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不存在科幻的主題是「復(fù)蘇」。

想打開一瓶啤酒，需要分幾步？

1、做一套奧數(shù)題。

2、完成一套作法儀式。

3、證明你是你。

開瓶器單價12000，可以零首付分期哦！別大驚小怪，AI督導(dǎo)人類的所謂“異化”社會就是這樣子的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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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用之用

全文約11800字，預(yù)計閱讀時間23分鐘

題記：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不知無用之用也。

——《莊子·人間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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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深，屋外警笛瘋鳴，探照燈光柱四下亂捅。我扒開百葉窗瞄了眼，冷笑一聲，退回暗室深處，坐等電子警察破門——想到馬上要第四次入獄，想到未來的無限可能，我心潮澎湃。事情要從三天前的一段經(jīng)歷說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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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個酷熱下午，暑氣熏蒸。我艱難地咽口唾沫，澆滅喉嚨里的火，從冰箱深處摸出一瓶啤酒，摩挲半天，咬牙決定干掉它。

咬牙沒用，開不了瓶——我以前試過，崩掉了半顆門牙，現(xiàn)在說話噓噓漏氣。家里零散金屬上周賣了廢鐵，換回半冰箱食物，包括這瓶啤酒，這就形成一個悖論——啤酒瓶蓋類似魯班鎖，設(shè)有機械密碼，連續(xù)三次轉(zhuǎn)錯，瓶子會自爆，只能靠酒起子開瓶，而我把它賣了。思忖再三，我鼓起勇氣出了門，向購物中心進(jìn)發(fā)。

烈日炎炎，燒灼萬物。趕在被熔化之前，我抵達(dá)購物中心唯一的雜貨鋪——一家叫做“萬物生”的小店，門臉像古代賣狗皮膏藥的鋪子，最上方刻著一行鏤金大字——

本店販?zhǔn)塾杏弥铮欢M足您的需求。

下面還有一行小字，我揉眼看——

無用之物，我們將使其變得有用。

目力所及，下面還有一行更小的字，像一串被粘蠅紙黏住的螞蟻。實在看不清，算了。

推門進(jìn)去，一股熱浪撲面而來，機器嗡嗡轟鳴，滔天音浪汆燙耳朵。我的腦灰質(zhì)警覺回退到皮質(zhì)深處，引發(fā)一陣痙攣。

矮胖中年接待員迎上來，將嘴唇笑成一百二十度弧，“您好！”

“太熱了?？照{(diào)呢，怎么不開？”我甩了把汗問道。

“這里沒有無用之物。”他把胸脯拍得啪啪響，一切不言自明——他身上是件富含氟利昂的鈦金掐絲自動制冷跨欄背心，有如一部貼身空調(diào)，可以快速降低體溫。待氟利昂充分揮發(fā)，還能在臭氧層戳一個洞，相當(dāng)個性。美中不足的是貴得嚇人，我買不起，想都不敢想?！靶校窃劭禳c解決問題——我要買酒起子?！蔽矣炙α税押埂?/p>

“什么？”他眼神發(fā)直，“請詳細(xì)描述一下所需商品好嗎？”

裝傻？我皺眉，拿出說唱語速解釋，“條狀或者片狀的金屬，上面是磁條，可能還嵌了晶片什么的，能解開酒瓶蓋子上的密碼鎖，唔，有時是軍刀的一部分，有時就單獨躺在一邊兒，就這樣。夠詳細(xì)吧？”

“對不起，未查到匹配商品——外形不符但功能相近的可以嗎？”他飛速敲起鍵盤。

“行啊?！蔽乙汇?，“拿來看看。”

“對不起，拿不了?！彼炅舜瓯羌猓皠跓┠S我去樣品區(qū)。”

行吧。

樣品區(qū)在店鋪最后，敞亮，貨物排放有序，全是些繁復(fù)、精密、龐大的機器。正中間一部機器瞬間抓住我的眼球——它差不多兩米見方，具備柏拉圖多面體對稱性，金屬外殼上刷著啞光黑漆，正前方操作界面如宇宙飛船駕駛臺，布滿各色按鈕、旋鈕、鍵盤、電子屏、各種制式接口，以及大量不認(rèn)識的交互裝置。毫無疑問，它是一件藝術(shù)品。

“漂亮！”我不由驚呼。

“有眼光?！苯哟龁T比出大拇指，“機器設(shè)計理念致敬恩尼格瑪密碼機，但完美得多——AI研發(fā)團隊精心打磨了幾萬億遍才達(dá)成共識。鉈靜謐、性感、深邃，充分體現(xiàn)普適價值觀，符合黃金分割、神秘主義、存在哲學(xué)、性別認(rèn)同、貨幣理論、MBTI人格、吠陀占星、科技美學(xué)以及流行病學(xué)的全部定義?！彼靡獾仡D了頓，“同時，獨家能源採集功能使鉈接近永動，一萬年也不需要換電瓶，以您的壽數(shù)——對不起，我的意思是您將不必為這些瑣事勞心?！?/p>

太完美了！我癡看著，無法收回眼神。“所以，它是干啥使的？”我問出一個無用的問題。

“鉈尼格瑪開瓶機，正是您要的商品。”接待員老練地掏出一個樣品玻璃瓶，放在機器后部一個小小空腔，按下機器正前方最大一枚紅色按鈕——一陣七彩華光閃爆，伴著雄壯的馬克西姆奧特曼C大調(diào)第五百七十三進(jìn)行曲，噗嗤，一股半固化干冰噴霧射出，吱嘎，滋啦，砰，啪！瓶子開了。

