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未來同人系列】第二篇:妖怪(下)
(接上文)
倫敦和東京的沒有很大的區(qū)別,都能讓整座城市陷入迷離交錯的光線中。雨下了又停,顯得整座城市的街道越發(fā)錯綜,路口就是線頭打結的地方。城市向天空開拓的速度肉眼可見,一座座高樓大有代替富士山撐起天空的架勢。
十四行詩還是抽不出時間,交給維爾汀一份關于五色月的報告,反復囑咐她帶上傘。臨近冬天,讓整個天地寒冷下來的正是這些雨水。
“喫茶”與上次來時完全相同,老板娘對維爾汀的印象也一如過去。
“您還記得我?”
“怎么不記得。像您這樣的回頭客實在少見。”
店里客人很少。老板娘把維爾汀請到柜臺后面。準備餐食的地方異常狹小,維爾汀找不到落腳的地方。
“您是九州來的?”維爾汀搬出調查的結果。
“哦哦,聽得出來啊,作為外國人來說真了不起?!彼焐险f著驚訝,手上的活可沒停,“祖上在薩摩藩,勉強算個貴族,在當?shù)囟嗌儆悬c聲望。后來為了鬧維新,聚在一起反對幕府,成天打仗。據說英國進攻薩摩的時候相當嚇人,大炮轟個不停。我家家主一直對變法心有戚戚,總想著留下的家宅也沒保住。我就是那時候來東京的?!?/p>
維爾汀喝著咖啡??Х榷箾]有磨好,味道很淡。
“她還說去過京都?!?/p>
“這孩子從來學不會撒謊。嘛,那算是意外吧。您八成也探聽到了,那位姓槙村的先生,有頭臉的!本來很心疼五色月,想來是出于莫名的愧疚,問了很多關于鐵鏈和神秘學家之類的事,還打算把她帶去京都。結果到底是以前操勞太多,加之上了年紀,沒安排好就撒手去了。這孩子只能再回來店里?!?/p>
對于姓槙村的男子,維爾汀去查了未來的歷史。他在歷史上有一席之地,去世時間也有了出入。但相比起來,她對五色月更吃驚。她確實不會撒謊么?世上竟還有經歷了暴力后,仍然學不會撒謊的人么?
維爾汀心里的她的形象,更加溫暖了幾分。
玻璃窗外面出現(xiàn)一個熟悉的身影。維爾汀匆匆跟老板娘道謝,走到街上。那個人正朝這邊走來,沒有注意到維爾汀。維爾汀有點不敢接近她,很害怕她應了很久前的猜想。當足夠接近的時候,總算放了心:她終究不是神秘學家??赡桥記]有什么表示,時不常出現(xiàn)在臉上的溫柔的神色此時亦不見蹤影。她把眼球略抬一抬,隨后退了三步,重新走上維爾汀旁邊的一條直線。
“您還記得我嗎?”維爾汀問。
白川遙臉上露出明顯的情緒。吃驚過后,她鞠了一躬?!皩Σ黄穑瑳]立刻認出您來。”她遲疑了一會,用模糊的語氣問,“您是為五色月回來的?”
“我答應過她會再回來。”
她令人安心的笑容第二次露出來。她又低低頭,看口型像是想表達感謝。
兩人就在路邊的露天長椅上并排坐著。遙的頭發(fā)時常遮住眉毛,給人一種皺著眉的錯覺。然而問題不在眉頭上。那雙黑色的眼睛里才是真正充滿清淡的悲傷的地方。
出于并非是自私的原因,維爾汀總不希望她與別的事物產生關系,甚至身份名字之類的都最好不要有,就這樣安靜待在山中便好。可她每次穿著不同的和服,間或積極的上城里來,總讓維爾汀有種新鮮感。許是沒有想象過她的其他別種樣貌,但凡在腦子里一閃,好像就有損她的潔凈。
她已經三十多歲,結了婚,孩子也有過,跟著丈夫這樣那樣地見了許多人,而且無疑是有身份的。為什么還能如此清冷潔凈呢?
這次見面,白川遙仍像先前那樣講究齊全的禮數(shù)。她的溫柔中帶了點消沉,眉眼也不那么舒展得痛快了。是不是專為熟人展露的熟悉的態(tài)度尚且存疑,給人的冰冷之感倒還是老樣子。
她告訴維爾汀,自己是出來尋織工的。但并不為定制和服,只是單純想見見織工的處境。維爾汀問起她的熟人,得到了“在東京并無熟人”的回答。莫說熟人,連知曉她棲身于此地的人都屈指可數(shù)——其中不包含政府人士。她小心地繞道走,與官府保持著距離。
“想起上次的對話,實在不算盡興?!?/p>
“半年前我還對您不甚了解?!本S爾汀說,“如果我能對枯山水什么的感興趣,想必我們會聊上很久。”
白川遙的眉眼間又流出一縷溫柔。“您對五色月怎么看呢?”維爾汀轉而發(fā)問。
“那孩子去我那里很多次。假如您同她過夜,肯定注意到她與平時不同的一面?!?/p>
維爾汀腦中又出現(xiàn)了五色月低頭的樣子。她把眼睛和眉頭微彎的眉毛藏在額前垂下的頭發(fā)后面,不知是在偷偷觀察,還是單單看著相當于“空無”的過去遠方。維爾汀感到溫暖,好像把手伸進臥伏這的小動物的肚子下面,細小的絨毛還在輕輕撓著癢。
她在維爾汀心里的形象環(huán)繞著朦朧的光暈,像是從有低矮屋檐的房間里望向外面站在太陽下的人,要仔細打量的話不得不瞇起眼睛。
“她需要釋放,情感豐富的人大多如此。就這一點,世上各地并沒有不同?!?/p>
她擔心白川遙可能對民族性之類的話題有所不滿。好一陣子過去,對方依然平靜,一副不需要釋放的樣子?;蛘咚幌矚g發(fā)表意見吧。
維爾汀嘗試想象白川遙釋放的時候,隨即發(fā)現(xiàn)行不通。她狹小的庭院里容不下比平靜更激烈的情感,也同樣不允許第二個人長久地留下。有人能使白川遙開懷大笑、與她相談甚歡,更是難有可能出現(xiàn)的場景。
“說到世上,聽說您是一個組織的成員。”白川遙說。
“是叫做圣洛夫基金會的神秘學家組織,慈善性質的?!?/p>
“我不是神秘學家,但多少聽過一些。那孩子的母親,是本州的巫女,嫁給了普通人。她可算神秘學家?”
