們開始倒騰行李。丈夫和妻子各自背著籮筐,里面是寒氣森森的堅冰和風干的蜾蠃菌。東西不多,收拾起來倒很便當。到牧團準備出發(fā)的時候,宇航員已經可以自由行走了,甚至有力氣幫忙拎點東西,從孕婦手中接過那個籮筐。這個意外闖入此地的宇航員,還有其他長久生活于此的螟蛉,在火星地底的熔巖管道內排成好長好長一排,后一個人的手搭著前一個人的肩膀,大部隊在黑暗中朝著北方的大平原進發(fā)。誰也沒有落下,誰也沒有被遺忘,那些路途中倒下的同伴都會由其他人幫忙搬運,即使是尸體也要一同前往北邊的定居點。
在他們身后,深坑里有一股無以名狀的色彩沖天而起,像群星耀發(fā)的射線,在塵暴中靜靜扭曲、沸騰、變形、伸展,然后像火一樣燃燒。
秋。收獲日
近來他時感力不從心,不知何故也總為逝去的日子感傷。也許是路途中倒下的人太多了吧,一張張鮮活的面孔凝固成一個個靜止的符號,從南向北的遷徙過程中,很多同胞只能活在生者的記憶里。
今天早晨,他從夢中醒來,妻子坐在他的身邊,對他說:“丈夫喲,你已經長出第一根白發(fā)了呀!”可不是嗎?堅冰融化成水,人會慢慢變老。映在明澈的水面,漂在粼粼波光中的是一張疲憊的男人的臉。這個人一動不動,呆呆站在那兒。他們相互凝望,認出了彼此——這不就是自己嗎?顴骨高聳,雙目無神,眼周爬滿了細紋,嘴角也微微耷拉。
我已經開始變老了呀,他想。不可避免泛起一抹哀傷。
他知道他的妻子永遠不會知道他的悲戚從何而來,他也知道族里的任何一個同胞永遠不會知道他的悲戚從何而來。昨晚,他到鄰近的帳內去看宇航員,半途中又碰到一個族人力竭而亡。那個老嫗沒發(fā)出任何一聲叫喊就死了,她安靜逝去,最后一次倒下時,干燥的身體砸在地上發(fā)出空洞的悶響。螟蛉的壽命很短,他們總會在秋冬死去,在春夏重生。按理說,不應有悲哀,因為死者總是活在生者的記憶里。
可是,他這一路上都與那個宇航員交談,后者提起自己漫長的前半生,足夠一位螟蛉活上好幾輩子。這使他情不自禁去想:我們一生匆匆忙忙究竟是為了什么?地球人在一所大學里花的時間,就足以讓他出生并且自然死亡了。每年,他們都得來回遷徙,一生中寶貴的時間有一半都浪費在趕路上。想不通存在的意義,他覺得一切都是徒勞。愛是多么短暫呀,存在是多么渺小,他多想和妻子再享幾十年的幸福時光啊,但宇航員說,地球不是這樣的,有些人發(fā)誓要白頭偕老,幾年后便對彼此感到無盡的厭煩,在那個有飛機有船的世界,人們有好多選擇,實際什么都沒有。
宇航員的存糧吃完了,接下去還有一個冬天和大半個秋天要熬。中午的時候,丈夫到帳外找族長,在一排排黑色的籮筐前說明了自己的來意。族長應允了。于是他搬走自家的那個籮筐,分出一半給宇航員。一路走來,他與這個地球人最親近了,平日里也幫忙照顧他的起居,可以算是好友了吧。
“本來呢,”丈夫說,“蜾蠃是不能給無信者食用的,因為這是對神的褻瀆。但我們也不能眼睜睜看著你餓死呀!”
宇航員認真地盯著他看,浮腫的臉龐因營養(yǎng)失衡而慘白一片,蒙在淺棕色的面罩下,像泡在福爾馬林溶液里的標本。
“這是你第四次去找他了吧?”
“可不嘛,軟磨硬泡,好不容易才成功的。你知道嗎?族長喜歡看星星,最不喜歡在看星星的時候被人叨擾。我便偏要這個時候去麻煩他,后來他實在受不了啦,就準許我讓你吃一點。”
宇航員用指頭撥了撥蜾蠃,沒有挑剔,只有好奇。
妻子在這時挺著一個大肚子走了進來,生命的跡象愈發(fā)顯著了。
“丈夫對你,可比對我還上心哩!”