真的開了！

我看傻了，嚅囁道，“買，買?！?/p>

“明智的選擇?！苯哟龁T深沉一笑，凌空在虛擬投屏上下單——

商品：鉈尼格瑪開瓶機

單價：12000

客戶側(cè)寫：游人，沒錢

……

“你知道顯示屏是透明的吧，我能看見？”我深吸一口氣，盡量保持平靜。

“嗯，得如實寫，不然AI督導(dǎo)要扣績效工資——鉈才不管那些虛頭巴腦的?！彼豢次遥灶?quán)枥锱纠?，?00字，刪掉90字，持續(xù)往復(fù)，手速快得驚人。

“這又在干嗎？”我隱隱猜到，但想確認(rèn)一下。

他很實誠，直接交了底——銷售系統(tǒng)里的AI督導(dǎo)會實時監(jiān)控他的操作，量化考核KPI，如，單次銷售時間必須超過420秒，心理學(xué)上客戶體驗最優(yōu)，同時必須敲出10000字以上的文本，包括銷售記錄、服務(wù)心得，以及未來展望。然而，最終留存的書面報告必須簡潔、明確、無廢話，字?jǐn)?shù)得少一點，所以具體辦法是：敲出100字，90%廢話，10%有用，然后刪掉90字，留下10字精華。先寫再刪，如此重復(fù)，直至完成所有指標(biāo)。果然如我所料。

“您不會因此對我的服務(wù)差評吧？”他謹(jǐn)慎問道。

“倒無所謂，雖然煩了點……可是，真有必要這樣嗎？”

“唔，您或許聽過‘基于左右互搏分裂式神經(jīng)網(wǎng)絡(luò)的機器學(xué)習(xí)算法’？”

“不像啥好東西?！?/p>

“好不好的，反正都是跟人學(xué)的——給AI喂飽歷史資料和實時數(shù)據(jù)，自我卷，深度學(xué)，左右互搏，自以為非，通過自我否定而進(jìn)步，差不多是這樣。”

“自我卷？”我懷疑聽錯了。

“對，卷，卷積，有用。本店宗旨您想必看到了?！彼杆僭谕镀辽险{(diào)出店鋪網(wǎng)站，主頁面上三行大字非常清楚：

——本店販?zhǔn)塾杏弥?，一定滿足您的需求。

——無用之物，我們將使其變得有用。

——實在沒用，予以清除。

“沒用的，就清除。沒被清除的，必定有用。排除法，對不對？”他再次笑出一百二十度弧，“優(yōu)勝劣汰嘛?！?/p>

我沒吭聲，遞出眼神，示意他快點下單。

“大件商品付款后由快遞配送——您知道其實可以網(wǎng)購吧？”他問道。

“我要是能網(wǎng)購就不來——趕緊下單，少啰嗦！”

“那您打算如何付款？”

“零首付，分期?！?/p>

他又在電腦里敲了一份銷售心得，慨嘆道，“不行哦。貨款可以零首付分期，但您必須一次性支付運費。按照目前情況，不如這樣，您先回去攢著，夠數(shù)了給個電話，我立刻發(fā)快遞?！?/p>

算你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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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不容易回家，我一屁股坐倒，水母一樣軟踏踏癱散一地，半天緩不過勁兒。

我，老張，坐過三次牢。

前兩次因為“瀆職”，即，工作時間打瞌睡。

被公司開除后，我決定成為一名作家，又換回第三次牢獄之災(zāi)，罪名是“亂拋垃圾”，即，蓄意生產(chǎn)并傳播垃圾文字。

我不過是在網(wǎng)上寫了篇小短文，心理描寫太爛，就算垃圾？退一萬步，作家是“游人”的一種，一沒認(rèn)證，二沒培訓(xùn)，三沒工資，造點兒垃圾咋啦？

甭提了！

傍晚愈發(fā)熱了，人被蒸成發(fā)面肉包子，一按，噗噗冒油！我喪兮兮吐出舌頭，瞪著啤酒，咽下滾燙的唾沫，決定按照“萬物生”的建議掙點小錢，看幾眼互動廣告。

這念頭剛一出現(xiàn)，就把時間嚇了一跳——它陡然凝滯，度秒如年。

我知道時間為啥害怕，我更怕！失業(yè)之后，當(dāng)作家之前，我曾嘗試以看廣告為職業(yè)掙生活費，跟其他“游人”一樣，每天在顯示屏前一坐就是十六個小時，小白鼠似的，被各種古怪信息轟炸——不光互動廣告，還有什么神經(jīng)調(diào)制算法內(nèi)測、腦波共振心理重建、信念意識流催眠啥的。AI監(jiān)控員每30秒抓拍一次，每天超過10次沒拍到人就不給結(jié)錢，連上茅廁都得踩輪滑，快去快回。那種生活我只堅持了不到一個月，因痔瘡和膀胱炎加重而告終——反正都是坐著，還不如當(dāng)作家，收入不穩(wěn)定，但起碼如廁自由。

