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科幻春晚/中篇】豆巴,豆丙與豆?。ㄏ拢?/h1>

三、豆丙
吵。吵嚷。男人聲音,女人聲音。
黑布隆冬。血紅的光。滾燙,水滾燙擁住我。我身處熾熱海洋。
“我這肚子真是稀奇死了,平常動一動嚒倒沒什么,一洗澡就痛得發(fā)慌,你講可是這小畜生在發(fā)威?”又是女人聲音。嘩啦啦流水響動。
吵嚷。吵嚷聲接著滾來。四面八方圍住了我。男人聲音,女人聲音。女人在驚聲嚎叫。我身旁海洋波濤洶涌,劇烈抖動。浪花拍打我。女人的尖叫聲貫穿了我的身體。疼。我感覺到疼。
只一會,我便脫離那片海洋。被人拉著拽著,墜入廣袤的光明中。沉重的光亮壓著我。我看到女人汗涔涔的面龐。模糊的,晦暗的。只剎那間,便消融在無盡的黑暗里。
“咚!”
我又落入另一片水里。
之后,我總能聽到一些聲音。悶哼聲。談話聲。竊竊私語聲。聲音推搡著聲音,從混沌的黑暗里撓出一小條縫隙,專門鉆進(jìn)來搖晃我的腦袋。癢癢的,我覺得好玩。我想大聲尖叫。
“孫先生,這個克隆體能成功嗎?”我聽見有人問。
“實驗有誤差也有概率,我打不了包票?!绷碛腥嘶卮?。
我又想笑了,還得是大聲的,大聲的笑。哈!哈哈!我的喉嚨里冒出咕嚕咕嚕的聲響。那兩人似乎嚇了一跳。久久之后,才斷斷續(xù)續(xù)傳來微小的話語聲。他們想瞞著我,可他們瞞不住我。
我費(fèi)力睜開眼睛,終于看到了眼前的一切。朦朧的發(fā)著光的角落,大大小小的玻璃缸,玻璃缸里浮著的沉睡嬰兒,長滿胡子的邋遢男人。男人看著我,我也看著他。他的臉模糊不清,邊緣散發(fā)柔柔的光波。
嘎!我想尖叫大笑,嗓子眼里卻擠不出來聲音。
他看著我,說:“噥,你醒了,恭喜你,也同樣恭喜我自己?!?/span>
我聽不明白他的話,單只覺得好笑。笑聲讓我愉悅,舒適,能給我?guī)砻髁恋念伾?,柔美的聲音。但僅是一會兒,我就笑不出來了。他調(diào)控玻璃缸的溫度,我被刺激的一會發(fā)冷一會發(fā)熱。冷的時候我想哭,熱的時候我也想哭。
我極度懷念一種感覺,可我記不起來了。那種溫柔的,晦暗不明的,潮濕的,黏糊的感覺。是光明還是黑暗,我也一概分不清了。
之后每天我都在偷偷瞧他。他舉起玻璃管,放下玻璃管。他觀察每位嬰孩,也觀察我。
“不對,不對……”
他嘴里總在神神秘秘念叨著,那些我聽不明白的字眼。他一說話,我就想笑,想引起他注意。
“啊——”我有樣學(xué)樣說話,只顧扯著喉嚨大喊。
漸漸地,我發(fā)現(xiàn)自己越來越大。身上每個部位都在急遽生長,肌肉骨骼像被人拉扯住,不斷地,不斷地,孱弱的肌肉以極快的速度,覆蓋包裹住我的雙手雙腳,身體里每個關(guān)節(jié)都在“啪啪”作響,體內(nèi)仿佛有股力量,每時每刻催使我的身軀長大,我的皮膚被撐得很脹,似乎立馬要爆炸。
疼。我身上凝著團(tuán)曠日彌久的疼痛感,那團(tuán)疼痛感在我體內(nèi)亂竄,一會揪住我的五臟六腑,一會又攻打我的頭顱。
我討厭這里。我又想尖叫了。
我叫了出來。我撐大嘴巴尖叫,上唇和下唇中間粘了層薄膜,聲音透過薄膜竄到了外面。身旁的水波震顫,撞在我身上酥麻麻的。
“不要吵。”
他沉著臉看我。
我依舊大叫。他只好嘆了口氣,從柜子里翻出一瓶藥水。他捏住滴管,將藥水滴到玻璃缸里。
藥水味道很難聞。我身子慢慢發(fā)僵,動彈不得,眼皮也千斤重。我像是被黑暗挾持住,緊緊貼著水面下沉……
吵嚷聲。不知過了多久,我再次聽見吵嚷聲。
“一天!一天就夠了!”有人在喊叫,“這之后他是死是活,都沒甚關(guān)系!”
“你們這是在殺人!殺人!”女人聲音。
我聽到狗叫聲。嗷嗷,嗷嗷!這聲音催動我睜開雙眼。于是我看到了她,她也看著我。
我記起來一些事情。我與她一定有特別的聯(lián)系。我喜歡她。
“小赤佬,你在想些什么呢?”我似乎聽見她在說。
她的聲音能陪我很久。那些清脆高昂的語調(diào),一個個粘連在一起,圍在我周圍,晃蕩出一圈圈溫暖的漣漪。我浮在水波中央,心滿意足地沉沉睡去。偶爾也有些窸窸窣窣的聲音傳來,仿佛黑暗里細(xì)碎的閃光,在我的夢里跳躍著,嬉鬧著。
我長得越來越快,快得驚人。胳膊腿不受控制地伸長,骨肉里的筋脈永遠(yuǎn)都在扭曲翻轉(zhuǎn),疼痛感被擠壓著,一寸寸深入,同我的身軀長在一起。我稍微游動一番,便感受到無窮無盡的痛苦。
那個男人看了我很久。
我捶打玻璃,喉嚨里血肉粘連,好不容易才能發(fā)出聲音。
“啊,啊,啊!”我大叫道。
他手搭唇上,輕聲道:“噓?!?/span>
我只好噤聲。他滿意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道:“馬上就放你出來?!彼隽艘粋€擊打玻璃缸的手勢,意思是讓我從里頭跳出來。
我笑了,開心地在水里伸了個懶腰,骨骼發(fā)出愉悅的“咯咯”聲。
他打開玻璃缸的機(jī)關(guān),水位迅速下沉,我束手無策般站在里面。我已經(jīng)太大了,只能彎曲脊背縮在里面。
“出來吧。”他道。
我渾身上下冷得發(fā)抖,毛孔急速收縮,胳膊腿打著寒顫。我試圖從玻璃缸里走出來,腿腳卻尤其沉重,每走一步都要用盡全身力氣。
他為我披上衣服,又打開取暖器為我烘干身子。我雖然冷,但腳趾接觸到地面的瞬間,喜悅感還是傳遍全身。
“啊——!”
我大聲吶喊,欣喜地圍著房間走動,他攙扶著我,告訴我房間里每樣物品的名稱。
“沙發(fā),那是沙發(fā)。吊燈,那是吊燈。這是桌子,桌子。這是椅子,椅子,還有板凳?!彼f,“記住了嗎?”
我當(dāng)然記得住,那些字眼攜帶動聽的語調(diào),一頭扎進(jìn)我的腦海里,又迅速從我喉嚨里躍出——我說:“沙……沙發(fā),沙發(fā),吊燈,桌子椅子板凳?!?/span>
他道:“你比我想象中聰明,你是人創(chuàng)造的孩子,比神創(chuàng)造的孩子要優(yōu)等,”
“人創(chuàng)造的孩子……”我復(fù)述道。
他和我說了很多話。那些原本聽不明白的話語,逐漸連在了一起,在我腦海里擰成一條繩子,繩子與繩子相連接,編織成一張迅速延展的毯子。我站立在毯子中央,毯上景物不斷變化,從我眼底接連閃過。幾千個陌生的字眼粘附到毯上,我只消看一眼,便明白了整個世界——世界是圓的,世界是個渾球。
而我是誰,我是碩倫貝子,我是世上獨(dú)一無二的碩倫貝子!
他說人,好人,壞人,將死之人。那些模糊不清的人分別站在毯子四周,在我腦海里快速旋轉(zhuǎn),毯上與之相連的思緒被抽起,如毛線絲絲縷縷纏繞到那些人身上。
“湯文齋是個壞人?!彼?。
我立刻給腦海那人標(biāo)注了壞人印記。
“湯文齋會利用你,然后殺死你?!彼又f,“我會騙他,說你是癡呆兒,只能活幾天,到時候我會帶你一起離開。”
他又跟我說了一番他的計劃,拿一枚鏡子給我看,指著里面的人跟我說整起計劃。我時而點(diǎn)頭,時而搖頭。我搖頭時,他便又停下來,再次復(fù)述一遍。
“能明白嗎?”他又問。
我要騙過湯文齋,然后逃之夭夭。這多么簡單,多么容易。我清脆答道:“明白了!”
他說了很久,說完便深深地吐出一口氣,似乎疲累到了極點(diǎn),身子輕飄飄坐到沙發(fā)上,一眨眼便睡了過去。他的呼嚕聲很大,像悶雷。
“我現(xiàn)在一點(diǎn)也睡不著!”我大喊道。生命的激情像火把,一瞬間噼里啪啦引燃了我——
今天是我活在世上的第一天。
我用力地呼吸著,那些微小的氣泡順著鼻腔往下涌,一股腦沉入肺中,又倏忽從肺泡里逃逸而出,鉆入每根血管里,推動我的血液往大腦涌動,激起更深層的喜悅。白天那些話語開始呼嘯,卷起狂暴的風(fēng)浪,裹挾著我的心臟,讓它猛烈地跳,跳,跳!
哈哈,哈哈!我開懷大笑,一把拉開了窗戶,風(fēng)登時吹開我的衣襟。我沿著窗戶的邊往下攀爬。月亮照耀在路面上,每塊地磚上都鋪滿清暉。我歡快地踩在月光上,朝著月亮的方向奔跑。我渾身上下有著使不完的勁,體內(nèi)那股力量催使著我不停邁動雙腿。我一會沿著路燈爬到屋頂,踏在屋頂磚上跳躍,一會又骨碌碌順著管道滑下來,滾入陰溝里翻騰。
水溝里一只老鼠撞見了我,它吱吱亂叫,撂下一小角奶酪便跑。
也有醉漢喝得酩酊大醉,搖擺身子跌進(jìn)溝里。我竄出來嚇唬他,他卻把酒瓶遞給我,彤紅的胖臉搖晃著。我們互相望著哈哈大笑。
就這樣,我折騰了一晚上,直到清晨才回到房間里。我精神飽滿地推醒他,大喊問他:“什么時候行動?”
他睜開惺忪睡眼,摸索扶手上的眼鏡,道:“中午?!?/span>
于是,我在人生的第二天零四個小時才見到湯文齋——這個傳說中的壞人。這四個小時漫長地像四個世紀(jì),我被時間腐蝕地身上發(fā)痛。我急迫地想要見到他,壞人,我要見到他,我人生中第一個壞人。
他在發(fā)抖。湯文齋身子發(fā)顫,瞳孔瞬間收縮,他當(dāng)即拍胳膊單腿下跪,又立即彈跳起來,緊張笑道:“碩倫貝子,我以為你真的是碩倫貝子,就是個子略欠些,碩倫貝子要高一些。太意外了,太驚喜了,孫先生,我沒想到能這么像,簡直一模一樣!”
