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志·刺客王朝·葵》(6)
五
易小冉混在幾十人的隊伍中,急速地穿街走巷。安邑坊在偌大的帝都里也算是地形最復雜的地方,也是最容易藏污納垢的地方,以前這里最多的就是妓院、人口販子和黑道人物,大部分生意都見不得光,義黨們也喜歡在這里出入,因為最隱蔽。緹衛(wèi)們對于這個坊蛛網(wǎng)般的道路了若指掌,不必火把也清楚在何處轉彎,就像一群夜行狩獵的猛獸。
眼前忽的有火光一閃。
“停!”有人低低地號令,是那個精悍的校尉原子澈。
幾十人的隊伍說停就停,同時一個黑色戎裝的人從一側的窄巷里閃身出來,就是他打著火把,照亮了自己衣領上的銀質心劍葵和原子澈手中旗幟上的蛇尾菊。緹衛(wèi)七所皆以不同的花為徽記,一衛(wèi)是心劍葵,七衛(wèi)是蛇尾菊,每當這些華麗又猙獰的花朵盛開在帝都街頭時,人們都會警覺地避開,以免被緹衛(wèi)和義黨的戰(zhàn)斗殃及。
緹衛(wèi)七所的兄弟們閃開一條路,蘇晉安走到那個一衛(wèi)武官面前,按著左胸行了個軍禮。
“蘇衛(wèi)長行動如此之快,不枉教長如此看重您?!币恍l(wèi)武官對于地位高于自己的蘇晉安并不十分禮敬。他稱呼蘇晉安為“衛(wèi)長”,卻稱呼范雨時為“教長”,顯然是教中的人物。
“范大人親自出動了么?”蘇晉安并不介意,非常謙恭。
“大鴻臚卿這樣重要的人物,如果被殺,勢必震動朝堂,讓天羅得意。教長確實親自出動了。很快車駕就要來了,現(xiàn)在還不清楚對方會有多少人?!?/p>
“能夠預先做好準備,對方得手的機會很小,何況是一衛(wèi)的范雨時大人親自出動。”蘇晉安說,“七衛(wèi)全體聽范大人的號令行事?!?/p>
一衛(wèi)武官回頭,指向自己身后的小街出口:“我在這里就是給蘇衛(wèi)長傳教長的令,這條小街出去,就是露華大街,大鴻臚卿的車駕按照計劃會從那里經(jīng)過。我們一衛(wèi)的人一部分會跟隨車駕護衛(wèi),其他的都隱藏在旁邊的街巷里,逆黨一旦動手,我們隨時出擊。蘇衛(wèi)長請把你的人埋伏在這附近,以應付緊急狀況。”
“緊急狀況?”蘇晉安問,“我們預先得到了情報,人手占優(yōu),且以范大人如此完善的準備,會有什么緊急狀況?”
一衛(wèi)武官搖頭:“蘇衛(wèi)長,天羅總是出人意料,這你最清楚才是?!?/p>
他把火把交給蘇晉安,也不告別,轉身隱入窄巷中,消失了。
易小冉走到距離蘇晉安不遠,冷冷地一哼:“在這些辰月教徒面前,你這個衛(wèi)長也被呼來喝去嘛?!?/p>
“我不是效忠辰月,我是大胤皇室的武官?!碧K晉安淡淡地說,就著火把點燃了煙鍋,深深抽了一口,“不知道這次辰月會給我們什么驚喜……也許白發(fā)鬼?”
