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無憂

拜無憂
青灰色的天空泛出一絲魚肚白,薄霧藹藹,縈繞在古樸的城墻外頭,淫浸著蔥翠森然的樹林。
一場血腥在黎明前的黑暗消失——這是一場極為慘烈的殺戮,眼睜睜看著一個個活生生的人命消失在霧靄中,如割草一般,連哀鳴一聲的機會都沒有!地上青翠可愛的草正舔噬著這些血腥,陰冷如鬼域——即使就這么看著,也讓人手腳發(fā)顫,胃里如翻江倒海一般!
過于冷冽的空氣隨著呼吸侵入肺部,冷,泛遍全身——甚至連目光都似乎被凍住——那是一只熟悉的手!一只曾經(jīng)溫柔地摸過我的頭的手!一只曾經(jīng)溫暖的握著我的手指點功夫的手!一只……
血肉模糊!血肉模糊……
“呼!”一陣箭矢的聲音——一陣劇痛,金屬鉆入盔甲,穿透血肉……
“啊——”我又一次大汗淋漓地從床上驚坐而起,大口大口的喘氣,仿佛剛剛那支箭果真穿透了我的肺腑,空氣從我破敗的身軀輕而易舉地流泄,而我,只能像離了水的魚一般,狼狽而迫切地吸著氣……
命的安排從來無法違逆,只能用他人的死來延續(xù)自己的生!
偌大的屋子漆黑而死寂,死寂到能聽到自己血液流淌的聲音!隔著被褥的指甲依舊可以深深嵌入肉里,生疼,生疼……
“嘶——”終于可以長長地吸一口氣,然后靜靜而平緩的吐出,潮熱漸漸散去,黏膩冰冷的汗水再一次回歸主場,冷,深入骨髓!
“爵爺,才丑時三刻!”鑒春端著熱水進來,習以為常。
“不睡了!去演武廳待會兒!”我就著鑒春的熱水溫熱自己的額頭,略略調(diào)整調(diào)整情緒,“寅時三刻叫小一和小二起來!”
“……是!”鑒春遲疑了一會兒,卻還是道了聲“是”!
我知道,他是想給小一和小二說說情,昨晚被罰到亥時,十來歲的年紀,正是貪睡的時候,卻這么早就要被挖起來!然后就是無休止的練功、習字、讀書!
我深吸一口氣,借用冷冽的空氣平靜我略帶搖擺的心緒——定國公府沒有女子,沒有少年,沒有老弱,只有軍人!
踏出房門,眼前深幽的長廊通向一種漆黑。曾經(jīng),我是多么厭惡這種漆黑,不,我厭惡的不是這種漆黑,而是漆黑盡頭那無休止的操練,那一張永遠沒有溫情的臉!
可是天知道,多少次午夜夢回,我步履闌珊地穿過這漆黑的長廊,那么迫切地想要再看一眼我曾經(jīng)那么憎惡的臉……只有漆黑而已!
我憎惡這漆黑!卻不再是曾經(jīng)的那個“漆黑”!
“吱——呀!”
演武廳并不像曾經(jīng)那么冷冽,因為這里的炭火盆徹夜燃燒,燃燒了近三年!
我知道他們不會再回來!我知道!我一直知道!但,萬一呢……就算是一絲一縷的魂魄,我也想讓他們回來看看——即使,我看不見!我看不見不要緊,回來就好!
我把他們的靈堂設(shè)在了這里!這是定國公府的男兒最常來的地方——不一定喜歡,但一定最常來!
我直挺挺地跪在軟墊上,依照往常上三柱清香。
軟墊,是我換的!
曾經(jīng)常跪的是搓衣板!對,深惡痛絕的“特制”搓衣板!就屬我跪得最多!也就屬我最厭惡它!
我把它換了!
因為,他滿身鮮血地握著我的手,斷斷續(xù)續(xù)地笑著艱難地說:“不要怪父親!父親疼你得緊!但是,定國公府不論男女都得自己頂起一片天!就像現(xiàn)在這樣,你已經(jīng)可以頂起自己的一片天,父兄也就能安心的去了!”