我不由得開心大笑。這人抓耳撓腮的模樣很好玩,他是壞人嗎,我現(xiàn)在不確定了。
孫埥民——攙扶我的男人道:“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這個克隆體是癡呆兒,我做了很多補(bǔ)救,但是很可惜……”
“我不是,不,我不是,誰是癡呆兒?反正我不是。”我尖叫道。我停下來看他倆的臉。一個鐵青,一個烏黑。我再次被逗笑,發(fā)出驚天動地的笑聲。我的笑聲在房間里竄來竄去,天花板下的花枝形吊燈被撞得搖搖欲墜。我雙腳一蹦,跳到沙發(fā)上。我接著尖叫,在沙發(fā)椅上彈跳。
湯文齋道:“給他打安定,孫先生給他打安定,碩倫貝子可不是瘋子!”
一劑冰涼的液體注入我的屁股。我現(xiàn)在笑不出來了。
我拉長了臉,道:“我說——湯文齋,你想殺了我嗎?洋槍抵到我頭頂那樣,殺了我嗎!”
湯文齋不可置信地瞪著我,他道:“孫先生請你給我個解釋,這樣的人,能指望他扮演碩倫貝子嗎!”
孫埥民緩緩轉(zhuǎn)頭,看著我,道:“你能當(dāng)好碩倫貝子,對嗎?”
他的黑眼圈烏青發(fā)紫,像一枚李子。但此時他看著我,溫情地看著我??次业臅r候,他眼里像是萌生許多觸手,柔柔地觸摸我的瞳孔。
我又有點(diǎn)難過了。于是我開始扮演傻子,頭顱無力地垂在肩膀上。我說:“現(xiàn)在這樣總行了吧?!?/span>
孫埥民攙扶著我,安慰我說:“安靜點(diǎn),等會帶你見媽媽。”
“媽媽……”柔軟的,像花瓣觸碰疊在一起的聲音,從我嘴唇上跳下來。我抬起頭,就看到那個名叫南薇的女人。她是我的媽媽。我又開心起來了,心里頭甜絲絲的。
我想起來孫埥民說的許多話。我扮成傻子,一步一步走向她。她的身上有股苦甜香味,我墜入她懷里,使勁地嗅著。忽然之間我的世界變得很小,很安穩(wěn)。我像是窩在溫暖的小巢里,等待著冬天快快離開。
“豆丙,你叫豆丙好不好呀?”她問我。
我懵懵點(diǎn)了點(diǎn)頭。我喜歡這個名字,聽起來比較厲害。
她伸出食指,戳了一下我的太陽穴,笑道:“小赤佬,誰準(zhǔn)許你沒經(jīng)我同意,就長成這般男子漢模樣的!”
她褪下腕上那圈鐲子,塞入我懷里,神神秘秘道:“這是我爹爹,就是你外祖留給我的,是傳世寶儂可曉得伐?”
“曉得。”
“你外祖嚒,大名胡貴生,是從死人堆里走出來的,你求他老人家顯顯靈,保佑豆丙躲過這一劫,就真是謝天謝地阿彌陀佛了?!?/span>
她又湊到我耳邊,悄聲道:“要是你命大,活著回大清國了,你就到三江來找我,我就住在三馬路101號,可曉得伐?我不是在那,就一定是在堂子里了,你到了堂子里,不要怕不要慌,就說是找南薇先生的,可曉得伐?”
“那要是,這兩個地方都找不到你呢?”我問,“我該去哪找你呢,媽媽你帶上我吧,你帶我一起走,我不想一個人留在這里?!?/span>
她笑道:“你這小赤佬,我講了在嚒就一定在的。”
馬車搖搖晃晃。我心里忽然有些不安,媽媽握住我的手,溫?zé)岬恼菩馁N著我的手。她打了一下孫埥民,道:“孫大少爺,我算是求求你好伐,你嚒要是走,把豆丙也一塊兒帶回來,我下輩子都感激你的喔!”
孫埥民看了眼湯文齋,道:“我盡量,南薇?!?/span>
我緊緊握著媽媽的手,心里漸漸安定下來。依照孫埥民的計劃,我要同一個人捉迷藏,那人和我是雙胞胎,也叫碩倫貝子。我們倆只能留一個。
我蒙上面罩,換上旗人衣服,提前坐在汽車副駕駛。等碩倫貝子的車?yán)@到汽車館另一邊時,我的車便從那一邊繞出來。我在眾目睽睽下出現(xiàn),再被人迎著去大使館。從此以后,我就是大清國唯一的碩倫貝子,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爺,我——豆丙爺!
“到了?!睖凝S道。
我狂奔著跑下馬車,人群涌向我,我穿過人群,我在無窮盡的稀奇玩意里流連。這個好玩,那個也好玩。
太陽照耀展覽館的玻璃穹頂,折射紅的黃的藍(lán)的紫的光輝。無數(shù)斑斕艷麗花朵擠到我眼前,我的心一下子很擁擠,只好把那些新奇的馬駒、炮筒、戰(zhàn)艦挨個拿出來。我靜靜地趴在地上,觀賞一支緩緩綻放的鳶尾花。吧!花瓣綻開,露出里頭嬌嫩的花蕊。
“起來!”湯文齋震怒道。
我被旁人拉著攙著扶起來,一回頭發(fā)現(xiàn)媽媽不見了。我驚慌失措,到處去尋,可無論如何也見不到。我激動得又哭又鬧雙腳跺地,再也不肯多走一步。
“媽媽呢,媽媽去哪了?”我哭嚎道。
孫先生按住我的肩膀,道:“她會回來的,你要是沒辦好那件事,就再也見不到她了。”
他威脅我!他拿這件事來威脅我!我氣憤得咬牙切齒,道:“你才是壞人!”
“對,我是壞人?!彼麤]有反駁。
我沒了辦法,思來想去只好暫時妥協(xié),跟著他們一起走進(jìn)汽車館。
“我要這輛!”我指著站臺上一輛大紅色的扁頭汽車道。
湯文齋卻讓兩個人扶我上了另一輛,黑的,方塊的,毫無意思的大塊頭汽車。我跟那兩人解釋,我說沒看見嗎,那輛才是至尊之寶,那顏色獨(dú)一無二,難道你們不想坐嗎,你們摸著心臟好好想想,是不是那輛才是最好的?
“大人,請您坐好,發(fā)車了?!逼渲幸蝗说馈?/span>
車子穩(wěn)穩(wěn)開起來,開到展館的另一邊,另一人為我解去面罩斗篷,露出身上的旗人馬褂。隆隆,隆??!汽車發(fā)動,車身劇烈震顫,我一會抻抻馬褂,一會摘下瓜皮帽,心里頭激動發(fā)慌,像有只手在抓撓我的心臟。碩倫貝子,我馬上要見到他了。他會是什么樣,他能跟我長得像嗎,他究竟是好人壞人?我問開車那個人,他笑了一臉的褶子裂紋,他說,大人您說的這些啊,小的們不明白,也想不明白。
“那我們打個賭,我猜他是壞人,你猜呢?”我說。
“哎呦大人,您說的什么好人壞人啊,小的們心里跟一桶漿糊似的,壓根就攪合不清楚。”
“那你隨便說一個吧,反正你得說一個?!?/span>
“那興許是好人吧,哎,哎注意注意,來了?!蹦侨撕鋈粔旱吐曇舻?。他溜了我一眼,隱秘笑道:“大人,碩倫貝子他來了?!?/span>
就那么匆匆一秒鐘。我看到迎面疾馳而來的車子,車?yán)镒粋€和我長得很像的人。他也看了我一眼。我看見他眼睛睜大,眼珠里糾纏扭曲的光芒,我快被他的目光吸進(jìn)去,吸進(jìn)深黑瞳孔里。我沖他笑,他忽然大叫起來,拍方向盤要求停車,但僅是下一秒,他座椅背后竄出一個人,抄起一塊白手帕捂住他的口鼻。他凄瞇眼睛,昏死過去。
“喔呼!”我驚嘆道,問旁邊那人,“你們準(zhǔn)備把他送去哪?”
“小的們真不清楚?!蹦侨说?,“大人,請您注意,要調(diào)頭了?!?/span>
“掉頭?誰要掉頭了?我愛看這個!”我興奮問道。
我們車子立刻調(diào)轉(zhuǎn)方向,從另一邊使出。啪啦啪啦鎂光燈閃起,那些灰撲撲的光芒盡數(shù)落在我身上,跟火星子一般,險些能把我引燃。湯文齋當(dāng)即走來握住我的手,另有一起旁人——鷹鉤鼻子綠眼睛——也湊過來握住我的手。我感覺自己好像有六條胳膊八雙手掌,每條胳膊都像藤蔓那樣長,上面吊著兩個法國人,三個英國人,還有一個美國佬。
吵嚷聲。鋪天蓋地的吵嚷聲蓋在我身上。我說,這不好玩。行了我總算明白了,當(dāng)碩倫貝子沒什么好玩的。湯文齋說,等著,有你喜歡玩的。他拿來一摞摞紙,挨個讓我按手印。
我人生的第二天,便一直在接連不斷按手印,按得我胳膊發(fā)酸拇指掉皮。湯文齋指揮人拍照,拍得我擠眉弄眼齜牙咧嘴。
他跟孫先生兩個把我架著,從機(jī)械館一直走到槍炮館。一張張紙飛到我眼前,黏上我的手印,然后倏忽飛走。銀子,銀子,全都是銀子。湯文齋在我旁邊念叨,合同簽好了,只等銀子了。
“那另一個碩倫貝子呢,他去哪了?”我問。我突然認(rèn)為這個游戲不好玩,令人厭煩,簡直讓人生氣。
“你就是碩倫貝子,沒有旁人了?!睖凝S瞪著我。
“我是碩倫貝子,那豆丙是誰,另一個碩倫貝子是壞人,可我是嗎,我是天底下第一好人!”我有些鬧糊涂了。這起怪人,湯文齋,孫埥民,有一個算一個,都是耍我的渾球。我又想哭了,我的眼淚冷冰冰酸溜溜的。我止不住地揉眼睛,淚水打著圈往下淌,濡濕了我的馬褂和鞋子。
孫埥民說話了:“豆丙,你一定是想見你媽媽了,做完湯先生吩咐的一切,回了大清國就能見到她了?!?/span>
他一連拿出幾個新奇的東西給我看,手臂那般長的戰(zhàn)艦,手指粗細(xì)的炮筒,蠶豆大小的人偶。
于是我被他哄著騙著,上了飛艇。
我人生的第三天,是在天上度過的。風(fēng)很大,我看見團(tuán)團(tuán)雪白旋轉(zhuǎn)的云群,被風(fēng)攆到遙遠(yuǎn)的平原上,我的思緒被裹纏其間,飄飄蕩蕩幾萬里,我認(rèn)為自己完全能跳進(jìn)云里,用清涼的云朵擦個澡。我甚至能在云里過一個世紀(jì),捏一把云做成炮筒,嘭!射殺無辜的鳥雀。
等我再往下看時,萬國博覽會的玻璃穹頂變得渺小,模糊,像一粒閃閃發(fā)光的沙子。我使勁扒在窗戶上看,可無論如何再也看不清。我懷里的人偶戰(zhàn)艦紛紛落地,這些玩意不再新奇有趣。
孫埥民指著烏云下邊的城市,說:“那就是你的家?!?/span>
我并不期待了,但我還是問:“那里好玩嗎?”
