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序章1
我坐在浴盆里,良牙抓著我的手,小心翼翼地用細竹絲輕輕地將我手上的繭子刷開,然后再將他們用水抹去。而我在水中懶懶的舒展開身體,擺了個更舒適一點的姿勢,仰著頭看看煙籠紗窗外的天色問他,快子時了吧?
他沒抬頭,回答了一聲是,老爺。
江南制的煙籠紗極好,在屋內(nèi)可以清晰看到天上的月亮,今日正是月半,月兒就是慵慵懶懶地倚在前殿的吻善上方,像是一個缺了一半的燒餅。
大概嫦娥沒有把它烙好,忽略了圓滿,放在那里只是為了顯示她的存在。
這樣的月兒沒有精神,連天狗都沒興趣去咬一口,我就更沒心情去看它。
良牙是我從集市上買來的小子,今年十四歲,平日里話不多,但是很機靈,讓他向東他不會向西,讓他上樹他不會下河,周大人來的時候他會端上痰盂,馬大人來的時候他會多換兩盞熱茶,是唯一一個深得我信任的貼心下人。
重要的是,他是唯一一個不會向嫣然打報告的仆從。
我心頭的“嫣然”兩個字還沒被抹去,房門突然嘩啦一聲開了,嫣然的貼身侍女憐星毫不避諱地進了我的房間,木頭一樣對著浴桶里面的我福了一福,道,已經(jīng)子時半刻了,老爺如果再不去夫人那里,夫人就要親自過來請老爺了!
良牙很是有眼色地把我的手放進水里泡著,拉著憐星去了堂屋,軟聲道,姐姐且等等,老爺這不正在泡澡呢么,夫人前日說老爺身上起了疹子,這不是才讓劉太醫(yī)開了方子,要泡三刻鐘才能起效呢,別著急,讓夫人在等等,等到時間了老爺自然會去她房里。
憐星甚是為嫣然著想,不耐煩道,好,讓老爺快一點,別讓夫人等急了,便抬腳走了。
我坐在浴盆里發(fā)了半刻呆,很是覺得這丫頭該學(xué)習(xí)一下男女有別,但想了好半天卻始終下不下個狠心勉強自己把憐星給收房了。
這并不是憐星長得不好看,不好看是到不了嫣然身邊做婢女的,也不是她的性格略顯潑辣,潑辣的女子總有些刺激感,我喜歡,更不是我沒那個能力。如果收了她,大約嫣然的鞭子落在一個隱秘的角落,讓我即便是想一想也會心疼不已。
“忌憚”二字在我心中從來不曾遠離。
而那個隱秘的角落,嫣然藏的很好,我找了三年多了愣是沒找見。
扯得遠了,先說嫣然吧。
嫣然對我并不是不好,而是太好了。
抹干身上,我身著合體的絲衫沿著連廊一路向著橙園晃過去,一路例數(shù)著她的好,微涼的夜風(fēng)吹過來,清爽明朗,著實沁人心脾。
首先,我不能跟同年們?nèi)ズ染?。盡管我是狀元,有起詩會的義務(wù)。因為如果喝醉了酒,她會說我心里只有狐朋狗友沒她,不高興。不高興的結(jié)果,是消失半刻鐘,然后秀發(fā)略顯凌亂地回到房里,臉帶微笑擁著我道,夫君,我們?nèi)朊甙桑?/p>
每每這時候,我的心會忍不住的抽搐,然后用顫抖的手深情地擁著她狠狠地把她推倒在青紗帳里面。因為我知道她去做什么了。
而有時候我沒喝酒,只要她想,我也必須這么做,也就是深情地擁著她狠狠地把她推倒在青紗帳里面。因為不這么做結(jié)果與喝了酒的結(jié)果是一樣一樣的。
第二好,是在相夫這件事上做的極好,在外面,我不能搶她爹爹的風(fēng)頭。
她爹爹,也就是我的岳父大人,是兵部尚書,很以收了我這個當(dāng)朝狀元做他女婿而自豪。
