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洛斯醒來的時候，正躺在西里的醫(yī)院病房里。在他面前的，是潔白的天花板，樸素的圓形吊燈。墻角擺著一個巨大的擺滿了各種大小的瓶瓶罐罐的柜子，淡綠色的窗簾在旁邊輕輕擺動，和煦的暖風吹拂著他的臉頰。

西里位于遙遠的北方。冬季漫長而寒冷，一眼望不到頭的冰雪是卡洛斯對它的全部印象。而與之相對的，短暫而溫暖的夏季，就像是神明賜予西里唯一的祝福，也只有在這時，平時白雪皚皚的西里才會染上一抹翠綠。

現(xiàn)在，正是西里的夏天。和煦的暖風，刺耳的蟬鳴，以及時不時在窗外一閃而過的麻雀，讓卡洛斯想起了學生時代。

“哦，你醒了？”他的旁邊，一個異常肥胖的八字胡大叔，正站在床邊，手中拿著一個記事本，飛快地寫著些什么。

“我……這是在哪里。”

“這里是西里市立醫(yī)院，你已經(jīng)躺了好幾天了呢，”胖大叔一手拿著一只末端鑲嵌著寶石的筆，一手扶著卡洛斯的眼眶，突然間，那只筆上的寶石閃爍了起來，“嗯……瞳縮正常?！?/span>

“右手感覺怎么樣？”胖大叔問道。

“右手？”卡洛斯記得他的整個右臂都被斬斷了。但是現(xiàn)在，他的右手又像重新生長出來一般完好無損。只不過……

“有點麻木?！?/span>

和左手不同，他的右手非常纖細，簡直是皮包骨頭，光是抬手都很費力。

“這沒辦法的，畢竟這里沒人會逆轉(zhuǎn)法術(shù)，原來的手臂已經(jīng)爛了，無法使用，所以只能用你i的細胞培植一條新的胳膊。這個技術(shù)還不太成熟，多少有點瑕疵的?！?/span>

“哦對了，卡洛斯. 這是你的信?！迸执笫逋蝗粡膽阎刑统鲆粋€白色的信箋，遞了過來。

卡洛斯接過信，打開一看，上書一行小字：“卡洛斯. 瓦利埃爾卿，身為黑石要塞市長，因其判斷失誤，指揮不當，而導致城市淪陷，不過，鑒于當時形勢危急，情有可原，故按照懲戒條例，勒令其即日起停職6個月。”

落款是眾議院議長格里芬，以及夜之魔王——夏洛特. 亞歷山大。

魔王國不懲罰敗軍之將。吃了敗仗的將軍們通常都會被要求暫時停職，回家閉門思過。然后就沒有然后了。

但是，寬大的處分只能讓他覺得痛苦和羞辱?？逅闺p眼間一陣溫熱，他捂著臉，忍不住抽泣起來。

“唉……卡洛斯，你就好好休息吧，”胖大叔轉(zhuǎn)身走到病房門口，“你也不要總是一個人攬下所有責任。有的時候呢，把事兒交給其他人處理就好。”

“為什么帝國這么仇恨非人族呢？”小紅坐在食堂里，一邊吃著午餐，一邊詢問王爾德。

帝國在150年前發(fā)動了針對一切非人種族的“大遠征”，現(xiàn)在又和魔王交戰(zhàn)。其中的緣由，小紅實在是無法理解。

王爾德坐在小紅的正對面，一邊搗鼓著餐盤里的通心粉，一邊說道：“因為人類遭到了背叛?！?/span>

“背叛？”小紅歪了歪頭。

“對，人類帝國曾經(jīng)爆發(fā)過內(nèi)戰(zhàn)。”

“內(nèi)戰(zhàn)？”

“是的，那是所謂的‘魔人叛亂’。”

魔人，是帝國法師們，使用魔法創(chuàng)造的魔法生命，具備和人類相同的外觀和力量，但是沒有智慧。他們只會按照預先設定好的程序行事，人類命令他們做什么，他們就做什么。他們可以種地，可以打鐵，可以紡織，甚至可以用身體取悅?cè)祟悺?/span>

他們曾是最完美的工具。

然而，這種最完美的工具，不知道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突然有了智慧。他們突然開始要求和人類分享權(quán)利。于是內(nèi)戰(zhàn)爆發(fā)了。