很顯然,孫埥民又騙了我。這里壓根就不好玩,黑洞洞陰沉沉,活像個晦暗的墓穴。我一進(jìn)門,就有好幾排人跪趴在地磚上。我被迎到房間里,又被迎到書房。房間里有個戴大拉翅的女人等我,書房里有一堆被退回的朱批文書。戴大拉翅的女人面龐涂抹胭脂水粉,依偎在我身上,低聲呼喚我的名字。我不認(rèn)識她。我心里發(fā)慌,發(fā)脹,發(fā)狂。我能算碩倫貝子嗎,我理應(yīng)不是,可我分明和他一樣。
我咬了咬女人的臉,汗津津的。女人笑了,我也笑了??晌倚睦锶耘f空落落的,我替了碩倫貝子,幫他親熱女人,幫他處決了幾個貼身的侍從,幫他做這些阿鼻子事,可誰來替我呢,誰該替我找到媽媽呢?
人生第四天,我吃了兩個女人的胭脂,殺了四個去過萬國會的侍從,寫了一百份文書。
“我模仿他的字跡寫了文書,你親自交給鄂利多。”湯文齋遞給我一封信,“明日我約他到你府上,一同商議撥銀子購買戰(zhàn)艦的事。記住,要好好扮演碩倫貝子?!?/span>
“我為何要扮演他,我本就是碩倫貝子!”我朝他發(fā)脾氣道,“你現(xiàn)在應(yīng)該跪著和我說話!”
這個矮子,臉氣得渣黃的男人卻道:“人乃父母養(yǎng)育而出,你只是克隆兒,是我們的實驗品,連人都算不上,談何真正的碩倫貝子?”
我氣的牙根癢癢,便抓起硯臺砸他。他靈巧躲了過去,這個矮子身法倒是輕便。
“孫先生,你讓他乖乖聽我們的話,否則就換一個,此物實乃畜生,遑論為人?!彼莺莸闪宋乙谎鄣?。
“我如何不是人!”我怒吼道,“你們根本就不讓我見媽媽,那也別想我給你們辦事!”
騙子,騙子!我撲到湯文齋身上,雙手掐住他脖子。他比我矮得多,力氣卻比我要大。
“你以為你是誰!”他把我壓在身下,朝我猛揮拳頭。
我的眼眶被他捶打得變形,眼珠子險些迸了出來。我的疼痛感變得麻木,猝然升起的憤怒之火也漸漸下沉。那股風(fēng)一刮,便散成黑灰。我不再氣憤,只是單純恨他,這股恨意有種濃重的腥苦味——
我是誰,我當(dāng)然是豆丙,可我也是碩倫貝子!
“我要斬了你,我現(xiàn)在就讓人斬了你!”我狠命抓撓他的臉,揪住他的辮子撕扯。孫埥民攔在了我們中間。
“湯大人!”孫埥民跪到了地上,“請您息怒。”
“換人,換人,換人!立刻把他給我換掉!”湯文齋指著孫埥民道,他瞪著血紅可怖的雙眼,牙關(guān)迸出白花花的口水,“否則我一槍崩了你們倆!”
我掙扎著爬起身,搖晃著頭顱,指著眉心道:“湯文齋你要?dú)⑽?,記得往這里打槍子,我要睜著眼死,反正我死了,大清國就再也沒有我了,打吧湯文齋,我看見你拔槍了,你要不沖我臉上打,我就饒不了你?!?/span>
湯文齋叩住扳機(jī),忽然間他哈哈大笑,吩咐孫埥民帶我去密室。
我仍舊蠻不在乎背著手去密室。沉重的石門翻轉(zhuǎn)過來,我看到一間逼仄的實驗室,里面煤氣燈大放光明。我看見有九個人坐在椅子上。
那九人被蒙住雙眼,綁住雙腿雙手。彼此圍成一個圈,我就站在圈里,我就站在最中心看著他們,這九個同我一模一樣的年青人。
湯文齋道:“孫先生,由你來決定,選哪一個留下來?!?/span>
“為什么……”我驚訝看著這些人,忽而我明白了一切。我憤怒望向?qū)O埥民,吼道:“你騙了我,你分明說過我才是碩倫貝子!”
孫埥民冷淡地看著我,這個惡魔,這個小人,這個無惡不作的混賬,此時只略顫了顫睫毛,道:“我沒說過?!?/span>
我忽然絕望起來。我問他:“你說你沒說過,那我算什么,從來沒人跟我預(yù)告,我活著還能被替換掉,輕輕一顆子彈,就能……能叭一聲把我打趴下,然后下一個豆丙出來了,連我媽媽都分辨不出來,是嗎孫埥民,你別用這幅模樣看我,我能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嗎,你在想我其實連媽媽都是假的,我就壓根不是人對嗎?你在想我究竟什么時候動手,你們要讓我殺了我,好留下包你滿意的我,是嗎是嗎是嗎,孫埥民!”
孫埥民沒有回答我,他眼中泫然,靜默地看著我。
我一把扯掉那些豆丙的眼罩。我說來吧兄弟們,我們互相搏殺吧,看看誰能勝出,只有贏的人才能活下來,雖然這游戲不好玩,可誰讓我們都是克隆兒。
我看見那些我,迷茫地看著我。我只好從袖中抖出一枚鐵鉤,那是我從被處死的侍從身上搜出來的。我說克隆兒,對我說了克隆兒,我記不清了。我說:“這是我人生……”
這是我人生第六天,我殺了九個我。好消息是我還活著,壞消息是我開始漫無止境地變老。
“所以是誰活下來了?”湯文齋狠狠剜了我一眼。
我臉上,身上,手上被血浸透,一滴滴往下淌。噠,噠,噠,血液墜在寂靜的密室里,回蕩起鸮哭鬼嘯之聲。
我抬起臉,頭頂?shù)难壅哿魅胱彀屠?,我說:“大人,我是碩倫貝子,是嗎?”
“好,好!”他拍掌笑道。
我現(xiàn)在笑不出來了。我身上所有肌肉都在快速萎靡,飽滿的細(xì)胞接連失去水分,仿佛有股狂風(fēng)在我體內(nèi)無休止地刮,刮,刮,連心臟也在這股風(fēng)里漸漸慢下步伐。皮肉發(fā)皺的疼痛感緩慢包裹住我,柔軟地在體內(nèi)展開,像一朵鳶尾花的盛放。
我有些煩躁不安。我現(xiàn)在每分每秒都比上一秒更老,皮膚上堆積的白屑越來越多,輕輕一撓,便如暴雪傾注。身上的皮膚也在往里收縮,啵!皮肉擠壓粘連到一處,堆出一層層褶皺,骨頭也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聲響。我從桌子上蹦下來,膝蓋骨也震得發(fā)疼。
更讓我遺憾的是,感官迅速消退,離我越來越遠(yuǎn),體內(nèi)那條河流開始變得平緩。上一秒濃烈的山茶花香味,下一秒就變得飄渺虛無。婉轉(zhuǎn)悠揚(yáng)的鳥雀啼鳴,從另一只耳里泄出來,也成了毫無意思的吵嚷。我的憤怒陸續(xù)退去,退遠(yuǎn)到城外,成為夜里久遠(yuǎn)的哀嚎。
人生的第七天,我一直在聽體內(nèi)細(xì)胞的哀嚎。
我足足等了三個小時,才等到了鄂利多。這三個小時里,我又倏忽衰老了好幾歲。不說別的,就連胳肢窩里都滲出一股味,泔水味。
夜間燭火搖曳。我和湯文齋坐在方桌上,鄂利多——那位戶部大臣坐在我對面,孫埥民坐在角落里,我看不清他的臉。
“大人,這筆銀子需得您經(jīng)手,太后他們才不會起疑心?!睖凝S道,“況且,這件事由碩倫貝子做主,你我皆能保全自己。”
鄂利多眼神瞟了眼我。我把懷中信拿出來給他,我忍住笑,大聲道:“我說鄂利多,你現(xiàn)在就拆開看,快點(diǎn)!”
鄂利多狐疑地看了我一眼,兩根胡須高高翹起。他仔仔細(xì)細(xì)又看了一遍信,展開來翻過去,上上下下打量著。他把信翻過來,道:“主子,奴才委實看不懂啊?!?/span>
信上一字沒有,單只畫了條叭兒狗。
“你這是何意!”湯文齋拍桌怒道,“難道留下來的竟還是你么!”
“你又是何意!”鄂利多站起道,“你竟敢以下冒上,對碩倫貝子不敬!”
“鄂利多,快斬了他,快!”我哈哈大笑,催促道。
湯文齋臉上又青又綠忽冷忽熱,這幅樣子實在惹我發(fā)笑。我內(nèi)心的欣喜再次涌出來,如汩汩冒出的春泉,從覆滿堅冰的堤岸邊竄出來。我一邊大聲笑著,一邊跳到了桌上,兩腳踏在文書信件上,踩踏了滿紙的黑腳印。
“實在放肆,實在放肆!”湯文齋氣得滿屋找劍。
就連鄂利多也瞠目結(jié)舌,顫手指我,道:“主子您……您是病了?”
“他根本就不是碩倫貝子!”湯文齋終于道。他目光如炬,抽出劍來寒光指向我。他此刻才是瘋癲了,腳步都站不穩(wěn),氣喘吁吁要砍我。一會又讓孫埥民干脆連太后皇上鄂利多一把都克隆了,“這樣大清國才能救得回來……”他如泣如訴,面龐脹得如火焰一般彤紅,臉上溝溝壑壑爬著眼淚。
我說:“我說——湯文齋,你倒是說說,我哪塊兒不是碩倫貝子?”
