泣劍 第二章顧言酒語
? ? 北風正寒,忽鎮(zhèn)上的行人都佝僂著背,從此到彼,不在路上多做徘徊,余暉正黯淡,各家各戶多上了燭火,鄉(xiāng)間的氤氳混著微光,自帶一股溫暖氣息。
? ? ?日月酒樓之中,一如既往,透出酒肉之臭。門口的顧老漢正在收拾東西,從懷里抽出些散碎銀兩,預先向小二點下幾味小菜,幾壇老酒。
? ? ?這日月樓是這忽鎮(zhèn)中的一家酒樓,說大也不大,說小也不小,若是春來踏青人多了,倒還算熱鬧,現(xiàn)下就只剩十來個客人。
? ? ?這日月二字自然是犯了大明的名諱,只是這店恰居在長湖、飛龍和青云三幫交界之地,是以魚龍混雜,而這店硬要說來也有百十年的歷史,官差衙役大都習以為常,自不會叨擾這店。
只是店中愈發(fā)不景氣,一個慵懶的小二便包了大廚和賬房的職,當?shù)厥烊撕途G林好漢大多去別家秀氣酒樓,而來客多為他鄉(xiāng)來人,要不就是各個幫派中的窮雜役,喝多了就尋釁滋事,一來二去,生意愈發(fā)慘淡,而店中每日必來的常客也就只剩下顧老頭,因此,店中老酒也多為他所備。日月樓后院本有排屋做客房用,而小二見老板常年不在,索性也叫顧老頭用一錢銀子租了得去,成了顧家宅院了。
這顧老頭卻是有趣極的人物,雖說人人都叫他顧老頭,不過這人半點不老,粗略說來不過三四十歲的樣子,頭發(fā)尚是黑多白少,而身形魁梧,四肢修長,又渾似年輕小伙子,面上帶了兩疤,卻也掩去皺紋,胡發(fā)修長卻不凌亂,恰似廟堂中的關公像,滿手老繭卻比八九十歲人更多,又帶著小孩子方有的圓肚子和和善面容,讓人捉摸不透他齒齡幾何。然而待得他開口時,聲音恍若七月底下被曬焦的枯草一般,半點擠不出水分來,沙啞至極,倒也符合“老頭”一詞了。
至于他從何而來,倒是從未有人問過,只是十幾年前他在這賣藝?;尩臅r候,不知怎地,惹惱了飛龍幫的薛教頭,薛教頭說他這是班門弄斧,便要來砸場子,非要他用空掌劈開一段碗口粗的木樁,否在便要他下跪討?zhàn)垼朗涝诤鲦?zhèn)抬不起頭,顧老頭卻是血性漢子,便是旁人使柴刀都劈不開的木樁子,他血氣上涌,劈了四計手刀,硬生生空手劈開來,手骨都折了大半,卻連眉毛都不顫一下,啐了薛教頭一臉唾沫。
這薛教頭自然不肯,又要使橫,可三派之中的人聽聞,無一不贊這顧老頭的錚錚鐵骨,薛教頭不敢惹眾怒,又找不到幫手,索性不來這日月樓。
顧老頭挑了桿長槍正要進店,卻聽得一女子溫柔叫了聲:“爹,我回來了!”這聲音甚是甜美,全然不似顧老頭,然后便是一雙溫軟的手接過他手中的長劍。顧老頭含笑道:“游絹,你回來了?!蹦桥颖闶穷櫪项^的獨生女,待得兩個月,就到二八花季,雖無華冠文飾,卻是異常的可人,長發(fā)如瀑,用得一條藕色發(fā)帶輕輕一束,容顏華茂,皓齒明眸,微微一笑之際露出兩個淺淺酒窩,手上又有條極是華美的手鏈,附了兩個小鈴鐺,只是年紀尚小,稚氣未脫,至于微風拂動,淺藍長裙飄舞,也有仙子脫俗之風采。
顧老頭沙啞道:“怎的,不看今兒的夜市燈火了?話說回來你師兄呢?”顧游絹努了努嘴,做了個鬼臉道:“師兄難纏的緊,非說我不能遲回,硬要我早些回來,他那般木頭,以后多半,多半是要禿頭的!”顧老頭被咧開嘴,沙啞笑笑,轉了身,看著兩個少年正并排向自己走來,那臉色略有刻薄之相的便是所謂的“師兄”了,名叫顧益庵,他是顧老頭的多年前撿來的遺孤,成了他的養(yǎng)子和徒弟,身形不高,雙眉極是濃密,二十上下的年紀,臉上覆了些痘印,正斜眼看父女二人,見師父正盯著自己,慌忙避開視線,低頭走路。
那同行的漢子顧老頭識得,是長湖幫的掌門之子傅若,年歲與顧益庵相若,華服林羅,著一身綠衫,樣貌清俊而文雅,自是叫同行的人相形見絀了。這長湖幫的少東家年幼時看得顧老頭擂臺上賣藝表演,甚是喜歡,不知不覺與同齡二人多了相處,雖然長湖派傅家極是顯赫,他嚴母也不準他擅自外出,只是傅若生性溫和坦然,而少擺架子,總是瞞著母親和顧家外出游玩,只是現(xiàn)下三人均以成人,出游時的心境自然與當年大不相同了。
見顧游絹正望著他們甜甜笑著,傅若輕巧一揮手,還了一笑;顧益庵的手卻是凝在了半空中,抓了抓頭,暗中冷冷看了傅若一眼,不自覺間又癡癡望了那嬌俏的女郎一眼。
顧老頭全然看在眼里,輕咳了一聲道:“傅公子來了,絹兒先去老李那里叫他多備幾壇酒?!迸杀膰}噠地走了,又轉身道:“益庵啊,來搭把手,那青石板子有點重,來……誒,傅公子就不必動手了,先坐,先坐……怎的,傅公子當真把我當成不中用的老骨頭了?”
