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夜晚的腳步

“哆，哆，哆，哆……”夜晚的街道靜謐無聲，只有腳步聲在回蕩。 凱瑟琳小姐起初并不在意，但隨著腳步聲逐漸向冒險者公會靠近，凱瑟琳忽然醒悟了。就像遭到了雷擊一般，她驟然繃緊了身子，眼睛也瞪得大大的，有些失神地看著空氣。 “會長！他要回來了！”凱瑟琳的話里帶著三分害怕，三分慌張，三分驚訝，還有三分痛苦，總計十二分的情緒。 伊蒂姆看著她，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經過了一段時間不動聲色的思考，她還是決定坐著不動。 “要死了，要死了！一定會被扣工資的吧?！彼p手抓著頭發(fā)，上半身壓倒在柜臺上，一時間令伊蒂姆不禁向后縮了縮。 沒過多久，凱瑟琳又驟然彈起。她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緊緊握住了魔杖。 “還來得及，還來得及！”她念叨著。 “快做點什么啊，凱瑟琳！”她的音量逐漸轉為呼喊。 那根纖弱的小木杖上升騰起熊熊大火，幾乎要將燒水的圓鍋完全吞沒。 腳步聲越來越近了，魔杖上的火焰燃著燃著，又熄滅了。 握著魔杖，她忽然又看向伊蒂姆。伊蒂姆什么都不知道，也看著她。 “來不及了?！?凱瑟琳最終放棄了掙扎，渾身一軟，撲倒在柜臺上，眼里已經看不到光。 “魔力，也不夠了?！?“好累?！?凱瑟琳頹然地看著面前的小姑娘，嘴唇微微張了張，但最終還是沒有說出請求的話。 “哆，哆……”腳步聲仍有條不紊地靠近著，越來越響，越來越清晰。 “到頭來，還是失職了啊。” 伊蒂姆被凱瑟琳一直盯著看，感到有點不安，過了一會兒，她才有些遲疑地問:“在和我說話嗎？” 凱瑟琳的下巴抵著臺面，愁眉苦臉，點點頭。 “唔……伊蒂姆沒有過，職業(yè)……職責？嗯?！彼Ａ苏Ｑ?。“不懂?！?“也對哦?！眲P瑟琳因為趴著的關系，眼睛努力向上抬著，所幸伊蒂姆足夠矮，凱瑟琳不用很費力就可以看到她的臉，“你還那么小，肯定不明白的吧。這次，給會長留下不好的印象，我說不定還會扣工資，甚至有可能被辭退的?！?凱瑟琳皺著眉頭，為未來的前景感到擔憂:“沒有工資，就沒錢啦，雖然也不至于餓死，但是我的爸……我的家里人，肯定會不高興的?！?伊蒂姆又眨了眨眼，有些游離地看向一邊。 料想對方肯定是沒有明白，凱瑟琳覺得也不應該指望一朵溫室里的花朵能輕易地開始面對如此現實的問題，她于是轉換角度: “吶，伊蒂姆，你有被家長兇過嗎？” “沒有?！币恋倌房戳嘶貋恚瑩u搖頭。 “一次也沒有嗎？從你被你的媽媽生下來到現在，一次都沒有嗎？” “嗯?！币恋倌废肓讼耄c點頭。 “太好了吧……”凱瑟琳的內心第一次有了不平衡的感覺。她以下巴為支點，在臺面上轉動腦袋。 “一定是因為你還太小，家長不忍心吧?！眲P瑟琳想到了合理的解釋，她胸有成竹地閉著眼說:“等你再大一點就知道了?！?伊蒂姆又眨了眨眼。 等我再大一點，就會被罵嗎？ 她想到。 “不懂?！彼f。 “可以……不長大嗎？” “不可以喲?！眲P瑟琳疲憊地微笑著。 “每一個人都會長大的?！彼Z重心長地說，對目前充當的前輩角色感到滿意。 伊蒂姆眨眼。 “不是人，會長大嗎？” “也會哦?！眲P瑟琳答道。 也不知道對方為什么這么問，小孩子的心理確實很難猜。但很有趣。 “唔……” “伊蒂姆，你的家人肯定也有說過，錢之類的話題的吧。