我又開懷大笑。身體里像有只狗爪子,不停撓我癢癢。我的笑聲越發(fā)彌久,仿佛能和這間宅子融為一體。漸漸地,我的嗓子眼發(fā)干了,我感受到衰老那股勁又來了。起先是骨骼發(fā)脆,脆的像甘蔗條,然后是皮膚,被衰老那股風(fēng)吹著,刮著,急遽氧化變黃,血肉流失皮膚變薄,干巴透亮的皮上皺起皴皮,我整張臉都坍到下巴上,蕩悠悠懸著。
心臟慢了下來。我能一清二楚聽到心臟在跳動,跳動的間隙里,我能說三句話,打兩聲哈哈。
我悄悄掏出那枚锃亮的鐵鉤,上面還沾染著腥味。我捏住鐵鉤,跳下桌子,跑向湯文齋。時間與我背道而馳,這一分一秒的衰老,讓我的笑聲都變了味。
“湯文齋你還有別的我嗎?”我問,不過我現(xiàn)在管不著這些了,我只想做我樂意做的事情。我的身軀在萎縮,力氣也化為烏有,血管一截一截干涸枯澀,眼睛里也蒙上厚重的翳。
我用盡最后一絲力量,身子停留在半空中,衣服里的鐲子跌出來摔了個粉碎。我把鐵鉤扎進(jìn)了湯文齋的嘴巴里,我樂意這樣,誰也管不著。湯文齋大喊大叫,喉嚨眼里聲音像口破鑼。
孫埥民朝我奔來,我沖他笑道:“孫埥民你丫就是個混蛋,你也別著急,待會就輪到你了。要是我還留兩個好兄弟陪我,說不定你現(xiàn)在就沒命了?!?/span>
我為什么不多留個我呢,我心里又開始難過了。
“你究竟是誰?”鄂利多身如篩糠,驚恐問道。
“豆丙。”孫埥民喊了我一聲。我也看了他一眼。我說:“我是豆丙?!?/span>
人生第七天,我和我的心臟一起停止了跳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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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孫埥民
神偏心強(qiáng)者,我亦是如此。這是神與我的共識。
我坐在船艙里,同下等船工擠在一處,船搖搖晃晃。甲板接縫處漏下來一絲光,我透過那縷縫隙往外看。海洋遼闊,海風(fēng)潮濕,掀起波濤拍打船桅。甲板上不時跳上來腥臭的飛魚,腥味和船工的汗水彌漫在一處,讓我仿佛置身童年發(fā)暑熱的下午,那日我昏昏沉沉,渾身升騰起迷霧樣的蒸氣。太陽盛在黃銅臉盆里晃晃悠悠,樹影掃在我的臉上。我懷抱盛夏,身上滲出黏膩的汗液。我喊母親的名字。母親并沒有回答我,她正坐在梳妝臺前,舉起一杯生鴉片煙摻的酒。她喝了下去。
“去哪里的?”有赤膊船工問我。他將辮子盤在頭頂,坐在捆好的箱籠上,從屁股下邊胡亂抓出一把草紙,遞給我,示意我擦擦汗。
我沒理他。他仍舊很熱切地湊過來,道:“是去香港做生意的吧,我看你也是本埠人,去那邊跑單幫辛苦哦,大少爺出身干這個不值當(dāng)哦?!?/span>
“不是去香港么,那定是去日本了,是去日本吧?”他見我沒說話,便又問我,眼睛左右看著打探我的箱籠。
我的確去往日本。
豆丙死的那天,我告訴鄂利多請旨搜查湯府,能找到被囚禁的碩倫貝子,他卻癱在地上瞠目結(jié)舌。我說這一切都是把戲,迷幻眼睛的把戲。我抱著豆丙離開時,湯文齋正跪倒在血泊中,他爬不起身來,只能死死瞪著豆丙。
豆丙老得很快,至少比我想象中要快。我還未抱住他,那副軀體便迅速氧化衰老,如同枯朽的胡楊木。他倒在我懷中,無論如何高聲呼喚,他也未能醒來??尚Φ氖牵裔j釀許久的感情并未決堤,對豆丙的憐惜和不舍,仿佛凝滯在我腦海里,像一塊浮冰越漂越遠(yuǎn)。
我?guī)缀蹩梢詳喽?,在對豆丙做實驗的過程中,我漸漸喪失作為人的情感。與之代替的,是對人的審判,如庖丁解牛般,將人精神里的欲望,情感,理智,善與惡分成單一的部分。
我并未干預(yù)豆丙的成長,我只是盡我所能,給予他全部的營養(yǎng),改造他發(fā)育不良的器官。在這方面,我甚至比神能給的更多。只是我操控不了他的生死。他爆發(fā)式的衰老令我納罕,我早已停用垂體激素,他卻不受控般衰老至死。
“去東洋那邊做生意要吃苦頭的,我怎么不曉得噢,我在船上跑十年了,每回船一到東洋碼頭,我忙前忙后搬貨,到頭來拿不到一塊銀元,簡直雞孵鴨子——白忙活!”船工自顧自發(fā)牢騷,又陪著笑問我:“老爺怎么稱呼?等船上了岸,你的箱子貨物包在我身上,我扛箱子四平八穩(wěn),包滿意的?!?/span>
他瘦長臉被曬得焦黃,兩腮淌著油汗,眼冒精光發(fā)饞似的盯著我的五六只皮箱子。
我說:“不用,這箱子看著多,實際上不重的。”
“那老爺還有什么要幫忙的,天氣熱,幫你討杯荷蘭水去,否則船到了岸,太陽曬一曬要發(fā)昏的?!?/span>
我從袋里摸出一枚銀元,遠(yuǎn)遠(yuǎn)拋給他,道:“那就荷蘭水吧?!?/span>
他跳起來接住那枚錢,朝我磕了兩個響頭,“老爺心善,老爺發(fā)大財!”
他走之后,我耳根暫且清凈了一會。估摸時間,我大抵要到夜里才能到日本。半個月前,我從燕京回到三江,宅中老仆遞給我一封信,是我德國同學(xué)所寄,他是日本人,畢業(yè)后便回到了東洋,自言克隆生物技術(shù)已有突破,邀我來日本共同研究,必能有所成就。
我思索再三,便讓老仆拿出地契,要將此間宅子賣掉。老仆自是淚眼潸然,說自我祖輩任三江縣令,至今已有百載,祖宅風(fēng)水好,能蔭庇孫氏子孫。我深知老仆愚昧,便將他遣散回鄉(xiāng)下莊子里,分了點(diǎn)田產(chǎn)供他養(yǎng)老。
我實在厭惡這座宅子。陰冷的樟樹遮天蔽日,高大的雞楓樹抖落冷雨冰霜,讓院落里常年彌漫腐爛的木頭味。我自幼時便常在院子里罰站,從谷雨站到清明,早春的蟋蟀從雨里跳出來,陪我一同背“上下交征利而國危矣”。父親酗酒,也有阿芙蓉癖,他為官不清廉,為人夫也背德,每每在煙榻上吸足了鴉片癮,下了榻便打我的母親,暴怒時也會連我一起打。母親往往抱著我哭,讓我不要怨父親,說都是鴉片害了父親,是洋人作孽。
“老爺,荷蘭水來了,賣水的老頭鬼精鬼精的,我若不當(dāng)面看著,他只肯放兩片薄荷葉的?!贝づ鮼頋M滿一碗荷蘭水,笑道:“聽老爺口音是三江人吧,聽說你們那邊都是做生意的,能不能幫我也介紹介紹,我書不會讀,力氣蠻多的?!?/span>
我說:“光有力氣做不成生意,你要想謀生計,可以去租界三馬路上碰碰運(yùn)氣,那邊招工做買賣的多。”
“那就萬萬不可了?!彼B連擺手道,“租界上嘛都要看洋鬼子臉色的,好不好給你打一頓,大清國管不到的,我有同鄉(xiāng)在那邊做生意,不知道受了多少氣,就連紅頭阿三也找他算賬,一年到頭碼好銀錢一算,倒大半進(jìn)了洋人腰包,虧的咧!”
“你不招惹洋人,他如何能打你?”我問。
他眼里立刻燃起火來,怒道:“他們洋人占了我們的地皮,倒還要我們看他臉色,不過是體格壯些,會些槍炮功夫,把我們欺負(fù)成這種模樣,老天爺看見都要生氣的?!?/span>
“這世上本就是優(yōu)勝劣汰的,虎吃了鹿,鹿能反問老天么?”我道。
“你這句話說得不對,”他立刻義正嚴(yán)辭起來,但爭辯半天也未說出個所以然,便惶然摸了摸腦殼道:“真論起來,大清國也是被鴉片害慘了,不然一個個的怎么會煙鬼模樣,上了戰(zhàn)場槍都提不起來的?!?/span>
“那洋人為何不受鴉片煙侵害?”
“老爺,你這個問題問得我摸不著頭腦,你請仔細(xì)些說?!?/span>
“洋人天生就比清國人優(yōu)等,這是人種上的問題……”
他立刻打斷我的話,忿忿不平道:“這話說得不高明,我偏生看不慣洋鬼子,大少爺,噥你的銀錢,歸還給你!”他拋出那枚銀錢,打著旋丟給我,又趕上前奪走我懷里的荷蘭水,“這個,歸還給我!”
我一時沒握住,那碗荷蘭水傾翻到身上,濡濕了我的衣衫。旁邊的勞工忙圍上來,幫我殷勤擦拭著,我只好又拿出幾枚銀錢,丟到了地上,匆匆往甲板而去。
我將濕透的衣衫擰干,任著海風(fēng)吹蕩起衣擺。遠(yuǎn)方的落日渾圓,夕暉融在朦朧的藍(lán)紫長空里,隨著落日一同潛入大海,更遠(yuǎn)一點(diǎn)的海島則如鬼魅般黧黑,偶爾閃爍星點(diǎn)火把。
船工也來到甲板上,他嗤笑一聲,跟身旁幾個同樣打赤膊的人耳語一番,那幾人便一齊望著我發(fā)笑。
我不理會他們,只尋了一處長椅躺坐,瞇起眼睛裝作小憩。這幫人不懂科學(xué),更不必說人種論。我此番前去日本,也正是想將心中計劃實施,找尋體格智力最完美之人,對其無限克隆,生產(chǎn)一批最優(yōu)等人種。在其發(fā)育階段,對其開展教育干預(yù),讓其生長成完全忠誠善良之人。
當(dāng)然,也只有這樣的人,才不會被欲望侵?jǐn)_,成為失控的魔鬼。
我賣宅子前,一步步踏遍院中石階,常聞見鴉片煙的味道。假山石縫里,回廊柱子邊,都?xì)埩魮]之不去的鴉片煙味,我每每聞之,心中對宅子的厭惡感加深一分。我父親過于守舊,甚至在朝中,也格外擁護(hù)守舊派,他常在我面前批判另一派,說他們學(xué)洋低人一等。
在我眼中,我父親才是食古不化的低等人種。他身上積累太多惡習(xí)。我?guī)缀鯚o法想象,剝除掉欲望和丑惡的父親,會是什么模樣。
后來父親被彈劾貶官,他胸腔郁了股氣臥病在床。我賣了母親陪嫁來的嫁妝,只身去德國留洋學(xué)習(xí)。我本準(zhǔn)備學(xué)造船,后來卻漸漸對生物醫(yī)學(xué)起了興趣。我有時也在想,如若萬物有強(qiáng)弱之分,那世上都為強(qiáng)者,是否再也不會有侵略和戰(zhàn)爭。
我改投羅爾夫老師門下后,他教我做了許多人體實驗,有冷凍人體延其壽命的實驗,也有融合動物與人類細(xì)胞的實驗。我本是無神主義者,卻漸漸發(fā)覺,人體里蘊(yùn)含巧妙規(guī)律,仿佛冥冥中有造物主在操控。每當(dāng)我做實驗時,我便宛如神一般操控擺弄萬物,這讓我離人愈發(fā)遠(yuǎn),離神愈發(fā)近。
我對每一樣實驗都感興趣,當(dāng)然,最令我納罕的還是克隆實驗。
老師說大清國的商人找他做手術(shù),名喚辛大人。老師讓我當(dāng)副手,先將買來的紅毛猩猩麻醉,取出其睪丸,待辛大人麻醉后,再將猩猩睪丸移植進(jìn)去。
手術(shù)相當(dāng)艱難,我們從早上八點(diǎn)鐘開始,一直到下午四點(diǎn)鐘才結(jié)束。那位辛大人全程打瞌睡,口水淌到嘴唇外邊。做完手術(shù)后,他使喚家仆一前一后抬擔(dān)架回旅店。兩日后他便奄奄一息。老師帶我前去查看,他說生物界限難以逾越,排異反應(yīng)害死了辛大人。家仆卻不依不饒以死相逼,老師只好另做起克隆實驗。
九個月后,誕生了十個嬰兒。老師為了防止浪費(fèi)本體細(xì)胞,提高存活率,便采取多樣本方式克隆。家仆只肯要一個嬰孩,同時為了杜絕后患,他要求殺死另外九名嬰孩。我同羅爾夫老師說,中國古代有一則寓言,上古天降十日,后羿舉神弓射殺九日,才還天下太平。
“靠岸咯!”有船工驚呼。
我從回憶里脫離開來,抬眼望去,漆黑的夜空下,海浪翻滾著墨藍(lán)的波濤,一浪高似一浪拍打礁石,遠(yuǎn)處燈塔閃爍著朦朧的亮光。海風(fēng)撕裂炎熱的盛夏夜晚,持續(xù)不斷灌涌魚腥味。船緩緩?fù)T谌毡緳M濱碼頭,岸上的熱鬧聲如箭射來,刺得我耳朵發(fā)疼。
“大少爺,船到岸了,也該注意行李了?!逼鹣饶敲げ唤?jīng)意踅到我旁邊道。
我這才想起行李,于是穿過急匆匆下船的人群,去往底下一層取我的行李。我的皮箱子被撞得東倒西歪,等我提起時,才發(fā)現(xiàn)被人做了手腳。箱子里本來只裝了實驗筆記,零散的銀票,還有些衣物,現(xiàn)在卻被人偷放了石頭,導(dǎo)致拎起來異常吃力。
船笛長鳴,催促我下岸。此時我也顧不上別的,只好硬著頭皮提起箱子往外走。
“大少爺,十個銀元幫你抬一抬喔!”那名船工朝我擠眉弄眼道。他正幫一位老婦人抗著包裹,腋下還夾著個鐵盒子。
我放下箱子,說:“五個銀元?!?/span>
“抱歉啦,大少爺,沒有十塊銀錢我們是要蝕本的喔!”他癟了癟嘴道。
“老爺,我們只要三塊銀元!”忽然有個胖胖的身子闖過來,他身上還穿著別的船工服,露出的胳膊像泥鰍般黝黑。
我沒做猶豫,便冷冷指著地上的箱子,道:“六只皮箱,幫我抬到旅店,不能摔下來?!?/span>
那人極為熟練地拎起箱子,或是感到吃力,他騰出一只手朝碼頭上招呼著,“子慶快過來,有筆大生意!”