“哪有!你吃醋啦?我們之中,總得有一個招待客人嘛?!?/p>
“吃醋?誰吃醋啦?都幾歲的人了,你就算把我拋下不管我也不怕啦!”妻子的手緩緩撫過肚皮,目光傾注無限溫柔。
“快生了吧?”宇航員問道。
“算算日子,也差不多了。”
“我們這一批女人,都是在同一天受孕的,也會在同一天分娩?!?/p>
“那一定會是個大日子吧?”
“是啊,這可是我們的‘收獲日’呢!”
“我們都是這樣出生的,直到成人禮那天離家,遵循命運的指引。”
丈夫站了起來,走到妻子邊上,像往常那樣跪下。他靜靜聆聽了一會兒,耳邊滿是咚咚聲響,疲乏的身子一下子也就有了力量。
“看著你們這般恩愛的模樣,我都有些想家了?!?/p>
“宇航員先生是一個很溫柔的人呢,你的妻子想必也很幸福吧?”
妻子安慰地球人的時候,丈夫的耳朵就貼在她的肚皮上。聲音從她體內傳來,和平時聽起來完全不一樣。多么奇妙呀!就像沾了水的鼓似的。倘若有什么詞語能形容這樣的聲響,那一定是天籟。
“為什么我之前從未聽你提起過家?”丈夫問道。
“啊,家啊,我的確有過一個家?!?/p>
“后來呢?”
“后來家就沒啦,我的妻子也不幸福?!?/p>
“難以想象,像您這般溫柔的人,竟也會和妻子吵架嗎?”
聽到這話,丈夫心虛地看了妻子一眼,但她沒看他。
宇航員繼續(xù)說道:“嗯,曾經有過一個家,后來妻子就帶著女兒離開了,再也沒回來過。我們時常吵架。她說,你成天在天上飛,我對著星空看半天也不知道你究竟在哪兒。可我是宇航員嘛,沒辦法,要不在天上,要不就是在地上,一年有好多天得接受訓練呢,待家里的日子總是很短。她會抱怨嘛,也會有不滿。我能理解她。有時,我回家了,已經很累了,什么都不想講??伤阌X得我不關心她。然后她就走了,再沒寄來一封信,撥一通電話?!?/p>
“后悔嗎?”他問。
“后悔!怎么不后悔呀!老婆和孩子都跑了,能不后悔嗎!其實我可以做得更好的,其實我應該讓她知道我很在乎她。關心的方式并不是只有一種,對吧?即使我不能時時刻刻在她身邊,我也有其他的方法??晌覜]有。一旦我沒這么去做,她就傷心了。待失望的情緒積攢夠了,她便頭也不回地離開。”
宇航員的語氣越來越低落,嘆息聲越來越重,看起來多半是被勾起傷心往事了。丈夫看了看妻子,妻子給了他一個眼色。交流是無聲無息的,氛圍是靜默的。他的眼珠子轉了轉,待妻子扶著腰咳嗽了一聲,方才想起最初來這兒的目的。
“你一定餓了吧?”他從籮筐中拾起一枚蜾蠃,遞了過去。
宇航員接過手,在掌心好奇地掂量。丈夫教他如何念誦禱文,從而完成蜾蠃的虛實體變:“求禰借著禰的圣神的改變,使這真菌成為禰的意志流淌的寶貴圣血。”如此便說,這真菌被標記了,是神的真實之血向下滲透,蜾蠃的整個存在降臨于這一共融的奧秘之中。于是他緩緩呼氣,掀開面罩,懷揣最崇敬最莊嚴的朝圣者的心,一邊感恩地咽下這美味的無私的真菌,一邊坦然地接受一生與其緊緊纏繞的命運。然后眼淚流了下來。奪眶而出的淚水怎么也止不住。
丈夫忙不迭走上前去,幫著宇航員蓋好面罩。滾燙的淚水在那個玻璃容器似的頭盔下簌簌滑落。這個男人嚎啕大哭起來,掙脫他的懷抱,伸出雙手去觸摸眼前的空氣,卻不慎摔了一跤,什么也沒摸到。
宇航員說,我看見了,我看見了。我看見了!可是,難道你們沒看見嗎?看呀!快看呀!朋友們!快來看看!這是我的老婆!這是我的孩子!呀,你們怎么也來火星啦?是地球上的生活太寂寞了嗎?還是想我了呢?我也想死你們啦!哎喲,這誰呀!不是我的心肝寶貝兒嘛!來,讓我看看,我的小公主,你都長這么大啦,爸爸差點認不出你來啦!來,抱一個,抱一個嘛!別躲啊,你小的時候最喜歡讓爸爸抱呢!噯,真乖!親親好不好呀?左臉。嗯,右臉也要。真漂亮呀,這朵小紅花是哪兒來的呀?老師獎勵你的啊?真棒!不虧是我的女兒!媽媽把你的頭發(fā)扎得真好看吶。啊,媽媽也要親親???那好呀!那就都親一個嘛!左邊一個,右邊一個,中間再補一個。小公主,爸爸不在的時候,你有沒有好好照顧好媽媽呀?有,對不對?真好。我就知道你是一個懂事兒的小孩。哦,你說這兩位呀?這兩位是爸爸的好朋友呀!小時候你不是最喜歡聽外星人的故事嘛?他們是火星上的游牧民族呢,馬上就要生一個弟弟妹妹出來了。你可以和他玩呢!要不要爸爸介紹給你認識認識呀?
