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怪樂團：如何拆毀一座教堂

?

“它應(yīng)該是個叛逆的故事，不過因此它也應(yīng)該保留一點童話的色彩?！?/p>

“你在寫什么？”

“專輯的曲子，還有附帶的故事?！?/p>

“我賭你這次要喝光一箱啤酒才寫得完?！?/p>

“或許如此?！?/p>

……

嗝

而那只板著臉的老山彥在踏進門的一瞬間，整個酒館都安靜了，音樂聲停止了，人們把還沒結(jié)束的對話嚼碎，然后咽了下去。除了幽谷響子——她剛剛很豪爽地喝干凈了一杯啤酒，打了個很不淑女的酒嗝。黑色襯衣上還沾著啤酒沫。

“你，過來?！崩仙綇┲惫垂吹囟⒅懽?，而后者知道這次她死定了。

“你是怎么找到這里來疼疼疼疼疼……”

“你是我從小帶大的，我還能找不到你！”

響子被揪住耳朵，而她看見所有人都掩住了耳朵，不去聽他們的對話，剛才與她聊天的付喪神把耳塞扔進了冒著白沫的酒杯里。她無奈地笑了，在酒館耳塞是必須品，因為聽了牢騷或者青少年之家長們的訓(xùn)斥，就會變酸，無論人還是啤酒。

……

“你是唱詩班最出色的歌詠者，明天要站在第一排唱歌，而你今天在酗酒。也不知道你是怎么溜出來的，反正你等著挨罰吧?！?/p>

“這怎么能叫酗酒呢？我想組個樂隊，正物色樂手呢?！?/p>

“不用解釋！你怎么分不清個輕重緩急？明天城里的神父要來，修繕教堂的撥款能不能成就看唱詩班的表現(xiàn)了?！?/p>

“和我有什么關(guān)系？你不是負責(zé)人嗎？天天讓我唱那些無聊的東西，你怎么不自己想辦法?！?/p>

“無聊的東西……你身為山彥，不知道你生來的價值嗎？我這么器重你還不是為了讓你接管唱詩班！你知道多少人羨慕你呢！”

老山彥從懷里拿出了一條拴狗繩，套在了響子的脖子上。但這不是一種懲罰，而是一種必要。因為響子每次聽到如此語重心長的勸告，就會變成一只嚶嚶叫的狗。她四條腿拼命抓撓著地面，也只能被老山彥拽著走。

而老山彥不會停下他的教育，他把響子聽到耳朵起繭的話重復(fù)了一遍又一遍。而響子則不情不愿地復(fù)習(xí)了一遍山彥打掃教堂，宴請回聲的傳說，以及教堂留存聲音的功能對于世界來說的非凡意義。

最后他們回到了教堂附近的石屋，這里住著二十幾個唱詩班的孩子，他們的房間對稱分布在走廊兩側(cè)。鼾聲讓響子產(chǎn)生了些許困意。響子的房間在走廊的最里面，老山彥把她牽進屋子里，然后關(guān)上了門。

啪——

響子恢復(fù)了人形。

“早點睡，明天好好表現(xiàn)，我可以考慮給你放天假。”

門外傳來的聲音沒有之前那么嚴厲了。

“切，誰稀罕?！表懽余洁炝艘宦?。

她摸黑爬到了自己的木板床上，從床下抽出一根木條，煩悶地敲在墻壁上劃來劃去，敲打出節(jié)拍。

這聲音墻壁估計也受夠了，一扇小窗戶從墻壁上方浮現(xiàn)而出，月光便順著窗戶照了進來。

響子看見這月光，突然想起來一件事情，于是脫掉了鞋子，把腳丫伸向月光——

她張開腳趾，黑色的指甲油在皎潔與白皙間顯得尤為顯眼。

她滿意地笑了，把木條又放回床底下，月光在地面上的面積也逐漸縮小，房間回歸黑暗。

“老東西，你抓不到我的事情多著呢?！?/p>

這次應(yīng)該是她贏了，她這樣想，而又有了一個天真的念頭出現(xiàn)在她腦海里：如果沒有撥款，那這該死的教堂是不是就可以早點塌掉了。

但是她睡著了。

隔天清晨，教堂的大鐘那顫抖的音色喚醒了唱詩班的孩子們。響了五聲，代表這是早上五點，唱詩班有著嚴格的生活節(jié)律。

響子倏地從床上爬起來，從床頭抽了一條毛巾，踩上鞋子跑到了屋外，她要趕著去水井邊上洗漱，否則哪怕她是唱詩班的大姐頭，也沒人讓她插隊的。

天沒有完全亮，只有兩三個年紀(jì)比她稍小一些的孩子趕在她前面了，有抱著木盆的，還有把毛巾掛在脖子上的。

“響子姐姐，早上好?！?/p>

“早啊?！表懽踊貜?fù)了一個燦爛的微笑。

響子有時候會為這些孩子感到可憐，他們不像同齡人可以那樣可以自由玩耍，被選入唱詩班的孩子從小就要接受嚴格的培訓(xùn)，直到二十歲為止。

后面又來了幾個孩子。

“響子姐姐早，聽說今天有城里的神父要來，是真的嗎？”

“是啊，老東西親口說的。”

“你說神父長什么樣兒啊。”

“老東西都得對那家伙點頭哈腰的，肯定比老東西還老還丑?！表懽佑檬种割^比比劃劃，語氣非常浮夸。

“那他肯定是個光頭！老師自己的頭發(fā)就很少?！?/p>

周圍的孩子們都被逗笑了，那笑聲令小路長出了許多的蒲公英。

正好輪到響子洗臉了，她一捧水揚在臉上，用毛巾胡亂地擦了擦，又說：

“不說他們了，今天晚上想聽我唱歌嗎？我在村子里學(xué)了一種新唱法。”

“響子姐姐又去村子里了嗎？”

“是啊，要保密哦?！?/p>

“別又被抓到了，要挨罰的。”

“嗐，我要是怕那老東西，我還是你們響子姐姐嗎？”

孩子們陸續(xù)洗漱完畢，這時正好響起鐘聲，這次的意思是要去晨練了。

孩子們一下子跑開了，大家都回到房間，穿上白色袍子，然后沿著石子小路跑到教堂里面。

在響子看來這袍子和面口袋差不多，又丑又臃腫。她私下搞了幾條年輕女孩穿的衣服，直接穿去練習(xí)，為此和老山彥打了幾場世紀(jì)大戰(zhàn)。結(jié)果是雙方各讓一步，響子不可以在唱歌的時候穿，而老山彥不能把它們燒了。

他們一路小跑，教堂里并不亮堂，每個人都在木平臺上站到了自己的位置。響子站在第一排，還有幾個和孩子們不住在一起，年紀(jì)稍大的歌詠者也在第一排。

老山彥也漫步走進教堂，走到平臺前，舉起有些干瘦的手臂，然后腹腔用力發(fā)出了洪亮的聲音。

“日升之歌！”