我立即望過去。碼頭上站著同樣黑瘦的一個人,他正捏著條半截魚,喂給一只小狗吃,狗搖晃尾巴急切地站了起來,兩只爪子連連作揖。
“子慶!”我高呼一聲,心中回蕩起久違的喜悅,雙腳不由得踏下階梯。很快我又停下腳步躑躅不前。我該以何種面目見他呢?我問自己。
“光天化日搶生意啦!”船上的船工很快圍住了外來者。那人被纏得沒法子,只好連聲呼喚子慶。我這時才認(rèn)出來,他是張漪村。
子慶當(dāng)即帶著豆巴奔到船上,他腰里掖著鐵棍,腳上纏著綁腿,三兩步便跳了上來,道:“都是中國人,何必讓洋人看笑話?!?/span>
兩伙人爭辯不休,船上警鈴大作。我暗中擲下一把銀元,丁零當(dāng)啷落在階梯上,那些人果然忙不迭去爭奪,一個個俯身抓尋,如同狗兒覓食一般。我悄悄拉了把子慶的臂膊,道:“子慶,我是孫埥民?!?/span>
子慶愣住了,他如呆頭鵝般看了我良久。我為了躲避鄂利多的追查,剃凈了須發(fā),換上長衫打扮,玳瑁眼鏡也偷偷藏于袋中,同往日相比天差地別。
“你怎么……”他癡愣愣問道,“南薇呢?”
“孫埥民哇!冤家路窄絕處逢生,居然是你這個阿飛在這里!”張漪村也大叫一聲,“走走走,有什么下船再說,都在酒里頭?!?/span>
我們一齊下了船,到元町街上一家酒館里坐下。橫濱原是神奈川縣最繁華之地,橫濱之地又屬這條街最熱鬧。因此盡管已過夜里八點(diǎn)鐘,街上仍舊擁擠吵鬧,煤氣燈照耀得石階明朗,來往均是穿和服的男女,也有穿艷色花草和服梳著高聳發(fā)髻的藝妓,她們后脖上敷了厚厚的粉,看見我們便掩嘴吃吃的笑,腳下踏著木屐輕輕擺動。
“去一趟美國,真把老臉跌盡了,”張漪村一杯接一杯飲清酒,跟我說起他們做生意失敗,在美國做勞工賺路費(fèi)的事,“船一到碼頭,我們急急忙忙去幫人搬貨,賺點(diǎn)小費(fèi)攢吃喝錢,先是到火奴魯魯,又轉(zhuǎn)到橫濱,每到一站就來當(dāng)幾天勞工,不知猴年馬月才能回到租界里,真把人磨得發(fā)昏,這趟下來,我身上皮肉都垮掉十幾斤噥!”
子慶并不喝酒,只顧低頭夾天婦羅,吃不到幾口便又遞給豆巴。
張漪村看了眼子慶,笑道:“他見了你又要發(fā)癡了,又在想你拐走他女人的事了。”
我打開一只皮箱,從里頭拿出一塊青玉碎片,自言去了美國后,她借故支走了那五千銀元不見蹤跡,之后我便再也未見到她,“她只留下一塊這個,子慶你理應(yīng)認(rèn)識?!?/span>
子慶果然接過來細(xì)細(xì)端詳,他只看一會,眼里便又蒙上層水翳。
“女人的話最不可信,她哄著騙著,把子慶當(dāng)成磨上的驢,把他耍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最后交給我一張美元,讓我不要聲張,可見這女人心思歹毒!”張漪村喝紅了臉道,“不講這些了,吃酒吃酒?!?/span>
“你真沒見過她了么?”子慶忽然問我。豆巴也沖我狂吠。酒館里響起不懷好意的笑聲,我這才發(fā)現(xiàn),不遠(yuǎn)處盤腿坐著幾位下等船工,他們便是起先那幫人。他們喝酒劃拳大聲吆喝,那名辮子盤在頭頂?shù)拇ど舷麓蛱轿?,臉上露出極為不屑的笑。
我握緊了發(fā)顫的青瓷酒杯,望著他道:“我沒騙你,子慶?!?/span>
我從未說過謊話。幼時我父親的侍女為他燒煙泡,不甚摔碎煙燈,侍女狡辯,父親問我,我便直言的確是青姐姐打碎,父親暴起持鞭打她,險些把青姐姐打死,我上前護(hù)住她,卻落了幾鞭在頭頂,登時流下鮮血。我害怕父親,于是慌張?zhí)又翆W(xué)堂。夫子和同學(xué)慣例都在笑我,我身上總帶有傷疤,加上我又沉默寡言,班上學(xué)生視我為異類。只有子慶從不笑話,他見我鮮血淋漓,從布袋里掏出日常喝藥的藥罐,要拿里頭的中藥渣為我敷傷口。
“可我在普蘭旅館,打聽過你們?!弊討c仍舊稀松平常模樣道。
我說,不用。我丟掉了他的藥罐,從布袋里翻出書本,繼續(xù)朗聲讀書,這回讀的是“吾王不游,吾何以休,吾王不豫,吾何以助”。
“仆役說你們有三個人,統(tǒng)共住一間房里,房主登記的是一位姓湯的客人?!弊討c眼里忽然閃出一絲疑惑來,“為何你們說法不一樣?”
我讀《孟子》也讀《尚書》,讀得頭暈?zāi)X脹昏天黑地。下學(xué)回家時,家仆正在打撈荷池。我問他們在撈什么,他們說青姐姐捱不住,心里頭想不開跳了荷池。我的青姐姐,才十六歲。我看到她濕漉漉的尸身被裹進(jìn)草席,被隨意卷起來抬走。我的青姐姐,常給我掏麥芽糖吃。我開始狂奔,家仆一個個追上我,我掙脫他們的胳臂,往府外跑。我跑到學(xué)堂里,子慶還在求夫子講課,他問夫子,如若考不上童生該如何。夫子說,那可以跳三江運(yùn)河里哭一哭了。于是我跟著他一起哭了。
“你為何要騙我?”子慶問我。他手中捏箸不穩(wěn),眼泛淚光直視我。
南薇早就死了,我屢屢想說出這句話,卻總說不出口。我是在報紙上看見南薇死訊的,一小方塊洋文,躺在報紙的左下角,連張照片都沒有。標(biāo)題寫的是——《中國太太遭遇搶劫被殺害》,我問湯文齋怎么回事,他罵她糊涂該死。我當(dāng)然說不出口,我如何能說南薇已死,我該以何種面目談?wù)撍乃馈?/span>
我說:“我們并未有半點(diǎn)私情,南薇擔(dān)心你影響實驗,因此才離開三江,輾轉(zhuǎn)找到湯文齋,他卻將我們帶來美國,好做一宗更大的生意。后來他結(jié)清錢款,我們便分道揚(yáng)鑣,我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也許她……”
“好了到此為止了各位,再講下去老同學(xué)情面都要坍臺了,孫埥民你做了這種事,本該我們見了你要打的,誰叫你請我們吃老酒,冤孽嘛吃吃老酒也就散了,好了我再陪你一杯。”張漪村抬眉輕嘬一小口,笑道:“清酒喔清清口還行,真要喝酒還得是花雕噢?!?/span>
子慶只好不再做聲。我跟張漪村聊到學(xué)堂里的事,他說夫子最厭惡我,誰料竟是我學(xué)問最大,一從德國回來,眼睛豎到頭頂去了,把他們這起做生意的同學(xué)都裝看不見了。我說并沒有這樣的事,他說堂子里大家都心知肚明的。我們說說笑笑,子慶偶爾也插兩句嘴,但他更多時候在托腮望月,他也許在看神奈川的月亮有何不同。
“那你們回三江后怎么打算,接著辦報寫奇聞么?”我問。
張漪村哂笑道:“寫什么鳥奇聞,跑這一趟下來,我算是經(jīng)歷明白了,奇聞奇聞,待在家里頭不出去才愛看稀奇玩意,大清國的人就是窩太久了,一旦民智開放,誰還理會你這三槍兩炮的?!?/span>
“我們打算辦民生科學(xué)報紙。”子慶終于開口道,“我們剛到橫濱時,發(fā)現(xiàn)此地也有中國人辦報,叫做《開智錄》,銷量也算可觀,我們回三江籌了錢便辦這種報紙,比起奇聞大清國更需要科學(xué)?!?/span>
“并不是誰都會懂科學(xué),”我道,“何況三江除了租界稍懂西學(xué),會看些《海國圖志》《天演論》,四馬路以外的人多半目不識丁,偌大個字?jǐn)[在他面前,都不會懂什么意思,科學(xué)在三江,只不過是煉金術(shù)古法造銀之流?!?/span>
子慶臉上又現(xiàn)出那副執(zhí)拗模樣,他道:“當(dāng)時我把克隆當(dāng)奇聞來寫,但實際上克隆就是科學(xué),那會子報紙銷量不也高得出奇?”
“科學(xué)并不僅有克隆一種,”我道,“科學(xué),是有門檻的?!?/span>
“可人并無優(yōu)劣之分,他們有權(quán)利知曉這個世界,既然橫濱有《開智錄》,三江也應(yīng)該有《三江科學(xué)》。”子慶目光灼灼盯著我,他原本愁苦的面龐一掃晦暗,在酒館煤氣燈照耀下,流溢著平和的光彩。
張漪村“咯吱咯吱”嚼著天婦羅,邊吃邊道:“儂就放一百個心好了,銷量包好的,我張大少爺打包票的喔。”
“漪村負(fù)責(zé)報館經(jīng)營,我負(fù)責(zé)主筆,埥民你負(fù)責(zé)科學(xué),我們?nèi)巳裟荦R心協(xié)力,一定能創(chuàng)下一番事業(yè)。”子慶道。他臉上露出松弛的笑。我在他清澈如春泉的雙眼里,看見兩個薄暗的自己。張漪村也在一旁極為殷切地附和著。
“那么堂子里的事,就當(dāng)作煙消云散好了,我們以后空麻袋子背米,做生意一本萬利!” 張漪村拈住小酒杯,輕輕碰了下我跟子慶的酒杯。
子慶也一飲而盡,強(qiáng)笑道:“埥民,以往的事情不要再說起了?!?/span>
我說:“我辦不到?!?/span>
我將投奔日本同學(xué)的事和盤托出,坦言不會再回三江。他們沒有作聲。
夜風(fēng)起了,呼呼吹動酒館門口的暖簾,門前兩只燈籠也在風(fēng)中搖擺,燭光閃爍不定。我抬起頭,發(fā)現(xiàn)低矮的屋頂也在這陣風(fēng)中窸窣作響,那是木頭發(fā)脹的聲音。我立刻發(fā)覺清酒后勁上來了,冷颼颼激著我的肌膚。我不由得打了個寒顫。我說:“那就先到這了,我?guī)湍銈兟?lián)系旅店,下一班船開往三江,船費(fèi)我也給你們留下?!?/span>
“孫埥民,“子慶喊住了我,“你真要把你的科學(xué)獻(xiàn)給東瀛人么?”