丈夫牽著妻子的手,站在一邊,靜靜看著宇航員向他們走來。那個男人的臉上煥發(fā)出前所未有的容光,一掃前些日子以來的憂郁。但這一幕多少是有一些悲哀的。因為男人走過來的時候,身邊什么都沒有,卻沉浸在幻想中,仿佛一切都是真的。這一切都好得不像是真的。下一刻,他還沒走到他們身邊,笑容就凝固了。他開始大喊大叫,又一次嚎啕大哭,因為他的妻子和女兒當著他的面蒸發(fā)了。宇航員看上去有些抓狂。等悲傷稍微退卻后,在原地焦急地來回走,不敢相信這一切發(fā)生了。
“他們去哪兒了呀?”男人問。
丈夫說:“他們并不真的在這兒?!?/p>
妻子說:“是蜾蠃的力量調動你了的記憶,讓你看見了最想看見的事物?!?/p>
宇航員什么也沒說,末了像頓悟似的,扭頭就往籮筐的方向走。于是他緩緩呼氣,掀開面罩,往嘴里塞了一個又一個風干的菌菇,興許是這樣做就能得到寬恕吧。妻子什么也沒說,丈夫什么也沒做。宇航員跌跌撞撞,扶著墻胡亂地走,又摔了一跤。他靠自己的力量站了起來,呆呆地望著一個空處,又也許是再度看見母女倆了吧,已經不哭了。
過了許久,丈夫走了過去,把宇航員摟抱在懷里。“記憶是很寶貴的?!彼麥愒诙厡δ腥苏f,“我們有的,只剩下記憶了?!?/p>
說罷,他就牽著妻子的手走了出去,留出足夠的時間讓他療愈心中的傷。
一周后就是收獲日。丈夫一大早醒來,就被趕出帳篷。螟蛉一族中,所有待產女子的丈夫都被趕了出來。這一天,他們要在外面忙活。從南方帶來的水已經用得差不多了,余下的也要用到接生儀式上。男人們要走上十公里路,到地底深處開采一批新的堅冰。那些沒懷孕的女人們呢,則會坐在黑發(fā)編織的籮筐前,花上一整天的時間,從中挑選出品色最好的蜾蠃菇。
丈夫出發(fā)的時候,宇航員也跟來了,說是想盡一份力。自從那天得知蜾蠃的妙用后,他就像變了一個人似的,生活比以往任何一個時刻都積極得多。丈夫體會到一些微妙的轉變,全都隱于細枝末節(jié)中了。比如說,宇航員穿行在他們的帳篷間,舉手投足間有一種本該如此的和諧。他似乎已經習慣他們的生活了,前幾天摘下頭盔竟發(fā)現自己可以暢快地呼吸。他的眼神是那種期待未來會有好事發(fā)生的眼神。他的嘴角當然也掛笑,微微上彎的弧度泛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奇妙滿足感,就像內心所有深深淺淺、密密麻麻的傷口都已愈合。也許蜾蠃當真是無所不能的吧,興許是一位藝術家呢,有能力讓結痂的地方構成嶄新美好生活的宏偉藍圖。螟蛉的生活就像量體裁衣,完美地取代地球生活,讓人感到無比的舒適與自在。
今天早晨,他們聊天。丈夫發(fā)現,宇航員說話的時候已經不再用“你們”了,取而代之的都是,“我們”、“咱們”,還有“大家伙兒”。不知從何時起,族里的同胞們也漸漸接受這個地球人的存在。也許是吃下蜾蠃就等于得到了神祇的承認吧,宇航員的皮膚不再如往昔那般白皙,而是微微泛出一股淡淡的橙紅色。盡管這顏色和真正的螟蛉族人尚有差別,但相信再不過久就難以辨別了。當然,這當中也不能排除宇航員自身付諸的努力。為了融入這個群體,地球人早早脫了那身臃腫的宇航服,換上他們的衣服,如今看起來完全就是他們當中的一員。有一天晚上,丈夫睡不著,到帳篷外散步,恰好碰見同樣失眠的宇航員。那時,他倆穿著相似的服飾,裸露在外的手腳和臉龐散發(fā)出淡淡的磷光,像星光在他們身上燃燒似的,在黑暗中暈出一片濕冷的色彩。
在地底深處開采堅冰的時候,宇航員突然問道:“你還記得夏天嗎?”