即使是問句,她也沒有疑問的語氣。陳述之外的語氣對她來說太過激越了。
“算的。我們稱這類人為混血神秘學家。”
白川遙的嘴唇輕輕抿起,提防這概念從嘴里鉆出來逃走似的。其實維爾汀自己也不甚清楚,將混血人群一律當作神秘學家,到底是為了保護還是迫害?;蛟S幾年過去,條例會再度改變,規(guī)定混血者為普通人。
“那孩子很喜歡您。這對關心她的人來說是好事。我很高興您是在了解了她的缺點之后才選擇給她愛和溫暖的。”
“您誤會我了。我想對世上的每一個人好。至于五色月,她的缺點并不能算作缺點。”
“經歷過不公正的對待、被人們摧殘過,不算作缺點?”
維爾汀有點迷惑?!敖洑v的話自然很令人痛心。如果您是指她的美,這難道不是——”
這絕對不是!有什么東西阻止了維爾汀。她下意識認為這話不能說出口。司辰并不是在了解人們的缺點后才去愛他們。她愛所有人,而且不因他們的缺點減少這些愛。但有道絕不能跨過的線,維爾汀剛才險些就說漏了嘴??烧f漏嘴會怎么樣呢?日本是被這些理念所統(tǒng)治的嗎?理念會對自己加以迫害?
“您不理解日本人的美。這沒有關系,不如說是件好事。您應該看看她背上的鞭痕?!卑状ㄟb說。
“我見過了。必須承認,九條夫人的手段很奏效。但我不覺得那有多美——一眼看過去只覺得疼痛難忍?!?/p>
“您對自己民族的事很了解吧,至少是有您自己的見解。”
“神秘學的事情,早在佩里到來時就傳進日本了。我因為會有意去了解,所以信息比別人多一些。我知道世上有暴雨,我也知道世上有‘重塑之手’。歷史會被這樣那樣的事情干涉,從而產生時間上的差錯。不過總還是會發(fā)生的,這一點沒錯??扇毡镜胤缴儆斜┯?,沒有人,也沒有外面的神將視線投向這里。甚至連歷史也不承認。一場大戰(zhàn)就是一場大戰(zhàn),一次變法就是一次變法,它們是按著不影響任何事的準則存在于歷史上的,乖乖守在自己所處的地方上?!?/p>
究竟是恐怖的事導致了人們的哀傷,還是人們在社會中被壓抑的暴力導致了異象,大概誰也說不清。
“您上次是不是想知道我為什么徹底離開京都?”白川遙說。
維爾汀沒想到她會主動提起,一時無語。
“您是個溫柔的人,留心沒有提到我丈夫。其實不全是因為他。我不忍看到那里被工人和機器推行的進程繼續(xù)改造下去,所以來了東京,不過也還是在山上住就是了?!?/p>
維爾汀立刻想到另一個人?!澳J識姓槙村的人嗎?在京都像是很有名的?!?/p>
白川遙似乎有點驚訝?!皹暣逑壬?,他和我丈夫有交流?!?/p>
“據說他來找過五色月,還想帶她回京都去?!?/p>
“上京都去的話,可能性如何不大好說。”白川遙略顯艱澀地回答,“槙村先生固然有那樣能力。我很希望她能就此得到幸福。但那孩子怕是自己都搞不清楚哪樣更好?!?/p>
維爾汀知道不能再問了。人的念頭會隨著年齡的增加而轉向,有時候方向轉得很令人喪氣。她見過很多。這個槙村大概沒有后悔自己對京都的作為,試圖收養(yǎng)五色月是為了彌補某些東西。這是很容易理解的。五色月的遭遇、她為暴力所傷的許多年月,任誰看了都會反思起來。
白川遙站起來道別。鞠躬時頭發(fā)順著衣服滑下來,像落在石頭上的飛蟲終于受不了長久的寒冷,終于從葉片上滾落。維爾汀沒有挽留。白川遙的一切動作都像是預先設定好的。自打初次見面,她就給人以這樣從容的印象。
維爾汀目送她走進秋天的東京。她大概會回到山上的庭院里去,在落葉中看著枯山水。對于她為何不打理,維爾汀不明所以。猜想下來,興許是用木耙劃過小石頭的樣子讓她想到了傷痕。
晚秋實在帶有一種迫近死亡的無力感。
一群孩子正在街邊嬉戲,先是踏著舞步,嘴里大喊著歌詞,腿腳不怎么靈活地跟著拍子。他們的步調和維爾汀腦中的音樂節(jié)拍不可思議的對上。他們又圍成一群,在一張鋪在地上的棋盤樣的布上輪流丟骰子,說著“我上大學啦”“怎么沒去成大藏省”什么的。玩了幾輪,其中一個忽然卷起棋盤,剩下的跟著他跑到街道另一頭,等電車過來。他們跟著電車跑,個高的能追上并拍響車門。偶爾會有人探出頭來笑著斥責說注意安全之類的,孩子們扮起鬼臉,接著都哄笑起來了。
到了下午,五色月由路的一頭走來。維爾汀恰好看到她從人群中漸漸出現(xiàn),像小蟲從繭中擠出,她一步步來到近前。維爾汀迎上去。兩人目光對視。驚訝過后,她臉上似乎有喜色,但眉頭抬得比平時更高,更像要哭出來。她匆匆越過維爾汀,鉆進店里。
維爾汀跟在后面推門進去,坐在屏風邊上。屏風頂沒有窺視的生物。
五色月到底還是來到桌前,胸前掛著毛絨兔子,神色中多了挫敗。維爾汀被雨水浸透的心里又有了溫暖的感覺。
“請原諒,用這副樣子見你?!?/p>
她的聲音細如蟲吟。但是立刻抬高了聲音,說:
“你來的太晚了?!?/p>
“抱歉,倫敦基金會那邊不住的有事情。”
維爾汀一道歉,五色月又弱下來,胸前那只兔子的耳朵都垂下來了。
“那個,我是做了準備的,想著你可能坐在原位上,屏風旁邊。一到冬天,我就沒有力氣,風濕病人一般。”然后像回答自己似的說,“天氣已經足夠涼了?!?/p>
不過她很快恢復了笑容,眉頭的弧度也無關緊要了。
“我可不是多么想離開日本。是獨獨為了等你啊。”她辯解道。
從維爾汀第一次來到現(xiàn)在,已經過去半年還多。別說是夏天,冬天都快到了。
五色月端上的咖啡上已經不冒熱氣了,但維爾汀捧在手里還是感覺熱得不舒服。
“確實已經到秋天了。”
維爾汀告訴她,這次只能停留兩天。沒想到五色月立刻做了回復:
“沒關系的,我可以跟你走?!?/p>
“這樣一走,很可能回不到這個時代來了?!?/p>
“我們的時間是由不同鐘點的上工組成的。不管是明治還是大正,對北方來說,就像一年四季,溫度上的差別太小,沒什么用。不如說季節(jié)都快消失不見了?!?/p>
等到下班,五色月沒有征求維爾汀的意見,直接將她帶上電車。爬上坡,那件小屋子居然讓維爾汀有了安心的感覺。穿著利索的男人挾著幾把傘進屋,更遠處則是三弦琴的聲音。
五色月照例跟鄰居打聲招呼,才鉆進屋子。太陽落山很久,五色月打開電燈。打定主意要捉弄維爾汀一般,她站在紙窗前大聲念著詩。維爾汀根本聽不懂。五色月先是笑,然后告訴她這是唐人的詩。日本人相當中意白居易,很多中國人卻不以為然。
她很快停了下來。想來本身也沒有背很多詩作。
“你剛來時說是為了正當?shù)氖聵I(yè),我原本只當作是樣子話?!?/p>
“因為被樣子話哄騙過吧?!?/p>
“何止騙過,還挨了打。你不記得我身上的傷了嗎?”她開玩笑的拍打維爾汀的手。
“當然記得!我感覺不到自己的疼痛,你的可記得清楚。三道鞭痕嘛。”
五色月一下子停住了動作,轉而握著維爾汀的手,一個指節(jié)一個指節(jié)的摸著。
“還是早點吧。你為什么不早點來呢?”
