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華西村時代:工作三十年,賬面上百萬財富一夜清零
編者按:48歲的李辰,是一名土生土長的華西村人。在過去的四十多年里,他目睹了這個“天下第一村”集體經(jīng)濟的繁榮,也見證了父輩們的智慧傾灑在這片土地上創(chuàng)造的奇跡。他和父輩一樣,迷戀過集體財富的盛浪。當華西村模式難以為繼,許多人像他一樣,選擇了遠離。
巨輪的傾覆雖非朝夕之力,但是許多生于斯長于斯的人,被甩出去時,依然感到極度不適。沖擊最大的是,他們幾乎全年無休地工作幾十年,積攢的“財富”憑證突然成了空頭支票。這也意味著,當矍然離開,邁入競爭市場時,看似履歷豐富的他們,實際上猶如一張被揉皺了的白紙,徒留一身與外界格格不入的秉性,急需在翻滾的巨浪中重塑自己,找到新的方向。
華西村“天下第一村”大門
01 逃離華西村
今年3月,正在上班的李辰,突然感到胸悶,一口氣仿佛在空中吊著,怎么也吸不進肺部。鋼鐵廠的粉塵、噪音,讓他心煩意亂。他意識到,老毛病又犯了,去年此時也突發(fā)過哮喘,人還差點昏迷,倉促之下,趕緊請假去醫(yī)院。
躺在病房的二十多天里,他第一次有時間和精力好好思考當下處境。
48歲的李辰,是一名土生土長的華西村人。在過去的四十多年里,他目睹了這個“天下第一村”集體經(jīng)濟的繁榮,也見證了父輩們的智慧灑在這片土地上創(chuàng)造的奇跡。他和父輩一樣,迷戀過集體財富的盛浪。人生的前半部分,是兢兢業(yè)業(yè),努力上進,靠著自學的機電維修技術,輾轉華西集團旗下的多家工廠,享受著令人艷羨的福利和年底分紅,日子一度經(jīng)營得紅紅火火。
近幾年,集團效益不好,旗下許多工廠紛紛倒閉,村民們原有的福利也大大下滑,以前每年年底能拿到十幾萬元的年終獎金,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了。他們多年深信的“財富神話”也已經(jīng)破滅,“魔法”正在消失。
而李辰人到中年,面對的卻是一系列現(xiàn)實問題。父母年邁,還有糖尿病、三高等基礎疾病,近期又相繼患上了股骨頭壞死,父親甚至喪失了行走能力。他只能申請延長假期,帶著父母一次次地去醫(yī)院做檢查。
離開華西村的想法時不時涌上來,兩個月后,他的請假時間已到,卻遲遲未去報到。車間領導打來電話,語氣很強硬,給他兩個選擇:要么回公司繼續(xù)請假,要么辦理離職。他沒有回應,隨后被公司視作“自動離職”,從此與華西集體切斷了最后的經(jīng)濟血脈。
李辰并不是最早離開華西村的一批人。近幾年,華西集團迎來工廠倒閉潮,很多人在流轉和分配中,因為待遇下滑或者崗位不如以往,無法接受,想等待一個好的崗位,遂賦閑在家,領著月薪2200元的最低工資。
合適的崗位越來越少,有些人等了一年,杳無音信后,遂主動離職,離開華西村。
比李辰小1歲的何進,算是幸運兒。當身邊朋友在倒閉潮中相繼離開,他所在的銅管廠卻避開了倒閉風波。
這并沒讓他感到安慰,反而激發(fā)了內(nèi)心的“出走”欲望。前半輩子,他每一步都走得謹小慎微,職業(yè)也一直處于平穩(wěn)的上升期。他中專畢業(yè),已經(jīng)算是同齡人里學歷拔萃的人了,之后還挑燈夜戰(zhàn),自考大學,攻克了高難度的財務資格證書。他每日都想在激蕩的經(jīng)濟浪潮里,觸碰復雜的商業(yè)世界。
但華西村經(jīng)濟運作,不支持他的野心和抱負。2021年,他決定跳出來,到人才市場探視機會。不惑之年的他,首次學著制作簡歷,下載招聘軟件,在網(wǎng)上投遞簡歷。沒想到,他很快找到了一份財務崗位的工作,一腳踏入了完全陌生的領域。