我無力道:“我已經(jīng)做好打算了?!?/span>
“你這是什么打算,不過是又要當(dāng)假洋鬼子么!”張漪村忽然憤憤擲了酒杯道。
西洋人體格健壯,東洋人狡黠善學(xué),無論如何都比清國人要優(yōu)等。這在西洋已經(jīng)算是鐵律,我也早已習(xí)以為常。如若人種沒有優(yōu)劣之分,何以偏是中國人飽受鴉片之苦呢。我時常問夫子,夫子總搖頭不語,只一味說些阿芙蓉膏乃藥引子,戒斷乎?難斷矣的話。
到了德國,我問羅爾夫老師,如若改良大清國人種,是否鴉片妓館皆可銷聲匿跡。羅爾夫老師并未反對我的想法,他只說改良細(xì)胞核是更為艱難一事,不若克隆簡單。他說如尋求優(yōu)良人種,加以克隆,那么大清國再也不會有煙鬼嫖客,至于科學(xué)也可廣開民智。
“你們覺得大清國誰最優(yōu)等,當(dāng)然非皇帝不可,如若克隆皇帝,那么大清國便能人人優(yōu)等,我這是在挽救大清國民。”我道。
張漪村瞠目結(jié)舌,連連道:“你這克隆妖法還能對皇帝用的么,那萬一……別講做生意了,要?dú)㈩^的好伐!”
子慶卻道:“你這科學(xué)被洋人用去,他們會救大清國國民么,我們生死好壞和他們沒關(guān)聯(lián)的,他們只會克隆天子以令諸侯,到那時,我們這批人該如何是好呢,自然是要趕盡殺絕的了?!?/span>
“孫埥民,你這是要提刀殺我們呀!”張漪村愣道。
我默然無聲。我實在找不出理由來婉拒子慶,自豆丙死后,我總回想起童年,學(xué)堂,留洋時候的事,那些紛至沓來的記憶如妖冶的黑蛾子,撲扇沉重的翅膀,在傍晚的平原里緩慢飛舞。我總在黑蛾的指引下,一步步踏入黑暗中沉淪。
“跟我們回三江吧,”子慶又懇切說道,“起碼……起碼我現(xiàn)在鴉片煙戒掉了的,堂子里也不再去了,定不會拖你后腿?!?/span>
“不……”
我心中仿佛雪山轟然傾頹,那些堆疊成峰的回憶坍塌,裹著父親的斥罵聲,母親的哭泣聲,一同從我心中流瀉而出。
“鴉片煙如何能戒……”我自顧自呢喃道。父親是戒不了鴉片煙的,那么其他人也理應(yīng)一樣才對。
子慶尤在坦言戒掉鴉片煙的困苦,張漪村一拍桌子,替我決定買回程船票。兩人爭論哪天回三江,張漪村喝得面龐酡紅,噴著酒氣踉踉蹌蹌?wù)酒穑暗陠T添酒,又問他們拿黃歷看。
“總要看看日子的,出海的人不看看黃歷,心里頭都有些不安穩(wěn)?!睆堜舸宓?。
我忽然被壓得喘不過氣來,胸膛里也傳來抽噎般回響。我說:“毋需多言,我不會回去了。”我永生永世都不會再回三江。每當(dāng)我回到三江,眼前總浮現(xiàn)從前的事,一件件,一樁樁,壓在我身上不得安寧。甚至現(xiàn)在,當(dāng)我想起三江,我的神經(jīng)也狂跳不止,令我胸中發(fā)慌。
我即刻收拾皮箱子,心里有個聲音催促我,一直在催我快走。我呼吸變得急促,皮箱離我似乎格外遙遠(yuǎn),把手也生出許多重影。我打開箱子,想從里頭掏出石塊廢鐵,卻惶然發(fā)現(xiàn),我的實驗筆記被人偷去。
“不見了?!蔽倚睦镱D時一空,仿佛跌落萬丈懸崖。
“老爺,你要找這個吧,”那位辮子盤在頭頂?shù)拇せ蔚轿腋暗?,“兄弟幾個都不識字,單曉得是老爺?shù)奈臅?,在船上拾到就給我了,若不是我攔著,他們要拿這沓紙擦屁股呢。”
我上前奪去,卻被他虛晃一閃。子慶和張漪村也起身來搶,卻被那幾個船工團(tuán)團(tuán)圍住。
“老爺,發(fā)善心賞我一千塊銀元,我就把文書恭恭敬敬還回來,我若不還回來,我就不叫王阿乙?!蹦敲さ?。
張漪村怒道:“一千塊銀元,你倒好意思嚷得出口,我現(xiàn)在就去報官,把你捉起來拿槍打!”
王阿乙道:“老爺,你們是跟洋人做生意的,腰包里自然厚實,我們是窮苦人家,一千銀元可以養(yǎng)活一窩子女的?!?/span>
張漪村依舊忿忿不平,一伙人吵將起來,掀翻了酒桌,酒杯也摔落得粉碎。酒館里其余客人奔走不迭,酒館老板也急得連連鞠躬。
我從衣服內(nèi)袋里取出兌好的日圓,遞給王阿乙,道:“一千塊日圓,多的沒有了?!?/span>
王阿乙抖了兩下鈔票,對著燈仔細(xì)端詳,又笑道:“老爺,我講的是一千塊銀元,不是一千塊日圓,勞煩老爺您再拿幾張,我也好跟兄弟們交代?!?/span>
“不是已經(jīng)給了么,為什么還要再要,勒索人也得有個限度?!弊討c忽然怒道,他攀住我胳膊道:“埥民,我現(xiàn)在就去報館,我這幾天也學(xué)了幾句日文,非得把這伙強(qiáng)盜抓起來不可?!?/span>
張漪村也道:“剛才我耳朵里聽得分明,你說一千塊換文書,否則你不叫王阿乙,你自己講可是說話不算數(shù)!”
“我本就不叫王阿乙。”那人無賴道,一伙船工便彼此相望哈哈大笑。
“什么狗屁倒灶的!”張漪村登時抄起小酒桌,同他們吵起來,吵著吵著便動了手,酒館里擺放的清酒梅子酒被砸得粉碎,酒液潑灑了一地,煤氣燈的玻璃罩也咣啷破碎。王阿乙揪住張漪村辮子,子慶抓住王阿乙胳膊,我被推搡得連連后退。豆巴本在啃骨頭,此時也豎起耳朵尖叫,被船工一腳踹飛。
“拜托,拜托!”酒館老板說著蹩腳的中國話,跪在那里俯首。
很快子慶身上便見了血,我想護(hù)住他,卻被人架住無法前行。不知是誰扯下暖簾,掛在門口的紙燈籠也被拉下來,燈籠里的火漸漸舔破燈籠,沿著酒水蔓延進(jìn)酒館里。
子慶一把搶到實驗筆記,興沖沖雙手捧給我,他被揍得鼻青臉腫,面龐上還掛著幾道血痕,他道:“快接住,別讓他們再偷走。”
他話未說完便被推了個踉蹌。筆記散開落盡火里,呼啦一下引燃,火焰如猛獸躥起,依附在紙張上狂舞。
“走水了,走水了!”船工紛紛叫嚷道,他們褲腳被燒著,冒出一縷縷焦黑青煙,有的辮子也著了火,忙伸腳猛踏,卻又將火星甩到別處,整個酒館里登時竄出數(shù)股火焰,撕咬住木梁發(fā)出嗶啵嗶啵的裂響,屋里濃煙滾滾,彌漫在每個人頭頂。
他們忙彎腰曲背,一個推一個捂住口鼻逃出門去。
我卻一把撲倒在地上,護(hù)住蘸濕燒焦的筆記。熾熱的火焰從我懷里鉆出,包圍住我的全身。我并不覺得痛楚,只想撲滅一張張紙上的火。我握住焦黑發(fā)卷的邊緣,將火焰按進(jìn)掌心里。我看見那一行行字冒著橙紅的光芒,在我手里跳躍。我仿佛看見豆丙從火光里探出腦袋,向我抱怨他生長得太快了。我想摸一摸他的臉,可我的手指卻被燎燒得生疼。
“孫埥民!”子慶大聲喊我,他沖進(jìn)來急急忙忙抓住我的臂膊。我看見火焰如蛇一般爬行到他身上。他拉住我的胳膊往外跑,邊道:“捂住嘴,這煙是有毒的。”
我一時有些恍惚。我壓根分不清楚,究竟身處橫濱的酒館,還是童年父親的煙榻?;鹧鏌梦疑砩献魍矗赡枪渗f片煙的氣味還是持續(xù)不斷灌進(jìn)鼻腔,我仿佛困在幼時的夢魘里,手腳發(fā)僵動彈不得。火焰發(fā)出噼里啪啦的炸響聲,我想起來了,從美國回到三江后,我遣散了老仆,讓他帶著那個孩子回到鄉(xiāng)下田莊里。我一把火燒掉了那座宅子,無數(shù)樹木觳觫藤蔓斷裂,木梁燒斷坍塌,升騰起濃重的黑煙。我從前所有,便盡數(shù)傾頹在熊熊烈火里。
“孫埥民,快走啊!”子慶大喊道。就連張漪村也沖進(jìn)來拉我,他倆一人攀住我一條胳膊,焦灼地往外跑。
我卻停在了原地。火焰一團(tuán)團(tuán)落在我身上。我似乎看見老仆抱著那個孩子,顫巍巍走出宅子。那個孩子,我記起來了。
“子慶,我忘記說了,我有個孩子在三江的南浦縣田莊里,你替我去找他。”我道。當(dāng)日羅爾夫老師問我,該如何處置另外九個嬰孩。我說天有十日,后羿射其九日。羅爾夫老師說,克隆體也是人,人畢竟和物體不同。于是我和羅爾夫老師費(fèi)盡心思,將九個嬰孩送往不同國家福利院。其中一個由我?guī)Щ亓巳?/span>
“什么孩子?”子慶急問道,“再不出來就要燒死了,快跟我出來!”
“孫埥民你戇巴子頭腦發(fā)昏啦,還要什么文書,儂是要活活燒死啦!”張漪村也怒道,他身上卷起火苗,被燒得齜牙咧嘴。
我將他們倆一把推出了門外,自己則留在火里。
“那個孩子……”我道,“就喊他豆丁吧?!?/span>
豆丙死后,我原想克隆出另一個我,替我重新活在這個世上?,F(xiàn)在看來也沒這個必要了?;鹪綗绞?,令我渾身上下如被撕扯咬嚙,肌膚也一寸寸燒焦發(fā)黑,就連心臟也被燒得干涸枯萎。巨大的痛楚感碾壓著我,我卻在痛苦中尋求到一絲解脫。我懷里的紙灰紛飛出來,在夜風(fēng)的吹拂中越蕩越高。我看見高懸空中的明月,那一定是三江的月亮。
“孫埥民!”火光外子慶和張漪村的哭聲響起,那幾個鬧事的船工也張羅著來救我,叫喊聲傳到我耳中漸漸模糊。
火焰的聲音慢慢消退,傳到耳中像是童年夏日的蟬鳴。那些知了喜歡躲避在高大的樟樹枝里,悄悄發(fā)出沙沙響動聲,我在蚊帳里翻來覆去不肯睡去,母親往往搖動蒲扇哄我入睡。我躺在涼席上,耳里聽著蒲扇聲,在那縷微風(fēng)中安寧睡去。
神不會無故毀滅自己,我想。這是神與我最大的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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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韓子慶
諸君,《三江科學(xué)》自開辦至今,共出二百零三期,今因家事沖突,加之銀錢無以為繼,因而出此??暶?,至于報上連載科學(xué)小說《克隆生環(huán)游太空記》已擬好結(jié)局,假以時日便整理出版,望知悉!