這是一首贊美日出的歌曲。教會認為，大地因為聽見了日出的聲音，才變得溫暖光明，但是人們聽不見那鞭笞黑暗的黎明巨響，因此要用這首歌代表日出。

歌曲分為兩個聲部，隨著中音的奔走而逐漸變得激蕩，男女高音交替贊美從視線盡頭上升的紅日。教堂特殊的聲學(xué)構(gòu)造令歌聲長久地回響，氣勢恢宏。第二聲部在歌曲的高潮階段展示了完美的滑音，而伴隨著響子驚艷的歌聲，陽光從教堂的彩窗中絲絲縷縷地拜訪。

曲畢，淡金色的朝陽淹沒了教堂，歌詠者們輕輕喘息，這點陽光可不能令他們呼吸困難，這只是他們的第一首歌。

之后他們又唱了一首贊美聲音的歌曲。

歌詞寫到：

我們聽見聲音，我們?nèi)谌胧澜纭?/p>

聲音是世界的漣漪，世界因聲音而改變。

結(jié)束后，老山彥念起了固定的禱詞。

“山彥的先祖建造了教堂，宴請回聲，所以人們能把聲音延長。我們是聲音的信徒，我們服侍回聲，我們用聲音贊美聲音！”

響子遠遠地看著老山彥，有點模糊，聽過無數(shù)遍的禱詞左耳進右耳出，她心里想得是等下吃什么。

正常來說老山彥的禱詞結(jié)束后就是吃飯的時間，而偏偏這個時候，一個從未見過的油膩男性穿著修道服大步走了進來。

“嗯，在祈禱呢，抱歉打擾各位了。”

老山彥別過頭，臉上露出了熱情又標(biāo)準(zhǔn)的笑容，三步兩步迎上前去。

“您就是神父大人吧，不是說中午到嗎，有失遠迎有失遠迎?！?/p>

“想早點來看看唱詩班晨練嘛，反而是我來晚了才對，你們等一下是用餐時間吧。”

“沒關(guān)系，飯晚一會兒吃無所謂，您想看的話我們再唱一首就好了?！?/p>

“這樣啊，那就有勞各位了?！?/p>

響子聽明白了，她的早餐因為這個心血來潮提前來到的神父不得不延遲了。她這才去仔細打量了這個神父，長得滿臉橫肉，身材走樣，還有點謝頂，完全是令人生厭的長相。她對這位神父的不滿更甚了。

老山彥又指揮了唱詩班去唱一首歌，神父坐在一旁閉眼聆聽。響子不耐煩地跟著唱了，唱得是千篇一律的贊美詩，她唱得比任何人都好，也比任何人都不情愿。到了高潮部分，神父眉頭緊鎖，竟然突然叫停了老山彥。

他指著響子說：“讓她單獨唱。”

眾人的視線集中到她身上，響子萬分錯愕，但她從來不是膽小鬼。她抱著一種你叫我唱那我就唱的心態(tài)，一展歌喉。她絕沒有刻意去唱得更加賣力，但她技巧純熟，在座無人能比她唱得更優(yōu)秀了。

而那名神父用粗大的手指撫摸著下巴，半晌說了一句話。

“不合格。”

“嗯？”包括老山彥在內(nèi)的所有人都吃了一驚。

而響子火氣往上竄，雖然她厭倦了無聊的教會歌曲，但她對待歌唱始終是認真的。至今還沒人否認過她的歌聲。

“你是來找茬來了？你說說哪里不及格？”

老山彥看見響子對著神父大吼，嚇得臉色煞白，急忙制止。

“怎么說話的？這么不尊重?！?/p>

“沒錯，就是不尊重，你的技法無可挑剔，可能是我聽過的最好的，但是完全不虔誠。你是山彥吧，你作為山彥不夠虔誠，歌唱成什么樣兒都沒用?！?/p>

神父不緊不慢地補充到。

“不虔誠是吧？我告訴你什么叫不虔誠?！?/p>

響子被徹底惹火了 說完，她唱了一句贊歌，但是音符的順序完全是顛倒的，這是褻瀆唱法。

響子飽含怒意的高音回蕩在教堂，經(jīng)過墻壁層層碰撞，貫穿了每個人的髓腦，燭火熄滅。而這座歷史悠久的教堂聽聞這歌聲卻忍俊不禁，以一種無人能察的方式大笑，教堂的吊燈開始搖晃，神父和老山彥注意到那吊燈的影子在他們身上跳舞之后，嚇得連滾帶爬，而吊燈終于是掉下來了，而且比這老胳膊老腿要快。

轟隆——啪——

灰塵卷起，眾人圍了上去。老山彥因為瘦，整好穿過了吊燈的間隙沒有受傷，只是嚇得呆在原地。神父沒有被直接砸中，而是被掉落后彈起來的燭臺嗑到了腦袋，在貧瘠的頭皮上起了一個雞蛋大小的包，眩暈了起來，筆直地倒在了地上。

教堂一片安靜，半刻之后有人反應(yīng)了過來，紛紛跑向二人。而響子也在瞬間冷靜下來，她意識到一件事情——這次她闖大禍了。

……

唱詩班的孩子們嘰嘰喳喳地收拾事故后的教堂，而他們的笑聲在教堂之間不斷地反射，吵得老山彥靜不下心。而神父至少確認了一點，那就是這座教堂的確需要經(jīng)費去修繕。

“我聽說你打算把那個女孩培養(yǎng)成教堂的接班人？”

神父找了一塊綠色的頭巾遮住頭上的包，與他那身白色修道服相配顯得十分滑稽。

“我總想著她有一天能長大，而我現(xiàn)在懷疑我能不能活到那一天。”

老山彥嘆了口氣。

“把她送去軍樂隊待上幾年吧，至少先學(xué)會規(guī)矩。”

“可是……”

“舍不得？但這對她來說是好事兒吧。”

“哎……可能是這樣吧?！?/p>

他們的對話落在地面上，滲進石磚，穿越泥土。而這條路畢竟每天被響子走過，它有些動容，被鎖在房間的響子正盤腿坐在地上，而聲音化為地面冰涼的觸感，讓她顫抖了一下，豎起雞皮疙瘩。

“不知道這次要怎么變著法收拾我。”

響子做過很多種猜想，但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現(xiàn)在要抱著行李箱，和老山彥擠在一輛馬車上。

“我們要去哪？”

“軍營，而且是城里的?！?/p>

“什么？去那干嘛？”

“讓你在軍樂隊待上個三年五載?！?/p>

“我不去！”

“馬車鎖上了，不用掙扎?！?/p>

“??！你至少要我和孩子們道個別吧?！?/p>

“我會和他們解釋的?！?/p>

“那你就去解釋啊，干嘛跟過來？”