他這一打趣,傅若不敢再幫忙,便在大廳的大桌上占了個位置,給余下幾人預先留了空。顧老頭和養(yǎng)子正抬著那賣藝用的青石板子,顧老頭沒怎用力,卻是暗暗對徒兒道:“誰家醋壇子打翻了?”顧益庵全然未料到師父旁觀者清,頓時滿臉漲得通紅,半天說不出話來。
酒館之中人并不多,算上靠在墻角邊已經(jīng)喝得大醉的兩個糙漢子,也不過十一人,只是自顧自的吃喝。諸人占了張大桌,顧老頭便一邊聽人講集市上的事情,一邊飲酒。
顧游絹講起那忽鎮(zhèn)上珍寶齋的老板滿以為自己那鎮(zhèn)店之寶價值五十兩的水晶玉石被人偷了去,可門上鎖鏈原封不動,又只有老板一人有鑰匙,便斷言是叫那神偷“弱三千”盜了去,可這“弱三千”何等人物,十余年前大鬧紫禁城,自詡天下財寶有若弱水三千而自己只取一瓢,非絕世之寶不偷,自是來無影去無蹤。于是,這老板又是報官,又是找三派中人,甚至都要去找五毒教的人幫忙,結果誰知那珍寶卻是被自己家的大狗吃了去,現(xiàn)下玉石是找到了,可怕是無人愿意買了。
眾人哈哈大笑,顧游絹忽道:“也不知那弱三千是什么樣的人物,據(jù)說從沒有見到過他長什么模樣,也不知長得如何?!?/span>
顧益庵見她面上滿是少女懷春似的喜悅,妒意一泛,道:“沒準是個大麻子臉,佝僂病呢!”
顧游絹氣得白了他一眼,做得個鬼臉,又道:“聽說那弱三千進了紫禁城,偷了皇上的百兵珍寶,結果金刀玉刃扔的滿京城都是,施濟給窮人去了,想來必定是個豪杰英才了?!?/span>
傅若微笑道:“義士肯定是了,只是這數(shù)進紫禁城,恐怕是言過其實了?!庇谓佀坪踔宦犚娗鞍刖洌蛔》Q是,顧益庵雖想要借辯才奪師妹注意,卻是無理可據(jù),悶不做聲,默默數(shù)著盤中落花生。
倒是顧老頭笑道:“你們怕都是猜錯了,那弱三千只怕是個女郎吧!”言語之中,恍若彼此是老相識一般。
傅若和顧游絹不由笑出聲了,顧益庵道:“我怎的沒想到?!鳖櫪项^放下酒碗,語氣一變:“怎地,你們幾個小兔崽子還看不起女流之輩了?本派的祖師爺就是女子,你們?nèi)羰遣恍?,我就給你們舞上一段?!闭f罷,顧老頭挺身取劍,諸人看桌上已經(jīng)有了三個空酒壇,都不由擔心顧老頭當真喝醉了。
顧老頭持了劍,似乎是在表演一段劍舞,可偏偏這粗糙大漢又怎能表現(xiàn)如溫軟的女子之風呢?見他平刺一擊,似乎忘記下半招,轉得一個小圈,改刺為劈,左腿微開,又畫得一圓,由下而上直擊一劍,似乎又忘記了大半招,劍作收勢,突然發(fā)力,可偏偏笨拙的可以,把自己左袖剌開一個大口子。
他突然停了下來,硬是要傅若和他比劍,傅若拗不過他,從旁邊抽了一柄卷刃的刀,立了威姿,扎了個馬步,道:“顧叔叔,我便用我派入門十三式可以么?”顧老頭一揮手,意為自己不在意,便抖擻了長劍,只待發(fā)招。
余下二人四目相對,都苦笑一下,顧老頭性子倔強異常,萬事鮮有服輸,可畢竟不像學過武藝之人,至多不過使使花劍,可傅若卻不能怠慢著,以刀代劍,暗暗放水,可還需恰到好處,不叫顧老頭察覺,又不能傷了彼此,還得讓顧老頭有前輩風范。
待得二人“纏斗”二十來回合,顧老頭似乎厭了,退卻在一邊,自顧自使起那刀“劍法”來,邊舞邊唱:“袖手輕舞神龜劍,粉臂勁開寶雕弓,猶如婦好重出世,恰似虞姬盡全忠?!边@詞本由女子英氣而唱,在顧老頭粗啞的聲線之中卻是粗糙難聽,而劍法更是看不出章法來,三人均是忍俊不禁,顧老頭卻是興致頗高,又提來好幾大壇酒來,三人不禁面面相覷,顧老頭給三人各舀了一大碗,這三人雖是江湖兒女,但年紀輕輕不甚識得酒性,而顧老頭正值興頭上,聽不進話,三人只好都飲一大碗,均覺得辛辣無比,想來是白干之類的烈酒了。
顧老頭連飲數(shù)大碗,道:“我們祖師爺,誒,不對,祖師婆婆,她娘親從小就親自教導她習劍,自打兩歲起便要同劍共眠,想想看,這兩歲小孩連話都說不利索就要開始使短劍,一天四五個時辰,自是苦痛已極,從小不知挨了多少手板,待得七八歲時,她娘會的幾百種劍招劍術都學全了,人人只道是劍術天才,可惜可惜……”
顧益庵雖是認真聽著,心中卻是暗想,這兩歲孩兒便被逼著學劍,虎毒尚且不食子,娘親又怎會逼到這份上,想來只是后人夸大其詞。