也許不是對你說，但總有聽到過的吧?！?根據凱瑟琳先前對伊蒂姆，沒落貴族身份的猜測，她這么問了。 “有。”伊蒂姆想了想，說:“母親說:‘我們家，要被吃窮了?！?“可能是，已經有了口糧上的困難吧?！?凱瑟琳想起自己那被貧窮支配的童年，想起作為普通農民的父母，在面對孩子們饑餓的哭喊時的那種無力的，愁苦的面容。 也就是在自己被發(fā)現有魔法天賦以后，家庭獲得了當地貴族的優(yōu)待，凱瑟琳一家才逐漸地走出了貧困，過上可以說是衣食無憂的生活。 可惜凱瑟琳在魔法師學院里的成績很不好，連初級魔法師的憑證都沒能拿到，就被勸退了。但能有現在的生活，凱瑟琳一家都已經很滿意了。 想到眼前的單純可愛的小姑娘很快就要因為家庭原因受苦受難，凱瑟琳不由得發(fā)自內心地感到惋惜和同情。 “唉，你的家庭現在肯定也不好過，你要快點成長起來，知道嗎？”她伸出手，揉了揉伊蒂姆的頭。 “長大了，會被罵嗎？” “??？……為什么會？”凱瑟琳實在搞不懂伊蒂姆在想什么，“只要不犯錯的話，肯定不會吧?！?“哦，好?！币恋倌冯m然臉上依舊沒什么表情，但是確實是能從話里聽出放心和高興，甚至說出了她今天最順暢的一句:話:“伊蒂姆不會犯錯的?！?“要說話算話哦。” 能讓一個貴族小孩立下這種誓言，無論她的家長是什么樣的，肯定都得感謝我的吧。 “哼哼~”她愉悅地發(fā)出拖長音，“也許我應該去當老師，孩子們沒準會喜歡我的?！眲P瑟琳閉著眼，想象著自己被一群小孩用崇拜的眼神看著的場景。 “但果然還是算了吧，不是每個小孩都這么安分噠，到時候肯定會很麻煩?！痹诠衽_上翻了個身，白色燈光透過眼皮照亮凱瑟琳的視野。她懶懶地說著:“現在這樣，就很好啦，上班可以摸摸魚，睡睡覺，還有一群奇形怪狀的冒險者來講他們的故事，多好啊?！?“但是今天，真的好累啊。” “話說回來，會長怎么還沒來?！?腳步聲，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消失了，可能是走遠了吧，也不過只是普通的過路人罷。 “還得把公會的地板清理好，可是我現在沒有魔力了，怎么辦啊?！?“還得想辦法，唉?！?凱瑟琳睜開眼，用手肘支起身，迷迷糊糊地，她看到了一旁站著的高大人影。 她“嗚哇！”地驚叫出聲。 “你誰?。　腊?，哈哈……會，巴德會長，您是什么時候回來的啊，呃?！眲P瑟琳從半仰躺的姿勢直起腰，她試圖完全站起，但一個踉蹌，險些沒有站穩(wěn)。 “哦，有一會兒了。”中年男人發(fā)出低沉嗓音，他笑盈盈的，笑容產生的皺紋和眼角原有的魚尾紋混在一起，讓他的臉顯得有些恐怖。 至少在凱瑟琳眼中，此刻的巴德會長是無比恐怖的，讓她不敢直視他的目光。 巴德清了清嗓子，隨后說。 “首先，凱瑟琳小姐自愿加班的行為，很值得肯定。”巴德先生的語氣并不嚴苛，和凱瑟琳預想的有很大出入。 正低頭準備挨罵的凱瑟琳有些錯愕地抬起頭。眼前的巴德風塵仆仆，灰色的風衣沾上了不少泥土。凱瑟琳知道這是他在外探險留下的痕跡。 只見他面容嚴肅，義正言辭道: “但是，在工作期間照看孩子，我想是不對的，今后還請不要帶來了?！?“誒，她，不是?！眲P瑟琳小姐一時之間，有些說不出話。 “以及，還請把鞋子穿上。注意形象?！?哎，明明有的人形象比我糟糕多了啊。凱瑟琳在心中吐槽。 早在凱瑟琳還在萊瑞亞城分會學習和工作的時候，她就認識巴德了。 萊瑞亞城是萊瑞領最大的城市，其中的冒險者公會也遠比萊露城分會要大的多，巴德便是在萊瑞亞分會擔任鑒定師，主要的工作便是鑒定并評價冒險者上交的，各種稀奇古怪的東西。