“因為我不在你肯定會逃跑，這個鎖大概鎖不住你。我會一直盯著你，直到把你交到軍隊里為止?！?/p>

“我要上廁所！”

“憋著！我有好幾套預(yù)案等著你呢，你逃不掉的?！?/p>

這絕望的話語飄到響子耳中，它又變成了狗。老山彥把行李箱放到自己腳下，掏出拴狗繩把她拴住，這下他放心了。但他并不放心，因為響子從未離開過村子，他不知道自己這樣做是好是壞。于是他攥緊了繩子，馬車搖晃的聲音讓他也變成了一條狗。當(dāng)然，是大型犬，嘴牢牢地叼著鏈子，響子依然沒有掙脫的可能。

絕對算不上愉快的旅程結(jié)束了，這也是個絕對算不上愉快的終點。車夫開門的嘎吱聲很刺耳，兩只山彥恢復(fù)成人形，顯而易見，他們邁出車門的步伐非常緊張。

一堵高高的石圍墻出現(xiàn)在響子面前，馬上這東西就要把她囚禁起來，她不是囚犯，但她覺得她是。

軍營的大門口兩側(cè)各有一座塔樓，有士兵把守在門口。響子看見軍營不遠處有一片森林。老山彥對著衛(wèi)兵嘰里呱啦的說些什么，于是便放行了。

軍營內(nèi)部首先是一個廣場，旁邊有許多的屋子。兩個身穿紅色制服的軍人把他們帶到一個房間，里面是個帶著眼鏡的軍官。他和老山彥簡單聊了幾句，就拿出一張紙，開始給響子登記。

那個軍官露出了很客套的微笑。

“去隔壁房間吧，先檢查身體?！?/p>

響子去了隔壁房間，走廊有巡邏的士兵，她走了進去，首先是更衣間，男左女右，更衣間正中間有一塊指示牌，要求入伍的新兵要脫光檢查身體。至少十年沒人見過她的裸體了，她很不舒服，但還是照做了，并走進下一個房間。

房間里坐著幾個女性醫(yī)生，沒有一點好臉色。她們不由分說地拿起各種儀器，開始檢查響子的身體。

一位女性軍官走了進來，她有一頭紫色短發(fā)，制服穿戴整齊，胸口佩著護心鏡，瞳孔中閃爍著蛇的目光。她打量了一下響子，冷著臉地指著她的腳趾頭說：

“這個不合格，你處理一下。”

響子低頭一看，她都忘了自己涂了指甲油了，她有點不知所措。

“處理？怎么處理？”

“拔了或者磨掉，你選一個?！?/p>

“那我不疼死，你這軍隊還練上刑啊。”

“那你就等它自己長下去剪掉，在剪下去之前，你必須打掃軍營四個角落的廁所?！?/p>

“憑什么？我來之前又不知道?！?/p>

“憑你不合規(guī)矩，而我是你長官。”

……

就這樣，響子不得不掃了一整個月的廁所。

在這一個月軍營生活的所有惡劣體驗中，她認為掃廁所是她最有可能記一輩子的。四個角落的廁所距離遠得離譜，在其他人扛著樂器或者武器的時候，她不得不提著把掃帚到處跑。她為此遭受了不少嘲笑，而她只想對著那些嘲笑她的人說臟話，因為廁所的使用情況實在是太惡劣了，她一度覺得這里可能是世界上最沒有教養(yǎng)的人的聚集地。而這一切的一切只因為她涂了指甲油。

當(dāng)她剪去指甲上最后一點黑色的時候，她有了一種甜蜜的解脫感。

沒有單人房間，每天跑步十公里，高強度的體能鍛煉，不能和上司頂嘴，這都是她從未經(jīng)歷過的。這一個月，她感覺蒼老了許多。

說到頂嘴，響子又頂撞了那位罰她掃廁所的軍官。這一個月響子也摸清楚了她的底細，她叫八坂神奈子，年輕時候上過戰(zhàn)場，當(dāng)過戰(zhàn)地指揮官，打過幾次勝仗，因為指揮風(fēng)格雷厲風(fēng)行，有個諢號叫“風(fēng)神”。為人刻薄又傳統(tǒng)，把規(guī)矩看得很死，因此退居二線當(dāng)上教官之后，成為了新兵的噩夢。

而她對音樂的看法也相當(dāng)?shù)摹败娐谩薄奈枋繗猓饝貙κ?，是?zhàn)爭的工具，除此以外別無他用。

包括教官在內(nèi)的所有軍樂隊成員都不喜歡她。

畢竟響子掃廁所的罪魁禍?zhǔn)拙褪撬?，響子對她也沒有好感。但她真正惹火響子的地方正在于她對音樂的態(tài)度。

神奈子這個人很喜歡四處宣告她的權(quán)威。有一次，估計是她失眠，大半夜把所有軍樂隊的人都叫醒，喊到廣場上，喧嘩著她對音樂的高談闊論并夾雜著各種迂腐的言論。當(dāng)她終于說到“你們學(xué)習(xí)音樂是為了方便我們殺敵”的時候，響子再也忍不住了。

她終究是熱愛音樂的，她的室友沒能拉住她，沖出隊伍指著鼻子與神奈子對罵，金句頻出，罵得神奈子還不了口。

神奈子哪里忍受得了這種僭越與羞辱呢？她終于動用了長官的權(quán)力，兩個近衛(wèi)直接把響子按在地上，而她按照軍營的規(guī)矩，親自打了響子二十軍棍。

鬧了這一出，響子被揍得在床上躺了三天，不過軍樂隊的成員們都過了把癮，愿意輪流照顧她，響子覺得這把不虧。

響子也并非沒有樂趣。

首先，軍樂隊的歌曲和使用的樂器與唱詩班的截然不同。唱詩班的曲調(diào)復(fù)雜，而且拖得很長。樂器幾乎只有豎琴和提琴，還有一架音色不錯但包括老山彥在內(nèi)沒人會彈的管風(fēng)琴；而軍樂隊的曲子比較快節(jié)奏，沒有那么長，很適合邊走邊演奏。樂器則使用打擊樂器和管樂器。

很多樂器響子從未在村子里見過，她大開眼界，她積極地吸收這些音樂財富，而她遇到了另一個理所當(dāng)然，但她又覺得幸運的事情——有人愿意教授她這些知識。

軍樂團的教官有四個人，分別是普莉茲姆利巴家族的三姐妹露娜薩、梅露蘭和莉莉卡，以及堀川雷鼓，每個人分別負責(zé)教授一類樂器。

她們很喜歡響子，她在音樂方面虛心求教而且天賦很高，也因此和響子聊了許多私人話題。

“我們以前是搞樂隊的。”雷鼓坐在一面大鼓上，對著下課后留下來的響子說。

“真的嗎？”響子聽后眼睛都亮了，而雷鼓掏出墨鏡戴上，才不覺得刺眼。

“真的，我們的樂隊叫堀莉茲姆利巴，最風(fēng)光的時候在首都郊外的太陽花田演出過，觀眾少說有個一兩萬吧?！?/p>

“那你們怎么來這里當(dāng)教官了。”