他們都要我好!好好地活著!
我會好好地活著!為定國公府,也為自己!
兵器架上的利刃依舊散發(fā)著它們的冷冽!寒光湛湛,每一個,都有它獨有的輝煌!我的“鳴歧”放在最末,它承載著我恣意的年少!
少年將軍,鮮衣怒馬!京都錦城,定國公府!
十四歲在北境野狼撕開西北平洲防線時,只是小小運糧參將的我毅然領(lǐng)三千老弱運糧殘兵突襲北境孤狼王營帳,燒了他們的糧草,擄了孤狼王世子,逼得孤狼王舍棄平洲這塊肥肉,心不甘情不愿地帶著他“沒用”的世子灰溜溜回到北境皇都,郁郁而終!
一戰(zhàn)成名!
先皇說我將門虎子,知我喜歡收集神兵利器,特賜名劍“鳴歧”——從此,京都錦城便又多了一個紈绔!
御賜名劍在手,哪個敢說一句半句不中聽的話,賞他一兩下子,還得跪謝天恩!真是一時風頭無兩!
鮮花卓錦,烈火油烹。
我現(xiàn)在時常想,是不是因為我把他們的恣意全部活完了,所以才……
生冷的劍柄入手,凌厲的寒氣肆無忌憚侵入手心,向小臂蔓延。一段明黃色的穗子略略晃動,有磨損的痕跡,卻絲毫不損它皇家的氣派。
我一口氣運起,劍影如一張網(wǎng)籠罩全身。我閉上眼,享受這種恣意——曾經(jīng),父兄寵愛,先皇包庇,這“鳴歧”在我手中真是翩若驚鴻,婉若游龍!估計,整個京都也不僅僅認為我是個紈绔,而應該是霸王更貼切些——從來沒有我不敢惹的人,沒有我不敢挑的事兒——連皇子,我都是說揮拳就揮拳,先皇從來沒說半個不字!
父親卻總是冷著臉把我架到泰雍宮外罰跪,兩個哥哥一左一右陪著——說實話,即便先皇真生了我的氣,看在我大哥、二哥的面兒上,也就輕輕放下了——大哥、二哥真的是極得先皇喜愛,先皇怎么舍得他們跪在人來人往的泰雍宮,落他們的面子!
而我,也就這樣肆無忌憚起來!
人,總是見不得別人比自己好!定國公府,就是那秀林之木,風必摧之!
御史大夫們恨不得把兩個眼珠粘在我身上——實在也是,父親、大哥、二哥的禮教嚴苛得很,抓不到一絲辮子。
而我,估計堆在先皇案頭的折子沒有丈高也有五尺!
雖然頑劣,但先皇也有句中肯的評價:有九郎在,京都錦城也就只有紈绔而已!
這真是句褒揚的話!
以暴制暴,其實是個實用的法子,簡單、直接,又高效!京都所有恃強凌弱的世家子弟,我都用我的鳴歧抽了個遍——真上劍不行,也就用作棍子使,抽人幾下子——我也是有分寸的!呵,想想,拳頭沒有我硬,靠山?jīng)]有我牢,連叫人我都是一呼百應,還有什么人可以在我面前囂張的呢!
所以,京都的“霸王”,也就只能委屈委屈,做一做“紈绔”了!
汗意漸漸從我的鬢角、背心滲出,劍也揮得更加瀟灑自如——時而如靈蛇出洞,時而如天女撒花。
少年不識愁滋味!
那時候在我楊九郎眼里,京都錦城都在我的腳下,我威名赫赫,不可一世!然而……
一股恨意涌起,劍梢掠過堂前的帳幔,帳幔應聲而裂。
母親的難產(chǎn)而亡,父親的身體衰敗,大哥陣前被人暗算——這一莊莊、一件件,即使我是個榆木腦袋,也該清楚這里面的蹊蹺!