包括但不限于魔物殘肢或內臟，從遠古遺跡挖出的也許是骨殖，也許是遺物的不明物體，還有冒險者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的植物、礦物素材。 冒險者們想方設法地完成任務，為此，他們上交的物品中不乏假冒偽劣產品，這時就需要巴德重拳出擊，當面揭露真相，以精神和物理的雙重論證，讓耍小聰明的冒險者們心服口服。 說人話就是，拋出事實，據理力爭，對面不服就罵服，還不行就打服。絕大多數的糾紛在巴德拍案而起前就能夠得到解決，他的工作效率一直得到贊賞。 所以自他擔任萊露城分會臨時會長以來，凱瑟琳面對他，一直都提心吊膽的，除了“早上好”，“中午好”，和“下午好”以外，也沒進行過什么交流。 巴德微微彎腰，俯看著坐在椅子上的伊蒂姆。伊蒂姆鎮(zhèn)定自若，與他大眼瞪小眼。 巴德偏過頭，向凱瑟琳問道: “是凱瑟琳小姐的妹妹？” “呃，不，不是，其實是今天才遇見的?！?“哦？”他挑挑眉，“就在公會里？” “是，她說，是來找東西的?！?“而且，我還沒幫她找到……”凱瑟琳小聲補充道。 “哦，這樣的話，是公會辦事不到位了?！?只見巴德又轉向了伊蒂姆，這次，他深深鞠躬，近乎90度地折下腰。 “對不起，讓您久等了。” “哎哎，用不著吧，用不著吧。她也就是晚上才來。”凱瑟琳試圖阻攔，但又不知從何下手。 “嗯？”巴德忽然轉頭看向凱瑟琳，他的眼神直接嚇得凱瑟琳后退半步。 巴德直起身，并沒有什么責怪，只是誠懇地道歉: “是我不得體了嗎？抱歉，我也是第一次擔任會長之職，也許會有不當之處?！?“啊啊，沒有沒有，就是……真不至于?！?“您做的，太夸張了?！?“這樣……”巴德陷入了沉思，眉頭卻是呈倒八字。 他搖搖頭:“總之，還是要把客人的需求先處理好?！?他看向伊蒂姆:“請描述一下，您要找的東西?！?“哦，好。”伊蒂姆點點頭，她抬起手，伸出食指，比劃著。 “這樣，形狀，藍色的，透明的。唔……” 伊蒂姆想了半天才組織好語言，再抬頭看向巴德，卻發(fā)現對方又轉去和凱瑟琳說了，注意力早已不在自己這兒。 “嗯?！彼粷M地發(fā)出了聲鼻音，小手重新放回了膝蓋上。 “哦，所以還要把史萊姆粘液清理干凈？”巴德聽了凱瑟琳的一番解釋，說道。 “實際上，我留下來就是要清理粘液的?！眲P瑟琳嘆了口氣，“到現在也沒做好，也不知道為什么公會里連清理粘液的藥劑都沒有啊?！?“呃，事實上?！卑偷律焓置M了腰間的挎包，“公會的明蛛藥劑，在我這里?！?巴德從包里捏出一個小瓶子，上面貼了標簽寫著:明蛛藥劑。 明蛛藥劑主要由濃縮的明蛛毒液和其它輔料構成，明蛛有捕食史萊姆的習性，它的毒液具有消解史萊姆粘液的作用。 “因為是要去觀察史萊姆大規(guī)模聚集的情況，明蛛藥劑我又沒隨身帶著，就暫借了公會倉庫的?！?凱瑟琳忽然一個沒站穩(wěn)，又靠在了柜臺上。 “沒有大礙吧，凱瑟琳小姐?！?“沒事，只是魔力耗盡了，有點累了?！?她伸出另一只手，掩住了半邊臉上，欲哭無淚的表情。 她想到自己一個傍晚的努力，感覺自己仿佛一個逗人玩的小丑一般。 “你可以先回家去，剩下的工作就交給我吧?！?“不必了，留都留到了現在，不能半途而廢嘛?！?她放下掩面的手，露出磨煉了一年的職業(yè)性微笑。 “我這里正好接了一鍋水，就用來稀釋藥劑吧。” “唔，不燒了嗎，水?！币恋倌穯?。 “不燒啦。”