“夏天怎么啦?”丈夫沒有抬頭,注意力全集中在那塊頑固的堅冰上。這冰塊冥頑不靈,只有鋤頭能讓它聽勸。
“夏天的時候,我本不想走?!庇詈絾T說,“但你的妻子見我執(zhí)拗,便跑去叫族長了。他一來,只對我說了一句話,我便妥協了。”
“那又怎么啦?”
“你想知道族長對我說了什么嗎?”
“危險呀!這不是你說的嗎?有一些危險是肉眼看不見的,但一直都在。那種危險是一種純粹的惡意,像淤泥一樣在空氣中流淌,會向我們的體內滲透?!?/p>
“你的記憶力果然很好,一字不漏地復述了?!?/p>
“我們的記憶是很寶貴的嘛,所以不會去做不喜歡的事,以免記憶被玷污?!?/p>
“但我想說的不是這個?!?/p>
“那你想說什么呀?”
“我想我已經弄清楚你們壽命短暫的原因了?!?/p>
丈夫揮舞鋤頭的手突然停了,過了好久一會兒,才又重重落下,叮當聲掩蓋了他的說話聲?!澳鞘菫槭裁??”
“因為輻射呀!”宇航員說,“當時聽了族長的描述,我就知道那是經歷過大劑量輻射的人所會遭遇的悲慘境況。我想,所謂的發(fā)怒嘛,應是一種輻射集中爆發(fā)現象。蜾蠃菌本身就罕有微量輻射,也許是你們的基因變異了吧,螟蛉的新陳代謝速度快得令人難以置信,生命的長度固然縮短了,但寬度也對應增加。”
“我聽不懂。”他說。
“停止食用那種真菌,也許你能活久一點。”
他搖了搖頭,“但我們這兒沒其他能吃的了?!?/p>
宇航員無聲地點了點頭,接著又揮舞起鋤頭。這些天,他明知蜾蠃會對自己的身體造成影響,但仍吃了許多??梢钥隙ǖ氖?,他絕對不是出于基本的飽腹需求而這么做的。回憶如此真實,往昔的情景再現宛如夢幻。對于這個流落在火星地底的宇航員來說,他只求滿足,不要幸福。
“你是不是不打算回去了?”丈夫問道。
“我不知道。也許我已經回不去了吧?”
“回不去?為什么呀?地球不是還在嗎?只要春天來了,大家?guī)兔π抟恍?,飛船還是能起飛的呀!”
“不,我回不去了,是因為地球上什么都沒有。真正的幸福已是不可能的了。如果一個地方沒有等你回去的人,那么這個地方便相當于絕滅了?!?/p>
“真奇怪,你這個地球人真奇怪啊?!彼f,“我渴望能活得像你們一樣長久,但你卻如此不吝惜自己的生命,竟莫名其妙想留在我們這兒。難道這不是一種徒勞嗎?這可真是一種徒勞呀!你的妻子和女兒不是還在嗎?你應該去挽回她們呀!如果你不去嘗試,又怎么知道她們是不是在等你呢?”
“我已經嘗試過了,可她們根本不愿意見我。具體的過程沒什么好說的。就是這個樣子。我希望你能理解我。你應該沒經歷過太多的失去吧?”