“唉，還能因為什么，戀愛了唄。你是新兵可能不知道，我和莉莉卡是伴侶。不過法律不承認嘛，所以我們現(xiàn)在是一種讓律師頭疼的關(guān)系?！?/p>

“這……完全看不出來?！?/p>

“我們沒辦法太張揚。而且因為這個，樂隊那種的生活不再適合我們了，我們要安穩(wěn)的生活，也無法再寫出新曲子了，樂隊也必須解散了。可是我們又不想分開，就一起找工作。那三姐妹其實還有個小妹，后來當(dāng)家了，我們求著她，普莉茲姆利巴家有軍隊方面的關(guān)系，我們就進來嘍?！?/p>

“這真是……”

“令人感慨，對吧?！?/p>

雷鼓笑了笑。

“所以我們和神奈子關(guān)系不好?！?/p>

“這有什么關(guān)系嗎？”

“神奈子那個混賬，她簡直是舊時代的化身，她反對女同的，對我和莉莉卡指指點點的，早就想罵她了?！?/p>

“那我還算是幫你實現(xiàn)愿望了?！?/p>

“好了，你可以滾了。我不吃這套?！?/p>

“好好好，我這就滾?！?/p>

響子和教官們關(guān)系不錯的同時，也有志同道合的室友。倒不是因為她多幸運，而是因為這間宿舍位于軍營的角落，最冷且距離食堂最遠，很適合頂撞過神奈子的問題人員入住。

她的三個室友，轆轤首赤蠻奇，狼人今泉影狼，夜雀米斯蒂婭，都是水平不錯的樂手，當(dāng)然，都是所謂問題兒童。

四個人被送進軍營的理由不盡相同，響子大概還算溫和的。赤蠻奇為了一根兒笛子和人打了架，把人一頭撞進了醫(yī)院，后來對方要賠錢，她不知怎么的就被送了進來，面試過后加入了軍樂隊；影狼的家鄉(xiāng)不富裕，而軍隊是包吃包住的，她體格好，被選來了。但她發(fā)現(xiàn)這里不適合她，她比較喜歡自由，而且滿月時經(jīng)常闖禍；米斯蒂婭家里是開餐館的，她給客人唱歌，結(jié)果當(dāng)?shù)赜袀€姓西行寺的富人饞她身子，她為了躲著就參軍了。

音樂成為了四個人夜晚在床上翻來覆去時的話題，宿舍足夠遠，小聲唱兩句的話沒人會聽見。

赤蠻奇話不多，但情緒激動時會很沖動。偶爾會自己哼小曲兒，都是她自己想到的旋律。遇見哼著歌的赤蠻奇，偶爾會有她身邊飄著許多腦袋的錯覺。她很擅長吹奏的樂器，軍樂隊有的她基本都會，。她偶爾會在紙上寫曲子，節(jié)拍和和弦別具一格。

“姐，這么復(fù)雜的曲調(diào)是怎么想出來的？”

“嗯，演奏的時候突然不想按譜吹了，感覺應(yīng)該變個調(diào)，就想出來了?！?/p>

影狼的老家有一種特殊的音樂風(fēng)格，被稱作“狼調(diào)”，描繪了很多下層社會的苦楚，還有些很粗俗的內(nèi)容。這種憂傷又直白，充滿野性的風(fēng)格給了響子極大的震撼，她在村子里都沒聽過這樣的唱詞。

“你居然會唱這種歌嗎？我看你人怪老實的。”

“嘿嘿，人的外表下不一定藏著什么，我藏著一頭狼，我愛聽?！?/p>

但影狼很少唱她喜愛的狼調(diào)，她聽見自己的歌聲后，身上就開始長毛。

米斯蒂婭活潑開朗，和響子很聊得來。她在家的時候，唱完歌之后也要充當(dāng)女侍，聽了不少客人的談話。嘈雜的夜場讓她現(xiàn)在還有點夜盲，但也因此讓她的填詞特別有生活氣息。唱詩班的歌詞精致又縹緲，和響子正好互補。

“教會的唱法和歌詞沒有這種力量啊?！?/p>

“但是你們的歌曲很成熟啊，我總覺得老家的民謠有不完善的地方?！?/p>

四個人萌生了組建樂隊的想法，偶爾會一起交流音樂，雖然她們不可能在這里進行所謂的表演。

響子就這樣生活著。有吃有喝還有住，這樣的生活還算不上苦。響子在軍營中見了很多人，她知道她的不滿本身就會引起不滿。但是，她覺得缺少了些什么。

時間就這樣過了一年，偶爾照鏡子時，她會發(fā)現(xiàn)自己的身子與原來相比結(jié)實了不少。如果老山彥再去追她，她一定能輕松的逃跑吧。說起他，老山彥偶爾也給她寄過信，她從來不看，除了我還活著四個字，回信從來不寫其他內(nèi)容。她不知道這樣做好不好，但爽了。

一開始的新鮮感已經(jīng)褪色，軍樂隊的曲子雖然有獨特的技巧，但她再也不能從它們中聽到幸福了，那狂熱始終都在，格外刺耳。

她究竟要在這里待上多久呢？她要等到老山彥來接她嗎？

有一天，她們四個上完課之后，雷鼓等四個教官叫住了她們，大家逐漸離開了。

“年輕人，今天給你們開點小灶。想聽我們在樂隊時候的曲子嗎？”

“來真的？必須聽！”

“幫我們準(zhǔn)備一下。”

教官們拿出了她們曾經(jīng)使用過的，載滿了她們回憶的樂器。等一切準(zhǔn)備好之后，雷鼓走向教室的門，打開后四處張望了一下，回來之后穩(wěn)穩(wěn)地坐在了豎起來的大鼓上。

“我們開始吧！”

這首曲子叫做《今宵是逃逸的自由主義者》，曾在太陽花田的演唱會將氣氛抬到巔峰。當(dāng)初雷鼓在夜晚潛入普莉茲姆利巴家族，與姐妹三人一同遠走高飛，成立樂隊，這首曲子便是為了紀(jì)念此事而作。

細碎的鼓點、高昂的號聲，若近若離的弦樂和聲，暴走的鍵盤，這音樂中有軍樂隊的縮影，也有宮廷音樂的風(fēng)范，但是任何能聽見的東西——哪怕是燈中的火光——都知道它們不一樣。

響子看見了那個夜晚，看見雷鼓站在一棟古宅的窗子下面，看見了黑暗中背著自己樂器的三位千金。她們坐在窗臺向下望，猜測跳下去的后果，可能摔個很慘的跤，或者更慘，摔進她們不該涉足的地方。但雷鼓張開懷抱，聽見她的催促，三姐妹不再猶豫，她們跳了下來。她們離開窗臺的一刻便飄浮起來，因此她們永遠記得那一夜的氣壓。