顧老頭飲酒道:“待得祖師十歲時,周遭便無人能敵得過她了,娘親雖是逼著更加精進,管束卻也少了,專心培育新的弟子去了。祖師雖是劍法行家,可畢竟是個孩子,便趁他人疏忽,外出閑逛去了,不久便失了道,被困在一方桃花林中。”
他飲完一碗又給三人續(xù)了一碗,三人只好舉碗再喝?!白鎺熎牌旁谶@林中來來回回,怎也出不去,說來著桃花林也當真邪門,林間有種種暗器,雖說年久失修,多有不靈,卻也是極嚇人的,祖師婆婆在樹上做了標記,可向前走個沒幾步,便看到同樣的樹,等祖師婆婆來回幾趟,便似乎所有的樹上都有了標記,或新或舊,全然找不到出路,看得久了,頭暈目眩,她不敢再亂走,只得在坐樹上摘桃花充饑?!?/span>
顧老頭又是一頓,這回直接拿小壇盛酒,盛滿一壇,順手遞給了剛喝完一碗的顧益庵,顧益庵一皺眉,接過那壇酒。
傅若若有所思道:“莫不是到那桃花源了?”
他武功根基最好,又有修行內(nèi)功,似乎不有酒意,顧老頭抓過小壇又盛酒給他,道:“我當年也是這么想,或許當真如此也說不定,總之她在哪里遇上了一位高人前輩。那人似乎知道這桃花林中的種種機括,帶她去了出了桃花林,到了一處,其中亭臺樓榭無一不全,可似乎全然未住人,滿是塵埃。祖師婆婆雖然年幼,卻也知道防人之心不可無的道理,手按劍柄不敢大意,又怕也不敢和那人搭話,那人卻是全然不在意,直到祖師婆婆休憩夠了,才說她使的劍法沒有一招是對的?!?/span>
“沒一招是對的?可祖師婆婆的劍法不是她娘親手教的么?”顧游絹雖然喝得最少,卻已經(jīng)面上微微發(fā)燒,眉梢上微微一揚,顯得秀目更是水靈,顧老頭順手又遞她一壇酒,道:“祖師婆婆自然也覺得奇怪,就要和他斗劍,哪成想,祖師婆婆便是一招也沒使出,便輸了一塌糊涂?!边@下三人均覺奇怪,倘若他人劍法凌厲,抵抗不住慘敗,尚好理解,可這一招未出又是怎的輸法。
顧老頭喝得一大碗酒,聲音不再像方才那般干澀,輕輕一笑,抹嘴道:“祖師婆婆是連劍都沒抽出來,就輸?shù)脧氐?。兩人斗劍,祖師佩寶劍,那高人用的卻是竹劍。
第一回,祖師還沒摸到自己劍柄,那人就已經(jīng)出招,劍指眉心,祖師婆婆自然要抽手回防,自然連劍也抽不出來了,如此一來自然敗得一局,祖師婆婆自然不肯,非要再來;
第二回,祖師婆婆有了戒心,只待搶先拔劍,那人也是緩緩抽劍,可還未等始祖婆婆觸到劍柄,那人竹劍卻后發(fā)先至,打在她手腕上,她想硬奪,可那人劍法如風,綿密無比,轉瞬之間就連打數(shù)十下,全是點在手腕上,如此一來,這劍也可謂是近在咫尺遠在天邊了;
祖師婆婆仍然不服,又要再來,這回干脆把手先放在劍柄上,那人也不反對。祖師婆婆知道這人定要阻止自己發(fā)招,手上暗運‘三疊勁’的法門,如此一來,劍招一招力勁猛過下一招,無人能擋,自是高深劍術,可誰知這拔劍發(fā)招一剎那,那人卻是伸腳來擋,這一腳迎著她站位而來,實在是妙極,祖師自己剛抬腳把自己絆倒了去,手上招式如何厲害卻也盡落了空,劍還是沒能拔出來。祖師婆婆平生從未受過如此慘敗,哭著要回家?!?/span>
聽得這話,顧益庵只覺好笑,這才想起這祖師婆婆時齡不過十歲,心中暗想這十歲的劍術名家能長什么樣,抬眼見師妹微醺之意上眉梢,甚是迷人,想起她小時不肯認輸耍無賴的模樣,不由一笑。
顧老頭喝完一壇,又啟一壇,道:“祖師婆婆當年年紀尚幼,可天賦異稟,等那人送她出林,默記道路之余,已然暗自學會這三招,過得幾日練劍時使將出來,誰知練劍之人竟然沒有一個能抵擋得住的,這三招雖然看似投機取巧,卻是鬼魅無比,而其中蘊含奧妙精要,竟使得祖師婆婆覺得每日所學劍術紕漏甚多,兀自煩惱不已。
于是過得數(shù)日,她又偷偷溜出閨閣,到那桃花林去,這林子當真奧妙無窮,祖師婆婆上一次已小心記路,可入林片刻,又找不到方位,只好又摘了半日桃花,那前輩高人也不知從何出來,長劍接落英。祖師便求他收徒,這高人肯教祖師劍術,卻不肯收徒,又不準她向外人談論半分這桃花林和林中人的事情。祖師一一允諾,此后七年間,祖師婆婆每每偷偷出走,與這高人學劍。