只有千日做賊的,沒有千日防賊的!
定國公府肩扛的是靖國北地的防線,是靖國百姓的安危,卻還要分出神思來提防這些背后的陰風詭雨么!他們從來沒想過若是定國公府倒了,靖國會是個什么樣兒!他們灌著黃湯、摟著歌姬的時候就沒有想過定北軍的將士們在干什么!
有時候,我甚至在想,若是當年大哥沒有孤軍深入、兵行險招,我沒有一意孤行去救大哥,二哥沒有矯旨出軍……大哥不會死,二哥不會死,而我也依舊天真爛漫!
不過是北境蠻夷年年騷擾,不過是靖國年年用兵,不過是北地百姓年年憂患!于京都何干!于世家何干!于朝臣何干!于我定國公府……何干!
他們永遠也不會明白我大哥用他的命衡量了什么!永遠也只會認為定國公二少爺看著中規(guī)中矩,卻骨子里也是個藐視皇權(quán)的佞臣!永遠也只會暗爽威風凜凜的定國公也終于有一病不起、油盡燈枯的時候——老天開眼!
都去他媽的老天開眼!
手中的長劍狠狠砸向地面,帶起些許塵灰,厚厚的青磚雖沒有裂縫,卻也著實震顫了一番。
汗從我的鼻頭滑落,滴在平滑的青磚上,粉身碎骨!
我終于脫力,重重地跌坐在冷硬的青磚上——不過就是一個靖國,不過就是幾十萬百姓,不過就是……去他媽的原則!去他媽的鐵律!我什么都不想要!我連這個爵位都不想要……我只想要你們回來!你們回來!都給我回來……
眼淚混著汗水大顆大顆摔落在青磚上——是不是我也算是年紀大了,總想著這些“過去”淚水漣漣!
“三叔!”兩個少年小奶音兒在我身后怯怯地響起。
我從懷中掏出手巾擦了擦淚和汗,繃著臉轉(zhuǎn)身——兩個毛頭小子期期艾艾地扒著門框,略有些不好意思地低著頭,不敢看我。
“進來!”我緩緩收拾好自己的“鳴歧”,看他們小心翼翼地跨過高高的門檻,低著頭站在門邊兒上。
“愣著干什么!”我抬高了音量,指著兵器架子,“選好兵器就來!走不過十招就去西山大營住一個月!”西山大營是我父親的老部下高連山高叔在領(lǐng)著!高叔也是個手硬心冷的主兒,當年我就是在他手下熬了三年,簡直是銷魂蝕骨!
兩個小子略略一愣,卻又認命地從架子上取了兩柄短槍,一左一右擺開架勢。其實他們已經(jīng)知道結(jié)果——昨夜我能讓他們安安穩(wěn)穩(wěn)睡,必定還沒完,今天定會有更狠的在等著他們!不過沒想到真這么狠!
我抖開手中的三節(jié)棍,毫不客氣將它落在他們的屁股、胳膊、大腿上——力度還是要控制的,畢竟還是孩子!但痛是絕對的!三五七天內(nèi)絕不會太舒服!
三招一過,小二就被我一腳踹了出去。小一眉頭一皺,卻沒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反而一咬牙,將短槍揮得越發(fā)密不透風,完全是一種拼命的打法!我暗自點頭——這小子還是有些上道兒了!但心中雖欣賞,手下卻一點不留情——小一的“拼命”也不過在我手下多走了兩招——我瞅準他一個力竭之時,上腳踹了他的屁股,“啪嘰”一聲,他貼著青磚滑出丈余。
小二很識相的摸著屁股爬過去將小一扶起來,二人一瘸一拐向靈牌磕了三個頭,又朝我深深一鞠躬,頭也不回地走了。
我看著他們略略蹣跚的背影,欣慰一笑。
鑒春又不和“時宜”地進來:“爵爺,該上朝了!”
我輕輕一嘆,抬眼將每一個靈位看過一遍,在視線略略模糊之時轉(zhuǎn)身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