我提筆寫下停刊聲明,交予張漪村送去印書局刊印,又喚豆丁拎上漿糊桶,陪我去黏貼聲明。
“老都老了,聽到女人名字,還跟年輕后生一般,家嘛也不要的了,事業(yè)嘛也不做的了,我就想問問你韓子慶韓大老爺,你這番去美國還回來么?”張漪村在一旁挖苦我道。
我把桌上的賬簿推給他看,一邊又“噠噠噠”打著算盤,“噥,你自己看得到,七月份訂報的攏共就這些,去掉水電煤氣費(fèi)用,我們倒還虧了這些,報館再開下去,我跟豆丁都要喝西北風(fēng)去了,不像你張老爺有的是洋錢,報館里賠掉的,不足硫酸廠賺的百分之一?!?/span>
張漪村笑道:“儂又在這戲耍我,我廠里賺的錢全都買了機(jī)器,能有多少落在我手里。我沒說你,你倒來說我,真不要面孔喔!美國那邊來了消息,講把南薇找到了,你這一把老骨頭又活泛了,想立刻漂到太平洋上,和你家南薇先生重溫舊夢,是伐?”
他努嘴望向豆丁,道:“豆丁,你說我講的可對?”
豆丁靦腆笑笑低頭不語,他始終說不來話。我二十年前在南浦縣找到他時,他尚在襁褓,孫家老仆自言并不清楚孩子來歷,只知道少爺匆匆撂下嬰孩,便離開了宅子。起初我把豆丁當(dāng)做尋常孩子撫養(yǎng),后來豆丁年歲漸長,身上卻出了很多毛病,我方明白,豆丁是一個克隆兒。
我窘漲紅了面皮,只得佯裝不悅皺起眉頭道:“我這番去美國,純粹為了豆丁的病,同南薇沒有一點(diǎn)干系,信你也看到了的,只說也許找見了她,那若是沒找見呢,我豈不是白白出洋相?”
“你韓老爺嘛出的洋相也不算少了,一部小說寫了二十年,到現(xiàn)在也沒寫結(jié)尾,這都是讀者老爺們發(fā)善心,不然報館都要給你砸爛了的?!睆堜舸宕笮χ?,將??暶鲹镞^去,大闊步走下了樓梯。
“伯伯……紙……”豆丁結(jié)結(jié)巴巴,手指著樓梯道。
“你張伯伯是去印報紙去了,豆丁你再等等我,我把手頭上這些稿紙校對好,明天我們就出發(fā),坐大船去美國玩,你說可好?”我問他。
“好?!边@回豆丁清晰吐出一個字,臉上露出愉快的笑容。
我提筆將《克隆生環(huán)游太空記》最后一章章回名劃去,補(bǔ)綴一行——克隆生重游火星見奇觀,雪千尋遍訪地球覓故友。
雪千尋是我化名,克隆生自然便是豆丁。那年我和張漪村整理孫埥民的遺物,在橫濱酒館里搶救出來幾只皮箱子,已被燎燒得焦黑。箱內(nèi)夾層有卷日志,我辨別著殘存的文字,大致明白豆丁系克隆兒,然而他取自誰人,又身負(fù)何種目的,我同張漪村研究許久也沒能明白。張漪村總說孫埥民書讀得太多了些,把腦筋燒瓦特了(壞掉了),否則不該逃不過火災(zāi)。
我總嘆息不語,心中卻暗自決心定要找到豆丁。
我去尋豆丁那日,暴雨如注,把三江鄉(xiāng)下小路沖刷得泥濘不堪。我支著油紙傘在風(fēng)雨中哆嗦,一腳深一腳淺,總算無可奈何來到南浦縣孫家田莊上。豆丁才三歲,守著他的老仆已鶴發(fā)雞皮恐不久于人世。我匆匆說明來意,老仆思慮再三,才肯將豆丁交付給我。
豆丁不哭也不鬧。我怕雨淋濕他,便喊了個烏篷人力車,冒著雨回到了三馬路。
張漪村從柜子里翻出撥浪鼓逗他,豆丁兩只眼大的出奇,卻也不言語,單只闔著眼伸手抓撓。豆巴圍著豆丁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上上下下趴著嗅,偶爾尖叫一聲。豆丁倒也不害怕,只定定看著它。
“孫埥民悶不作聲的一個人,背地里倒出花頭,搞出來這么一個娃娃。”張漪村來來回回打量豆丁,又捏了捏他臉蛋,往后大跳一步,道:“這是十足癡呆兒哇,難怪他孫埥民不要,丟在鄉(xiāng)下莊子里嗬!”
我端詳豆丁,他尖尖下頜,兩腮瘦得沒有一絲肉,同孫埥民沒有一點(diǎn)相似之處。
“事已至此了,那就只好先養(yǎng)養(yǎng)看嘍?!睆堜舸艴久?,搓了搓下巴,一瞧見我又跳腳怪叫道:“韓大少爺眼淚水不值錢,也攢攢給運(yùn)河里,平白無故淌在地上浪費(fèi)了?!彼岸奁鸬厣系奶涤?,一把推在我面前。
我實在沒有辦法??匆姸苟∧?,我總?cè)滩蛔∠肫饘O埥民,他幼時也這般鎮(zhèn)定自若,同我一道被夫子打手板時,總咬著嘴唇不作聲,不似我軟弱流淚。一想到孫埥民,便又習(xí)慣性想到南薇。我每每胸膛作痛,心中恍若懸有謎題未解。我總覺南薇不會戲耍我,可張漪村卻一口咬定南薇是堂子里出身,倌人都是無情客來的。我往往無言可對。
久之,我心中遺憾難紓解,對待豆丁不似撫養(yǎng)他,更像是在撫慰自己。
后來我跟張漪村辦報,租下原先報館,打出《三江科學(xué)》報刊名。主要向民眾解釋物理、化學(xué)、地質(zhì)學(xué)和天文學(xué)等知識,張漪村請了租界里的英國傳教士兼職翻譯,以往留洋的同學(xué)也盡數(shù)去聯(lián)系,幫忙翻譯西洋名家的著作,至于《天演論》《物種起源》等生物學(xué)知識,也由我校對后上刊連載。
報紙名氣漸漸大起來,張漪村又招了一批人,專門留意西洋發(fā)明。他格外鐘情蒸汽電力機(jī)械,每每抄來一份簡圖,同我商議圖紙上的零部件細(xì)節(jié)。畫一張潛水艇圖紙,要花費(fèi)他三天時間,一張氣球炮彈船艦圖紙,要花費(fèi)他七天時間。之后他又潛心鉆研辦廠一事,畢竟他慣會做生意,三年五載倒也開成硫酸廠,專供紗廠熏染羊毛布料。
副刊則由我主筆,連載了一部科學(xué)小說。說是小說,實際上算是部游記——治病游記。
豆丁漸漸長大,身上卻毛病不斷。他同豆巴玩得極好,每天捂住眼和豆巴玩躲迷藏。他在報館樓梯上跑上跑下,一轉(zhuǎn)眼就長成十來歲的孩子,豆巴卻生了肺炎久久未愈,沒能熬過那年冬天。我將豆巴埋在南浦縣郊孫埥民的墓邊。豆丁立于一旁,落雪覆滿頭,他指著豆巴的墳,嘴里冒出人生第一句話:
“豆巴……豆丁……想……”
他生得極為孱弱,德國醫(yī)生給他做了X光片,說他骨骼發(fā)育不好。草仁堂的中醫(yī)也說豆丁屬先天不足,須得文火煮中藥慢慢地養(yǎng),我問大夫,這回可還需要阿芙蓉膏當(dāng)藥引子,大夫?qū)⑽肄Z了出去。我知道豆丁的病得去西洋治,報館賺了錢,我便帶他輾轉(zhuǎn)去各地治病。
《克隆生環(huán)游太空記》第一站自然是月球,月球蕞爾之地,依附地球轉(zhuǎn)動,借太陽光輝散發(fā)瑩瑩月光。我?guī)Ф苟淼饺毡荆瑬|京的醫(yī)生說豆丁有早衰癥,我說豆丁是克隆兒。醫(yī)生大為驚駭,嘰里哇啦大嚷一通,就連我找的翻譯也是一頭霧水。我見情況不對,只好匆匆?guī)ё叨苟 ?/span>
回三江后,我趕忙寫下第一章——《乘電翅飛出外太空,險命喪月球殖民地》。我用雪千尋當(dāng)化名,寫豆丁是大清國第一克隆體,系最聰慧之人,研究出電力翅膀后,戴上防護(hù)面罩飛出地球,本想去太陽上游覽,因意外落到月球上,赫然發(fā)現(xiàn)月球早已被外星系之人控制,假以時日便攻打地球,豆丁破壞月球之人計謀,艱難逃出生天。
這部小說很受歡迎,才連載幾章,便有讀者來信央求我附上主角小像。我找了畫師為豆丁畫像,起初還是辮子頭,后來三江鬧革命,我?guī)Ф苟』剜l(xiāng)下避難,再回來時街上處處是剃頭師傅,挑著熱水挑子,為人剪辮子,排隊割辮子的人排到了租界外頭。我便悄然將連載小說版面的豆丁畫像撤下,換上梳著背頭的豆丁像。
豆丁依舊不怎么會說話。
他才二十多歲,面上已顯現(xiàn)衰老模樣。蒼白臉上,兩眼沉沉垂在眼眶里,額頭皺紋如水波,蔓延著蕭索寂寥的線條。他碩大的頭顱支在肩膀上,身上分明力氣不足,卻尤其愛趴在二樓窗戶上,看遠(yuǎn)處三江小學(xué)里的學(xué)生踢皮球。
“幾個醫(yī)生都把話講開了,這病沒得治,韓老爺你一門心思在這上面,是瞎子點(diǎn)燈——白費(fèi)蠟?!睆堜舸鍎襁^我多回,說醫(yī)院開出單子來了,斷定豆丁活不長久。
我卻固執(zhí)不肯放棄,想找到豆丁的克隆本體。孫埥民的日志里提到過,克隆之人取自本體細(xì)胞,克隆之人所生疾病,也同本體息息相關(guān)。
于是在小說的第五十六章,我們?nèi)チ说聡讹w船日行千萬里,著陸水星求真理》。
我?guī)е苟?,想找孫埥民的老師羅爾夫先生,卻被告知羅爾夫已離世多年。我們只好輾轉(zhuǎn)來到羅爾夫家中,前后磨了一個禮拜,羅爾夫遺孀方同意拿出實驗日志。我和張漪村回到三江后,便急急忙忙找人翻譯德文。
研究多天我們才明白,豆丁的本體是兩廣富商辛某人,而那個辛某人早已去世多年。
“我講啦沒指望的,跑這些路程都是白費(fèi)功夫的。”張漪村連連搖頭道。
“可是羅爾夫的日志上寫得清楚明白,大清國抱走了一個嬰孩,那人定是豆丁的兄弟。”我指著日志道。
于是我們懷揣最后一絲希望,坐火車去往粵東。車站里有許多扎著腿的士兵,設(shè)了卡口一個個查行李。豆丁有些害怕,一直往我身后躲。張漪村輕聲罵道:“平白無故把人攔住,這算什么做派?”