這林遍植四季之木,花開愜意,這林中人不喜不怒,祖師學得快也好,學得慢也罷,總是終年郁郁,而這林子也太過奇異,祖師多年竟也無法找到出入之處。在前輩指導之下,祖師婆婆劍術日益精進,又學讀書識字,到諸子百家,琴音弦律,五經(jīng)奧秘,乃至陸氏心學,天文地理均有涉獵。此中時光也成了祖師婆婆一生之中難得的輕松自在之時。”
顧老頭滿目放光,仿佛細細品味其中每一日,話語卻變得沙啞起來,道“可誰知,待得七年之后,祖師婆婆差不多每日來習劍,劍術已有大成之際,那位高人卻不再與她相會了,祖師婆婆滿心以為這良師益友本可終身相伴,不料不論去幾次,那前輩再也不露面了。祖師婆婆心一橫,在那桃花林中待了六天七夜,這林子迷影重重,祖師又只能以露水落英為食,困頓異常,終究是昏了過去,待得醒來,已然是在林外,想來那前輩高人實不愿再見。祖師婆婆想這塵緣已盡,神傷郁郁,大病了一場,可誰知,造化弄人啊……”
顧老頭又是喝酒,又是嘆息,余下三人均是目不轉睛,好奇之后又有怎般變數(shù)。顧老頭咂咂嘴道:“待得師祖病好,過得半年,她娘卻是積勞成疾,雖說祖師婆婆從這前輩那里學過醫(yī)術,可這病入膏肓,回天乏術,祖師婆婆也只能救得她醒轉,而她娘既知自己大限將至,方才告訴祖師婆婆她心中郁結?!?/span>
“原來祖師婆婆的生父,是她娘的師兄,二人成親沒多久,她便有了身孕,而夫君則與他們師父一道,討伐一個叛徒,可這逆賊也不知從何處學得一身鬼魅無比的劍術,又使得狡狠的手段,前去之人有去無返,她也道夫君已死。由此一來,師門卻由劍法不精的她執(zhí)掌了,為了替夫報仇,洗雪門派之辱,思來想去,便和武林中同道,又借力于少林一眾高僧,一同想要降服這叛徒。誰知這叛徒功夫卻是邪門的緊,少林之中又有內(nèi)應相助,叫他逃了去,祖師婆婆她娘雖然知道這殺夫仇人所在,卻自知不敵,于是嘔心瀝血,苦修劍術,只求親手報仇,待得祖師婆婆兩歲,夫妻二人竟然重逢,可婆婆她爹想來是受了這叛徒幾年來種種酷刑折磨,癲狂虛弱而死。
她娘恨意極深,卻知自己一人殺不了這賊人,于是逼著女兒為父報仇。祖師婆婆十幾年的痛楚委屈一并涌了出來,誓將這叛徒碎尸萬段??烧l知,待得她娘臨危之際告訴祖師婆婆,原來這殺父仇人竟然就住在那桃花迷陣之中!”顧老頭又是吃酒,余下三人聽得入神,登時酒醒了大半,錯愕難掩。
“祖師婆婆萬想不到如此,提劍去桃花林,一半期待這仇人死在桃花林中,只是后來人又住進其中;一半又期待這人能把事情始末給自己解釋清楚。這仇家卻早早在桃花林外等著祖師婆婆來,想來是知曉她娘的死訊了。他對自己害死婆婆的父親的事倒也供認不諱,祖師婆婆氣憤不已,發(fā)誓不用他所授的劍法,不眠不休,斗了三天三夜,終將他殺了,報了父仇。”
顧老頭仿佛自己親身經(jīng)歷此事,言辭哀傷,飲酒嘆氣,余下三人都是好一會兒的沉默,心中感慨卻是一言難道。
好一會兒,傅若嘆得一口老長的氣,才道:“這婆婆替父報仇,也是英雄少年?!?/span>
顧老頭一邊吃酒,隨口應得一聲,又唱到:“西門秦氏女,秀色如瓊花。手揮白楊刀,清晝殺讎家。羅袖灑赤血,英氣凌紫霞。”這詩本是豪氣沖天,只是顧老頭聲音極是沙啞,反而滿是寂寥的意味,余下三人又是默默飲酒。
傅若又道:“這二人斗了三天的劍,想來也是盛況,可惜后人無緣再見了?!鳖櫪项^聽得這話大有由衷敬佩之意不虛,似乎甚是欣慰,道:“這二人宿仇既深,至死方休?!鳖櫼驸謪s想?yún)s是暗想,倘若祖師婆婆這宿仇當真如此厲害,祖師婆婆又如何殺得掉他,想來多半只是后人吹噓。他只從師父那里學過些刀劍入門的功夫,遠不及傅若,心中不免有了妒意自卑,自己一察覺,只覺羞愧。
夜色漸濃,月色卻是明朗,清冷月光灑落下來,溶在山間氤氳之中,萬物猶若披上一層鮫綃銀紗,顧老頭又是起身取酒,店中小二慵懶已然入睡,店中的客人來來去去,卻是半點沒少,也是不多見,只是桌上飯菜凌亂,只是各自拼酒酣醉。