“經(jīng)過了數(shù)十年的漫長內(nèi)戰(zhàn)，人類終于擊敗了魔人，但是，其他種族卻利用人類內(nèi)戰(zhàn)的機會趁火打劫，攻占了絕大多數(shù)人類城市，”王爾德呷了一口茶，“人類本來是卡斯蒂利亞大陸上首屈一指的文明，但是內(nèi)戰(zhàn)之后，卻不得不蜷縮在大陸最南端的半島上瑟瑟發(fā)抖?！?/span>

——然后，英明圣武的初代帝皇，使用強力的強化魔法，改造了人類戰(zhàn)士的肉體，讓他們擁有了能夠和獸人近身肉搏的力量。然后，他又召喚了強大的異世界勇者，使其成為遠征部隊的排頭兵。

接著，大遠征就開始了。

這是一場漫長的復仇之戰(zhàn)，戰(zhàn)火燃燒了整個卡斯蒂利亞大陸。所有戰(zhàn)敗的異族文明都會被毀滅，繁榮的都市被夷為平地，巨大的地下城被爆破坍塌，遼闊的森林被付之一炬。戰(zhàn)敗的異族，不是被殺就是淪為奴隸。

大遠征結(jié)束之后，人類不僅重新奪回了所有失陷的城市，還大幅擴充了疆域。帝皇臨終前，為整個帝國釋放了強大的守護結(jié)界，一切非人種族踏入帝國城市的一瞬間就會被強大的雷電擊斃。就連帝國境內(nèi)的獸人奴隸們也只能安置在城郊，而不能踏入城市半步。

雖然魔王在與帝國交戰(zhàn)的100多年以來，不停地取得勝利，但由于強大的守護結(jié)界的存在，魔王軍始終無法攻克任何一座人類城市。

“這就是我們?yōu)槭裁匆欢ㄒ獞?zhàn)斗，”王爾德的語氣中充滿了驕傲和自豪，“我們是光榮的上帝之子，帝皇臣民！因為有了帝國，我們才不會像奴隸一樣茍且度日，我們?nèi)祟惣磳⑾此倌陙?，被動挨打的屈辱境地，真正昂首挺胸地屹立于大地上！?/span>

“但是，人類一開始的內(nèi)戰(zhàn)，不也是因為過度奴役魔人而帶來的自作自受么。”小紅在心底小聲嘀咕道，當然，這話她不敢說出口。

說到底，也只不過是自食其果之后的報應循環(huán)，只不過帝國人不愿意承認罷了。

“但是，我看到今天帝國境內(nèi)還有不少魔人存在呀?！毙〖t有些困惑地說道。

沒錯，包括最初遇到的那個異常英俊的魔人愛德華，其實現(xiàn)在帝國境內(nèi)生活的魔人還挺多的。

“哦，那些是愿意服從帝國法律，同意繼續(xù)侍奉人類的魔人?！?/span>

——內(nèi)戰(zhàn)時，有一些魔人愿意繼續(xù)侍奉人類。他們戰(zhàn)后得到了特赦，免于遭到銷毀。愛德華便是其中之一，不過大多數(shù)魔人都去了魔王國，成了魔王手下的馬仔。

“原來如此……”小紅不禁又想起了昨夜的那個夢，雖然她并不覺得那是夢。她記得自己似乎是被魔王咬了一口，在脖子上留下了深刻的傷痕，但是小紅脖子上的傷痕又很舊了，不像是最近受的傷。

“你最近就好好休息吧，給自己放個假，過幾天還有大行動呢！”王爾德吃過了午飯，站了起來。

“大行動？”

“對，國王對這次黑石要塞的戰(zhàn)果非常滿意，決定趁熱打鐵，親點170萬大軍進攻魔王國腹地?，F(xiàn)在已經(jīng)發(fā)布全國召集令了，再過兩個月就能正式出征?！?/span>

“?。俊毙〖t愣住了。

“這將是足以載入史冊，能夠和古代的大遠征相媲美的偉大戰(zhàn)爭，”王爾德的語氣充滿了信心，“要知道，當年大遠征時，人類軍團也不過是20萬人，只靠這么一點人，就征服了這么廣闊的疆土?！?/span>

——而這次是170萬，定要把那小小的魔王和他手下孽障給撕成碎片。

小紅聽到這番話，陷入了沉默。她有一種很不好的預感，黑石要塞的出其不意的大勝，似乎激發(fā)了帝國人心中的嗜血和復仇欲。她想到了兒時聽過的一句諺語：上帝要誰滅亡，必先使其瘋狂。