五色月沒有流淚,也沒有流淚的意思。這番話聽起來既像哀求,又帶有埋怨的。
維爾汀等了很久,才呼出一口氣。電燈的黃光讓她不自在,時間和歷史加在她肩上的擔子已經夠重了。
“東京也漸漸看不到月光了。”
“想看還是能看到的呦,就在這里?!?/p>
五色月關上燈,外面的月色立刻鉆進來了。
月光沒有顏色,是透明的,能使事物本身的顏色更加明亮。在夏夜更顯出它的不同。就是這樣的月光覆在五色月身上,讓她的肌膚更白了,不同于藝伎涂的粉,反而接近夜里明亮的雪地。
從側面看,她的眼睛里閃爍著雪一般的瑩白,使人確信那不是反射的月光,而源自她的內心。她的臉蛋像醉紅了似的,薄薄的一層紅暈覆在臉上。微斜的眉毛始終讓人以為她處于哀傷中。她的睫毛濃密,若是從上至下的燈光,會被一層睫毛擋住大半,讓人看不出她是否半閉著眼。鼻梁的線條很光滑,在延伸中沒有受到一點阻礙,像滑雪坡底端一樣尖而微翹的鼻尖,低下頭也會相當顯眼。兩片嘴唇像極了光滑的蠟,一摸就要化成液體似的,還能看到上面細細的紋路。
在月亮下面,五色月好像和世間的一切都割斷了關系,顯得像一個幻影,眉頭時常帶著的憂郁的隱患也變得理想起來。確實,如果是只棲息于夜晚之中、只在月光下現(xiàn)身的妖怪,肯定要比真實存在的人更潔凈。
維爾汀眼中,五色月的五官漸漸與白川遙重合了。
第二天早晨,她仍舊起得很早。
“如此好的清晨,連灰塵都沒有。就算不彈三弦琴,讀幾頁書也很好。一輩子不早起的話,連清晨是什么都不曉得,豈不可悲到了極點?”
維爾汀被半拖半拽地拉出房門。
正到旭日東升的時候,光線自不必說,平日里灰蒙蒙的房檐和木頭臺階,都變得濕漉漉的,此時正閃動著無數(shù)光點。對面的矮樹叢上遍布露滴,因為無風,所以一動不動。隨著太陽高過山頭,樹叢上面的閃光開始變化,還是沒有風,但光點無疑在跳躍,因為太過輕盈而難以察覺它們的軌跡。直到葉片不再潮濕,光點隨之消失,而太陽已經遠遠離開山頭。這就是時間在世上留下的痕跡。
跟鄰居逐個打了招呼,五色月才變回平時的樣子。她活躍的脾氣收進胸前的兔子玩偶里。清晨的露滴藏了起來,風也從城里吹來了。
“也不全是因為咖啡店的工作。從前這個時候就要去田里開荒或者給作坊幫忙了,忙亂的時候自然活躍不起來?!蔽迳逻@樣回應維爾汀的疑問。
她晃動著鐵鏈,像小孩子找到了稱心的柳條。風吹散她的頭發(fā),木船船首一樣的眉毛又露了出來。
五色月絕不是僅在乍看之下才新鮮有趣,和她接觸愈多,獨屬于她自己的美就愈發(fā)明顯地涌出來。如果選擇去了解,不由得你不動起傷感來。維爾汀在心里嘆氣:我甚至連她的未來都洞悉了,這個女孩從里到外都是個悲劇啊。
整整一天,維爾汀都在咖啡館里。五色月間或送來一杯咖啡,總是忍不住喜悅的神色,要將眼神藏在頭發(fā)后面了?!拔仪浦憧傁胄Α!彼龑S爾汀耳語,緊跟著就像忍不住似的,忙忙別過頭去。
廣播電臺播放著東京的新劇場落成的消息,一會兒后又是大藏省發(fā)布新的政令的內容。實在聽煩了,維爾汀便拿起一份專供外國人看的雜志。翻到某一頁,上面意外記載著有關日本妖怪的內容,自然也有所謂“百鬼夜行”。
百鬼夜行,作為一種游戲,具有相當?shù)闹袊L格。一群人齊聚一室,輪番說鬼故事并吹滅蠟燭,據傳歷史上只有一件確切記載下的百鬼夜行。當武士們吹滅最后一支蠟燭時,房內出現(xiàn)了一個女人上吊的尸體。這具尸體直到太陽升起來還沒有消失。日本有好妖怪,也有害人的妖怪。在吹滅一百支蠟燭后,由惡意和鬼氣中生發(fā)出來的妖怪,則無疑是壞的。不論是生發(fā)出來,還是受到其影響前來,凡是被這種儀式召集而來的妖怪,統(tǒng)統(tǒng)不應接近。
以上是雜志中介紹的內容。這種情形無疑很可怕。維爾汀直覺,這種事情放眼整個民族的歷史上都極少見,而且確實應以此為幸事。如果在人為組織下再來一次百鬼夜行,只怕整個日本都要毀滅。
下班時候,五色月過來了,問要不要去跟她走走。她已經下了妝,換上一身和服。維爾汀有預感,今晚之后她就要跟自己走了。
“你當真要跟我走?”她直截了當?shù)貑枴?/p>
“能牽絆我的并不多。自你上次來過之后,我這個那個的做了好多。反反復復謝過老板娘。跟房東也講好了,一離開就可立即轉租給別人。照你的計劃做,沒問題的,人家決定好的事不會變?!?/p>
五色月的成熟讓維爾汀暗自吃驚。
“何苦一定要為我費心做準備呢?”