村民趙麗,看著越來越多的人離開華西村,更加堅定了她多年來的想法——把女兒送出去。
和何進不一樣,在華西村,趙麗是女性,年輕時,原本可以外嫁,但是為了響應村委的號召——每戶村民盡可能留有一個子嗣,趙麗沒有兄弟,只有一個姐姐,姐姐外嫁后,留守名額就落在她頭上了。她隨后的幾十年,都和華西村的命運交疊,流轉在村里多家工廠,在熟悉的土地上,和熟悉的人打一輩子交道。
她有一個女兒,本可以留在村里,但她不想讓女兒重走自己的老路,對女兒格外嚴厲。因為擔心女兒性格柔弱,為了鍛煉她,她甚至在女兒就讀小學時,故意趁女兒不注意,偷偷從書包里抽出一本書藏了起來。女兒回家后告訴她,上課時發(fā)現(xiàn)課本沒有帶,自己趕緊跑到隔壁班借了一本。趙麗到現(xiàn)在,都沒有告訴過女兒這件事。
當覺得女兒羽翼漸豐了,小升初之際,她勸說女兒離開華西村,去縣里讀書。她想把女兒送到大城市,去體驗更豐富的人生。女兒也未辜負她的期望,一路讀到大學,畢業(yè)后留在杭州。
和很多村民不一樣,趙麗的同學,有錢后,大都把孩子送到國外深造,然后又叫回村里,安排一份輕松的崗位,領取每月幾千元的工資和十幾萬的年底獎金,也有的任由孩子不工作,在家啃老。趙麗覺得這樣把孩子都養(yǎng)廢了。
如今,女兒在杭州有了穩(wěn)定的事業(yè),也即將組建新的家庭。她很高興,女兒有了更多的選擇。女兒邀請母親前往杭州游玩,夏日的傍晚,趙麗在電話里,甜蜜地拒絕了這個建議,她說她還得工作。掛掉電話后,趙麗起了興致,對作者說,“我?guī)闳タ磁畠侯A定的婚宴酒店”。在酒店外繽紛的燈光水影中,趙麗眉眼舒展,迎風而立。事業(yè)愛情雙收的女兒,是她的驕傲,也是填補她前半生空洞乏味生活的安慰劑。
02 百萬財富一夜清零
華西集團這座巨輪在風雨中飄搖時,作為工段長的李辰正在廠里埋頭新一年的生產(chǎn)任務計劃。他記得很清楚,2021年春節(jié)后剛上班幾天,有人告訴他,很多“大華西村民”冒雨排隊要村里兌付“分紅”呢!
這些“大華西村民”,是指華西村2001年6月后陸續(xù)合并進來的周邊村村民,人口一度多達3.5萬人。和他們不一樣,李辰屬于中心村,是最早跟隨老書記吳仁寶一起集資創(chuàng)辦工廠的幾百戶村民的后代之一。改革開放初期,在吳仁寶的帶領下,他們共同出資,依靠計劃,相繼創(chuàng)辦了五金廠、銅廠、毛紡廠等,90年代,還涉足重工業(yè)、鋼鐵公司,以及利潤畸高的煙酒公司等,甚至成立華西集團,還擁有了全國第一家村辦的上市公司——華西股份。也因此,在全國掀起市場經(jīng)濟模式的大潮時,逆流而上的華西村模式被樹立成一個“獨特”的樣本。
這種集體計劃的模式,也決定每個村民的財富都由集體支配。每戶村民相當于一個小家,除了日常開銷,留有極少現(xiàn)金外,其余的收入都放在村委的各自賬簿里,由華西村這個大家庭共同支配。每戶賬簿上的沉淀資金越多,他們每年的收入也越高,然后放到村里的資金也年年如滾雪球一般,在村賬簿上集聚。
李辰說,到2004年,華西村的上千戶中心村民都是名義上的“百萬富翁”,每戶賬簿上資金均已超過100萬。兩年后,李辰還花費17萬元,買了一輛轎車。
經(jīng)濟上行時,村民們根本無需為生計發(fā)愁,每位村民都有工作,最普通的工種年底獎金都有十幾萬,雖然只有部分以現(xiàn)金形式支配。但日?;ㄤN都有集團消費券覆蓋,婚喪嫁娶等大額開銷,皆可向村委申請,從各自賬簿上取錢。
財富也決定著村民的生活方式。村里不僅修建了連排的別墅,供村民使用,還特意修建了長廊,將村民住宅與廠區(qū)連接起來,只為“下雨天出門不打傘”。老書記吳仁寶興致高時,會帶村民分批出國旅游。千禧年時,老書記曾帶領一波村民,借道香港,輾轉新加坡、泰國、馬來西亞等東南亞各國。