如果說，帝國的勝利，意味著其他種族的屈服或毀滅，那么小紅其實心底更期望帝國不要勝利。最好是取得一個“損失不大的失敗”，讓所有人保持冷靜。

當然，這只是奢望。

烏蘭諾是魔王國最繁榮的海港城市，不僅是因為這里的氣候比魔王國其他都市要溫暖得多，有著終年不凍的港灣，還因為烏蘭諾加入魔王國之后，獲得了永久關(guān)稅豁免權(quán)。精通商業(yè)和外交的鼠人、精靈，善于制造業(yè)的矮人、哥布林，以及熱愛農(nóng)林的獸人都在此處聚居。使得烏蘭諾成為了一個人口超過兩千萬的超級大都會。

不過，烏蘭諾的郊區(qū)卻是另一幅景象。那里只有一眼望不到頭的田野，以及遠處連綿的群山。此時文森特正孤身一人，穿著筆挺的燕尾服，正在烏蘭諾郊區(qū)里行走。左邊是廣闊的田野，而右邊是寬闊的河流，和煦的暖風吹動著他已經(jīng)斑白的頭發(fā)，頭頂不時有幾只飛鳥略過，帶來一陣嘈雜的鳥鳴。他一人慢悠悠地走在河堤的壩上，享受著陽光與暖風。這是在寒冷的西里很難體驗到的享受。他穿著油光锃亮的皮鞋，踩在壩上，發(fā)出清脆的響聲，這是他最喜歡的一雙皮鞋，只要聽著鞋跟和地面碰撞的聲音，就能讓他心情愉悅。

文森特掏出懷表，看了看時間。

“還有一個小時呢?！?/span>

雖然距離目的地還有5公里左右，但走過去的話，一個小時應該也夠了。當然，如果是用“空間跳躍”的話，肯定會更快一些，但是文森特是來覲見那位大人的，所以他覺得還是走過去更符合禮節(jié)。

走到目的地的時候，剛好過去了一個小時，一秒不差。文森特走到了一處僻靜的河邊，而那位大人，就坐在那里……

那位……夜之魔王，夏洛特. 亞歷山大。

“貴安，亞歷山大陛下?！蔽纳貑蜗ハ鹿蛐卸Y。

此時的魔王亞歷山大，并沒有和往常一樣穿著頗具英倫風的男士禮服。他這時穿著休閑的皮夾克，戴著漁夫帽，穿著牛仔褲，手持一柄細長的魚竿，坐在一棵梧桐樹下安靜地垂釣。當然，如果是為了吃魚，其實魔王根本用不著親自釣魚。垂釣只不過是他的個人興趣罷了。

“免禮，文森特. 萊因哈特卿?！蹦醣３种贯灥淖藙?，背對著文森特。

陽光照耀在平靜的河面上，泛起粼粼波光，有些刺眼。

“陛下突然召見，是發(fā)生了什么事嗎？”文森特起身問道。

“我剛才接到了一個很有趣的情報，想跟你說說。”

——帝國軍攻陷黑石要塞之后士氣大振，他們已經(jīng)點起了一支大軍，準備越過哀慟山脈，進一步進攻魔王國腹地。

——兵力總數(shù)，大約是170萬。

“170萬?。俊蔽纳匾彩蔷媒?jīng)沙場的老油條了，但是聽到這個數(shù)字的瞬間，還是大吃一驚。

170萬部隊，大約相當于帝國全境總兵力的3/4，勇者和騎士團就別提了，甚至白塔學院的魔法師們肯定也是傾巢出動。

“我已經(jīng)向眾議院提議，由黑騎士全權(quán)負責指揮這次戰(zhàn)役，”魔王的語氣格外地平靜，好像170萬只是不值一提的小數(shù)字，“過兩天委任狀應該就會下來了，你有信心取勝嗎？”

雖然文森特并非首席黑騎士，但十幾年以來，魔王軍的上下事務，都是由他一手打理的，所以這次戰(zhàn)役，理所當然地也應該由他負責指揮。

“當然，”文森特深鞠一躬，“在下必以一場史詩大勝，彰顯魔王之榮光。”

“很好，另外，要是你碰到了勇者，別殺她?！?/span>

“那……要活捉嗎？”

“也不必活捉，只是別殺她就好?！?/span>

但是，魔王國常備軍總數(shù)不過30萬，就算加上預備役，一共也就60萬兵力?？窟@么點人，要抵抗170萬大軍，還不能殺勇者，實在是有點勉強。

“不過，由陛下您帶隊親征，會不會更好一些?！?/span>

當然，魔王親征是最穩(wěn)健的對策，但是……

“你的提議有道理，不過，正是因為敵軍聲勢浩大，所以這次戰(zhàn)役，才必須是所有魔王國公民的勝利，而不能是我的個人表演。”