相形之下，這次還好，非工作性質(zhì)，不必打卡，計件給錢，很少，但夠用。想到這，我顫巍巍打開虛擬終端，將裸眼AR廣告投影在空中。我預(yù)存金額不足，沒法自選內(nèi)容，只能靠系統(tǒng)隨機分發(fā)，給啥看啥——為了攢積分，兌信幣，支付酒起子運費，忍了！我冷笑一聲，壯壯膽，按下播放按鈕。

“您好！”一個頭帶皮帽、眼如鷹隼的男人跳出畫面，是個裸眼AR數(shù)字人。“器官理財項目了解一下？據(jù)大數(shù)據(jù)模型預(yù)測，您需要——”我悶哼一聲扭過頭，不打算給他機會。皮帽男見狀，憋了口氣，蹦豆子似的吐完所有內(nèi)容，“天人合一公司是您的不二選擇，很簡單，簽字抵押身體器官，公司隨用隨取，沒人取時您能按月拿利息，全身至少這個數(shù)?！彼焓忠槐龋h然離去。

他口播太快，時長不足，我沒掙到積分點數(shù)。呸！

“其實您需要仿生家庭，不是嗎？”一個甜膩發(fā)嗲的女聲傳出來，畫面卻是枯坐在沙發(fā)上的一家三口。“我們目前有活動，幾個熱門產(chǎn)品八折促銷，包括：永不做家務(wù)的八臂克蘇魯丈夫，24小時哭泣的朋克嬰兒，以及只說‘哇，你好棒’但什么事兒都干得出來的新怪譚妻子，您要哪款？”女聲兀自絮叨，“日租很劃算……”我不動聲色，癟嘴聽完，掙回3個積分點。

想從我這兒刮油，你還嫩了點。

我只想要酒起子。

“那您有酒嗎？”廣告畫面突然一抖，換成純侵入式裸眼AR——這種模式有一定攻擊性，副作用不明，但給得積分多，很好！

轟的一聲，我眼前浮出兩個大盒子，一左一右，一黑一白，左邊上面寫著：醉片，右邊寫著：醒片。

兩個盒子飛旋兩圈，直沖我鹵門撞過來。

我不動聲色，也不躲——幻象而已。

果然，它們直穿大腦揚長而去，在溝回里留下一串足跡，可能還有些多巴胺、三氯氰胺、LSD什么的，鬼知道。我腦中嗡嗡嚶嚶，像一窩被捅的馬蜂，不停吵嚷：買它，買它，買它……我沉不住氣，大吼一聲，“買個屁！”

“您的酒并不足以致醉?！弊筮叺暮诤虚_口了，“只需一個醉片，一秒昏迷，藥效起碼持續(xù)三天三夜，這才叫效率?！?/p>

“我可不想連醉三天三夜?！蔽荫g斥道。

“那您需要搭配醒片，”右邊白盒見縫插針，“一片入口，活蹦亂跳，植物人都能跑馬拉松?！?/p>

“那么問題來了，”我啐了一口，“咋吃醒片？我吃了醉片就昏迷了啊?！?/p>

“Whoops！”兩個盒子停止了狂舞，呆滯在半空，“要不……您再瞧瞧仿生伴侶？八臂克蘇魯——”

“滾！”

“哼?！焙凶訍灣料А?/p>

我沒看夠時長，這次只攢下5個積分點?？上Я?，該再聊聊、拖延一下的。

后面6個小時，我掐著自己的胳膊，目不轉(zhuǎn)睛，跟互動廣告死磕。畫面飛旋，漸入化境。我沉迷其中，看得欲罷不能。不知不覺，天亮了。

系統(tǒng)共計推送了一百多個產(chǎn)品，我沒數(shù)，差不多吧，其中幾款很讓人動心。比如，一張帶自動清理功能的書桌，每隔24小時將上面的物品推進(jìn)金屬抽屜里高溫汽化；一臺專用于送紙信的高科技無人機，載荷上限高達(dá)十頁A4紙；一條可以輕松打破吉尼斯短跑紀(jì)錄的假腿，就是安裝有點麻煩，得先鋸了原來的真腿；最妙的是一件24小時晝夜馬甲，它有479800個扣子，需手動扣，不全部扣上就穿出去，它會釋放高壓電將人電暈，而按照正常手速，解開，穿上，扣上，解開，脫下，一輪正好是24小時——真是打發(fā)無聊時間的首選產(chǎn)品。

要不是沒錢我就下單了——都很有用。

萬萬沒想到，最后賺到的積分來自一條慈善信息。

畫面中，一個小男孩，骨瘦嶙峋，眼里噙滿淚花，臉上的皮膚萎縮發(fā)皺，像一個小老頭兒?！熬染群⒆?！”他哭著哼唧，肩膀隱忍地抖動。

“怎么了，你——”話還沒說完，虛擬按鍵界面在我眼前彈開，幾個寫在手掌形狀底盤上的大字并肩排列，分別是“50元”，“100元”，“500元”，“自定”——它們幾巴掌扇中靈魂深處，精準(zhǔn)叩問我的良知。

“先生，捐一點吧，救救孩子。黑三角協(xié)會官方通道，不會有人拿善款買包，您盡管安心。”小男孩乘勝追擊。

“我要是有錢肯定——”

“可以分期?！?/p>

“我正在分期還——”

“那只能這樣?！蹦泻⑸眢w一抖，變成一個戴皮帽的男人，左眼老實巴交，右眼陰鷙狡黠，“天人合一公司是您的不二選擇！很簡單，簽字抵押身體器官，按月拿利息，全身的話至少這個數(shù)。”