“我失去了我的父母,但他們一直都在。死者活在生者的記憶里,從未離開。只要我想,我現在就可以看見他們站在我的眼前,拍拍我的肩膀,鼓勵我上路?!?/p>
“如果是你的話,你會怎么做呢?”
“我沒辦法想象那種真正失去一個人的痛苦?!?/p>
“不,我是說,如果你是我,你會怎么做?”
“我說了呀!我沒辦法……不敢想象自己失去妻子的那種痛苦?!?/p>
后來,兩個人都沉默了。他們背著堅冰回定居點路上,各自想著心事,竟一句話都沒說。到了營地不遠處,便能聽見孕婦的痛呼。眼睛也隱約可見好多蜾蠃菌推擠成山。女人們在肉色的帳篷前排成長龍。一端連接這座蜾蠃丘,另一端依次從各帳門口穿過。他們回來的時候,族長正站在那座小山丘旁,抬頭仰望被巖壁隔斷的星空,依次向水中拋入一枚菌菇。一盆又一盆浸泡了蜾蠃菌的清水從女人們的手中依次遞過,像肉身的流水線似的,消失在一頂又一頂肉色的帳篷之中。
蜾蠃的幻覺的力量,可以止痛。
丈夫盯著自家的帳篷,一動不動。當那撕心裂肺的慘叫止息,那高懸的心才緩緩落回原處。第一聲啼哭刺破這份寂靜之后,已經有產婆開始抱著新生兒往外走。一個又一個帳篷從內向外被掀開了,但也有幾個帳篷被跳過。到他那個帳篷時,只有地底的冷風吹拂簾子的動靜,沒有誰從里面走出。
所謂的報喜不報憂呢,大抵就是如此了。
他一動不動,已經知曉了自己的命運??蓽I水還是不停地滾落。為什么要哭呢?她還不是在這兒嗎?妻子就站在他的身邊,在他的記憶里,牽著他的手。為什么會哭呢?沒有必要哭吧?她從沒離開過。有人上來拍了拍他的肩膀,像是為她送來哀悼。但他什么也感覺不到了。眼前似乎還有人影閃動,但眨眼間又一個人都沒有了。她看著他的眼睛,流著淚都說了些什么呢?我們是在吵架嗎?她問道。他說,我們不是在吵架??墒?,他多想讓她從記憶中走出來,再和她吵一吵呀!他說,如果我們是在吵架,也是你同我吵的。但她根本就不在乎吵架。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很明顯都不值得她掉眼淚嘛。他知道,她是為他的煩惱而哭。比兩人吵架更難過的是,她不能立刻替他解決當下的煩惱。所以,第二天早上她才會主動去找族長商量。今天一大早,我就注意到宇航員醒啦,但不敢單獨和他講話,叫你又叫不醒,便去外面找族長啦。她喋喋不休地說道。族長說什么了?哦,我剛才在外面和族長聊的就是此事呀。他要我對你說,你一定要小心啊,別讓我們的客人觸怒了我們的神。她高興得手舞足蹈。哎喲,我的傻丈夫啊,你這是干什么呀!何必向我道歉?說了你不必懊惱,咱們也完全可以不用吵架嘛!你瞧,你救下的人也醒啦,事情不是完美地解決了嗎?咱們再不要吵架啦,好不好?她從記憶中牽起他的手,幸福得容光煥發(fā)。
冬。葬禮
凜冬將至,拔營而南遷。丈夫帶著妻子的尸體回到最初的地方。如今他已是一個白發(fā)蒼蒼的老人了,身體不再年輕。獨自臥于睡鋪上時,常常能聽見遠方妻子的呼喚。丈夫喲,丈夫喲,妻子說,和我說話呀,我害怕。這兒好黑,什么都沒有呢。他側躺在床上輾轉反側,不知何時已老淚縱橫。等著我呀,等著我。每逢這種時刻,他便對心中的妻子說,你已經死啦,我也快死了。等著我,妻子,我很快就能去找你了呀!我們會被銘記,每一個螟蛉都會被銘記。只要有人記著我們,咱夫妻倆就能一直幸福下去呢。
可怕的深坑底部住著蜾蠃,我們的神會保佑我們的。
現在,丈夫走在那條窄窄的崖間小路上,坑底吹出寒峭的大風,石子掉下去竟發(fā)不出一絲聲響。用手抓住繩梯,三千丈長發(fā)在風中搖晃。丈夫背著妻子的尸體向下俯瞰,只見最底下有幾道人影閃動,荒涼寂寞的墳場里響起了送別的歌謠。他沿著梯子爬了下去。剛剛結束那觸景生情的悲哀,這會兒方才想起春天早已遠逝,夏天業(yè)已黯淡,秋天吧,也只剩下記憶中的喧囂。