“白發(fā)鬼?”易小冉心頭猛跳。他聽說過這個傳奇刺客,世家子弟們有些把他看做英雄,對他的殺人故事侃侃而談,但是更多的人提到他就覺得心底沁出涼氣來,這刺客的冷靜殘酷和驚人的殺人紀錄讓人覺得他也許真的是一個復仇的鬼,隨著凄冷的月光就降到天啟城里。
“是啊,我在找他。”蘇晉安抽著煙,望著夜空,竟然笑了笑。
原子澈舉手示意,七所的緹衛(wèi)就像水銀瀉地般散入四面的小巷里,蘇晉安拍了拍易小冉的肩膀,“你和我,在這里待機?!?/p>
周圍那些人的呼吸聲消失,夜風在街巷里流動的聲音變得格外清晰,風里攜著琴聲和女人的清唱,還有某種夜花蒙著露水開放的氣息。這暗夜之香慢慢地散溢開,夜色如一杯香醇的稠酒,易小冉忽然意識到他所在的正是帝都最繁華最奢靡也最吸引男人的地方之一,安邑坊的露華大街,此刻和他一墻之隔,左左右右的大宅里面,想必男人和女人的眼波都在琴聲里無聲地流動。
外面街上傳來了車輪碾地的聲音,易小冉豎著耳朵,不放過一絲一毫的聲音,他相信那是一輛四匹馬的大車,后面還跟著兩匹馬拉著的副車。
從黑漆漆的巷子盡頭傳來一聲貓叫,蘇晉安壓低了聲音,“是大鴻臚卿的車駕,已經(jīng)到了。”
貓一聲接一聲地叫著,在窄巷里快速傳播開來,藏身在不同地方的緹衛(wèi)按住刀柄劍柄,蘇晉安也掀起長衣,露出了他的武器,那是一柄晉北弧刀。易小冉摸了摸自己后腰那柄短刀的刀柄,忽然覺得自己有點傻,這場戰(zhàn)斗干他什么事?
男人女人的笑聲忽然大了起來,在夜色里遙遙地傳出去。蘇晉安臉色微微一變,疾步走到巷子口,對外面掃了一眼。剛才還空蕩蕩的露華大街上忽然多出了百多人,那是一大群酒醉的男人被女人攙扶著從一個牌樓下出來,牌樓上掛著一盞圓形的紅燈籠,上面寫著“締”字,那是“締情閣”,這一片有名的伎館,專門服務于達官貴人。
蘇晉安嘟噥了一聲“糟糕”。那群男人都是公卿身份,正是那群相約來招妓飲酒、過懷月明節(jié)的大人物。此時小廝和侍衛(wèi)們也急著圍了上來,一個穿紅掛綠的老鴇殷勤地揮著手絹高喊:“去叫車!去叫車!沒看見大人們都喝好出來了?讓那幫趕車的懶骨頭快起來!別讓大人們被風吹了。”而男人們卻不著急,捏著懷里女人的臉兒,彼此之間大聲告別。
掛著鴻臚寺標志的馬車已經(jīng)經(jīng)過了締情閣的牌樓,這些人完全擋住了道路。
蘇晉安眉一挑,放聲大喝:“原子澈!”
就在他發(fā)聲的同時,一個黑色的影子從一棵橫過街面的老槐樹上慢慢垂下,就像是絲線吊著的蜘蛛。易小冉從未見過那么詭異的場景,渾身一哆嗦,后面沖上來的原子澈推開他,舉起手弩對準黑影發(fā)射。黑影輕輕巧巧地翻身,弩箭射空,黑影落在車軾上,三尺長的刀光劃出凄冷如月的弧,正面斬開了車廂。車廂一破,竟然有一股濃郁的白色水汽沖出,好像那車廂是個蒸籠。
刺客毫不停息,縱劈之后橫斬,十字刀光相連,這是要在一擊之內確保殺死車里的人。他落下之前摒了一口氣,預備這二連殺,即使意識到有什么不對,也已無法停止。
橫斬的刀光只出了一半,再也無法推進。刺客終于有機會回了一口氣,放棄了刀,立即后撤。擋住他刀的不是鎧甲或者武器,他斬進去的時候感覺到刀被膠水黏住了似的,每往前推一寸都格外艱難。刺客如黑色的梟鳥撲入夜色,他的背后車廂整個崩潰,車廂里看不清人影,只有濃密的白色水汽凝成渾圓的球,那柄鋒利的長刀居然被水汽黏住,懸在半空,震動著發(fā)出蜂鳴聲!