“又是你——好個賊不走空！呸！”我遠(yuǎn)遠(yuǎn)地射了口濃痰，正好從皮帽中間穿過去。

皮帽男不以為意，穩(wěn)了穩(wěn)身形，鷹隼一般的眼中射出銳利精光，扎得人渾身刺癢，“閣下何必動氣，我不過是個廣告數(shù)字人，運行腳本傳遞信息。而您坐牢三次，袋里沒錢，買酒起子還要分期——”

“你敢調(diào)我私人數(shù)據(jù)！”我吼道。

“非也——您的個人信息已被同步在通緝告示版，可以隨意查詢。不過，我想說的是，您已攢了四百八十個積分點，不妨考慮一下我們——”

我開心地跳起來，一把關(guān)閉虛擬終端——夠數(shù)了，運費攢夠了——多看一秒是你孫子！

哦，酒起子，等著，我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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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萬沒想到，我還是失算了。

打電話過去，被“萬物生”錄答機器告之，我的積分點只夠支付部分運費——只運到附近自提點，不能到家。

還得頂著毒太陽出趟門。

食物庫存已經(jīng)耗盡，出門是個巨大風(fēng)險，但沒辦法，我必須去——那瓶冰啤酒是存在的意義、一切的前提，以及宇宙和生命的答案。所幸自提點不遠(yuǎn)，租一輛共享腳踏汽車，蹬個十來分鐘也就到了。

那是一幢純玻璃摩天大樓，一塵不染，在陽光下光芒四射，仿佛飄在空中的巨型氣泡。玻璃大門上用膠帶紙粘出“數(shù)貿(mào)物質(zhì)時空位移研究中心”一排字，莫名其妙，但挺有用——要不是這六個字，我保準(zhǔn)已經(jīng)一頭撞上玻璃——太干凈了，難道是八臂克蘇魯仿生人擦的？哦，不對，肯定不是，鉈的底層邏輯是從不干家務(wù)。嗨，管鉈呢！

玻璃前臺后立著三位女士，身穿黑色西式套裝，留著一樣的中長波浪發(fā)型，連模樣都一樣——不過這點我吃不準(zhǔn)，我臉盲。

“您?！钡谝粋€說。

“好。”第二個說。

“嗎？”第三個緊接著說，生怕別人忘了她似的。

“我們?！钡谝粋€又說。

“是。”第二個又說。

“數(shù)移公司。請——”第三個又說。

“能不能正常點?！蔽倚睦锏幕疣岬囊幌赂Z起來，啪的一聲把收據(jù)拍到前臺上，“我來提貨，這是單號?！?/p>

“自提點?！钡谝粋€點頭。

“在?！钡诙€不動聲色。

“左轉(zhuǎn)第二間?！钡谌齻€做出向左手勢。

三位女士語速很快，轉(zhuǎn)換堪稱完美，乍聽就像一個人在說。我摸出了規(guī)律——她們一個負(fù)責(zé)說主語，一個謂語，第三個負(fù)責(zé)賓語和少許雜詞。

原來如此！

以前我在大公司上班，老板每日年會上都要講：人類應(yīng)該最大限度分工，每人專精一項技能，積累經(jīng)驗，唯手快爾，將生產(chǎn)率推高到極致，他說這是亞當(dāng)，不對，亞當(dāng)斯密說的，差不多就是……擰螺絲的不釘釘子，看大門的不看二門，接待員不混用主謂賓，對，就是這理兒！想不到，我剛失業(yè)脫產(chǎn)半年，他們就已經(jīng)做到了。

自提點是一間巨大玻璃倉庫，挑高十米，門旁還貼著對聯(lián)——

左邊：時間不歸你，而是歸發(fā)工資的人。

右邊：人生來有罪，只能靠工作去贖罪。

橫批是：你有用嗎？

狗屁不通，甚至都不對仗。

我悶哼一聲，走進(jìn)去。靠門位置蹲著密密麻麻的工位，均是四聯(lián)十字形——垂直交叉的三合板隔斷，高出桌子一尺，確保四鄰互相能看見，而又涇渭分明，若即若離。最前面是兩個年輕男人，側(cè)坐著，愁眉苦臉敲鍵盤。

我徑直走過去，拍出收據(jù)，“提貨?！?/p>

“稍等，提貨系統(tǒng)有點問題?！弊筮厧Ш诳蜓坨R的男人答道。

“等多久？”

“不好說。我還在改bug。”眼鏡鄙夷一指旁邊穿紅格子衫那位，“他寫的bug?！?/p>

格子衫怒了，“我也在改bug，是他寫的?！彼富厝ィ瑘罅顺?。

“肯定是你，你老把‘main’寫成‘mian’，‘while’寫成‘wihle’?！毖坨R怒吼。

“你經(jīng)常首字母大寫?！备褡由啦环?/p>

“你寫遞歸從不帶終止條件，害堆棧溢出崩潰。”眼鏡以牙還牙。

“你上次差點刪庫，打了‘-rm -f *’，要不是我眼疾手快——”格子衫嘩啦站起身，瞪著對面，雙眼噴火。

“二位，”我厲聲打斷，“別吵了，趕緊改。我這兒還急著呢！”