如今已是冬天了呢,適合將過去埋葬。剛才站在那窄窄的小路上,他又在記憶中把春夏再次經歷了個遍,最后定格在令人嗟嘆的晚秋。所謂的完美生活呢,大概就是和妻子一起共度的那些時光吧。蜾蠃的情景再現是一種對生活的模仿,但真正完美的生活永遠只在記憶和想象之中,那些因為懷念過去而發(fā)出的喟嘆實際上都是對已失去之物的感傷。
丈夫松開手,結結實實踩在地上。他的同胞伸過手來,想替他搬運妻子的遺骸,但被拒絕了。前方不遠處,人頭攢動。族人們手拉著手,圍成一圈,嘴里唱誦著荒涼的歌謠。宇航員也從繩梯上下來了,對朋友的關心讓這個地球人也甘愿走上一趟。丈夫擠開人群,朝著圓心走去。他的背上背著發(fā)凉的妻子的尸體,懷里還綁著一個小小的雙眼緊閉的嬰兒。
昨天一整天,整個牧團上下都在為這一年度的葬禮忙活。聽說,老族長對今天的葬禮另有安排,上個月一大早就派人去執(zhí)行一項重大任務。到了今天,這黑暗墓場的中央,神圣的祭臺已經搭建好啦。
丈夫終于穿過人群,抵至圓心。在那死亡凝聚的中心處,有一具僵硬卻保存完好的宇航員的尸體。他的地球人好友沒說什么。尸體的近旁,是一塊堅冰雕刻成的圓盤,中間被鑿空,燃燒著無法理解的磷光。那些路途中倒下的同伴,那些采冰時意外失足的男人,那些生育時難產而亡的女人,此時全擺在著環(huán)形祭壇上,隨著機關一圈圈轉動著,像晚宴餐桌上的佳肴。族長嘴里念念有詞,一一割下那些死者的長發(fā),交到家屬的手中。
你看那些人像不像睡著了?丈夫拿著黑黑的長發(fā),對記憶中的妻子說,你看,你像不像睡著了?
是啊,妻子感嘆道,死亡就像睡著了。
那些粼粼閃閃的幽光酷似活物的呼吸。族長在祭壇旁念誦悼詞的時候,他和宇航員就在邊上看著。蜾蠃——他們的神祇——此刻感應到血肉的味道,便像野草一樣瘋長。眼前全是怪異的顏色在舞動,無法用常理揣度的色彩一下子氤氳起來。斑斕的水蒸氣順著死人的眼角、耳蝸、鼻孔、嘴巴向內延伸,孢子侵蝕內臟和大腦的聲音像情人脖子上曖昧的吮吸。那聲音倏然停了下來。所有的死者抽動了一下,密密麻麻的菌絲體從尸體下方沒出,在環(huán)形祭壇中央構出一座精美的生命之塔——DNA分子雙螺旋結構,主鏈平行向上,堿基對閃閃發(fā)光。
“……求禰借著禰的圣神的改變,使這真菌成為禰的意志流淌的寶貴圣血。我們的遺蛻是禰生長的土壤,當血肉的層次向腐殖質轉化,禰的圣體也將成為分享的食糧。因為禰的肉,是真實之肉。因為禰的血,是真實之血。分開而永不分裂,享用而永不耗盡,卻使享用者得以成圣。哀傷彌散,悲慟止息,痛苦的日子終將遠去。愿逝者長存,莫失莫忘?!?/p>
族長結束了漫長的禱告。到春天的時候,這座小小的生命之塔會長到十米高。屆時,族里的女人們會帶著黑發(fā)編織的籮筐,到這下面來,采摘從尸體上長出的新鮮的菌菇。
接下去是人們表示哀悼的時間,任何人都可上前說話。丈夫實在是太悲傷了,堅持要讓宇航員替他說些什么,后者便走上前去了,念誦一段榮格的《向死者的七次布道》:“各位聽著:我從一開始就覺得世界是虛無的。虛無就是充滿。在一個無窮的宇宙內,充滿并非勝過虛無。虛無是空虛和充滿。你可以就虛無再說些別的什么,比如,說它是白色的或黑色的,你也可再說一句,說它是或不是。無窮和永恒的事物是沒有質料的,因為它包含了所有的質料。我們就把這種虛無性和充滿性稱之為普累若麻。在那里,思索和存在均已停頓,因為永恒和無窮并不包含質料,其中并無存在。倘若有存在的話,他就會有別于普累若麻,并因此擁有了質料。正是這些質料,會使他與普累若麻相區(qū)別,而變成別的什么。在普累若麻中,空無一物又萬物皆有。思索普累若麻終將一事無成,因為這是一種自我瓦解——”
宇航員說到一半就停了下來,臺下的聽眾紛紛投來好奇的目光??伤f不下去了。宇航員捂著嘴巴沖下祭臺,消失在人群中。丈夫找到他時,這個地球人正躲在熔巖管道中最偏遠的小角,倘若不是痛苦的嘔吐聲暴露了他,想必要被找到又得費很大一番功夫吧。
丈夫走了過去,拍了拍對方的后背?!霸趺蠢玻俊?/p>
宇航員喘著粗氣說:“沒怎么。”
“害怕嗎?”