“因為那是決定好的事?!彼煺娴卣f,“官府也好政府也好,決定了的事情也常常改變,至少也要換個方式才能放出來給我們看到。我是不善變的?!?/p>
“我一直在等你,都是為了等你啊。”
下了電車,五色月往山上走去。這里明顯不是鐵軌的盡頭,然而往前一走,文明的痕跡在幾秒內便神奇地銷聲匿跡。
她們還是往山上去了,而且走了很久。維爾汀不知道她們要往哪里去。五色月回答說是一個古戰(zhàn)場。“那里很不錯的,我時常上那兒去?!?/p>
“夏天是夜里最好。就是暗夜,有螢火到處飛著,也是很有趣味的?!?/p>
維爾汀的耳墜給她翻譯了一段亂碼?!斑@是……日語?”
“古時候的。聽不懂吧?!彼靡馄饋恚澳菚r候,連下雨也有意思?!?/p>
她只覺得周圍安靜極了。排除掉兩人的腳步聲,余下的靜默大得多。腳踏土地,沙沙聲只停留了一瞬。在秋冬之交,下雨時的雷聲都顯得有了寒氣,聽著叫人忍不住打哆嗦。飛蛾的翅膀沉重,展開衣袖承接它們也無濟于事。再過一段時間,雷聲也將聽不到了。
五色月的手臂始終垂著,鐵鏈在身后拖過土地。和她的臉相比,月光也被賦予了自己透明的靈魂了。
古戰(zhàn)場是一片空地。樹林像被鞭子抽出了一道分界線,齊刷刷終止于此地。前方很開闊,斜地再往前是個小山丘。維爾汀直覺,越過山丘的那邊,會見到無數(shù)插著的刀槍。
“這趟不錯,”維爾汀說,“一處值得欣賞的山坡,且是在夜晚造訪?!?/p>
維爾汀沒有說完,還有穿和服的少女陪著的。
“是吧,活像領主出巡。”她短暫停頓一下,“你和遙聊過民族什么的?”
“民族,還有歷史?!?/p>
五色月半懂不懂的。“我見別人聊這些的時候,五官都擰到一塊去了,很痛苦的樣子。你受過疼痛么?”
“比不上你的?!?/p>
“這叫什么話?!蔽迳律晕⒂昧ξ兆【S爾汀的手,然后松開,“凡是受過那樣對待的,不都很可憐嗎。你感受不到疼痛,那豈不是連療傷的眼淚都流不得?”
維爾汀明白,她對自己的可憐是出于她天生柔軟的心境的??晌迳逻€是不解氣,繞到維爾汀正面。她背著月光,眼底的閃亮不知從何而來。
“不要這樣!”她頭一回強硬地發(fā)出要求,“不要把痛苦分類,連分成你的我的也不行。你的痛苦就是我的痛苦,別把我們的痛苦說的那么輕飄飄的。你不疼我也會疼的。這就像把窮苦人分成好幾個組,做不同的勞動。痛苦就是痛苦,鞭子就是鞭子,不好就是不好!被派到那種地方,不停做工,做的什么工,什么用都沒有!”
她突然像發(fā)起偏執(zhí)來,抓著維爾汀的肩膀?!翱煺f,快答應我,不要習慣痛苦!”
“好,我不會習慣的!”維爾汀大聲說,“我想保護人們,不是替他們受難。如果大家都能平安喜樂,我——”
她說不下去了,再往下就是違心的話。她已經說了違心話了。五色月迅速轉過身。她的身影小了一圈,頭和肩膀都縮下去了。
“我們的歷史好像充滿了疼痛?!钡攘艘粫终f。
五色月曾經受到殘暴的對待,又因為好心的客人看起書來。整天看著一點點變成被西方文化浸染成另一種樣貌的東京,她的思考驚人的多,同時不可避免的使她喪失了潔凈。
她們就這么久久站在古戰(zhàn)場邊上。風也沒有,一片安靜。大概就是因為此,當火焰冒出來的時候,維爾汀并不覺得有多吃驚。啊,這便是妖怪了,她心想。
那些火團憑空漂浮在空中,毫無依靠,安靜移動仿佛天上的星星,連火苗頂端都沒有因風吹產生游移。不讓人產生畏懼,也沒有害人的意思。那是專屬于被人害死的人的妖怪。不管對于誰,被人殺死,想必是人們最不喜歡的一種死法。因此在死后產生承載著惡意的火焰,借此害人或讓殺人者悔改,就顯得十分合理。為什么人們活著時,可以沒有一絲猶豫地殺掉,而死后發(fā)出火焰卻能讓人產生金盆洗手的沖動呢?為什么明明是死于戰(zhàn)場上的火,卻不含有一絲怨氣呢?
不曉得過了多久,維爾汀和那些火共處的時候,聽見一聲短促的呼喊。她看到五色月朝山下奔跑,急忙追上去,怎么喊都沒用。五色月仿佛聞到野獸氣味的小鹿,朝林中逃竄。突然,她又停下來,絲毫不顧身上的衣服,向前撲倒趴在草地間。她眼睛里映出的月光并不隨著她的劇烈顫抖而移動。
維爾汀來到她旁邊?!霸趺椿厥拢磕憧砂盐腋愫苛?。你……我們在躲什么?”