百年華西展廊及遠處的龍希國際大酒店 2006年,華西集團可謂風光無兩。當年8月,福布斯中文版將華西集團列為“中國頂尖企業(yè)”百強榜第二。年底,華西村銷售收入超過400億元。在當年12月22日的建村45周年慶祝游行活動上,45面紅旗、45頭牛、45頭馬和羊相繼亮相,熱鬧非凡。全國各地送來的石獅子、石大象、石麒麟,作為賀禮填滿了華西村的大街小巷。
為了華西村50周年大慶,超五星級龍希國際大酒店,經(jīng)過4年的晝夜趕工后,終于在2011年落成。為了提升村民們的物質文化水平,村里給每位村民發(fā)放酒店消費券——一年可以享受幾次數(shù)百道菜品的自助餐,體驗星級水平的住宿,甚至可以坐在72層高的旋轉餐廳里,俯瞰華西村鱗次櫛比的歐式別墅、形態(tài)各異的石像雕塑。那時候,龍希酒店對外的一間標間住宿就高達600-700元甚至上千元。
龍希國際大酒店內(nèi)銀牛 沉浸在財富的一輪輪高潮時,沒人會居安思危。關于賬簿資金,沒有村民說得清具體的資金分配邏輯,他們的投資到底是入股還是借款。長期以來,華西村村委對村民宣稱的都是入股分紅。
不過這看起來更像是“集資”。在村民的口中,他們每年上交錢后,領到的憑據(jù)一直在變化,而且非常不正規(guī)。鳳凰網(wǎng)《風暴眼》獲得的一張2008年人均股的入股憑據(jù),實際上只是一張?zhí)ь^為華西村村委的四聯(lián)收據(jù)。收據(jù)顯示,“供貨單位”是村民的名字,“品名”為人均股,“單價”是1萬元,除此之外,沒有任何關于股份的說明,也沒有任何人員的簽字。
每到年底,村民們還會領到三張類似工資條的分紅兌現(xiàn)表、獎金兌現(xiàn)表和工資兌現(xiàn)表。通常情況下,工資收入都非常低,主要是當年獎金和歷史沉淀資金的分紅比較多。譬如一個普通村民的當年工資可能只有3、4萬,但年底獎金有大約13-14萬,而分紅兌現(xiàn)表里,分紅可能高達25萬。
但上述近40萬的收入,扣除村里發(fā)放的消費券以及其他開支外,8成以上要上交到村里,落到他們手里的現(xiàn)金實際上非常少,只有五、六千元。
沒人說得清楚三張兌現(xiàn)表里列出的單項是如何計算和變化的。也正如復雜的華西集團,沒人說得清,轉型十余年真正收益如何。華西集團在2003年開始轉型后,從重工業(yè)依賴開始向第三產(chǎn)業(yè)過渡,先投資倉儲物流,隨后投資擔保、小貸、典當行業(yè)、銀行等金融機構,2008年開始投資遠洋海工,2011年投資礦產(chǎn),2012年進入農(nóng)產(chǎn)品批發(fā)行業(yè),2015年開始打造金控集團。
集團的轉型,面臨關停落后產(chǎn)能和人才的大流動。暗潮洶涌下,許多在重工業(yè)工廠工作的村民們對這些新興事物毫無覺知。但借助復雜的薪酬工具變化,村民們對集團的興衰會有最直觀的感受,2018年前后,一年十幾萬或者幾十萬的獎金突然取消了。當年,李辰領到手的只有非常低的工資——基本工資只有2400元,扣除社保,到手只有一千多元。
有關華西村資金鏈斷裂的傳聞時不時傳來。多位村民告訴鳳凰網(wǎng)《風暴眼》,2020年左右,無錫市國資委介入,開始梳理集團資產(chǎn)。新的股東進來后,開始清退效益差的公司,大量企業(yè)紛紛倒閉清算。
2021年年初,李辰?jīng)]能如常領到上一年分紅,最初的說法是等年底發(fā)放。但等到年底,村里又改稱分四期兌付,一年之內(nèi)付清。不過,此后再無下文,就連最初購買股份的票據(jù),也都被收回了。李辰賬簿上沉淀的一百多萬資金,瞬間變成空頭支票。
當然,周邊村村民要求兌付的“分紅”也不是真正的股本分紅,實際上相當于利息。他們參與的“入股”,類似于高息集資,有一年期、三年期之分,到期后,按照本金和利息兌付。三年期的分紅比例高達30%,但是2021年春節(jié)后,有人到期領錢時,實際兌付的利息只有0.5%。