就在所有人都沉浸在旋律中時，一個不和諧的插曲，不，應(yīng)該說是休止符，踢開了房門，中斷了一切。

“我不記得我們收錄的樂譜里有這種曲子?！?/p>

是神奈子，她的臉好像上了霜，冷得人發(fā)抖。

“是是是。不過長官，項目之外的熏陶也……”

“閉嘴。你想熏陶什么？聽了這種曲子的人根本沒法成為軍人了，我要罰你們每人二十軍棍！”

響子四人的臉色變得慘白，響子又想起她剛來不久時的痛苦。她們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不，長官！是我，是我邀請她們留下來的，要打就打我?！?/p>

雷鼓走向神奈子。

“是，是我們的問題。別罰孩子們了?！?/p>

露娜薩等人也走上前去，護住了她們四個。

而神奈子愣了一下，突然臉上閃過屬于蛇的惡毒。

“看在你們這么有團隊意識的份兒上，就不罰你們軍棍了。”

“真的嗎？”

“先別高興。作為代替，我好像看見了很陌生的樂器啊，不如就暫時交給我來保管吧?！?/p>

“什么！那可不行！這可是……”

“那她們四個每人四十軍棍?！?/p>

“你要打死她們嗎！”

“我作為長官，維護軍中的秩序也是很重要的。”

赤蠻奇忍無可忍，她有話想說，想沖過去動手，但最了解她的梅露蘭一把捂住她的嘴，把她死死按住，狠狠瞪了她一眼。如同一盆冷水，把她澆個透。

然后，她把自己的小號拿了出來。

“長官，交給你了?！?/p>

她是閉著眼睛交出去的。

“你……那，我也?！?/p>

教官們把樂器都交給了神奈子，她有點拿不下，用很粗野的方式抱在懷里，四人心如刀絞。

“放心，至少我不會隨隨便便就給它們砸了。希望你們學(xué)到點教訓(xùn)?！?/p>

神奈子把門甩上了，留下了沉默不語的八人。

片刻之后，米斯蒂婭首先想起來她們應(yīng)該安慰一下教官們，影狼已經(jīng)撲過去抱住她們了，雖然她們依然沉默。赤蠻奇找了個角落，如同爆發(fā)前的火山。而響子，她在思考。

“你們先回去吧?！?/p>

等回到宿舍，響子的思考終于有了一個答案。

因為她知道神奈子至少有一件事情說對了——聽了這種曲子的人是無法繼續(xù)當(dāng)軍人了。

“我們得離開這里了，我們不能繼續(xù)待在這個地方。”

響子如是說。

她的聲音被房門攔截，亦無法被第五個人聽見。而此刻，咣啷一聲，房門的鎖已經(jīng)折斷了，掉在了地上。畢竟一聽便知，今晚，任何鎖都不可能鎖得住她們。

……

她們披上夜晚，帶上不多的行李，走出房門，向一個她們平時絕不會主動前往的方向移動。

那是神奈子的辦公室，一般被單獨叫進去都不會有好下場。不過，被沒收的較大的物品一般會被存放在這里。她們的目的很簡單，把教官們的樂器還回去。

鎖一觸即開，四把樂器——小鼓、小提琴、小號、便攜鍵盤，就掛在櫥柜中。她們打開櫥柜，小心翼翼地把它們?nèi)〕鰜?，掛在身上?/p>

她們這才注意到，這些樂器都格外精致，而且保養(yǎng)地格外仔細。而那些無可避免的細小劃痕，還有不起眼角落上的白色簽名，滲漏出如同流水般的一段時光。

米斯蒂婭和影狼惴惴不安，盯梢著，赤蠻奇還在欣賞著這些樂器，而響子則有了一個鬼點子。

“那老蛇折磨了我們這么久，我們可不能就這么放過她?！?/p>

說完，她走向神奈子的辦公桌，正想著做些什么惡作劇，她開始翻箱倒柜。除了影狼其他人都圍了過來。響子翻出了一個空抽屜，往下倒了倒，確實是空抽屜。而細心的米斯蒂婭發(fā)現(xiàn)，這抽屜里有夾層。

她們從中間翻出來了一張復(fù)寫紙和一張速寫畫像。

畫上是兩個年輕女孩，其中一個長得像神奈子，另一個身材較小，一頭金發(fā)。兩人穿著普通的布衣，并排站在一起，沒有背景和其他細節(jié)。

復(fù)寫紙上寫了一段話，并不長：

諏訪子，如果你還是不能接受我的心意的話，那就忘了我吧，當(dāng)我沒出現(xiàn)過。我的青春已經(jīng)結(jié)束了，我要去一個很遠的地方參軍了。

那么，再見。

最后影狼也不盯梢了，四個人圍著這像是信一樣的東西，傳了一圈。最后四個人都開始笑了，又害怕聲音太大，被人聽見，于是忍著不笑，笑意又更加無法阻擋。

“她以前是個女同吧?！?/p>

“后來被甩了！”

“噗哈哈哈哈哈?！?/p>

“行了，快復(fù)原現(xiàn)場，我們得把樂器還回去。”

一切都說得通了，可能山谷天生就適合傾聽秘密，可能山彥天生就能發(fā)現(xiàn)秘密。

她們幾乎顫抖地跑向教官們的宿舍。但她們注意到窗中逸散出燈光，于是輕輕敲響了門。

“那個，我們把樂器送回來了。”

“你們真是……”

“快拿著啊。”

“呵呵，不了。我決定把它交出去的時候，就知道我已經(jīng)再沒有了那種精神?？茨銈冞@樣，是要逃走吧，那你們就，把它帶出這個地方吧。”

“可是……”

“走吧，相信她們?nèi)艘彩且粯拥拇饛?fù)?！?/p>

她們挨個敲響普莉茲姆利巴的房門，如雷鼓所料，她們已經(jīng)不再是自己的過往了。一些付喪神和騷靈，一些記性不好的存在感。

響子憑借著逃出教堂的經(jīng)驗，麻利地爬上了圍墻。她看見巡邏的衛(wèi)兵被困意爬上脊梁，頻頻點頭的樣子，她們可以就這樣逃跑。但響子突然有了兩個想法，一個是讓這些衛(wèi)兵精神起來，另一個是讓神奈子也回憶一下青春的感覺。

“想不想讓我們當(dāng)逃兵當(dāng)?shù)酶碳ひ稽c？”

“這什么怪話……反正我想！”

“我其實不太……”

“來吧！這輩子能有幾回，大不了失敗了?！?/p>

她把剩下三個人都拉上墻頭，方便隨時逃跑，而她自己卻站起身，示意她的朋友們堵上耳朵，深吸了一口氣。

“八坂神奈子是女同！后來被女朋友甩了！”