我噓聲道:“切莫聲張了,待會莫說行李,連你這個人都要扣下來了?!?/span>
我們艱辛出了車站又包馬車去縣域,到了鄉(xiāng)下只好坐板車。一路奔波四五天,才來到辛某人的住處。路上馬車每到一處,我便記下風(fēng)土人情,以便寫進(jìn)小說里。辛某人住在江勐,家中做布匹生意,也會把江勐水果銷往內(nèi)陸。江勐天熱,路邊栽種高大棕櫚樹,常有小販叫賣熟透芒果。
張漪村不愧是做生意的天才,他才到辛府,便計劃好了要同他做生意,找他合伙開堿廠,用廠里的淺水鐵殼小船運(yùn)貨,把粵東和三江這條水路打通。
我們讓家仆通報,家仆卻對豆丁上下打量,抽搐半天才去喊他家大人。
那位辛大人同豆丁一模一樣,也是副衰老模樣,只唇邊多胡須,身架稍顯粗壯些。他一見到豆丁,倒也愣住了,問我們:“這是何人,莫不是我流落在外的兄弟?”
辛大人腦子靈泛,同張漪村聊了幾句便很快擬好了交易合同,還讓家仆去錢莊取了銀票。豆丁呆立一旁,癡癡看著庭院里散養(yǎng)的白鵝。
我原以為豆丁會心有靈犀,起碼有所觸動,有股冥冥中熟悉的氣息指引他相認(rèn)。誰料他徑直穿過辛大人,奔到院子里去撲鵝,鬧得白鵝亂飛,滿園飄羽。
“豆?。 蔽业吐暫艉?,把他拽到了辛大人面前,道:“你仔細(xì)點(diǎn)瞧,他是誰?”
豆丁并不理會我,只將手心的翅羽遞給我,淺淺笑道:“鵝……毛。”
“這樣看又不是很像了,根本就是兩個人?!睆堜舸逶谖叶叒q猶豫豫道,“恐怕他身上也生著病,大概救不了豆丁的?!?/span>
他自然面上沒什么,我卻喉嚨哽塞又欲流淚了。以往我總覺得豆丁還有他人依附,到如今我才發(fā)覺,天上地下,也只有一個豆丁罷了。
回三江后,我提筆寫下第一百章——《克隆生逗留外太空,水星人淚灑認(rèn)親地》。
這之后我仍舊帶豆丁遍訪名醫(yī),浪漫多情的法國是金星,堅毅勇敢的美國是火星。豆丁在金星坐氣球飛船,看落日熔金緩緩下沉。在火星,豆丁則駕著火星戰(zhàn)車,轟隆隆邁過晨昏線,追逐永不落的太陽。
這部小說越寫越長,豆丁的病卻總不見好。美國醫(yī)生說豆丁系基因病,無論如何治療,都無力回天。
我屢屢心懷惆悵,望見豆丁一派天真模樣,又勉強(qiáng)打起精神,陪他玩皮球和毽子。在美國時,我?guī)Ф苟∽≡谄仗m旅店,因想起南薇,便又多番詢問店內(nèi)仆役。
仆役收了美元,便極為熱心找到中國廚師充作翻譯,又特地找到二十年前的柜臺登記員,那人現(xiàn)在已是普蘭旅店的高級經(jīng)理,他拿出一張黑白照片,上面是湯文齋被記者團(tuán)團(tuán)圍住,而他站在墻角伸頭看的模樣。
“他說這人他記得,是大清國來的貴賓,本是三人住在普蘭旅店,出去時卻成了四人,回來倒又成了三人,這事情他也摸不著頭腦?!敝袊鴱N師道。
“如何多了一人,又少了一人呢?”我急切問道。
那美國人支吾半天,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不過他講了,收了你的錢,自然是會幫你多打聽打聽的。”廚師道,“興許你要找的那位太太,早就嫁給了洋人,天天就在家里給先生煎黃油面包呢?!?/span>
我只得囑托再三,帶著豆丁匆匆回了三江。
那已是去年的事了,距前日我收到西洋來的掛號信,已過去整整十一個月。我近來記性壞得厲害,唯獨(dú)對時間格外清楚。
掛號信上說,在美國馬薩諸塞州查到了南薇的消息,她上過馬州報紙,具體的刊號要等查到后再寄來。
她一定登報尋過我,我想。
“昂……”豆丁顫巍巍舉起漿糊桶,提醒我去粘貼??暶鳌?/span>
我們一人拎一桶漿糊,在三馬路和四馬路上搭梯子粘貼。我站在梯子上,看到不遠(yuǎn)處碼頭重建,一只只汽輪船鳴長笛涌出運(yùn)河,路上電車叮叮作響,如鱔魚般穿梭過擁擠的人群。賣草爐餅的小販同賣豆腐花的擔(dān)子擦肩而過,兩個灰藍(lán)臃腫的身影消失在人海。再遠(yuǎn)一點(diǎn),洋行大樓巍然聳立,在蔚藍(lán)的蒼穹下,飄揚(yáng)著獵獵作響的旗幟。
三江已然天翻地覆,近來科學(xué)類報刊雜志也接連涌現(xiàn),《三江科學(xué)》銷量難看,只有些老客戶仍舊催著小說結(jié)局。我倒也釋然,最近記性實在壞得厲害,清早煮了一盅粥,放在灶臺上竟全然忘記,回家時才看到燒裂了的瓷罐。我大抵是老了,不適宜再干這份事業(yè)。
“是雪千尋先生伐?”有人在電線柱下邊問,他指著??暶饕蛔忠痪渥x著,“那么請問先生,這部小說結(jié)局是什么呢?”
“結(jié)局自然是好的,這個請儂放放心?!蔽业?,“到底也是大團(tuán)圓合家歡的事情了。”
“那么究竟是什么樣呢?”那人追問道。
我下了梯子,將漿糊桶和刷子遞給豆丁,略思索一番,便對那人道:“結(jié)局是頂好不過的,克隆生去了火星,又見到以往的老朋友,他們決定在火星定居下來?!?/span>
“你講的老朋友是哪些,有鳥頭先生,白裳外星女,蒸汽飛狗,胖子發(fā)明家,還有么?”他掰著手指頭數(shù),搖頭道:“你差不多早忘記了,鳥頭先生在二百章的時候,就永居在月球啦,白裳外星女也飄蕩在外太空,至于胖子發(fā)明家是一直陪在克隆生身邊的,他們幾人如何聚到一塊去了,可是在瞎胡鬧結(jié)尾噥?”
我見他言之鑿鑿,心里涌出幾分羞愧,便紅著面皮道:“你記性倒不壞,不過我這么安排自然有我的道理,世上事情瞬息萬變,何況小說里呢。”
“瞎胡鬧,瞎胡鬧?!彼麚u著頭走開了。
我同豆丁回到報館后,張漪村勸我略等幾天,報館結(jié)算的錢從洋行取出后一把付給我。
我應(yīng)允下來,卻沒想到?jīng)]過幾日碼頭便封鎖起來。那日炮聲不斷,恍惚間我以為是除夕夜。
“火……”豆丁指著窗外道。
我探身望向窗外,夜空下濃煙滾滾,遠(yuǎn)處火光輝映蒼穹,燃起一幅宏偉殘破的畫卷。火光處正是張漪村的硫酸廠。
我慌張穿上衣服,安撫好豆丁,便匆匆出門去尋張漪村。一路上逃難的三江百姓如浪濤般將我越推越遠(yuǎn),我奮力逆流而上,路上孩童啼哭聲,傷者痛嚎聲不斷,街邊攤子更是零亂散落一堆,踏扁的鞋,摔破的壺,落下的衣衫數(shù)不勝數(shù)。
“外國人轟炸來了!”
我心臟狂跳,一邊躲著轟炸,一邊僥幸來到張漪村住處。他早已穿戴整齊,欲前往硫酸廠。我苦苦相勸,張漪村卻怒道:“和平年代我制酸是為了農(nóng)田肥料,一旦國有緩急立馬改造軍火效力疆場,現(xiàn)在對方瞄準(zhǔn)我們,是把槍口對著整個中國來的。何況我廠里幾千名工人,我倒躲在后面當(dāng)縮頭王八,天底下絕對沒有這個道理的!”
他又同廠里職工安排工作,“安排人分批撤退,所有業(yè)務(wù)一概停下來,氧化部恐怕保全不了,機(jī)器搶救不下就算了,能卸下拆除的,一應(yīng)給我卸下來裝到船上,絕不能讓洋人拿去用了!”
他又望向我道:“子慶,這番去美國,我怕是陪不了你了,你知道我這個人的,脾氣上來了誰都勸不住的?!?/span>
我流淚道:“我這個人你也知道,心胸里裝載一丁點(diǎn)悲歡就受不住,我……我也干脆不去美國了?!蔽?guī)锥冗煅?,心中實在不愿張漪村?dú)自留在三江。
“儂行行好,再克隆一個張漪村下來,陪你們?nèi)ッ绹貌缓猛??”他大手一擺徑直離開,“我馬上要去江勐重新辦廠,看看樣子馬上要開打了,我這份事業(yè)丟不開,你要走要留隨你便,別把豆丁的病耽誤了才是正事。”
我見他如此決絕,只好回到家中收拾行李,等待碼頭開放,便帶著豆丁上船。
我在馬薩諸塞州找尋了三個多月,到底沒能找見南薇,只好寓居鎮(zhèn)上做些農(nóng)活。
張漪村的信也斷了許久,我最后一次看見他,是國內(nèi)寄來的訃告,他在運(yùn)機(jī)器前往江勐的水路上,被洋人的炮彈炸沉了船,尸首至今未能尋到。
我心中痛切,一連郁思多日不得解脫,在寫的小說結(jié)局也一再涂改,往往提筆再寫時,又忘記了前文。
我近來記性實在壞得厲害。有時在窗邊待一整天,腦海里想到的小說劇情逐漸瓦解,又一次次回到了原點(diǎn)。
索性馬薩諸塞州日子長,倒并不覺得時間浪費(fèi)。這邊玉米豐盛,田野里彌漫開來玉米香味,豆丁喜歡在玉米地里狂奔,追逐著撲扇翅膀的鳥雀。玉米桿葉子碰撞,發(fā)出窸窸窣窣的聲音。再遠(yuǎn)些,雪白的云群逡巡過境,在一望無際的平原上流動陰涼的云影。我近來記性實在壞得厲害。
我寫蒸汽飛狗奔跑在云端,白裳外星女在飛艇里照顧嬰孩,胖子發(fā)明家操控飛艇方向,一直往月球的方向前進(jìn)。寫著寫著,我又忘卻了,紙上的文字飄飄蕩蕩,跌落到了地上。
豆丁,跑慢些。我喊著,遠(yuǎn)方收割機(jī)轟隆隆震動,掀起漫天的灰塵。
風(fēng)涌了進(jìn)來,桌上稿紙被吹動,一張張飛揚(yáng)飄蕩。稿紙里的字落入眼中,我恍惚間看到幾個身影,他們從紙張間漫步而來,穿過傾頹的高樓,熱鬧的港口,來到我的身邊。
嗷嗚——我似乎聽見豆巴的叫喊聲。
我近來記性實在壞得厲害,總一遍遍想起故人,又全然忘記一切。他們只在腦海中出現(xiàn)片刻,又匆匆離去,仿佛蜻蜓飛過裝滿落日的池塘,輕輕一點(diǎn),便激起無窮無盡的金色漣漪。
我知道,當(dāng)我想起他們時,一定是他們又回來看我了。
? ?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