五色月握住她的雙手,讓手指交叉出一個形狀。維爾汀從小窗口中看到七個戴尖頂帽、披蓑衣的人影。他們每人拿一根手杖,在林間小路上緩緩前進。五色月把鐵鏈抱在懷里,拉起維爾汀,沿著與山坡垂直的方向奔跑。
“那是什么東西?”維爾汀脫口而出。
“他們不會追上來。追我們的還有其他人?!?/p>
跑著跑著,居然真的有另外的腳步聲出現(xiàn),而且越來越靠近。那是穿著草鞋踏過泥地的聲音。周圍沒有一樣東西是安靜不動的。黑暗中的螢火被風卷起來吹翻,青色的火不時隱現(xiàn)。翅膀的撲扇聲不住傳來,混雜在好多不同的腳步聲中。每撲閃一下,腳步聲就似乎停頓一下。
她們穿過密林,在潮濕的泥地上拼命奔跑。維爾汀感覺肺部疼痛,心里的不安持續(xù)膨脹著。她無暇思考追兵是誰,只通過直覺意識到對方懷有的不好的意圖。人尚未追上,那股惡意已經穿透重重密林來了。她也清楚意識到自己的恐懼,不由得加快腳步。
不知跑了多久,前方能看到一點不同于月光的光亮。她們徑直跑過去。維爾汀被絆了一跤,跪倒在地。當她眼前的星星消去,她看到了一幅可怕的圖景。不僅具有視覺沖擊力,而且在于其中所蘊含著的毫不遲疑的暴力。
白川遙舉著一柄一人多高的長刀,正對著她們。茶室門口石頭燈籠散發(fā)出黃顏色的光。維爾汀看到遙露出來的領口和小腿,被黃光浸透了,和潮濕反光的泥地一樣,薄薄的表面之下好像有火在燒。她只穿著一件和服,光腳踩著高齒木屐。那雙腳看上去十分嬌嫩白皙,沒有經過山川和原野泥濘的污染。她大概在外面站了一陣子,腳趾被凍得通紅。這樣一雙腳如何能支撐起如此具有威懾力的行動呢?
她沒有表示,視線盯著兩人身后。少頃,腳步聲從林中傳來。兩個男人分開黑暗,出現(xiàn)在火光中。
“前島、加藤?!卑状ㄟb的口氣明顯不是友善的問好。
“啊啊,是白川啊,不好意思,我們看到這邊有兩個人在跑,就想過來問問發(fā)生了什么事?!?/p>
“她們是我的客人?!边b仍然舉著刀。雙腳開立,將刀舉過頭頂。
她大概決定不惜氣力也要保護五色月和維爾汀的行為震懾住了對方。
“我說白川,別總是這么氣勢洶洶的嘛,我們可是鄰居,把刀放下吧?!?/p>
白川遙沒有再吭聲。兩個男人帶著慍色離開了。直到他們踩踏土地的聲音都消失,白川遙才放下刀。
“沒有大礙吧,你們兩個?”
維爾汀被她的神情吸引了。經過剛剛的對峙,白川遙顯得相當疲勞。久沒有碰過武器,連鬧市喧嘩都承受不久的人要做出威脅他人的動作,實在過分勉強。
“那個方向,是古戰(zhàn)場?!彼终f。
“是,我們在那里碰到火,飄在天上的。還有……”
維爾汀恢復了理智。她仍不能確定剛才的七人和被白川遙逼退的兩人是何種情況,但根據本地人的戒備,那似乎是危險異常的存在。
“你怎么知道我們來?”
“有鷺的翅膀聲?!彼贿@么回答,“請進來。別在意這把刀?!?/p>
維爾汀觀察那把長刀,刀刃細且薄,顯得過于纖細。雖說纖細,舉過頭頂照直劈砍下去,也絕對能致人死地。
白川遙帶他們走進庭院,從中庭繼續(xù)向后,擠過石板路。遙打開一個狹小的通道,離地很高,只有大約一米見方。維爾汀意識到這才是真正的茶室。
茶室居然不顯得黑。月光從上面的窗戶里灑下來。白川遙點上一支蠟燭。維爾汀感到更暗了,周圍的黑暗更加具有形體。蠟燭冒出的一點黑煙飄上天花板,融化進紅木里不見了。三人跪坐在四疊半的空間里。
一只背部滾圓的灰色潮蟲無力地揮動長腿。五色月坐下,衣角落在它旁邊。它竭力弓起身子,沒能縮成球。它像干涸河床上的貝殼一樣半張著,幾對長腿也停了下來。
茶室是用杉木板蓋的,像一口深深的井。
維爾汀知道,白川遙的舉動讓她更像人了。舉起刀威脅別人,使她欠缺了安靜,而空有悲哀了。她的行為忽然具有了意義。遙從不認為自己的行為是徒勞的,可她過去的行為的的確確是徒勞的啊。
她大概只是在等待吧。
維爾汀看到遙的腰帶沒有系好。從全身來看,這件很新的和服明顯是由極為昂貴的布料制成的,質感和花樣都很華麗,但腰帶卻很陳舊。與能在燭光下仍然光彩照人的和服不同,那條腰帶的顏色幾乎褪盡了,暗淡得幾乎讓人眼底發(fā)酸。
“和服真漂亮。”
“是西陣織的。腰帶是我奶奶給的。那幅字也是。”她指指墻壁。墻上的凹陷處掛著一幅字,“初志貫徹”。
遙對于這條舊腰帶的珍視,任誰都看得出來。
五色月低著頭。她沒有在看過去,眼神是完全的空了。
“不需要懷疑,你們完全應該逃跑。”遙仍未從虛弱的狀態(tài)中恢復,臉像沒有生氣的雪地一樣白,“如果對方是帶著惡意來的,就像把手按在刀柄上一樣明顯?!?/p>
所以她絲毫不隱藏自己對抗的行為,維爾汀想?!八麌灿蓄愃朴位甑臇|西,它們與活人毫無關系。而且他們是你認識的人吧,為什么要以惡意揣測人?”
“因為惡意這東西,僅僅是存在于那里,也足以貽害活人。就像光島縣的七人僧眾也出現(xiàn)在了東京府一樣。”遙以平靜的口吻說著,“長久的壓抑,以及不好的積習,會使得可惡的妖怪出現(xiàn),比如會害人的通物。面對那種妖怪,非得用強硬手段不可。總之要在相持中不落下風?!?/p>
維爾汀的話卡在喉頭。她察覺到有輕微的響動,細聽之下又好像一片寂靜。她此前從未將這些偶發(fā)的響聲當作妖怪,甚至沒有意識到它們與一般存在的不同。
“不止東京,整個日本都始終有奇異的存在,大多都是人的氣息或是不知哪里鉆出來的靈形成的,能掀翻船只,或者扒在屏風頂窺視。有存心害人的,也有無害的。四國河童與近畿地方的河童完全不同,然而它們都能出現(xiàn)在東京周圍的河灘里。這在你們西方用現(xiàn)實主義之流表現(xiàn)。如果您的理念在日本水土不服的話,干脆入鄉(xiāng)隨俗,叫它們妖怪好了?!?/p>
“這樣說來,地震也是妖怪鉆出地表造成的?”