“您先去后面登記一下。”眼鏡收了情緒，對我客氣點頭，“假定，我們找到了bug，改完了，還得寫工作日報，具體到每一分鐘——一整套下來少說也得個把小時。你去找提貨員，喏，那邊站成一排、穿藍(lán)色連體制服的就是，先去填個單子?！?/p>

我轉(zhuǎn)身離開，聽見背后二人咕咕噥噥，扯個沒完——

“唉，干嗎把程序員工位放在最前頭，每次都這樣好煩人。”

“換位置報告打了半年，還沒批下來?！?/p>

“花擦！發(fā)現(xiàn)bug了，這句，你多打了個空格?！?/p>

“這個不是我做的，一定有人改了我的代碼。不信咱查——嚯，是你！”

“奇怪，昨天還好好的，是你調(diào)用錯誤的版本……”

“……”

“提貨?！蔽覓吡搜壅境梢慌诺氖{(lán)制服，把收據(jù)遞到為首那位鼻子下。

“抱歉，我不是提貨員?！彼{(lán)制服抬手一指胸前一條紅杠，“我是提貨員監(jiān)督員，負(fù)責(zé)盯著他干活。”

“那你——”我扭向旁邊那位，還沒說完就被無情打斷。

“抱歉，我也不是提貨員，我是監(jiān)督提貨員監(jiān)督員的監(jiān)督員。負(fù)責(zé)監(jiān)督監(jiān)督員，以及帶領(lǐng)大家做晨間勵志操。”他驕傲地指了指制服胸前兩條紅杠。

“我也不是?！钡谌宦柭柤纾厍叭兰t杠如烈焰燃灼，“我是監(jiān)督提貨員監(jiān)督員的監(jiān)督員的監(jiān)督員，如果您想打他，可以找我批準(zhǔn)，但必須先與基層員工、前臺接待、法務(wù)專員以及保安團隊充分溝通——流程您已走完了嗎？”

同理，第四位、第五位……也都不是，他們都只負(fù)責(zé)監(jiān)督下一級，外加一個搞不清是什么的額外任務(wù)。終于，在這一排藍(lán)制服背后，我找到了提貨員，頭頂半禿，藍(lán)制服上沒有紅杠，正可憐巴巴地敲著鍵盤，圓睜一只左眼，頭也不抬?？吹贸鏊莻€新手，敲鍵盤靠一指禪。

“提貨?！蔽沂箘艙荛_前排領(lǐng)導(dǎo)，把收據(jù)拍在提貨員鍵盤上。

“稍等啊……”他拖著哭腔，“我的日報還沒寫完，KPI數(shù)據(jù)還沒算清楚；周報閱讀量不夠，還得改；月報剛開會時被抓典型批評了，要寫反思報告下次開會當(dāng)眾念。公司強制末位淘汰，每部門一個名額……求你了，讓我寫完。有啥事寫完再說，行嗎？”他左眼溢出淚水，右眼紅腫得看不見眼白。

我的心軟了下來，想起自己在大公司的那些日子，脫口問道，“世界變化可真快，連你也有KPI啦？”

“嗯，這些報告就是——”

“閉嘴?！币坏栏軟_過來慌忙打斷，“對外討論公司制度，扣一分；工作期間試圖跟客戶建立私人關(guān)系，扣一分。”他頓了頓，盯著提貨員發(fā)炎的右眼，“影響公司形象，再扣一分。”

量化管理制度，我可太懂了——上級不理解下級在干啥，靠且僅靠一堆數(shù)字做決定——我在大公司幾年打工生涯，就學(xué)會了這個。打個比方，你的日KPI是擰1000個螺絲，你擰了800個，鐵定要扣分，但擰了1200個，他們就會斷言“工作飽和度不足”，明日KPI就變1200。如果你剛好擰了1000個，那也不行，他們會偷摸把KPI調(diào)到1100，美其名曰“目標(biāo)激勵”，因為有壓力才有動力，相信你一定會每日精進(jìn)，成為更好的自己，做一個有用的人。上級為啥挖空心思扣下級的分？因為扣分就是他的KPI。我以前老被扣分，最慘一次，替部門KPI背鍋，一下子被扣太多，月薪清零不說，還倒欠公司好幾百！

往事不可追，一追就上頭……一股濁血噴上前額葉，我攥緊拳頭，雙眼爆滿血絲。

“你們最好現(xiàn)在，馬上，立刻，把東西給我！”我歇斯底里吼道，“我又熱又渴，忍無可忍——光腳不怕穿鞋的，信不信，我原地死成木乃伊給你們看？”

“這樣的話，您死之前，會不會——我只是在探討一種可能性——會不會給我們差評？”藍(lán)制服里的十道紅杠向前邁了一步，謹(jǐn)慎問道。

“瓜批！”

“到底會不會？”

“給定了！”我喊破了音。

“哦，那可不行?！彼炭值乜粗遥拔覀?nèi)M沒日沒夜加班，每周起碼干100小時，才剛達(dá)到部門KPI及格線，一個差評，多扣一分，全完了。”

“所以趕緊的，趕在差評發(fā)出去之前，”我深吸一口氣，“把我的開瓶機器放在拖車上?？匆娡忸^那輛藍(lán)色共享腳踏汽車了嗎，掛到車尾，我給你們十秒。十，九……”我嗤了一聲，開始倒數(shù)。