于他來說,三代武將顯得祖上過于豪放了一些,缺少點涵養(yǎng),顯示不出來家族深厚的文化底蘊,所以把他女兒許給了我,這樣一來為他家里添了不少文化修養(yǎng),二來無論在何場景,他都可以拉著我給他做門面,我把場景烘托出來了,他再上場,自然是風(fēng)光無限好,天下唯他獨尊了。
這時候,我就得有涵養(yǎng)地下場,將一席風(fēng)騷盡讓于他,這叫做有孝心。如此這般,他爹爹便極有面子。
如果是在當(dāng)朝骨干們在場的情況下我很是覺得可行,但是如果是一池才俊在場的情況,場面就有些尷尬。可偏巧,岳父大人沒那個意識,仍舊滔滔不絕地將他那些征戰(zhàn)沙場的刀光劍影搬弄出來唬人,有時候還會加上一些砍腦袋是橫著砍順手還是力劈華山來得更暢快一些的論證。
于是乎,由于我有涵養(yǎng)的下場了,沒了對他的牽制,那些青年才俊們也就臉色惶惶,一個個告辭而去了,留下岳父大人一個人在風(fēng)中凌亂。對于文弱書生們來說,哪個畫面能讓他們心安理得地聽下去?
這便又成了我的罪過。
我讓他爹爹沒了顏面。
他爹爹沒了顏面的結(jié)果,便是我得去家中祠堂跪著,細思己過,否則就別想吃飯。
在吃飯這個問題上,我很是在意,因為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
我很有心希望不承認我的失敗而去吃飯,但是她有家族傳承功夫,在床上我不是她的對手,在平地上我依舊不是她的對手。如果強行去搶飯,除了有辱斯文之外,我還不一定能搶得到,所以搶糧一道,我也只敢跪在祠堂上對著她家一墻的祖宗想想而已。
當(dāng)然,我不帶臟字的問候她家的祖先都聽見了,可是他們無法回應(yīng)。
在這個事情上,我贏了。
初夏的夜風(fēng)很是爽朗,帶著蛐蛐叫的夜色更是爽朗,我又用了一刻鐘從書房晃到了橙園。
下人們在前院的墻邊打花牌,就緊貼著我的書房,我能聽見他們還在議論主公主母的閑話,卻不能翻墻過去叫他們都把嘴巴縫起來,所以吵鬧聲伴著蟋蟀叫的聲音傳過來,很有集市般的生活情趣,讓我不禁想起了一塘夏日夜晚的蛤蟆。
說實話,能在蛤蟆聲里讀文章,我的鎮(zhèn)定功夫超強。這一點每每跟文雄聊起來的時候,他都極是佩服我,說怪不得你是狀元而我是榜眼,原來我就差在這里了??!
我哈哈大笑,點頭稱是,金鑾殿上面圣的時候,我倒是真的把一殿人都當(dāng)做蛤蟆來看的,或許正是把他們都當(dāng)做蛤蟆看,我才作為天鵝被當(dāng)朝兵部尚書給看中了,做了他的女婿。
緣分就是什么孽,你不服都不行。
喔,說遠了。這些兵痞子們估計連良牙認識的字數(shù)都比不過,自然嘴里說的話也就上不了檔次,所以只能個跟蛤蟆同一個等級。
進了橙園,進了屋,關(guān)上門,良牙便去和憐星喝夏夜的西北風(fēng)去了,我從茶壺里面倒了一杯茶,細細抿著,嘗出這是今年的龍井,踏著香氣踱到了書桌跟前,語氣很是淡然道,種馬來了,你看是在這里還是在床上?床上不冷,這里考驗?zāi)愕奈涔Α?/p>
她此刻卻披著一件綠衣,在奮筆疾書著什么,略略抬頭掃了我一眼,柳葉眉生生彎成波浪狀,吩咐道,先去床上,把蚊子趕一趕。
我原本以為她會因為我的不敬皺皺眉頭,結(jié)果她臉平得像面鏡子,波瀾不驚,甚是出乎我的意料。