“請別產生偏見。異象是妖怪或神明所致不假,但即使是普通的異象,也有可能源自于自然,而被我們描述成了妖怪。我不否認我們民族有隱隱約約的自毀傾向,但那樣恐怖的力量一定是自然所致?!?/p>
維爾汀不喜歡她對民族性做出的評價。不僅是民族性,其他的理念也統(tǒng)統(tǒng)不行。
“民族性是需要形成的。歷史總有可扭轉的地方,恕我直言,您就這樣為民族下如此悲觀的定義不很恰當。”
“我不懂什么叫怪圈。關于民族性,我是在生活中總結出來的?!?/p>
從白川遙身上感受不到一點爭辯的欲望。維爾汀慢慢冷靜下來。她發(fā)覺自己不是認為對方不正確,而是不想這么認為。白川遙在觀察自己的整個民族,不像維爾汀,只是集中于拯救見到的每一個人。
門外有窸窸窣窣的聲音。白川遙看向長刀?!安环猎囋??!本S爾汀趁機說,“驗證一下,如果不驅趕它,會發(fā)生什么。”
“沒用的?!蔽迳露哙轮齑剑秒p臂用力抱緊自己,快縮成一團了,“唯獨這樣的晚上不行。”
遙長久地注視著英國來的司辰。外面的響動更大了,里面蘊含的意為不言而喻。她慢慢握住刀柄,豎立起來。刀刃的光在墻上閃亮。怪響止住了。
“這把薙刀不是一般的武器。曾經真真切切殺過人,又被經年累月拋棄在倉庫里?!?/p>
維爾汀這才發(fā)現(xiàn)刀柄上陳舊開裂的木紋。它像活物似的顫了顫,寒光抖出了模糊的邊緣。
“我還是不同意,所謂地震……”維爾汀搖頭,“那里是古戰(zhàn)場,死去的士兵不過是可憐的普通人,受夠了戰(zhàn)爭,怎么會殘害活人呢?”
“存在于那里的火是不會害人的妖怪。我曾經也不愿意相信,為什么古戰(zhàn)場上的火不會害人,而某些心火卻能附在活人身上、將人害死呢?”
她只有十六歲,時常出現(xiàn)思考問題的漏洞,甚至不了解日本的妖怪。但維爾汀明白,妖怪的運行法則,她是早就知道了的,只是無法與心中某個領域的知識相對應。
“明治人們對于區(qū)分事情輕重緩急的道理十分重視。即使是振興國家,他們也懂得孰輕孰重。重要事項只是擱置,并不是拋棄?,F(xiàn)在的社會,已經出現(xiàn)了不同的言論,整個國家都在向錯誤的方向發(fā)展。會不會有這樣一天,對于明治人來說,僅僅是作為維護日本獨立的手段而存在的軍事力量,居然變成了目的本身。這樣的事恐怕將在不久后發(fā)生,不,作為大正初年的日本,可悲的事情已經發(fā)生了。任何熟稔我們民族民族性的人都能夠預見到十幾年后令人不住捶打大腿的結局。在明治看來,這簡直可以算是心痛的錯誤了?!?/p>
這是第一次見面時維爾汀提出的關于歷史的談話。然而她此時聽到的只有悲哀和徒勞。
“這是舊日本流傳下來的財富。他們不應該將其拋棄。明治時候,我們沒有徹底拋棄江戶,而是予以再利用。這也是日本長久以來不斷前進的方法。‘絲線的粗細有別,價格也不同。這些都是無法通融的?!?系の太さ)の差異もあり、価格の相違もあり、その折り合いの。つくはずがないのだ。)。我們知道未來的日本人說起這段歷史,會不由自主挺起胸來。我從未對我們民族的出路擔心過什么。不依靠實習身份的實業(yè)家、官僚和學者,他們沒有了武士的心境,通過改正掛成為了全新的人,也還是會有憂傷的情結。軍人會變成什么樣?對制度的理解是否會讓他們忘掉我們最根本的東西?那些都沒關系的。反思會有的,只要遭到強大的打擊,日本就會進行反思,以及學習。可誰會想看到那種程度的磨難擊中我們的國家呢?”
“你一定有在擔心?!本S爾汀說,“你在擔心什么呢?”她感到身上開始暖和起來了,于是用力直起腰。
白川遙又露出悲戚的神色。這回可沒有一點隱藏,眉眼間的悲傷滿溢出來,簡直泫然欲泣。她把手腕放在桌上,肩膀塌下去,顯出無力再做什么事的姿態(tài)。仍然是那個持刀的動作造成的。
“我熟悉歷史,但僅限于目前。”
她看著五色月。
誰都會有無力感,對自己的,對大凡無法改變的事物。維爾汀時常感到無力。她明白了遙想說的。她一遍遍說著,想讓自己領會的。遙是經歷過明治末年,而最終離開的人。選擇溫柔和旁觀是自己情愿這樣做。
“您熟識歷史。我想將這告訴您并沒有不妥?!本S爾汀說,“緊跟大正的下一個時代是昭和。到時候,現(xiàn)代化的發(fā)展會轉向完全畸形的方向,日本會成為世界上少有的幾個被暴力徹底控制的國家,經歷一場史無前例的大災。”
“啊啊,是這樣,確實。我們的歷史還真是在不斷轉著圈啊。不僅是好的,錯誤之處也一犯再犯?!?/p>
她又看向五色月。眼底沒有憤怒、迷?;蛞馔猓挥衅谂?。
“我想再問您一個問題。最后一個?!本S爾汀說。
“日本人中,懂得審美悲哀的那部分,是怎么看待病重的人的呢?”
白川遙不答。她不知從哪摸出另一支蠟燭點燃,沒有管那截燒到三分之一的蠟燭頭。火光搖晃,影子像鬼魅一樣晃動扭曲。她還在那里,臉色仍舊是一片清冷的白。
“百鬼夜行的故事,聽說過的?那個結局于整個民族來說絕無益處。您要知道,正確認識審美的人不多。但結局不會那么悲觀的。即使有成千上萬的人被逼得不得不切腹,也不會致使我們民族從內部自我解體?!?