畢竟是過來人，我把他們的軟肋拿捏得死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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碩大機器塞滿客廳，僅剩一條窄縫，容我側(cè)身通過。鉈昨天就到了，但我不會用，研究一晚上說明書，還是不會用。算了，隨便。我扔開說明書第十二冊，重重插上電源，擺好啤酒，按下操作臺上最大的一枚紅色按鈕。

嗶——

“指令錯誤?！睓C器咕咚瘋轉(zhuǎn)幾下，偃旗息鼓，報錯了。

什么？我記得很清楚，“萬物生”店員明明就只按了這個鈕啊。我瞄了眼幾乎與我等身的說明巨著，一怒之下，又胡亂按了幾個按鈕——也不算胡亂，那幾個比較大，而且也是鮮紅色。

“第二次指令錯誤?！?/p>

我不甘心，又按了幾個次大的。

“第三次指令錯誤。系統(tǒng)鎖定?！睓C器頓了頓，“解鎖請計算：用一只水桶裝水，把水加到原來的2倍，連桶重10千克，如果把水加到原來的5倍，連桶重22千克。桶里原有水多少千克？答案在數(shù)字鍵輸入，結(jié)束按星號，求助按井號，放棄，按爆炸鍵?！?/p>

奧，奧，奧數(shù)？

鉈這是在驗證用戶，確認(rèn)對方保有邏輯……類似那種“挑出所有帶貓圖片”驗證碼，但挑貓我可以，奧數(shù)不行啊——我早還給小學(xué)老師了。

沒辦法，我顫抖著按下井號。此后一小時，我硬著頭皮上了一堂詳盡而冷酷的奧數(shù)課——跟讀了三遍《孫子算經(jīng)》，復(fù)習(xí)了算籌使用法，并熟練掌握了雞兔同籠、韓信點兵等經(jīng)典題型。

答案是4，我確認(rèn)再三，按下星號。

“感謝配合?！睓C器發(fā)出悅耳贊許，播放了一段二胡獨奏《二泉映月》，乍停，又開腔，“產(chǎn)品屬性特殊，首次使用，必須證明您心理上已滿18歲。謝謝。”

我一愣，“掃身份證？”

“請您隨機挑選一件身邊商品，予以膜拜?！?/p>

沒聽錯吧？我使勁搖頭，“膜，拜，啥意思？”

“拜物是人類成熟的標(biāo)志，而身份證無法證明心理年齡。”

“……怎么弄，你說！”我把牙齒咬得咯吱作響，雙拳的指甲快掐進(jìn)肉里。

此后一小時，我在鉈的指導(dǎo)下，學(xué)會了薩滿鼓節(jié)奏型，用雙手自打節(jié)拍，向家里唯一值錢的東西——那瓶啤酒頂禮膜拜。

整個過程還挺復(fù)雜：準(zhǔn)備半碗水，泡入三條干樹枝，口念咒語，焚燒一張以草紙自制的壓勝錢，把紙灰放進(jìn)碗里，對啤酒磕三個響頭，然后把水一飲而盡?！叭焙头ㄆ魑覜]錢買，連啤酒瓶子后面供奉的財神像都是手畫的，我把他畫胖了點，有點像“萬物生”那個店員，無所謂，這機器本來也是他兜售給我的?；钤?！

咒是機器教的，還挺拗口：便宜東西除了便宜一無是處，貴的東西除了貴完美無瑕，錢是掙出來的不是省出來的，愿金錢的原力與你同在，急急如律令！拜物法事全程得一直重復(fù)這個咒，不能嘴瓢。不過我經(jīng)驗豐富，完成得不錯。以前在大公司上班時，三天兩頭見他們給服務(wù)器設(shè)壇開光——念經(jīng)，請仙，做法，什么樣都有。后來我跟跳大神的法師混熟了，晚上擼串兒時候，他還借著酒勁教會我畫“永不宕機符”。我問開瓶機要不要也來一張，鉈不搭理。假清高，沒禮貌！

“現(xiàn)在可以開瓶了吧？”我搓手問道。

“按照《民法》第九百八十七條3469款：飲酒前您必須證明自己具備完整民事行為能力，不會因酒精影響而導(dǎo)致犯罪?！?/p>

“我保證?！?/p>

“對不起，作為‘游人’，您的社會性分值遠(yuǎn)低于標(biāo)準(zhǔn)線，口頭承諾無效?！?/p>

“那咋辦？”我怒了，一掌拍過去，但這只能起到反作用——更加證明我不是一個值得信賴的人。

“功能性是稀缺性之源，也是人的信用憑據(jù)。”鉈嚴(yán)肅答道，“必須自我否定，降低反身性。具體到您，一個無用之人，必須否定自己，證明自己有用——您有什么功能，可否展示一下？”

無用之人？

我？

對哦，還真是——這就是問題所在，我咋沒想到呢？

顯而易見，無用的我配不上冰啤酒。這臺機器拐彎抹角半天，其實是想說這！作為開瓶機器，鉈不遺余力阻撓別人開瓶，正是一種自我否定——如同一棵樹生出花蕾，花蕾開出花朵，花朵結(jié)出果實，花朵否定了花蕾，果實又否定了花朵，就這樣，同一個東西通過自我否定而留存自己，走在進(jìn)步的康莊大道上，而我沒有。恰恰相反，我這個人冥頑不靈，左腳絆右腳，一路走，一路摔，一路倒霉，一路無用，踉踉蹌蹌、慌慌張張……