貓叫聲驟然凄厲起來,四面八方都有一身黑衣的人從黑暗里現(xiàn)身,他們身上閃光的只有領口的心劍葵銀徽和手里的兩尺短刀。
“緹衛(wèi)!”醉醺醺的公卿們中有人驚恐地喊了起來,隨即上百名公卿大臣就像被獵人端了窩的獾子似的,慌慌張張地想找地方躲避。
他們并不怕緹衛(wèi),但他們明白如此大規(guī)模的行動,勢必有天羅的刺客隱藏在周圍?;靵y的人群擋住了緹衛(wèi)們的道路,他們急切地要從人群中穿過去支援大車,但是面對尊貴的公卿們,他們不敢推搡。公卿們的侍從用身體組成人墻護衛(wèi)自家的主人,那個滿面涂著白粉的老鴇哆哆嗦嗦地站在路中央,就像一只要被霜風凍死的鳥兒。
刺客瞬間離開大車已經(jīng)兩丈,那個水汽凝成的圓球忽地炸開,裊裊地四散開去。
車里的人現(xiàn)身了,只有一人,高冠枯瘦的老人,一身黑色的長袍,領口上閃爍著“星辰與月”的銀色徽記。他端坐如雕塑,一雙深邃的眼睛盯著刺客的背影,左手虛空勾畫出復雜的花紋,右手豎起,枯瘦的手指上緩緩長出了銀色尖刺。
“范大人?!碧K晉安帶著贊嘆,低聲說。
范雨時目光微微一閃,右手微震,那些銀刺脫離指尖彈出。易小冉看清了,那些都是冰棱,在夜空里不是直射,而是走了一個妖異的弧線,就像獵鷹捕殺野兔那樣,射向刺客的背心。
刺客正前方的空氣里傳來尖利的鳴響,刺客低頭,幾枚烏黑色的短矢從他頭頂掠過,和一衛(wèi)長范雨時的冰棱在空中相撞,冰屑四濺。
刺客死里逃生,剛剛換了一口氣,感覺到背后傳來了輕微的痛楚,冷得沁骨。那是碎裂之后的冰屑依然刺中了他,好在不深,只是皮外傷。
他還想狂奔,卻有種異常的感覺,那是傷口處的寒氣仿佛蛇一樣扭動,正在往他的心臟里扎,那些狂暴的冰蛇在扭動、咬噬、擺尾狂舞。他恐懼得想張嘴吼叫,伸手要去背后把那些看不見的冰蛇抓出來,但是他已經(jīng)失去了力量,他的舌頭漸漸僵硬,皮膚變得青紫,白色的霜毛快速的生長出來。他跌跌撞撞的往前撲了幾尺,捂著心口倒地。
空氣中再次傳來短矢的鳴響,這一次目標直取刺客的頭顱,從頂心插入,瞬間了結了他的性命。
易小冉狠狠地打了個哆嗦,他聽說過一些關于天羅的事,那個刺客是這次行動的“刀”,藏在遠處的是“守望人”,“守望人”已經(jīng)明白他無法救走“刀”的時候,就會轉而殺掉他。
黑袍高冠的范雨時起身,揮手向前,低聲發(fā)令:“七衛(wèi),出擊!”
七衛(wèi)的緹衛(wèi)們埋伏的位置沒有被公卿們阻擋,他們立刻從巷子里涌出,撲向了前方的黑暗,那里藏著比“刀”的身份更高,也更難纏的天羅“守望人”。
黑暗中的守望人擊掌,掌聲清亮。
局面忽然變了,那些圍護著公卿們的侍衛(wèi)里,忽然有幾十個人拔出了刀,一些妓女也從衣袖里抽出了銀亮如水的短刃。那個哆哆嗦嗦的老鴇忽然踢掉腳上的繡鞋,赤腳站在地面上,撩起裙腳系在腰間,露出一雙修長而緊繃的腿。她整個人的氣質在瞬間變化了,不再是那個諂媚的老女人,而是一頭嫵媚兇猛的母豹。鐵青色的直劍從她的袖子里滑出,她死死盯著范雨時的背影。
范雨時感覺到后心徹寒,他不敢輕易挪動,施術的左手懸在空中。
“保護范大人!”蘇晉安喝令,“掌鐵者,殺無赦!”