維爾汀心里一驚。她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錯誤。她頭一次以審視人類的眼光看對方。白川遙,她毫無疑問是人類,不管再怎么潔凈,她都不是理念的化身。那股青色的火焰又在維爾汀眼底劃過。但光芒不會消失的,行燈也永遠不會亮起青色。因為白川遙會為這個民族點起燈。
“我對這個世界對你做的一切道歉?!本S爾汀說。
遙周圍的氛圍讓她無法說下去。維爾汀終究是一個人,無法代替歷史說太過冠冕堂皇的大話。她心里的悲傷也擴大到極點,胸口被死死壓著,不光是說話,連呼吸也快無法維持。維爾汀知道,自己看到的,名為白川遙的女子,絕對屬于這個時代。在別的時代和地區(qū),也有像這樣,僅僅是存在就值得整個民族慶幸的人。
她的審美并非是出于官能的,而是出于道德上的。她近乎決絕的立場讓她不沾染任何他人的氣息。連這個小小的茶室都容不下她了。
是的,歷史在變化,整個世界都在變化。不是向前,而是向后。已經發(fā)生的悲劇一遍遍重演,好像我們從未前進。在東京,在世界。如果歷史繼續(xù)向前,越過1999年,叫人心生新奇的二十一世紀是否也會將我們重復的歷史、還有那些錯誤重新擺到明面上來,誰也不知道。
這個未亡人的看法如此接近真理,讓維爾汀不得不痛苦地認同。多么悲哀啊,維爾汀想,可是,多么潔凈、多美啊。
維爾汀站起來,攪動空氣引起的波瀾沒有影響到遙。五色月先鉆出躙口。維爾汀遲遲沒有離開,她回了頭。
“您有說什么嗎?”
遙輕輕搖頭。她的動作太輕了,連影子都沒有一點變化。
“您真的沒說什么?”維爾汀確信自己聽到了。
遙眨了眨眼。蠟燭的燈火搖晃著,讓她纖細的影子顯得要折斷似的。
“您肯定說了什么,請告訴我?!?/p>
遙稍稍垂下眼簾,視線隨之落下。她看著榻榻米上一個模糊的所在。她靜靜地呼吸著,好像要一直這樣坐下去??上灎T熄滅后該怎么辦呢?
維爾汀咽了口口水。她的心態(tài)不是潔凈如雪山的悲傷,還有擔憂和害怕在其中。白川遙明明可以向人們展示出溫柔和理解。對日本人來說,這種永恒安靜的美就是世上最好的。但她卻只擔心遙會死在這里。時間沒有凍結,它毫無疑問在流動。
她最終還是離開了。鉆出狹小的躙口,她深呼吸。四面八方的壓迫感消失了,
維爾汀拉著五色月冰涼的手,無聲地踏上墻壁之間的小徑,走出庭院,從踩實的土路下山。一直到東京的燈火從山間的縫隙里鉆出來,都再也沒有人,也沒有妖怪出現(xiàn)。
維爾汀轉向五色月。
“你怎么想呢?”
“我不想去細想這些。對我來說,只要還能繼續(xù)工作下去,不時到訪茶室,那一輩子不去細想也是可以的。我不會拋棄我心底的悲哀,但實在是沒有心力去關心后人了。一想到將來還會有像我這樣被迫背井離鄉(xiāng)、前往陌生地方開辟土地的男孩女孩,我就打心里害怕,進而連結婚生孩子的念頭都快沒有了?!?/p>
維爾汀呼出一口氣。她頓時感到疲勞襲來,一同涌上心頭的還有靜靜的撕裂感,很疼,但不至于讓人失控。
“我真的相當不自信。我對你們民族的了解止于書本和圖片,大放厥詞的話可就太糟了。”
“愿意與不愿意,和可行不可行是兩碼事。您終究做到了?!?/p>
“你也一樣,五色月小姐。這個世界不該對你做這些,我很抱歉。在歷史上,不管是大踏步的前進還是能給人反思的巨大磨難,永遠都會有一群沒有名字的普通人被迫推動歷史前進,而勞動的成果,是成功還是失敗,可能連他們自己都看不到?!?/p>
五色月笑了笑,用無名指梳著耳邊的頭發(fā)。鐵鏈叮當作響。維爾汀感到更冷了。
“怎么說呢,看不到成功和失敗的結果也不壞。司辰……小姐?是這么稱呼的吧?今后奴家就叨擾了,請多指教?!?/p>
維爾汀終于忍耐不住。她沒法讓悲哀僅僅以無害化的狀態(tài)停留在心里,正如她無法不對明治的勇敢人們產生敬佩。維爾汀或許一輩子都沒法理解這種能讓人無端產生悲傷的感覺從何而來,她只記得,這種悲傷曾在一個叫白川遙的女子身上見過。她的悲傷如此潔凈,讓人想起那場覆蓋整個東京都和古戰(zhàn)場的雪,以及在那其中一間小小的茶室。蠟燭怕是早就燃盡了。
于是她流下淚來。
她們乘船離開。維爾汀尊重五色月的打算,登記完成后再回東京,讓她自己選擇留下還是離開。時間接近中午。輪船從東京灣向外面太平洋駛去。維爾汀站在船尾。從這里還能看到日本的一點土地。那里沒有什么異常之事發(fā)生。
五色月替維爾汀在生銹欄桿上墊了一張手帕。
“您能選擇離開那里真是太好了。”
“白川小姐的茶室嗎?為什么?”