顧老頭掃視一周,直勾勾看了一眼門外,搖了搖頭,又取了兩只碗,均是滿滿當當,兩手分托,右手不動,左手五指托住碗底,擺了一個姿勢,顧益庵識得是賣藝中一招“舉案齊眉”,姿態(tài)溫婉,恰若女子,心中想若是師妹來舞,不知是怎的俊俏。倏忽一伸手,正是一招“舉杯邀月”的姿態(tài),滿是豪氣,卻突然松了手,那碗剛有下落之勢,旋即托住,又是松手,又是托舉,酒水灑落,劃得半圈,到得胸前,其間手掌翻飛,意為蝴蝶紛飛,長嘆道:“唯將終夜晚長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左手一定,右手反其道而行,又嘆道:“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
反手把兩個酒碗放桌上,自己卻坐得一旁,把左碗中余下的殘酒倒在地上,嘆道:“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又灑右碗,道:“塵事如潮人如水, 只嘆江湖幾人回?!钡厣暇扑畠叭划嫷囊粋€圓環(huán),這般動作沒頭沒腦,三人都看不懂,但顧老頭似乎甚是滿意,又給三人添酒。
顧老頭又是痛飲一大碗,撫了撫愛女的長發(fā),又道:“祖師婆婆本是大病初愈,雖說未受劍傷,卻是心力交瘁,又接一場大病,無力再費心幫派事物,可她娘收的門人之中卻多狼心狗肺之徒,樹倒猢猻散倒也罷了,勾結外人,盜取財物秘籍,更有甚者,想趁她病重施以輕薄。可祖師婆婆又是何等人物,削了他們腦袋,掛在閨閣外,這些人那里還敢再留,待得祖師婆婆病愈,一把火把故居燒成灰燼,就去了少室山?!?/span>
顧游絹奇道:“少室山?”顧老頭笑笑:“這北武林之中,少林獨樹一幟,而嵩山一派前身的嵩陽派也是名震江湖,祖師婆婆既然想知道當年的舊事,自然是要前去嵩山,只是嵩陽一派內(nèi)亂紛紛,分崩離析,實無人講得清舊事,便是隔了百年,如今這嵩山十六派仍有爭斗。
而少林一派滿是榆木腦袋,怎也不待見女客,而少林方丈和羅漢堂首座又前往襄陽助拳,只留下對寺外事物一竅不通的達摩院首座和心禪堂一堆老木頭,祖師婆婆雖是見到了無相老和尚,卻是無果而歸,而心禪堂的老骨頭們聽到動靜,又引了場惡斗。”
傅若哂笑一聲,顧益庵暗暗白了他一眼。其實這無相大師和六位心禪堂高僧為人一夜所殺倒也是真事,只是這已然是百年舊事,少林也不再介懷,而江湖中少說也有十幾個門派拿這事作噱頭,便連青云幫也稱這事先代叛徒而為,想來顧老頭這他人未曾聞名的門派也來跟風了。
顧老頭似乎全然未察覺二人,續(xù)道:“祖師婆婆聽聞襄陽有難而世間群豪云至,于是也要去襄陽,只是她自幼深居習劍,不知世事,也不知咸淳六年的襄陽早為蒙古惡兵所圍?!?/span>
顧老頭講這話更是沙啞沉悶,自是想起二十年前這瓦剌來襲,兇悍惡騎幾近傾覆天下之事。英宗“北狩”之恥真切異常,顧益庵等人雖是不知,但也是屢屢聽年長者提起,顧老頭更是清楚得很。顧老頭舔了舔嘴,道:“待得師祖到襄陽,城中當真是人間地獄,較二十年前有過之而無不及,城中之人易子骸薪,悲哉!悲哉!師祖年少坎坷,可這光景慘劇,卻也是不忍,每每入城,都會盜得元軍口糧,可戰(zhàn)火之下,所救之人甚少,又想刺殺忽必烈,只是自蒙哥為人所殺之后,忽必烈營帳每日無常,元帳幾十里,到頭來殺得數(shù)十人,卻也是無功而返。至于大宋,相傳宋度宗又是生來便是癡兒……”
顧游絹冷哼道:“這皇帝天子自命不凡,卻多是又愚又笨,想想當今‘圣上’,再看英宗,嘖嘖……”她性子溫順,語若軟脂,可字字如錐。
顧老頭捋了捋胡子,儼然一副吃了吃了極是辣口的尖椒神情,道:“這英宗倒也不見得是個蠢人,只是……”顧益庵只覺老酒著實壯膽,大聲道:“只是‘北狩’得幾年,又害死少保罷了?!?/span>
顧老頭皺了皺眉,又喝了一大碗酒,似乎想為英宗再辯上兩句,傅若卻搶了先,佯裝嚴肅道:“你怎這般大膽,妄意朝政,先帝廟號‘英宗’自然是英明之至的意思,你可見其他皇上肯踏足漠北游歷的么?”余下兩人均是由衷大笑。
顧老頭抬了頭,掃了掃周遭,瞇眼看了眼門外入門的兩個爛醉酒鬼,托面瞇眼,心思一動,繼續(xù)道:“宋度宗自是無能,又拜賈似道為相,這賈似道……”
顧益庵不待師父繼續(xù)便道:“國賊!”傅若接道:“佞臣賊子!”顧游絹似乎是叫二人搶了詞,眨了眨秀目,才道:“卑鄙小人!”