一年的軍營生活終于令她的聲音如同炮彈般炸響。毋庸置疑，整個軍營的人都會聽到她的喊聲，畢竟她是個山彥，并從記事兒開始就進行發(fā)聲訓(xùn)練。而且她是個山彥，那喊聲在石墻之間回蕩，她感召了回聲！爆炸般的聲音裹挾著爆炸般的信息，驚醒了所有人。

警衛(wèi)被瞬間驚醒過來，他們很快看見了響子，她們應(yīng)該走了，但響子還不滿足，她仍然擔(dān)心有人沒聽到她的呼叫。

“八坂神奈子是女同！被女朋友甩了！證據(jù)在她抽屜里！”

剩下三個人看見拿著軍刀的衛(wèi)兵馬上就要到她們底下了，急忙拽著響子跳了下去。響子一個踉蹌險些摔倒，差點壓到懷里的小鼓，衛(wèi)兵們也靠得很近了，但他們揮舞著軍刀，雖然沒有要砍人的意思。

“我們往森林里面跑！”

赤蠻奇指著軍營附近的那一片森林。

而身后突然傳來了一個熟悉的聲音。

“你們幾個給我站??！”

那是神奈子，她穿著睡覺的背心，顯然沒有梳頭，靴子也穿得很馬虎。但這不影響她暴跳如雷，窮追猛。

她的喝聲連地面都都為之顫抖，四人腳下一陣撤縮起伏，難以前進。

身上的樂器令她們跑起來并不舒服，眼看著衛(wèi)兵就要抓住她們了，響子回身掄起自己的行李，甩在了衛(wèi)兵身上，亮晃晃的軍刀嚇得她心臟一緊?，F(xiàn)在，她丟棄了除了樂器的全部家當(dāng)，然后頭也不回的繼續(xù)跑。

她最后聽見了教官們的聲音。

“長官，別追了。你追不上的，她們是抓不住的。這樣好要追出去，到時候你就真老成大媽了?！?/p>

她們一直跑，一直跑，逐漸只有腳步聲和喘息聲，軍營那嘈雜的聲音逐漸淡去了，跑到地面也聽不見了。她們跑進了森林，沒有追兵再能抓住她們。

她們癱倒在林中空地，大口喘著粗氣?，F(xiàn)在，她們一無所有，變成了逃兵，很多事情都不會順利了。

“我們以后去哪兒？”影狼問。

“走一步算一步吧。”赤蠻奇說。

“我們跑出來可不是為了混日子的，看看我們手里的家伙！”

那些精致的樂器在穿過樹枝的月光下，閃閃發(fā)光。獨屬于夜晚的景色，身為夜雀的米斯蒂婭似乎回憶起了什么。

“我沒記錯的話，這片森林的東邊是我老家附近的一個城鎮(zhèn)，我們?nèi)ツ抢锇??！?/p>

說完，森林里的樹木開始彎曲，樹葉伴隨著莎莎聲如夜雨般掉落，樹枝指向了一個方向。森林漏了一個窟窿，而星光在云散去后，她們看見了一顆璀璨的星星。

“那是東邊！我老家的人都用它看方向！”

“我們走吧！”

她們就這樣穿行在林間，她們走呀走，星與月也陪著她們走，直到那烈烈升起的朝陽讓森林燃燒起來，拍在她們的臉上。響子想起來了，她很久沒有唱過日升之歌了。

“伙計們，我來教大家一首我在唱詩班每天必須唱的歌吧。”

森林沒有回音，森林吸收回音，森林聽取回音。而明天已經(jīng)來臨，她們邁出了森林的邊緣，眼前是一條彎彎曲曲的，通向一座安靜的城鎮(zhèn)的小路。而城鎮(zhèn)并不遙遠，她們還能看見柱子一般的炊煙。

“我們得以樂隊的名義去面對世人，來吧，我們得起個名字?！?/p>

“四色拼盤，怎么樣？”

“不虧是家里開餐館的……很體貼我們就是了?！?/p>

“午夜爆破！就像我們昨晚那樣！”

“感覺像是犯罪組織……”

“我們普通一點就可以吧，我們的教官年輕時的樂隊不就叫堀莉茲姆利巴嗎？”

“嗯，我們就叫妖怪樂團吧?！?/p>

“是不是有點太普通了?！?/p>

“我覺得可以，我們都是妖怪?！?/p>

“全天下的妖怪都應(yīng)該像我們一樣！”

“啥？行了別看我，我也贊成?！?/p>

她們趾高氣揚，胸中充滿豪情壯志，走入了這座城鎮(zhèn)。

但她們的肚子不是充滿的。

咕嚕咕嚕——

逼仄的墻壁，而天花板在掉落碎屑。

至于是誰家的墻壁和天花板，是一個叫做若鷺姬的人魚家的。正如預(yù)期，沒有資金是沒有辦法進行演出的。沒有演出又沒有其他收入來源，她們很快就干癟地躺在小巷里了。而水潤了干癟的她們的路人，正是若鷺姬。

若鷺姬是個普通的人魚，做著人魚最常見的工作，在酒館唱歌。粗心的客人如果沒有攜帶耳塞，那么一條聲音甜美的人魚歌姬就是啤酒風(fēng)味的最大保障。她下班正好要經(jīng)過這條小巷，并且她看出了響子是個山彥，所有歌姬都愿意幫助山彥。

“生活是首先要保證的。我沒有閑錢，也沒法兒讓你們白吃白住，所以你們得找份工作。”

若鷺姬用抹布擦拭著簡陋的廚具，在沒有區(qū)分客廳和廚房的必要的空間，她們四個無奈地放下了樂器。

“先吃飯吧?！?/p>

但是，工作？

響子埋頭把眼前的麥粥灌了下去。

最快找到工作的是赤蠻奇，她的工作沒人喜歡，因此批準(zhǔn)的也最方便。她負責(zé)把垃圾搬到馬車上，這樣馬車就能把垃圾運出城外了；影狼去應(yīng)聘了城市的點燈人，這種溫厚的勞動或許很適合她。她可以選擇在一定程度選擇自己的路線，她很擅長熬夜，滿月的時候效率很高；米斯蒂婭則去若鷺姬工作的酒館去應(yīng)聘了，她在家里學(xué)的一手好廚藝，還能給若鷺姬伴唱。最重要的是她可以勝任很多崗位，卻可以用臨時工的薪水來應(yīng)付，她很快就進入狀態(tài)了。

至于響子，她沒找到工作。

在同伴們陸續(xù)開始工作的時候，她在街上游蕩，看著石砌道路上來來往往忙碌的人，她有些無所適從。她不知道該去哪里謀工作，也不知道怎么去詢問，她是唯一一個帶著樂器去找工作的人。