喔,字有進步。
我應(yīng)了一句,然后就去趕蚊子。
趕蚊子這件事,我自認為如果我是第二,沒有人可以是第一。趕蚊子是個智力活動,它在飛的時候你是打不死它的,只有當(dāng)它停下來你在有機會拍死他,所以你要猜它想停到哪里才能做好準備,在最恰當(dāng)?shù)臅r候給它致命一擊。
然后我端著燭臺一邊眼耳并用尋找著蚊子的飛行軌跡,一邊開始尋思她對我的第三個好。
第三個好,便是她現(xiàn)在在寫的東西了。
由于是三代武將,七朝元老,趙府的勢力在朝廷很是強大,皇帝不太管事,我的岳父大人和周丞相一文一武頂天立地,便將朝廷八成的事情都攬過來做了,所以就分了一部分給我的娘子——趙嫣然來做。
有她在,細膩的心思加上極為縝密的分析能力,竟然讓這一盤棋不著半點破綻,外面那些言官們罵都罵不到點子上,更別說將這一盤地翻個局面。
我有時候懷疑,岳父大人看重我,十有八九就是看中了我能給他們家裝點一下門面,至少別人在懷疑這些滴水不漏的對策是出自于誰之手的時候,他能看都不看,用手指指我。
從另一角度也就是說,原本該我做的事情,都被我娘子包攬了。
這便是她的第三個好。
我有罵街的沖動,但是卻有維護斯文的責(zé)任。
拍死了第十三只蚊子的時候,我將燭臺放下,鉆進輕紗里面枕著胳膊問道,娘子,寫到多少字了?
她數(shù)也沒數(shù),在書桌那邊回答道,十八頁紙。
我嗯了一聲,開始迷上眼小憩。
十八頁紙不算多,看兩遍就能全部記住。
她卻站起身來,走到床前一掀紗帳問道,你今日跟翰林院的張勤說北方的麥子今年要欠收了是什么意思?
我想了想,回答,今年春天雨少,北方糧食定然欠收,這有什么好奇怪的。
她卻柳眉倒豎,道,你自作主張!張勤是王相的人,你這么說不是在提醒他早做賑災(zāi)打算?冀州府庫里面的糧食是去年才收上來的,放在山東賣出去可是一倍的銀子,你這么一說,王相那邊肯定會把冀州府庫管的老鼠都進不去,這還怎么把這些糧食運到山東去賣?幾十萬兩銀子,就你一句話就沒了!
我急了,駁道,冀州府庫運到山東,那不是等于入夏之后把冀州的百姓往火坑里面推呢么?北方歉收,難道只是山東的百姓餓肚子?
她則一把揪住我的衣襟,將我從床上拽起來,道,你怎知道我沒有對策?從湖廣收一些陳年稻米,不就可以賑災(zāi)了???這樣做,除了賑災(zāi),這么一來我們還可以賺幾十萬兩銀子!
我壓住心里突突亂跳的火焰,回道,一來一去,時間呢?兩個月夠不夠?兩個月,幾十萬人就沒命了!
她則斜瞥了我一眼,放開我的衣襟,不屑道,那些都是流民,鬧了三四年了都沒安撫下來,你把他們養(yǎng)好了,難道還要用兵來彈壓?你善良,難道用刀殺人比餓死他們要仁慈?
我莫名奇妙的心中突然一片迷糊,他說的沒錯,歷來流民都是極難處理的一個問題,一打就跑,一放就亂,放任不管他們又如同蝗蟲一樣,將所到之地席卷一空,所以好些前朝都是亂于流民之手的。
但是,他們……罪不至死!
我仍在堅持。
嫣然很是嫣然地在床邊坐下來,扶著我的胸膛,道,夫君,誰都知道他們不該死,但是糧食就那么多,天災(zāi)之下,養(yǎng)活的人總是有限的,如果把他們?nèi)筐B(yǎng)活了,就得買米買糧食,但是銀子扔出去,米和糧食就得漲價,那么其他地方窮人怎么辦?他們難道就是吃樹皮的命?