顧老頭不理三人,接著說道:“這賈似道,就好比……嗯……那石亨一般,早年也在蒙人手上奪回過鄂州,文采過人,公田之法也自有獨到之處,只是這人難托大任,更無力挽狂瀾之能,所謂心智之苦,筋骨之勞,就居上位了,自然是看不清世事,茍且于一己得失之間?!彼D一頓,想石亨一朝猛將,王侯將相,身居上位而不自持,背信棄義,結黨營私,結果飛揚跋扈未得幾日卻落得滿門抄斬。
“襄陽守城的呂氏兄弟精通處官之道,自懂得溜須拍馬,左右逢源,賈似道自然喜歡,其實也是無可厚非。只是向士璧、曹世雄、高達、劉整均是不世出之將帥之材,高潔自持,不愿與之為伍,他便一心要鏟除異己,趕盡殺絕,實無統(tǒng)帥之才。
前二人既死,高達被貶,劉整自知難免一死,索性投敵叛國。軍政要務有失公正,襄樊千鈞職責盡數(shù)系在呂文德一人身上,如此一來,呂文德樊城防守稍加不足,蒙人榷場之計一得,襄城實則任人魚肉。待得二張身死,襄陽已無可救之兵。待得咸淳九年二月,萬事休矣,呂文煥愿獻城降元,又許蒙人趙家天下,只求元軍不屠襄陽城,元人折箭立誓,倒也沒像樊城一般屠戮殆盡?!?/span>
“只是襄陽城中武林之士人不愿歸降,又巷戰(zhàn)一日,祖師婆婆也被卷入其中,饒是她武功絕頂,千軍萬馬之中也不過救出四人,還未出城,已然有兩人傷重不治,只余一對姐弟,那姐姐受了暗算,而師祖為救這幾人,也被流失所傷,勉力而行。
那弟弟雖是呆頭呆腦,粗通武藝,卻也是鐵骨錚錚的漢子,帶上金刀掩護二人西遁。那姐姐想來也是俠士,縱然昏去也是手握長劍,恍若要夢中殺敵?!鳖櫪项^停了停,給沒人添酒,再看三人,均是面紅耳赤,便連傅若面上也有了酒意,手卻沒停,給每人倒得滿滿當當。
他繼續(xù)道:“待得那女子醒轉,知曉城中事,便求祖師婆婆攜她一同回襄陽?!鳖櫼驸制娴馈盎叵尻??,可這襄陽之中定然有元兵搜查出逃之人的呀!”顧老頭點頭道:“那是自然,只是這二人均有武藝,又都沒有歸處,也都想知曉襄陽戰(zhàn)況。她二人偷偷爬上峴山,見得城中萬物寂籟,不見半點火光,想來抵抗之人均以死去。
再去與那弟弟分別之處,卻再也找不到人,不知他是以身殉國還是逃出生天。二人反復數(shù)日一無所獲,而元軍排查日益嚴謹,二人不得不離去。待得離別之時那女子又送祖師婆婆一對耳墜作為信物,意指只要力所能及,愿替祖師婆婆完成任意心愿?!?/span>
“可祖師婆婆實無歸處可言,干脆買了只青驢,任由它去,寄情山水,聊以解愁。徘徊得幾日,到了黃河河畔,正值拂曉時分,婆婆尋得一個廢棄客棧,倚桌而睡,忽然聽到有人啜泣,祖師婆婆幼時沒聽過鬼怪傳言,倒也半點不懼,推開門扉,正是當日從襄陽城中救出的女子,只是形容枯槁,面色憔悴至極,只是已然無淚可泣。
她見了祖師婆婆,心境困頓,便講起自己過往軼事,原來十幾年前這女子在這里遇上一生摯愛之人,只是造化弄人,他早已心有所屬,已然默默為之等了十幾年,可謂一往情深,情比金堅。好容易歷經(jīng)磨難,那男子終和自己所愛成為神仙眷侶,只是她從未想過,他走得那般快,還不待她吐露真心,那二人卻是攜手歸隱江湖,而臨別一瞥竟是終生未能再逢。所謂情事離愁,剪不斷,理還亂,她便想再見得心上人一面,北往雪山,南至播州,東臨渤海,西去劍門,江湖種種她都游歷過了,卻始終找不到,白駒過隙,匆匆十余載,只剩下冰冷事實:他心中從未有過自己。浮生若夢,迷途之人卻是耗盡半生只求這一瞬一息,不愿醒來?!?/span>
顧老頭語音沙啞,講得舊事卻是刻骨銘心,顧益庵只覺鼻子一酸,心中冷笑自己軟弱的緊,悶頭飲了一大碗酒,卻覺得這故事伴著凄冷北風反倒又滲入骨子一分?!?/span>