成年人的崩潰只在一瞬間。

窒息感死死攥住我的脖子，我突然失控大笑，飚出了眼淚，“自我否定？功能？有用？要不，我給你跳段土耳其回旋舞？你知道嗎，公司年會，領(lǐng)導(dǎo)讓我上臺跳，我裝睡，誰也叫不醒。你也想看？來，先給哥裝個破世界短跑紀(jì)錄的假肢?！?/p>

鉈尼格瑪開瓶機不吭聲，冷冷瞪著我。

“說起睡覺，我很擅長?！蔽倚Φ煤哌曛贝?，好像肺里進(jìn)了一只蝸牛，“公司每日年會時候我都睡，是真睡，還被老板當(dāng)場抓獲——我能咋辦？看見這幫孫子就犯困，是不是得來幾盒‘醒片’吃吃？”

鉈依然沉默，不知是不屑還是不解。

“這兩次瞌睡，代價可不小，都以坐牢收場，然后失業(yè)，成了‘游人’?！蔽医K于止住了狂笑，轉(zhuǎn)成一臉猙獰，“然后又開始‘亂拋垃圾’——你看，我不但沒‘自我否定’，還越來越‘自我’，咋辦？”

鉈繼續(xù)沉默，操作臺按鈕燈光開始熄滅。

“還繼續(xù)不？”我不依不饒。

按鈕燈光繼續(xù)熄滅，只剩最大的兩枚紅鈕亮著，如一雙機械怪獸的冷眼，輕蔑地乜著我，像看一個跳梁小丑。

我恨這種眼神。

回憶如洪水一樣滔滔襲來，將我徹底淹沒。這屎山一樣的世界，是誰設(shè)計的？誰批準(zhǔn)的？誰主導(dǎo)的？誰建造的？誰維護(hù)的？原因是什么？目的是什么？想帶我們前往何處？我不知道，我想不通。

咣當(dāng)！

重重一腳飛出，不偏不倚，我踹中了機器操作臺，兩枚邪惡紅眼應(yīng)聲而碎——既是無用之人，干出點啥出格事兒，千萬別見怪，哈哈。

鉈沒吭聲，也沒報警，只是克制地噴出一股干冰濃霧，放屁都不響。我環(huán)顧四周，家中物品幾乎都被變賣，剩一個——裸眼AR發(fā)射終端，一塊沉甸甸的鐵疙瘩，我拿起顛了顛，趁手。

只有機器能收拾機器。

砰！

我掄圓胳膊，高舉鐵疙瘩，狠狠朝機器砸去。鉈的軀殼裂開，露出繁復(fù)的機電血肉，最深處藏著塊豆綠色電路板，上面密密匝匝布滿芯片、線路、電容電感——這是鉈引以為傲的大腦。

我要打得你滿地找牙，不，滿地找三極管！

鐵疙瘩凌空劃出道道完美弧度，手起，鐵落，咣！咣！咣！我要把鉈砸成粉末，不留一絲轉(zhuǎn)世輪回的機會——誰也別想從這部機器里回收任何東西，一個電阻都不行。

哎，對了，鉈不是有個“爆炸鍵”嗎？逼急了來個同歸于盡，可咋辦？

我一怔，高舉鐵塊，凝成一尊《擲鐵餅者》雕塑。電光石火間，一個名詞浮上腦?！盎谧笥一ゲ至咽缴窠?jīng)網(wǎng)絡(luò)的機器學(xué)習(xí)算法”——會不會是這樣，鉈過度分裂，一半打算學(xué)我，另一半不讓？也就是說，鉈“自以為非”得太徹底，“自我卷”得太厲害，反倒啥也干不成。

我噗嗤一樂，手里鐵疙瘩再次飛揚，砸向開瓶機的每一寸靈魂，濺出滿地渣滓——綠色主板，紅色導(dǎo)線，黑色芯片，金色天線，七彩斑斕，賞心悅目。

無用？你現(xiàn)在怎么說？我笑到窒息，對著一地凌亂連連發(fā)問。

咔嚓！

一個聲音打斷了狂笑，似乎我心里的什么東西裂開了，隨之涌現(xiàn)的，是一種奇妙的漂浮感。我情不自禁地閉上眼，緩緩升起，調(diào)整方向，向暗夜深處駛?cè)?。過往經(jīng)歷一幕幕略過心頭——

畢業(yè)，進(jìn)大公司，兩次坐牢，急轉(zhuǎn)直下。

我的背上一陣刺癢，八只觸手破皮而出，噼啪抽打空氣，強韌而有力。

成為游人，寫作，又坐牢，然后遇見了鉈。

八只富有彈性的觸手向前彎曲，撩撥我的臉，肉粉色糙皮上布滿吸盤，很是誘人。

我遇見了鉈，擁有了鉈，毀滅了鉈，然后我改變了、進(jìn)化了。

吸盤分泌出透明泡沫，猛地?fù)鋪?，吸住我——大臂、小臂、手腕、手掌，都被扯住，不再受控?/p>

寫！心里一個聲音高喝。

好的。我睜開眼，幻象退散，感覺依然清晰——猶如聽到使命召喚聲，我渾身燥熱，內(nèi)心昂揚。

沒錯，我沒有槍，不能轟破這個悶熱夏夜，不能打死耳邊竊竊嘲笑，也不能劃開黑霧、借火花微光看清生路；我只有一支祖?zhèn)骱谏摴P，筆帽丟了，筆管磨損，連筆頭也分叉了，半個字寫不出，但又怎樣？根本攔不住我——我都是直接敲電子文檔的——那塊AR鐵疙瘩終端也可以輸入。我是作家，被選中的人。我要寫下這段人生經(jīng)歷，埋進(jìn)澆蓋重肥的生活，在熏人惡臭里長成尖刺，把他們釘死在恥辱柱上！