“在那里空空的待著,可是什么都做不成的啊?!?/p>
維爾汀回憶起偏僻的茶室,有四疊半地面和高高屋頂?shù)男》?。外邊空無一物。燈或亮著,或熄滅了。從樹林到后面的庭院。櫻花直直的。柿子樹彎曲著伸出墻外。她還說要拆掉墻呢。
五色月完全錯了。她完全沒有領會白川遙的意圖。她在那間茶室里,但不會永遠在那里。她能做到的事,比維爾汀要多得多。
“確實,我有幾分鐘確實想永遠待在差一點就讓人哭出來的沉寂哀傷中,即便讓它淹沒再長的時間也無妨。但我確實有非做不可的事情。想起來,我的責任大多是我自己加在肩上的。至于最終為什么選擇出來,也許是因為我也經歷過不同種類的悲傷。世上的悲傷各不相同,但總會讓我產生要把心臟掏出來雙手捧起的欲望。既然要高高捧起心,干坐著怕是沒法做到?!?/p>
維爾汀選擇向她隱瞞。向這個至今以來竭力爭取生存的女孩隱瞞部分事實。自己的內心還不夠充盈,不夠強大。
東京那邊似乎閃過一絲光亮。接近中午,光亮居然能比得上太陽。不止維爾汀一個人看到了。其他在船尾的人也都能看得到,紛紛開始議論。陸地上的情況不甚明朗。五色月臉色發(fā)白,說不上驚恐還是呆滯的空洞表情長久停留在她臉上。
海水沸騰了。巨大的海浪從遠處撲過來。浪花掀起大片泡沫,船身劇烈震動,大幅搖晃。五色月身上出現(xiàn)閃光,她攬住維爾汀的腰,兩人在空中輕輕躍過一段距離,重新站穩(wěn)。其他人都倒在了甲板上。
“出了什么事?”有人用英語大喊。
維爾汀發(fā)現(xiàn)五色月不太正常。她剛剛用神秘術幫她們不至于摔倒,但她眼下沒有意識。她現(xiàn)在是一個普通女孩。
“地震!是地震!”這回是日語的喊聲。
人群四散開去,逃命似的離開甲板。五色月的鐵鏈嘩啦啦響個不停。維爾汀突然想起自己司辰的身份。白川遙說過,世界上其他地方的時間可能有偏差,但日本不會。
她想起來了。她總算想起來了。是的,是在今天的,1923年9月1日,絲毫不差。
五色月發(fā)出一聲絕不似人的喊聲。那一聲喊徹底擊碎了維爾汀的回憶。一場宏大的毀滅,會埋葬無數(shù)渴望死亡的美。人為營造出的幽邃凄涼、足可通神的幻景,都像委身于井中,承受掉落的無數(shù)磚石。不知為何,白川遙的樣子似乎也在其中,聽到動靜,她抬起頭,看著茶室高高的天花板。她會保持在這個姿勢,直到整間庭院隨山坡一起崩塌,她隨之消散。
“她要干什么?”
“快抓住她!”
五色月朝船尾奔去。還在甲板上的幾個人跑過來抓住她的鐵鏈。她摔倒在地,手還伸向陸地的方向。維爾汀分開人群,摸到了她的衣角,把她擁入懷中。五色月在她懷里顫抖。維爾汀能感覺到一些東西正在從這個女孩體內離開,跳出循環(huán)的圓圈,歸到更加純粹的理念那里去。
手上戴鐐銬的女孩還在嘶吼。維爾汀用力抱住五色月,阻止她跳進海里。一群海鷗叫著四散了。司辰不由得向天上,向更高更遠的地方望去。從這里還能看到日本的一點土地。那里沒有什么異常之事發(fā)生。這里的天空,那里的天空,都是一片晴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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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些事實:
本文為對川端康成作品《雪國》的無比拙劣的模仿,若對本文有不滿或興趣,請閱讀《雪國》
本文經筆者反復驗證,沒有任何錯字或疏于修改處,若有某處不通順之感,即為筆者刻意為之
文中“白川遙”的名字取自其他游戲,加進來是出于責任
關于《要求特別多的餐廳》一文,有興趣者可閱讀,筆者個人認為這篇童話是官方對于五色月故事的同構隱喻
筆者曾經試圖從網上查詢茶室的形式,沒有滿意的結果,轉而選擇查詢日本建筑史之類的工具書。庭院的構造取自一位原神玩家的建筑設計,有刪改
百鬼夜行部分的寫法取自京極夏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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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您能看完此文,在下感激不盡。
此文于2022年末動筆,直到來年3月寫完,過程十分艱難,整體上比較滿意,比起過去戰(zhàn)線拉長的作品來說有所進步。
本文大約有兩個個討論的點:時代的發(fā)展,和民族性。前者稍輕,后者更加重要。這兩點是糾纏在一起討論的。
民族性是搖擺不定的,每當超越了界限,總會有人驚覺,然后加以糾正。當然從頭到尾始終清醒的人也是有的。
關于白川遙身上的“大和撫子”的氣質,筆者想表達一種不同于單純帶有這樣氣質的女性所暗含的意見的意見,并嘗試做出一些突破,那就是,在自覺擔負相當?shù)呢熑魏螅龑⑷绾慰创陨韮炔康木薮?、完全對立不相容的矛盾。要實現(xiàn)這一點,她就必須有近乎絕對的自知和自覺。自然,氣質是要服務于她本人的責任的,否則它就成為了毫無裨益的東西,必然被她拋棄。而現(xiàn)實是,白川遙一直將它保持得很好。我們能看到她對待不同人和事上所做出的種種溫柔、合乎日本和人類共同的禮數(shù)要求的行為。(想必很多讀者能夠理解她的隱居,但仍困惑于她為何避免接觸政府,所以筆者在此解釋,這一行為也是出于責任,而且與避世的實質有些微的不同)另一方面,這種氣質也作為一個理念妨礙了她的某些行動,例如施展用于自保的暴力。她能順利使用暴力的原因是日積月累的思考所形成的的覺悟。即使是她也從未忽視暴力作為解決某些問題的手段的出奇效力,故而她也沒有拋棄它。
妖怪的部分,在本文中一個很重要的因素是,動蕩年代的人們擔憂戰(zhàn)爭,從而在將苦難具象化成妖怪的同時也自發(fā)形成了對抗妖怪的諸多方法。和平年代則擔憂他人的惡意和暴力。這是無法靠個人對抗的,于是只能用類似自我麻痹的方式進行抗爭。與之相對的,也有很單純無害、用于解釋自然現(xiàn)象的妖怪,這些則不需過度解讀。
維爾汀始終是有想做成更重要的事的愿望的,她心中的悲憫要遠勝過達成某種審美的欲望,特別是她未在相應文化環(huán)境中停留很久。作為她良心的理念也在時刻監(jiān)視并影響著她。對幾乎所有人無區(qū)別的同情(這應當是被擺在首位的)和幫助的愿望,是她會抱持的觀點和態(tài)度,但不代表筆者本人態(tài)度。
眾所周知,我的作品常集中于對暴力的討論,五色月經常出神的現(xiàn)象其實證明她也受到了暴力的影響。本文中的暴力是附帶在日本民族性中展示出來的,但依然是除了刻意強調的美感之外最明顯的東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