“襄陽被圍,她一半憂一半盼,可終究只等來了他的長劍,使劍的人依然遠在天邊。她想這男子等他愛人十數(shù)載,終是有情人成眷侶;自己等得十數(shù)載,卻是一生空夢,造化弄人,當初為何要讓他二人相見呢?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或許當初將心中熱忱吐露出去,也就不至于一無所有吧。緣分二字,緣為天賜,分為人定,人間苦事便多是有緣無分,把握不住?!?/span>
顧老頭深嘆,呵出去的氣化作白霧,擾得碗中老酒一陣漣漪,仿若離人的淚光。顧益庵只覺得心中像是涌出一條火蛇,直咬得他心頭苦痛難忍,熱血上泛,耳中滿是嗡嗡的噪聲,似乎都是一個聲音:說吧,告訴師妹自己的心意。而隨著愈來愈快的心跳,心中那壓抑著的傾慕、愛意乃至醋意都隨著血脈,無聲地在體內(nèi)每一寸尖叫著,只是千言萬語一時之間都想通過笨嘴拙腮,只覺得窒息的沉悶壓迫自己。他感覺得到那火蛇在心口吞噬著自己的懦弱和思考——僅僅余下兩人白首的憧憬,那火蛇咆哮著告訴他,他也愿意效仿前塵往事,愿意等上十數(shù)年。
顧益庵抬起頭,伸出手去想握住那紅酥手,但那火蛇卻是無聲無息地湮滅了,接著心恍若鴻羽隨風而落,只有那扭曲著的痛楚異樣真是的填充著胸口——師妹在落淚。顧游絹臉上正紅,卻不盡然是因為老酒了,面上桃花,芙蓉出水,的確是顧益庵心中紅燭夜的夢境,只是那俊俏的臉上的盈盈淚水似珍珠,卻不帶喜悅?;蛟S是沉思入了神,顧游絹未發(fā)覺自己落淚。傅若卻是看得清楚,獻上一方香帕,圓場道:“困了吧,都打哈欠了?!?/span>
顧游絹驚覺失態(tài),臉上更紅,接過方帕,想低頭拭去淚水,卻不自禁微微啜泣起來。顧老頭拍拍女兒后背,溫柔安慰兩句。顧益庵只覺掌心一痛,才發(fā)覺自己正握拳,勁使大了,留下猩紅的指甲印記。只覺心中千斤重量猛地沉下來,朦朦朧朧之中,只覺師妹的樣貌與那女子重合,仿佛她也在講自己心中的如意郎君——只是那不是自己罷了。
心中淋漓著痛楚,卻已然不是嫉妒,而是直接的失落。他五六歲到忽鎮(zhèn)之后便相識了傅若,每日嬉戲,親密無間。可年歲一長,漸漸明白他和傅若之間的天壤之別。
傅若是長湖一派的少東家,風流倜儻,通曉文韻,在忽鎮(zhèn)人望極高,武功自有其獨到之處,自然是他一個雜耍賣藝之人所能比擬的,而傅若性子謹慎,處事老道,雖然其母是遠近聞名的潑婦,蠻不講理,性格卻是溫順柔和,又從與母親相處中學會與女子相處之道,總是猜的透師妹的心思,相處融洽,水乳交融,他卻是半點學不會,多和師妹爭辯些無關小事。
日子一長,師妹每每和傅若出去游歷相會,卻不是他能夠效仿得的。至于傅若和師妹亦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對師妹早有愛慕,只有他夾在二人中間,空飲干醋。捫心自問,倘若世間當真有緣分二字,自屬于傅若與師妹,他不過是過路游客。此念一出,恍若雜草瘋長,想起傅若和師妹之間的溫情,再看師妹對他含情脈脈的凝視,心入冰獄,使勁飲酒。
顧老頭自是看不見顧益庵心中的回腸九轉之苦惱,只是嘆道:“柔情似水,佳期如夢,無奈長情空余恨?!?/span>
飲酒又道:“這為落英有意,流水無情的苦痛祖師婆婆自然是深有體會,至于其中機緣天意,婆婆也捉摸不透,于是就留給我們這些不肖后輩兩個問題思量了。其一,你們?nèi)羰沁@女子,你們是否也會這般窮半生苦等?”