就在這時，魔王手中的魚竿突然劇烈地彎曲，有魚上鉤了。不過，魔王卻沒有拉竿。他只是保持著之前的姿勢一動不動，平靜地看著上鉤的魚在水中掙扎。

“陛下這是什么意思？”

魚的掙扎越來越強烈，撲騰起來的水花都濺到了魔王的身上，然而他還是一動不動。

“文森特啊，我有時候會想……無論是壽命短暫的鼠人、人類，還是長壽的精靈、矮人，亦或是永垂不朽的天使、巨龍，甚至是那些所謂的神明們，有誰能真正永恒不滅呢？”

“嗯？”文森特一愣，他沒想到魔王會說這種話題。理所當然的，雖然每個種族都可以通過生命法術(shù)，來延長壽命，但卻沒有任何生命可以永遠存續(xù)下去。

“就算是那些高高在上的眾神，也并非是混沌初開之時，就已經(jīng)誕生的偉大存在，”魔王抬頭看向天際，一束陽光照亮了他湛藍的雙眸，“他們只不過是經(jīng)過了無數(shù)次的自然淘汰，偶然幸存下來的生物罷了。”

世間本無神明，亦不存在偉大。在這個世界上，每個人都理所當然地歌頌眾神的偉大英明，以至于幾乎所有人都忘記了這個明顯的道理。

“我們都只是凡世中的過客罷了。只不過是拼命地想要證明自己的存在感，為后來的人留下足以自夸的豐碑而已?！?/span>

“……”文森特保持著沉默，他已經(jīng)活了300多年了，在魔王之前，他就已經(jīng)見過無數(shù)的帝王將相，但他第一次見到魔王的時候，還是覺得驚詫。確實魔王和其他所有的君王都不一樣，這種“不一樣”不體現(xiàn)在他強大的力量，驚艷的容貌，以及豐富的學識，而體現(xiàn)在某些更深層，更本質(zhì)的東西上。

“再偉大的神明，終有隕落之時，而活下來的幸存者，卻還要繼續(xù)各自的生活?！?/span>

——所以，我想給后來者，給未來千秋萬代的生命，更加永恒的禮物。

“永恒的禮物？”

“沒錯，議會、選舉、黑騎士團，就是我留給他們的禮物。我希望就算我逝去，后來者也可以靠自己屹立在大地上，”魔王的魚竿開始發(fā)出悲鳴，那條上鉤之魚不僅沒有放棄抵抗，相反掙扎得越來越強烈，“我會成為卡斯蒂利亞大陸上最后一個君王，不久以后，我的‘死’將會留給每一個種族，每一個公民永久的平等和尊嚴?！?/span>

——再也不會有“高貴者”和“卑賤者”的區(qū)別，那是一切的主義，一切的信仰，一切的階層，一切的種族，都達成妥協(xié)，互相共存的世界。

文森特驚得說不出話。魔王是純粹的魔法生命，又吞噬了勇者的力量。所以文森特從未有過一秒鐘想過魔王終將離去的問題，而享有永恒生命的魔王卻已經(jīng)做好了此等覺悟。

“所以，不是為了我，而是為了萬千公民，為了憲法，為了自由，請你取得一場大勝，讓所有人明白，即使他們不依靠魔王，也能抬頭挺胸地屹立在大地上?！?/span>

這一瞬間，文森特仿佛明白了。全部的黑騎士、烈焰守衛(wèi)，甚至全部的魔王國的居民們，都是因為魔王的魅力而來到他的身邊的。這種魅力不是基于優(yōu)美的嗓音，或者美麗的容顏，亦或是強大的力量。

而是來源于他的風格。魔王的風格實在是太過特別了，甚至難以形容?；蛟S從文森特第一次遇到魔王的時候，就已經(jīng)感覺到了，這是一個像初夏暖風一般的，深邃而清澈的生命。

“您的夢想如水晶般澄澈，”文森特向魔王深鞠一躬，“那么，請允許我文森特. 萊因哈特，不是作為魔王的臣民，而是作為一個公民，作為您的朋友，幫助您實現(xiàn)夢想吧?！?/span>

“你的話讓我非常寬慰?！毕穆逄匚⑽⒁恍Α?/span>

就在他話音剛落之時，突然啪的一聲，魚線終于被掙斷了。剛才上鉤的魚兒翻了個身，游向了更加寬廣的流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