我點燈熬油地寫了一宿，咬牙連改五稿，即時傳上云端，分發(fā)給所有終端，還努力地裝作毫不費力樣子，淡淡附上一句：隨手瞎寫，不代表真實水平，勿噴。很快，有人留言，嚴(yán)肅指出人物扁平臉譜化問題。我臉上一臊，狠狠辯道：先問是不是，再問為什么——這不是小說，是說明文，不對，是報告文學(xué)，不對，是區(qū)塊鏈，不對，其實是英雄十四行敘事志怪詩變體，一種創(chuàng)新。對，就是這樣。

奇跡發(fā)生，一天之內(nèi)，故事火了——它竟真的落地生根，長了枝蔓，結(jié)出毒果，被人吃下，屙出種子，種子發(fā)芽，再度傳播，越傳越猛。人們好奇英雄十四行敘事志怪詩是啥樣子，紛紛來看，看了之后，也不好意思說不行，唯有抬手轉(zhuǎn)發(fā)，以證內(nèi)行。他們評價道：下筆千言，離題萬里，嘰嘰歪歪，妙不可言。

?

以上是我的真實經(jīng)歷。

屋外，警笛蜂鳴，高溫探照燈光柱亂捅，戳瞎了方圓五公里內(nèi)所有光電二極管。

我不慌不忙，扒著百葉窗縫隙往外瞄。坐牢這事兒我有經(jīng)驗——我坐過三次，都很短，主要為起示警作用。

這將是第四次，情節(jié)嚴(yán)重得多，網(wǎng)傳會定“信息污染兼聚眾反復(fù)炮制毒性垃圾罪”——一名懂法的網(wǎng)友留言說，按照規(guī)定，文字必須有“功效”，要么傳遞實用信息，要么有“價值”——能幫人賺錢或省錢，而我寫的東西一樣也不沾。更不可饒恕的是我還惡意散播，通過AR終端發(fā)布，直接上云，所有人可見。不知為啥火了后，又引得不法分子制作成小視頻二次傳播，嚴(yán)重侵害了期待“功效”的人的利益，更毀了部分人的價值觀。還有幾個匿名網(wǎng)友留言說，警方早已找到關(guān)鍵證人，是幾個快遞自提點員工，而“萬物生”店員也將出面指認(rèn)我妨害AI深度學(xué)習(xí)——我的文本被別有用心之人轉(zhuǎn)到公司服務(wù)器上，AI被忽悠瘸了，徹底跑偏，導(dǎo)致他的工作頻頻失誤，季度獎金泡了湯。

總之，事情鬧得很大。

我不在乎——無用就無用，垃圾就垃圾，隨你怎么說，我有自己要做的事，絕不自我否定。有種來清除??！

電子警察不停撞門，門板劇烈震顫，我聽不見一絲響動，耳道被轟隆巨響塞滿。這聲音來自我的心。

這顆無用的心徹底分裂了，開始左右互搏。它早知結(jié)局，還攛掇我去鬧騰，現(xiàn)在似乎又有些不甘。我被這顆心引著，看向地上的一片狼藉，七彩電子垃圾里，一個東西閃閃發(fā)亮——條狀或者片狀的金屬，上面是磁條，也許還嵌了晶片什么的，可以解開酒瓶蓋子上的密碼鎖。酒起子，是我夢寐以求的酒起子！

開瓶機器靈魂深處，藏匿著鉈的本質(zhì)——沒有轟隆喧囂，沒有干冰濃煙，沒有七彩LED，沒有繁復(fù)操作臺，沒有語音操控，沒有機器學(xué)習(xí)算法，只有個條狀的金屬酒起子，在黑夜里熠熠生輝，照亮暗室，漾起光影，時空漣漪一般經(jīng)久不散。就這樣，一步一步破滅，一點一點失去，直至露出簡陋的、廉價的、愚魯?shù)?、微不足道的、不可再分的?nèi)核——聽著耳熟，莫非鉈還在深度學(xué)我？

我傲慢地盯著酒起子，似我者生，學(xué)我者死——而且絕對死不瞑目，我保證！

砰——啪——

手起，蓋落，冰啤酒打開了。

一口下肚，涼徹心扉。

這是一場醬香型的戰(zhàn)斗，他們贏了，我也沒輸。

噸噸噸——

趕在破門前，我一口氣干掉了整瓶啤酒。

“真有用?。　蔽矣芍再潎@，滿意之極。

（完）

編者按

一個被邊緣化的“無用之人”在荒誕社會的自我探尋之旅，黑色幽默風(fēng)格，以充滿妙趣橫生的細(xì)節(jié)，描繪了異化的商品、信息、勞工和異化的人，為我們勾勒出一個“AI督導(dǎo)人類社會”的奇異世界，故事荒誕夸張，又有種真實的社會寓意，比如通過膜拜商品證明用戶心理年齡成熟的那段情節(jié)，讓人細(xì)思極恐，不禁引發(fā)共鳴與思考。

——鐘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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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zé)編 鐘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