他一伸手,拔出了弧刀,筆直沖出,站在鴻臚寺大車后,擋在老鴇和范雨時之間。
“你姓蘇?”蘇晉安低聲說,“我也姓蘇?!?/p>
“龍?!蹦副愕呐艘еy亮的牙齒,吐出這個字。
她微微下蹲,如箭矢般射出,直劍劃出凄厲的弧線,那雙華麗矯健的長腿赤裸著,飛奔起來有種令人窒息的美。她身邊那些拔刀的人也一齊撲上,發(fā)出野獸般的吼叫。
蘇晉安站住不動,弧刀撩起,刀和劍之間擦出明亮的火花,兩個人都是雙手握住武器,傾盡全力往前壓,涂滿白粉的女人臉和冷漠的男人臉相距不過幾寸,彼此的呼吸聲和心跳聲都聽得清清楚楚。他們身邊,七所的緹衛(wèi)和女人的同黨也對上了,上百人揮舞兵器砍殺,濃腥的血花盛開在黑暗里。
守望人依然在鼓掌,在露華大街盡頭看不見的黑暗里,掌聲一下下計數(shù)著時間。
埋伏在后面的一所緹衛(wèi)們終于穿過了人群,幾個刺客藏在人群里,殺傷了幾名緹衛(wèi),但是很快就被亂刀砍死了。
守望人的掌聲忽然停止,同一瞬間,殺手們放棄了和緹衛(wèi)的廝殺,飛奔著向守望人的方向撤退。領頭的女人燕子般在空中翻身,掠到了蘇晉安的背后,蘇晉安的弧刀在背后一架,格住了她幾乎必殺的一記偷襲。
“本堂已經(jīng)記住了你的名字,蘇衛(wèi)長,你活不了太久。”女人用至平淡的聲音,說出了這句陰寒的詛咒。
隨后,她和同黨一起全速撤向露華大街的東側。
范雨時踩著車軾下到地面上,雙手袖在背后,看著刺客們逃離的背影。
“范大人可安好?”蘇晉安行禮。
范雨時不答,前行一步,慢慢地從袖中伸出手來,蹲下身。那只慘白如霜的手在地面上輕輕一拍,濺起細碎的冰花。
易小冉一愣,隨即看見整條露華大街的地面反射月光,明亮得刺眼,輕微細瑣的聲音從街面石板的縫隙中傳出來。那是冰層,正從地面上生長出來!它很快就追上了撤退中的刺客,光滑如鏡的地面根本站不住,刺客們倒下了幾個,立刻絆倒了同伴們。
“留下那個女人,只有她是天羅本堂的刺客?!狈队陼r一揮手。
緹衛(wèi)們動作整齊,從腰間抽出布帶捆在鞋子上,踩著冰面殺了上去。短刀對準刺客們喉嚨和胸腹的要害毫不遲疑地刺下,刺客們站不穩(wěn),只能在地下滾動著躲閃,用刀橫掃緹衛(wèi)的腿,哀嚎聲聽得人心里發(fā)毛。易小冉站著不敢動,只是哆嗦,看著遠處隱隱約約的刀起刀落,血涌起就像是漆黑的噴泉,潑灑在冰面上升起騰騰白霧。
“這就是殺人場?!碧K晉安淡淡地說,“是不是現(xiàn)在才覺得自己還是個小孩?”
易小冉緊緊咬著唇,不回答。
“這蒙面的孩子是?”一衛(wèi)長范雨時扭頭掃了一眼易小冉。
“是將協(xié)助我們掃平天羅的有志之士?!碧K晉安回答。
“繼續(xù)做吧晉安,多虧有你?!狈队陼r微微點頭,轉身離去,隨手一指副車,“一切完成后把那個人安全送回鴻臚寺,不要驚嚇到他?!?/p>
易小冉和蘇晉安往那邊看去,副車的車簾掀開了一線,露出一張肥白卻慘淡的臉,上唇的小胡子因為恐懼不住顫抖。易小冉?jīng)]見過那人,蘇晉安卻有印象,他曾在很遠的距離上看見這位朝廷大員在鴻臚寺護衛(wèi)武官們的圍繞下入朝,氣勢直逼三公。蘇晉安整整衣衫,來到副車邊行禮。大鴻臚卿驚得走下車來,恭恭敬敬地還禮。
“有勞范教長和蘇衛(wèi)長,救命之恩,沒齒難忘?!贝篪櫯F卿的客氣有點出人意料。
“保護天啟城的平安和朝中要員的安全,是我們緹衛(wèi)的責任?!碧K晉安淡淡地回答。他是官場里的人,并非不想在高官面前留下好印象,可他也不愿意露出諂媚的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