“為什么害怕?”
“你跟我說過很多地球上的事,其中印象最深刻的就是你們避諱死亡。蜾蠃是在我們的尸體上長出來的,也許你會接受不了這樣的現實吧?一直以來,我都不敢告知你此事,就是怕你得知真相后就不愿意吃它啦。那是絕對不成的嘛!人要吃飯,要活著,要做出犧牲,要有所退讓。如果你要怪,那就怪我好了。但我們是朋友嘛,我是不會看著你死去的?!?/p>
宇航員搖了搖頭?!拔也皇呛ε?。這是你們的文化,這是你們的社會,我能理解,也能接受。為了生存,你們建立起一套行之有效的規(guī)則,我無意破壞它?!?/p>
“那你到底是怎么啦?”
“因為悲傷。我是因為悲傷過度才嘔吐的?!?/p>
“為什么而悲傷?”
宇航員抬眼看向四周,看見四下一片闃然,茫茫黑暗中唯有點點微光在閃耀。然后他說:“一切。我是為了這一切而悲傷。在我來的地方,人類做出了決定,早在好多年前就派了一批人嘗試登陸火星。來自地球的飛船在著陸時發(fā)生故障意外墜毀啦。我們從此與那些先驅者失去了聯系。我是奉命來尋找他們的。來之前,其實也沒抱太大希望,以為他們都已經死啦。可是,我剛才就在那祭壇邊看到了他。不管他是誰,總歸是他們中的一個。族長在舉行葬禮的時候,蜾蠃汲取尸體的營養(yǎng)構建了生命之塔。我看的清清楚楚,那是人類的DNA分子雙螺旋結構,盡管堿基對有被改造過的痕跡,但絕不會差?!?/p>
丈夫惶惑不解地看著宇航員,等著他繼續(xù)說下去。
“你是我們中的一員?!边@個地球人說,“你們是那些先驅者的后代。我以為,那些人并未在墜毀事故中死去,反而活了下來。也許這一天就像沙塵暴來的那一天,他們躲到了地下,不知怎的,找到了冰封的蜾蠃。這種神奇的真菌,含有一定的輻射,也許就是用這樣的方式改造了他們的基因吧。先驅者耗盡一切資源,為了活下來所付出的努力后人難以想象。他們的壽命成倍縮短,身體結構為了適應這里的氣壓也發(fā)生變化。我覺得他們不像是活著,更像是倚靠那種真菌活著。這是一種相互寄生的關系。不,更準確地說,是自然界中的互利共生,就像小丑魚與??梭w和他們的腸道菌群。”
“我們和你們是一類?”丈夫叫道,“可是,你要如何證明呀!”
“我們的語言相通?!庇詈絾T說,“你們的族長的藏書,也許就是當年那批先驅者帶來的書籍?!?/p>
“那么,他一定知道什么?!?/p>
“也許吧。”
“可他卻沒告訴我們!”
“或許是為了你們好?”
“但族規(guī)不允許螟蛉撒謊呀!”
這時從那遙遠的熔巖管道深處,傳來了引擎點火的聲音。
丈夫和宇航員一路狂奔,來到了飛船墜毀的那個洞口。一群螟蛉圍堵在那兒。人們七嘴八舌,手搭涼棚,向轟鳴不斷的飛船仰望。
“發(fā)生什么啦?發(fā)生什么啦?!”丈夫抓著其中一個同胞的肩膀,大聲問道。
那人茫然無措地看著他,同樣大聲地喊道:“族長走啦!族長不要我們啦!族長飛到他平日里一直看的星星那兒去啦!”