顧游絹和傅若異口同聲道:“自然是愿意!”二人相視,面色緋紅更甚,彼此靦腆一笑,又轉頭向默不作聲的顧益庵,顧益庵卻低下頭不去看二人,神色難堪慘淡,便像是腹痛的厲害,咬唇道:“那那人和他夫人或許都是一般癡情,執(zhí)子手,與子老,每人都渴求的緊,或許、或許、或許,那二人才是癡心絕對吧?!蓖闯屗僬f不半分話來,心若刀割。
顧游絹和傅若見得他神色有異,暗暗擔心,顧老頭飲得一大碗酒,全然不在意三人,又問道:“那你們覺得這女子該死么?”這問題來的突然,三人均是為之一愣。顧老頭解釋道:“那女子一生之物盡皆毀在襄陽,自己所系全然不剩,風中雜絮,茍且于世。便是報仇,蒙人也好,漢人也罷,誰又能說自己當真無愧無過?便是她自己也自覺罪業(yè)深重,殺十人也好,殺百人也罷,木已成舟,不過是徒增遺憾。祖師婆婆生平殺過的人極多,救過的人卻僅此一個,可這究竟是對是錯,卻是暗自苦惱?!?/span>
顧游絹心下暗暗心驚,問道:“莫非祖師婆婆殺了她?”顧老頭捻須道:“自然不是,祖師婆婆自想生平只救過一人,無冤無仇,又怎會要她性命,只是知曉這女子心下絕望,死志已生?!甭牭眠@話,顧益庵低聲問道:“莫非那女子自盡了?!鳖櫪项^似乎甚是滿意,道:“自然不會,祖師婆婆拿了那耳墜,令她不得做這等傻事?!?/span>
三人均是欣慰一笑,贊嘆祖師婆婆機敏。
顧老頭撥弄下盤中花生,又給三人斟酒,傅若雖然面上酒意甚酣,仍是接過酒來,暗暗看了顧游絹一眼,心中一暖,只待聽顧老頭講那些前塵舊事。顧游絹覺著眼花,生怕失態(tài),用筷子蘸酒,酒水微濺,卻把左手那方手帕捏的更緊了。至于顧益庵,似乎已然醉了,一手托頭,再無氣力說話,手上卻是不停,又喝了一大碗酒。
酒店之中仍有好些客人,來來回回,似乎也沒減少,各自吵雜。門外月光清冷明朗,但各宅中的燈火卻是不可見了。顧老頭伸了一個大懶腰,去了一口重劍,整理下劍上流蘇,放在一側,便要再講舊事,傅家老奴卻是一顛一顛地跑進門,神色惶恐道:“公子爺,夫人說要吩咐您些事務,叫老身速速找您過去?!?/span>
這傅盧氏是傅若的生母,也是十里八鄉(xiāng)出名的潑辣蠻橫,本是號稱“金刃無雙”盧家的幼女,脾氣極是火爆,武功又不亞于其夫,幾年前五毒教一伙妖人來犯忽鎮(zhèn),也叫她持刀殺了不少。
只是這人對內(nèi)對外均是一般蠻橫,這瘸腿老仆服侍過傅家三代,可謂忠心耿耿,只因雞毛蒜皮小事被她剔了足腱,落得殘疾;青云一派本是來協(xié)商弟子沖突的,她卻是拔刀便要傷人,結果自然是人人畏懼的緊。
待得傅若出生,不再拋投露面,專心相夫教子,脾氣卻是一日大過一日。傅若恪守孝道,萬事不敢違背她娘,向顧老頭行禮告辭,顧游絹送他到門口,兩人耳語幾句,明朗笑出聲,顧益庵猜想是二人定下明日市集再會,心中煩惱,又是喝酒,酒入愁腸,只覺耳畔笑聲反倒更響了。
顧老頭又要講祖師婆婆舊事,只是少了傅若,三人均覺得有些失落。顧游絹和顧益庵心中各有所思,一個喜,一個愁,只有酒中倦意一般,都對那些陳年舊事不怎上心。
顧老頭自說自話似乎也是倦了,籠統(tǒng)道:“祖師婆婆后來和那襄陽女子一同到四川散心,只是陸秀夫投海,宋亡元興,那女子更加不愿流離天下,便和祖師婆婆分別,自立門戶……”
顧老頭見二人均是心不在焉,睡意朦朧,索性不再講,給二人燒了一壺的醒酒茶,勸二人喝完就寢。顧游絹已然困極,喝下醒酒茶,柔聲道:“爹,您也早些休息,別喝太多酒?!?/span>
顧老頭撫她長發(fā)道:“嗯,爹再喝半盅,你們先去休息吧?!鳖櫼驸中闹锌鄲溃炊芜@醉意更濃些,趁著師父背身,順手將那醒酒茶隨手倒在空壇子中,再向師父行禮,也去客房休憩去了。顧老頭又提了小壇酒,心滿意足地品味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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