我仍舊不服輸,辯道,糧食里面摻一些沙子,也是能活人的。
她笑道,糧食不足,估計還沒下去就已經(jīng)被層層官僚給挪用了,你拿什么摻?
于是我閉嘴了。書生之見,與他們這些老江湖比起來總像是軟扒無力的呻/吟。
半夜已經(jīng)過了,我臉朝墻側(cè)躺著,渾身的勁力已經(jīng)被抽干,但是卻怎么睡不著。
嫣然很嫣然地從我身后抱著我,像是抱著她最心愛的棉花枕頭,還用手臂在我的臂上悠閑地畫著圈圈,但我怎么感覺她畫的都不是圈圈,而像是一個個變形的豬頭。
夫君,我知道,你心里有一股氣,但是你得明白,我們這是為你好。
周丞相是什么人?三朝元老,捏死一個侍郎就跟捏死一只螞蟻一樣容易,在他眼里,你跟一只新來的螞蟻就沒什么區(qū)別!你想想看,人家把持朝政這么多年了,門生故吏遍天下,人脈已經(jīng)建得連圣上都要忌憚三分,你一個新進進士,要么依附于他,要么下去鍛煉,除此之外沒有第三條路可走。下去鍛煉是遂了你的意了,但是你什么時候才能爬到金鑾殿?用一輩子么?
我爹受那老匹夫壓迫,沒個著墨之人給他撐門面,這么多年來在文官里面很受壓制,殿試上看你是個人才,正巧我又到了婚配的年齡,所以他才把我許配給你,這樣一舉三得,既保住了你青云之路,他又在文官體系有了一個支撐,我也有了歸宿,自然是一個上上之策,你得明白他的苦心!
……
嫣然并不是第一次說這話,我自然知道她后面要說什么,所以后面的話我從左耳朵進,從右耳朵出,在腦子里面錄下的是個空白。
我承認,她說的是事實,但是我一個青年才俊就這么被養(yǎng)在深閨,難道就不怕折了銳氣,將來連個門梁都扛不起?
說起才俊,文雄他娘的池子里面養(yǎng)了一池烏龜,都叫才俊,據(jù)他說他的這個榜眼就是他娘如此安慰之下刺激出來的。
你的舌頭都生繭啦,我嘟囔道。恰一只蚊子不知什么時候鉆進青紗帳來,我一把將它拍在我的臉上,然后扭住它的胳膊腿兒,在昏黃的燭光里細細地一點點揪掉,同時慢慢道,既然想要做官,自然得明白官場,古今圣賢書難道我是白讀的?
那可也得我愿意啊。
我說。
她的手停了一下,然后坐起來,爬到我的肩上,將我的臉掰到她的面前,苦口婆心道,一個妖精,難道你愿意跟她在一起?先不說你們在一起是一件有背天倫的事情,你能長長久久地活著跟她在一起么,照顧著她,安慰著她?你能么?她能長長久久無怨無悔放下一切跟你在一起,照顧著你,安慰著你,她能么?百年之后,你成了一堆枯骨,她卻還是鮮花一朵,你讓她怎么過后面看不見頭的日子?你喜歡她,他也喜歡你,但是青燈伴枯骨有幾個人能做得到?
人有人道,妖有妖道,人妖在一起,有幾個是有好結(jié)果的?我知道,你趕考之前的用度什么的都是她給你的,但是你也救了她,把她從青樓帶出來,還替他治好了傷,你們之間恩怨已經(jīng)扯平了,所以這一段孽緣就已經(jīng)了了,她應(yīng)該為你考慮,也應(yīng)該為自己考慮,離開你!
可我并不想結(jié)束這段緣分。
我辯道。
而且,我們之間的這一段緣分,怎么會是孽緣?難道我跟你嫣然之間的關(guān)系才是良緣?什么是良緣?難道紅紗帳里下夜夜笙歌才是良緣?難道金鑾殿上,對霸道強權(quán)俯首稱臣才是良緣?難道為了自己吃飽,將萬千流民推到火坑里才是良緣?難道日日聽你良言,事事將你寫的那些稿子背好在人前不加思考重復(fù)來就是良緣?