“你說什么?”引擎聲很吵,他什么也聽不到。
又有一個人插了進來,拉過一個年輕人?!皝恚f,說啊,你自己和大家說說,族長都讓你干什么去了呀!”
那年輕人說:“我上個月接到族長的命令,到附近收集材料,不僅是搭建祭臺,實際上還去幫他修飛船啦!”
飛船轟鳴,地面震顫,向上拖曳出一道完美的焰尾。
結束啦!一切都結束啦!這一切都結束啦!地球來的朋友,我的同胞,你再也回不去啦!丈夫看著宇航員看著頭頂的蒼穹,眼中有一道失落的光。會不會有這么一種可能,最初的那一批先驅者當中還有人活著呢?族長是一個消瘦而憔悴的老人,臉上永遠布滿褐斑,這是智慧的象征,沒人知道他究竟活了多久。
宇航員喃喃道:“他想回家。他只是想回家……”
“為什么不帶上我們?為什么不帶上我們呀!”丈夫大喊道。
“也許他以為獻祭儀式可以分散蜾蠃的注意力?!?/p>
“他拋棄了我們!他拋棄了所有的螟蛉!”
“我明白你的意思?!庇詈絾T說,“但他就是要回去。他只是想回去,看了這么多年星星,就是為了要回去?!?/p>
然而,沒有任何預兆,空氣中、墻壁上,全都蒙上一股濕冷的惡魔般的色彩。那顏色像水面上漂浮的油光,燃燒著邪惡的可怖的磷火,無法用言語形容,只是如此簡單地凌駕在一切之上。那丑惡的冷冰冰的色彩向噴泉一樣,從井口般的天坑向著蒼穹噴發(fā)。神是一股無形的洪流,狂亂地揮舞著丑惡卻虛幻的觸手,在稀薄的云層中留下一個猙獰的空洞。
有什么東西從洞里掉了下來。
族長死了,除非他能逃過第二次墜毀。
星之彩像銀河一樣傾瀉下來。
蜾蠃禁錮一切,不讓任何人離開,丈夫心里頭想啊,火星上存在的這種真菌,也許不是這種邪惡的本體,但它的惡意足夠強大,像一個冰冷的牢籠,讓一切生命墮入孤絕的領域。它是一種來自外層空間的色彩,來自超越一切事物之外的遙遠宇宙,那無形無質的領域所派來的恐怖使者。它們的存在為我們揭露了存在于黑色宇宙深處的瘋狂,那不經意間透露出的惡意足以令我們的大腦眩暈、四肢麻木?;厝サ穆飞?,他對宇航員說:“之前,你問過我那個問題,問我如果是你,會怎么辦。那時我還擁有一切,無法想象失去她會是什么樣。我擁有我的妻子,就擁有一切呀。可事到如今,我已經什么都沒有啦!我已經什么都沒有了,除了記憶。如今我擁有的只是記憶。可你的妻子還活著吶,朋友,所以你問我吧!你問問我呀!怎么樣都好,如果你再問我一遍那個問題,我一定會給你一個肯定的答案啊?!?/p>
“好吧,”宇航員問,“如果你是我的話,你會怎么做呢?”
“我會在春天到來的時候修好飛船,冒著生命危險再試一次?!?/p>
“為了什么?祂不會讓我們離開的。這難道不是一種徒勞嗎?”
“為了家。”丈夫說,“還有愛。這永遠不會是一種徒勞。”

一名地球宇航員,闖入了火星上螟蛉一族的生活,也觀察到了他們特殊的生態(tài)和記憶機制。有趣的是,無形者的這篇小說中,來自地球的宇航員并非是故事的主視角,而只是一面用以對照、被觀察的鏡子。作者從火星人本身的視角出發(fā),講述他們短暫而感人的生命歷程,設計出了一個并不復雜,卻頗有韻味的生命機制。
宇鐳

上海果閱文化創(chuàng)意有限公司已獲得本篇權利人的授權(獨家授權/一般授權),可通過旗下媒體發(fā)表本作
題圖 《血液子宮》
添加未來局接待員為好友(FAA-647),即可進入小說討論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