凱瑟琳答，笑容苦澀。 …… 滴一點藥劑入水，一滴的量就已足夠，明蛛的毒液對人效果很輕微，而且吃進去也不會中毒，故而直接用做午飯的鍋也沒關系。 “據說明蛛的毒液有奇特的風味?！卑偷孪壬鷶[弄著自己的帽子，“但是蛛毒不易獲取，保持干凈和新鮮很不容易，真正嘗過的人其實不多?！?“巴德先生見多識廣呢。”用勺子攪合著水和藥劑的凱瑟琳說。 “而且很巧合的是，我就是嘗過它的人?！?“……”凱瑟琳在無人看見的角度吐了吐舌頭。 “所以是什么味道？” “沒什么味道?！?“……” 空氣一時間陷入了安靜。 “好了?！眲P瑟琳端起鍋子，透明的藥水看上去并沒什么特別。她將水潑到地上。 端著拖把的巴德接著將藥水拖滿粘有粘液的地板，接著將拖把放到一邊，等待粘液逐漸融入水中。 “還有我的鞋子?！眲P瑟琳找到她在椅子邊上的鞋，想起伊蒂姆的鞋子也粘上了粘液，她指了指鞋，對伊蒂姆說:“鞋子脫下來泡一泡吧？好嗎？” “好。”伊蒂姆將自己的靴子脫下，交給了凱瑟琳。 “真乖?！?“我的東西?！币恋倌诽嵝训?。 然而凱瑟琳拿到鞋便頭也不回地走了，似乎是因為伊蒂姆太小聲了，沒聽見。 “唉?！币恋倌穱@了口氣，決定還是要靠自己。 其實在藥水鋪上粘液的時候，她就看到了，遺失的物品，其實在粘液當中。 她跳下椅子，撲騰撲騰地跨著小碎步，跑向那枚藏于粘液中的，小小的菱形晶片。 “找到啦！”她高興地將它拾起，舉了起來，晶片在燈光下閃閃發(fā)光。然而她寬松的衣袖也垂下，露出了小臂和斗篷下的上衣，這很顯然不是伊蒂姆想要的結果，她于是又放下手。 正蹲著用藥水搓洗鞋跟邊緣的凱瑟琳聞聲看來，笑著回應道:“找到了就好?！北阌致耦^清理起鞋來。 倚著墻站著的巴德看了更久一會兒。伊蒂姆的身子忽然開始輕微哆嗦著，身著黑色斗篷的她逐漸蹲下，抱著腿，讓巴德感到不對。 但在他走近伊蒂姆之前，小女孩搶先站起身來，她顫抖著聲音小聲說: “伊蒂姆……要走了?！?話音未落，便頭也不回地跑出門外，消失在黑夜里。 “嗯？什么？”凱瑟琳抬起頭來，沒搞清楚發(fā)生了什么。 “哎？小姑娘走了？”她站起身。 “而且，我的精神力跟不上她。”巴德說道。 “啊？”凱瑟琳知道巴德的實力遠比她強得多，畢竟是能暴打得一眾冒險者沒有脾氣的人，“怎么會。明明只是，這么小的孩子啊？” “我真的不擅長應付小孩子。”巴德搖了搖頭。 “這有關系嗎？” 她看了看右手提著的伊蒂姆的一雙小靴子。 “走得這么急，連鞋子都沒拿。” “她還會回來的吧？”凱瑟琳看向巴德。 “……” “不行，我得去找她，萬一在外面遇到危險怎么辦?！眲P瑟琳已經在穿鞋了。 “你魔力都用盡了，只怕是自身難保。” “那怎么辦。” “你非要去，也行?！卑偷孪壬统隽怂陌?。 “這是魔力藥劑，這是治療藥劑，還有二階火球術卷軸，三階雷箭術卷軸，哦，這個省點用，很貴的，還有破妄貼，用來破除幻術，貼頭上用，還有……” “她往那邊去了?！卑偷聻樗噶藗€方向。 于是，凱瑟琳拎著一包東西，沖出了冒險者公會。 “伊蒂姆~”她的喊聲逐漸變輕，也不知是因為距離拉遠，還是脫力。 巴德將滿地的水推出大門外，引起下水道里的史萊姆噼里啪啦的騷亂。 “唉，在公會將就一晚吧。”巴德進到了會長辦公室，放下了背后背著的大行囊，從里面拿出了毛皮睡袋和第二個挎包。 “明天還要去萊瑞亞城里……早點睡?！?至于跑出去的二人，他絲毫不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