當(dāng)同伴們陸續(xù)領(lǐng)取第一份工資的時候，她們要請客吃飯的時候，響子總會在喝過一杯啤酒后，以有面試為借口，逃離現(xiàn)場。

她策劃過很多次逃跑，但這幾次顯然缺乏規(guī)劃。而且她逃跑后，從來想得都是不被抓到，被抓回去后怎么再逃出來，沒有想過逃出去后要怎么回來。

她滿懷希望地從規(guī)則中跳出來，以為一個樂隊可以逃脫一切，而任何工作都需要規(guī)則，為了樂隊必須工作，為了逃脫規(guī)則必須融入規(guī)則。她苦悶地坐在街角，實際上就坐在若鷺姬房子對面，她還能隱隱聽見同伴們的談笑。而人們依然在街道上行走，馬車吱吱呀呀地響。她有感而發(fā)，演奏狼調(diào)音樂，而那些幼稚的惆悵卻唱不出口，只是彈奏，只是彈奏。

而規(guī)則的街區(qū)聽到之后開始變得不規(guī)則，房屋在移動，墻與墻的罅隙在擴大，響子看見了一條歪歪扭扭的，隨時可能消散的石子小路。

周圍的人不見了，響子緩緩起身，順著這條路向前走。穿過一個個房屋，響子在路的盡頭看見了一座博物館。

那博物館很氣派，修筑于高高的平臺，由臺階舉起。巨大的石柱支撐起穹頂，花崗巖石磚鋪在腳下，門口有它醒目的名字——稗田博物館。

響子走了進去。

博物館內(nèi)有些昏暗，大廳中沒什么陳列，前臺的座位空無一人。她于是又向前走去，進入了一個展廳，柱子上掛著油燈，底下是展柜，看著還算亮堂。

響子端詳起這些展柜里的展品了，她看見一塊木片，是山彥掃帚的碎片，是圣遺物，代表著教會的誕生。

旁邊是一段長長的介紹。因為掃帚是神圣的，所以一開始教會不再允許人們用掃帚打掃了。但后來，一位年輕的山彥說，掃帚的樣子像是一把琴，于是他假裝撥弦，掃帚卻真的發(fā)出了琴的聲音。聽到掃帚的聲音之后，灰塵便自己聚到一起了。之后，教會廢除了不允許使用掃帚打掃的禁令，宣稱人人都可以按照自己喜歡的方式使用掃帚——無論是掃除工具還是樂器。

響子看到這里，突然覺得有一只手掌落在她肩上。她回頭，看見一位紫發(fā)的女性，正溫柔地對著她微笑。

“您好，這位游客，您看完有什么感想嗎？”

“你是？”

“我是這座博物館的館長，稗田阿求?！?/p>

“哦。您好。”

“您覺得，樂器是什么呢？”

“樂器？當(dāng)然是演奏音樂的道具，專門用來產(chǎn)生聲音的東西。”

“您想聽聽我的看法嗎？”

“嗯。”

“樂器啊，在我所了解的歷史中，總是扮演著一種奇妙的角色。它似乎是為產(chǎn)生樂音的工具，但實際上，它總是破壞著某種規(guī)則，然后再產(chǎn)生新的規(guī)則?！?/p>

稗田阿求娓娓道來。

“我們的第一個樂器，就是我們的聲道。它發(fā)出我們需要生存的聲音，大自然大概聽見了，于是叢林法則就被破壞了，我們就創(chuàng)造出了社會?！?/p>

阿求又走到剛才的掃帚旁邊。

“山彥建造了教堂，用掃帚打掃干凈，然后把回聲從山谷中請到了教堂。這時，我們有了保存聲音的技術(shù)。但回聲，終歸還是因為教堂才發(fā)出來了，教堂也是樂器，它的聲音被我們的社會聽到，又粉碎了遠古的制度，誕生出了教會全新的規(guī)則?！?/p>

她突然回頭望向響子。

“我還有一件，非常珍貴的館藏。您想要看嗎？”

“我想?！?/p>

阿求又帶著響子走進一間屋子，她點亮油燈，一人高的展柜便顯現(xiàn)出了身形。

展柜里是一臺古怪的機械，它有這方形的底座，上面有一個圓盤，還有一根針，而上面突兀地掛著一個喇叭花形狀的黃銅管道，端莊卻又有一種幽默感。

“這是留聲機。據(jù)說回聲給了山彥們這個禮物，未來有一天，山彥會帶著幾個年輕人，自稱幺樂團，啟動這臺機器。它毫無疑問是樂器，它會發(fā)出怎樣的聲音呢？”

阿求盯著響子。

“您要知道，世界上還有很多規(guī)則暫時不需要去粉碎。所以，有興趣來給這座博物館做清潔嗎？如您所見，這里很空曠，這個問題很緊急?！?/p>

阿求的微笑更加燦爛了。

響子有時候還是會想起自己拿著拖把打掃廁所的一個月。而她再次拿起掃帚的這一個月收獲的至少不是一份痛苦的回憶，而是輕飄飄又沉甸甸的貨幣。而那掃帚刮擦地面的聲音，阿求說那聲音并不同于她親自打掃的聲音，雖然響子自己卻聽不出來什么不同。

她又涂上了黑色的指甲，這一次手指上也有，沒有藏著掖著的必要。并且她買來了一桶啤酒，這并不是普通的啤酒，它經(jīng)歷了十四夜，聽到了釀酒工人的夢囈。這是藝術(shù)家們的酒，名為夢違幻創(chuàng)佳釀。

“敬我們即將到來的演出！”

“現(xiàn)在我們都有收入了，四個人一起攢錢的話，是遲早的事情了?！?/p>

“我更希望你們能搬出去?！?/p>

“我們會付錢啦，還是說你討厭我們？”

“只討厭你?！?/p>

“真過分?！?/p>

在歡笑中，酒的味道越來越將舌頭溶解，將靈感都攪成一團。

“我們來寫曲子吧。”

“什——么——”

“我想要一種，可以不按照樂譜來演奏的音樂?！?/p>

“什么？”

“赤蠻奇你忘了嗎？你最擅長的那個，那個，即興的演奏啊?！?/p>

“還有狼調(diào)！不能忘記那個啊！”

“嗯……我來……填詞。”

一種偉大的，充滿爭議的音樂，就要誕生了。日晷的轉(zhuǎn)動推動著時間流逝，那音樂的雛形正在顯現(xiàn)。在日升之歌中，或夜晚秉燭探討煩得若鷺姬無法入眠的時刻，那曲子終于完成。

《逃出門的妖怪小姑娘》

“這位是我的上司，叫阿求。”

“您好?！?/p>

“聽說你們寫了一首曲子？”

“我想唱給您聽，結(jié)果我們整個樂隊都來了?！?/p>

“我每天沒有太多事情做。那么，洗耳恭聽。”