我是一個男人,不是一個畜生,不需要你趙嫣然跟寵物一樣豢養(yǎng)在自己的懷里!
我在吼叫,半個院子估計都能聽得到。
不過沒關(guān)系,下人們早已經(jīng)習(xí)慣了這樣的生活,所以沒有人會進來送茶水,也沒有人會在窗外問夫人你還好么。對于他們來說,如果要問大抵只會問老爺你還醒著么。
便在這時偏有個不長眼的在外面窗邊問,老爺,小心火燭!
我氣不打一處來,吼了一聲“滾!”
嫣然半靠在床邊,將散亂的黑發(fā)理了理,用絲帶扎起來。我的發(fā)泄于她來說就是個屁,不同的只是有時候聲音大點,有時候聲音小點。就像此刻我聲音大了點,她就離遠一點,等我將力氣泄完。
我力氣用盡,腳下一軟,將自己從床上帶著半床青紗扔到了地上,她也只是略顯驚訝地伸了伸手,假意扶了扶。
我站起身來,走到桌前將先前那沒喝完的茶水倒進了嘴里,小小壓了壓火氣,然后在春凳上坐了下來。
你們是不是一直在找這么一個合適的人撞進你們織的這張網(wǎng)里面?
我問。
嫣然沒回答,而是也下了床,找了件外衣走到我身邊,給我披上,然后拉住我的手,柔聲道,不是你撞進來的,而是我們選中了你!
選?我冷笑。原來是這樣。我連主動撞一下的權(quán)利都沒有。
她這句話很是到位,七代武官,霸氣!
可惜到她這一代,他爹就她一個女兒,這霸氣大約要失傳了。我想。
告訴我,天姚被你藏在哪里?
我終是忍不住再一次問出了這個問題。
嫣然罕見地沒有暴跳如雷,而是輕輕撫著我的臉拉到她面前,問,三年了,你還是放不下她么?就算我剛才說了那番話沒有進到你的心里,你還是要見她么?
我捏了拳頭,差點沒控制住一拳頭砸在她的臉上。
我反問,你這話已經(jīng)說了不知多少遍了,跟烏鴉叫似的,我若不想見她,怎么會一遍遍地問?你當(dāng)我是白癡還是當(dāng)你自己是聾子?
偏這時候圓桌上的燭臺燃盡,只有書桌上的燭臺亮著,燈光一暗,她的臉上猛然一黑,還真的像是烏鴉。我忍不住笑起來。
她卻似什么都沒發(fā)生,起身,走到博古架旁,拿起一個方形桃木雕成的精致盒子,小心翼翼地打開,取出一只看上去像是瓶子的玩意,放在我的面前。
你不是要見她么?打開。
我如同被五雷轟頂。
你!你對她做了什么?
我驚叫,然后乘其不備神奇地一把捏住了她的頭發(fā)。這速度我從來沒有什么成果。
她卻沒有掙扎,側(cè)著臉指指瓶子,繼續(xù)說,打開呀,你不是想見她么?她就在瓶子里面。這瓶子叫做羊脂玉凈瓶,是陽明山甄道人的至寶,我已經(jīng)把封印打開了,你只要搖一搖瓶子它就會打開的,而她就會從瓶子里面飄出來與你相見。打開吧。
說罷,不見她怎么動作,手在頭上摸了摸,我抓住的那些發(fā)絲就斷了。我的手也就不能再控制她的頭了。她有武功,不顧及頭發(fā)的時候我自然對她零傷害。
而我手足無措。任憑那些發(fā)絲從我指尖飄落地面。
打開呀!你不是要見她么!嫣然一邊用絲帶重新將剩余的頭發(fā)扎起來,一邊沖我吼道。
我卻覺得我的手有如千鈞,抖得像個蘿篩,移動起來都艱難萬分,更別說去打開那瓶子。
我三年來無時無刻不在想著的人兒,竟然在這瓶中!?