稗田阿求靜靜地聽完了她們的曲子。

“這真是，令人驚訝?！?/p>

她鼓起掌來。

而這掌聲終于在博物館中回蕩。所有館藏都不安分起來，它們在展柜里面似乎回憶起自己曾經(jīng)奏響的樂曲，飄浮到玻璃邊，渴望著越獄。而在聽聞了這一切后，那最古怪，最精巧的機械，開始轉(zhuǎn)動。

阿求被這異象吸引，她最在乎的留聲機是否也是這樣？她跑過去檢查，而妖怪樂團的四個妖怪也跑著跟了過去。

在展柜中，留聲機的圓盤緩緩轉(zhuǎn)動，那根針一上一下地跳動著，仿佛理所應(yīng)當(dāng)。

“留聲機……啟動了。其實幺樂團是誤傳嗎？原來如此?！?/p>

阿求拿出了一串鑰匙，打開了展柜。

“妖怪樂團的成員們！我很榮幸，能夠聽到你們即將改變世界的音樂！更加榮幸，我，第九位館長，可以親手將這間藏品，交給它真正的主人們！”

而妖怪樂團的四個人還有些錯愕。

“什么？”

“響子，這是什么？”

阿求沒說什么，而是把圓盤拿了下來，重新裝了回去。

剛才她們演奏的音樂再次響起，同樣的旋律，同樣的歌聲。甚至連館藏也再次躁動起來。留聲機完美地記錄了她們剛才的演出。

“這……”

“幽谷響子，您以前在唱詩班生活？”

“沒錯?！?/p>

“教堂的目的是？”

“保存聲音?！?/p>

“那么這個留聲機呢？”

“等等，這個東西……比在保存聲音的方面比教堂優(yōu)秀得多！世界上再也不需要教堂了！”

就在此時，一陣腳步聲打斷了對話。一個不速之客，闖入了博物館。

而讓響子錯愕的是，這個人是她如此熟悉的人。

“我可算找到你了！”

是穿著一身修道服的老山彥。

“你怎么找到這里的？”

“我永遠找得到你！響子，你將來要擔(dān)負的責(zé)任是多么重大！而你，逃出軍隊，組建什么破樂隊，唱詩班怎么辦？教堂怎么辦？回聲怎么辦！”

老山彥風(fēng)塵仆仆，滿面滄桑，想來他為了找到響子吃了不少苦頭。

“你希望我怎么樣呢？”

響子突然明白了，她對著老山彥微笑。

“馬上和我回去！”

“嗯，可以。不過我想帶點東西。朋友們，在這里等著我，我不久之后就會回來。”

“你還想逃出來嗎？”

“不，不是逃出來 ”響子搖搖頭，“到時候你就知道了，老頭子?！?/p>

……

老山彥和響子回到了教堂。

許久沒見過響子的孩子們將響子圍了起來，她一一給予她們擁抱，說她還會教他們唱歌，但每個孩子都感覺到響子比以前結(jié)實了不少。

響子老實地回歸到了從前的生活，無論晨練還是吃飯，都沒有任何違背規(guī)矩的地方。老山彥死死盯著響子，他驚訝地發(fā)現(xiàn)響子真的沒有一點要逃跑的跡象，她連村子都不去了。

難道她已經(jīng)成長了嗎？她準(zhǔn)備好擔(dān)負接手教堂的責(zé)任了嗎？

可是老山彥看見響子的黑色指甲油，她又從不藏著掖著，無論怎么說也不肯剪下去，只是回答說：“不需要剪下去?！?/p>

老山彥就在這種欣慰與不確定的不安中，變得有點難以入睡。

有一天，響子突然提出要報答老山彥的培養(yǎng)之恩。

“老頭子，無論如何，我很感謝你，沒有你絕不會有現(xiàn)在這個我。所以，希望你聽聽我的歌吧?！?/p>

老山彥并不知道響子要搞什么名堂，但他依然感動，或許響子真的成長了，雖然他總覺得有什么大事將要發(fā)生，不一定是壞事，但確實是大事。

響子把留聲機放在了教堂中央。

老山彥大量這個古怪機械，不知道這是什么東西。

“這是什么？”

“這是我們的樂器。”

“樂器？這是鼓？琴？還是什么別的？”

“它是這樣用的?！?/p>

響子把那根針放在了碟片上。

由妖怪樂團演奏的，逃出門的妖怪小姑娘，開始播放。

曲子由鼓點開始，影狼隨即吹響薩克斯，嗚咽般綿長的聲音便改過鼓點成為主角。那旋律復(fù)雜，從不重復(fù)第二次，將人的心懸置起來，在落差與攀爬中得到滿足。

響子開口了，她輕聲細語，含蓄而隱藏著力量。赤蠻奇彈奏著鍵盤，干脆又迅速的音符淹沒了薩克斯，成為了旋律的中心。

一些粉塵開始從穹頂墜落。

“發(fā)生什么了？”老山彥站了起來。

曲調(diào)平滑婉轉(zhuǎn)地上升，而就在聽眾期待著下一句歌詞的時候，樂曲瞬間停止。這錯愕持續(xù)了兩拍子，響子便用一聲高音追擊著所有人。

“Yahoooo——”

“Woooo——”

那是自由而奔放的吶喊，影狼在響子的吶喊結(jié)束前，接力過她哀傷而充滿力量的嚎叫。

教堂開始搖晃，墻壁出現(xiàn)了裂痕，玻璃一片接著一片的碎裂。

“快停下！快停下！”

米斯蒂婭的活潑的聲音不緊不慢地再次啟動了旋律，伴隨著無與倫比的升調(diào)。響子成為了二聲部，用著不同的音調(diào)重復(fù)米斯蒂婭的唱詞，鍵盤穩(wěn)健地支撐著旋律，每句歌詞之后的薩克斯越發(fā)不安分，給予咖啡香氣般的回味。

瓦礫石磚開始掉落，摔在地上，四分五裂，整個教堂變得搖搖欲墜，墻壁開始偏斜聚攏，裂痕擴大，教堂即將倒塌。

一段長時間的旋律，響子和米斯蒂婭不再唱出歌詞，只是伴隨著樂器哼唱。聽眾的心安靜下來，只是思緒伴隨著縈繞耳邊的樂曲，飄浮到人們還沒去過的地方。聲音逐漸淡去，我們終于還是落到了地上，新的大陸。

而響子正站在廢墟中央，老山彥坐在瓦礫中的一塊空地上。老山彥沒有惱怒，沒有絕望，他只是安靜地坐在那里。他知道，教堂與唱詩班終于不再是必須的，那所謂的責(zé)任，也已經(jīng)融化在音樂之中了。

從此，教堂被淘汰了，而總會有新的建筑誕生在教堂的廢墟上。不過，那已經(jīng)和回聲沒有什么關(guān)系了，因為它早就厭倦了教堂的服侍，開始尋找新的寓所了。

……

“那么，下一個專輯什么時候出？大家都等著呢?！?/p>

“那就再給我準(zhǔn)備些酒吧，那是我的靈感之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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