她竟然殺了她!
她竟然殺了她!
我早應(yīng)該想得到的,我太仁慈了。嫣然不是個仁慈的人,我早應(yīng)該想得到的。
她動不動就拿鞭子抽她,即使是塊木頭也應(yīng)該被虐成渣子了。
最后,我只能撲到桌子上,將它抱在懷里。
我用手指輕輕摸了一下瓶子。這一回,嫣然沒有誆我,瓶中一道一道青光飄出來,一個魂靈在空中慢慢成型了。
三年不見,天姚已經(jīng)完全不是原來那個樣子了。
變成了魂靈,她已經(jīng)失去了生氣,頭發(fā)蓬亂地垂著,臉色蠟黃,一身絲衣如同風(fēng)中殘絮,堪堪掛在身上看起來隨時都會隨風(fēng)飄散。而露出的肌膚上更多的則是一些傷。我不知道嫣然用了什么手段傷了她,竟然能在靈魂上都能留下傷痕,更不知道嫣然究竟跟她能有多大的仇,能下如此的狠手。
我的心在流血。
不,那流的不是血,流出來的是我對趙嫣然最后的一絲情誼。
天姚冷冷的看了我一眼,又冷冷的看了嫣然一眼,然后消失了!
她不愿見我。
而我愣了愣,迅雷不及掩耳地重又一把抓住嫣然的脖子,將她向后推著,吼道,她的身體呢???她的身體呢???毒婦!你把她的身體弄到那里去了???
天姚是妖精,我不是不知道,人還能身體跟靈魂分離呢,更何況一個妖。嫣然把她的魂靈提出來,天姚的身體又去了哪里?
人離開身體會死,但是妖離開身體卻有一定的機會活過來,我如果拿到天姚的身體,還有一定的機會叫她活過來,所以我最怕的不是她的身體和魂靈分離了,而是……天姚的身體被銷毀了。
三年了,這個結(jié)果是我能預(yù)測到的萬千結(jié)局中的一個,連這個結(jié)果的應(yīng)對方式我都已經(jīng)心里演練過成百上千變了,所以我明白,現(xiàn)在重要的是天姚的身體。
嫣然臉上很奇怪的竟也是一片水澤!
哈,我終于看見了她臉上一片水澤!原本我以為我不會看到,原本我以為只會看到她一臉嘲諷的笑!
可奇怪的是,此刻她臉上這兩種東西都有了,而且還混合地得完美如一!
它——被——我——銷——毀——了。
嫣然櫻唇輕張,輕飄飄地吐出來六個字,這六個字宛如她手中的六只箭,射向我,字字穿心。此刻,我越怕啥,她好像越喜歡說啥。
我近乎瘋狂地將她推了出去,我從沒有過這么大的力氣,她也從沒有過這么輕盈。
然后,我頹然坐在了地上。
我每日在這個房里安眠,距離天姚不過是一丈距離,我竟然不知道她在這里!每日里我和嫣然的所作所為,大約沒有一刻不是在刺激著她的神經(jīng)!
眼前微微發(fā)黑,口中一甜,我吐了點腥味出來。
……
過了片刻,嫣然總是武將家庭出身,體力甚好,在如此劇烈的吵架運動之后比我恢復(fù)的快得多,她穩(wěn)穩(wěn)站起身來,一如往常一樣先是將自己的秀發(fā)理好,用絲帶重新扎起來,然后又把絲衣也理好,再過來扶我。
我承認,嫣然是個好女人,性格沉穩(wěn),端莊大氣,辦事放心,對待夫君溫柔賢惠,表象上又無可挑剔,年輕貌美,秀發(fā)如云,黛眉如畫,朱唇如櫻,身材婀娜,的確是不可多得的好娘子。
但是,我心中沒有她。
不是這會沒有,而是從來沒有過她。
魚水之歡,我從來沒有當(dāng)做那是她。
我恨她。
我漸漸平息下來的喘息讓我的眼前重新亮起來,而她則扶我坐到圓桌旁,還想說些什么。我的手中恰好摸到一物,在我眼睛能完全看清事物之前,朝她揮了過去。
嫣然會武功,可她沒想到我會在這個時候扔他東西。
不,是揮東西去砸她。
而東西揮出,我才發(fā)現(xiàn),那就是一只燭臺!
燭臺的鐵線穿透了她的紗衣,穩(wěn)穩(wěn)刺入她的腹部。
一時間,她呆住了。
你銷毀了她,我也就銷毀你!
我嘴里面也是輕飄飄地吹出這句話。
她后退著頹然坐到床邊,眼睛盯著我,里面充滿了驚訝、憤怒和懷疑,似乎不相信我也有這么男人的一刻,待得能緩過氣,她似乎明白了什么,笑道,你……你就這么恨我?
我淡淡笑著看看她手中捂著的胸口,有些奇怪她為什么不捂?zhèn)诙俏嬷乜?,但是眼睛隨即轉(zhuǎn)向他的腹部,慘淡一笑。
我會劍法了。
再看看她腹部流淌著的搞不清是她的血還是我的血,然后肯定地回答她,是!
她笑了,笑的風(fēng)起云涌,又有些日月無光。
而我看著她,竟有種所有的壓力突然間釋放之后的輕松。
我看得出來,我的燭臺正刺在他的腹上,那里正是肝脾位置。
我慢慢后退,緩緩坐在春凳上,看著她靠在書桌邊,一臉分不出哀傷還是慘笑軟倒在地上,卻什么也不想做。
我并不是個見死不救的人,但也不是一個無原則的人。也想不出眼前這個人有什么讓我要去救她的理由。
……
時間似乎過去了很久……
憐星~
她拉長了音在叫。
窗外已然有丫鬟在互相私語,好像出事了?
我就知道,我的話對他們根本不管用。他們就不聽我的,即便是一個“滾”也是不聽的。
而我也知道嫣然會叫他們。我的心中沒有她,她的口中自然不會有我。我不知道自己心中怎么會有這個邏輯的,但是我就是知道。
我如身中夢魘,眼前都開始在晃,所有的東西看起來都是重影的,這種感覺很是飄飄欲仙,卻也有些不真實。
我開始往外走?;蛟S吐血多了點。
哦,對了瓶子。
我順手摟過那只裝了天姚魂魄的瓶子。我想既然我不能給她生活,那么給她一個體面的葬禮還是有這能力的。
不用我開門。門從外面被小廝們撞開了。丫鬟仆婦們潮水一樣涌進來,帶頭的便是那個憐星。
我沖她淡淡一笑,點了個頭,我的意思是她死了,我也活不了了,我們的后事就拜托你了,對于她的忠誠我很是相信。
而她則停下來,幽怨地沖我頓腳嚎道,夫人兩個月的身孕了!
孩子?我心里雖然血不多,但是還是回潮了一把,
哦,三年了,日日做種馬,自然也得種出點什么了。我笑不出來,但也哭不出來。她幾乎要把嘴皮咬破,又恨恨把地面頓了一頓,撲到床邊嚎去了。
孩子?
孩子!?
孩子???
怎么會有孩子的?唉,你來的不巧,撞見的緣分也不巧,不要怪我。
我著了魔,心底下也有些不清不楚起來。
等到回過神來,已經(jīng)身在練兵場上。嫣然是個女將,自然這些東西是她生活的一部分。我不知道為什么我稀里糊涂的會走到這里,但是既然到了這里,那也好,一切也應(yīng)該在這里結(jié)束了。
我拿起一桿長劍,將羊脂玉凈瓶放在擂臺上,然后一劍砍下去,玉凈瓶啪的一聲碎了,一道青光隨風(fēng)散去,不由得讓我唯一的魂也被抽了出來。
到底天姚還是不想見我了,走的這么快,根本不等我。
回手一劍,我將劍刃反手插入了我的心窩,那里有針,刺得慌。
我要去找天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