這也意味著,原本20萬元的投資,承諾的三年期利息6萬元,實際領到手上時只有1000元了。
03 身懷技能,在酒店干保安虛度兩年
實際上,每戶家庭登記在村賬簿上的“金庫”,不僅是給村民提供的福利,也成了約束村民的“緊箍咒”——所有的人,無論工作崗位與個人意愿、能力多么不匹配,都得服從集體這部大機器的運轉。
2016年,在華西集團轉型、淘汰落后產(chǎn)能的過程中,李辰所在鋼廠關閉了,五六十名員工也隨之失業(yè),等待集團的分配和安排。
李辰和其他同事先是被安排到食品公司華西米業(yè),作為暫時過渡,兩三個月后,他們又被分散到新開業(yè)不久的超五星級龍希國際大酒店。
李辰作為幾十年的技術工人,根本沒想到自己會被安排到大酒店。一不懂服務、二不懂酒店運營的他,被分配到保安崗位。
每天的工作,非常簡單機械。他除了要在酒店外暴曬站崗2個小時,還要多次徒步爬72層樓巡邏,排查安全隱患或意外突發(fā)情況。剛開始,他爬三層樓,都要氣喘吁吁,不得不坐下來稍事休息,等爬到72層,兩個小時已經(jīng)過去。那時候,他每天6萬步,常常霸屏朋友圈運動指數(shù)排名。
超強度的體力勞動,很快讓他身體吃不消了。晚上回到家,李辰感到40多歲的身體像個散架的機器,哪里都疼。很多同事的膝蓋、腳踝不適,甚至有人嚴重到要動手術。
72層樓高的龍希國際大酒店 他一直向大樓領導申請內(nèi)部調崗,調到工程部,發(fā)揮自己的電工特長。領導滿口應許,卻遲遲未給他安排。更關鍵的是,體力的不適尚能克服,但收入的銳減卻讓他無法接受——基本工資2400元,比之前少了一半多。這點微薄的收入,根本覆蓋不了李辰一家生活花銷。
他心情極其糟糕,有一次,一個醉漢隨便把車停在酒店門口,李辰過去告訴對方停車違規(guī)了,沒想到醉漢率先就是掄過來一拳,李辰閃開了。醉漢得寸進尺,還想繼續(xù)動手,李辰把帽子一摔,一把抓到對方,隨后將其撂倒在地。他心里清楚,在服務行業(yè),他應該克制。但當時,他已怒火中燒,破罐子破摔了!這一架,人是打舒服了,還差點受處分。不過因為派出所調出監(jiān)控,發(fā)現(xiàn)第一個動手的不是李辰,而最終免去了懲罰,但李辰還是收到警告。
在漫長的等待調崗過程中,倒是也有值得他驕傲的地方。在酒店呆了十個月,他已經(jīng)能在半個小時的時間里,從4樓爬到72樓,甚至還因此贏得“飛毛腿”的稱號。他還發(fā)現(xiàn)了大樓里長期無人察覺的安全隱患——消防栓里缺失密封圈,因此獲得了200元獎勵。
李辰的轉機是在2017年后,因為集團內(nèi)部倒閉工廠太多,失業(yè)的員工安排不過來,村里放松了對人員流轉的管制,允許村民自行在華西村內(nèi)聯(lián)系單位,拿著村委批準的“調撥單”自行轉崗。李辰眼見大樓里內(nèi)部調崗遲遲未有動向,直接找到華西鋼鐵有限公司的領導,提出入職的意愿。他的毛遂自薦,很快有了回應。
因為他是村里有名的技術能手,更是在鋼廠做電工多年,可以處理復雜棘手問題,人也很踏實,領導爽快地應允了,調他到鋼廠做專職電工,后來還提拔為副主任。但好運并未眷顧太久,因為公司高層內(nèi)訌,他也成了犧牲品,從副主任的崗位,重回普通崗。這種遭遇,基本宣告了李辰職業(yè)生涯的終結。
李辰人生第一次嘗試在小范圍的自主選擇,雖有水花,但旋即破滅了,一直到他離開華西村,他都痛苦地活在人生無望的失敗里。
個人被集體淹沒的案例,在華西村隨處可見。李辰記得老書記吳仁寶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你會修飛機,在這里不用你,你也只能掃垃圾”。
趙麗也經(jīng)歷過多次的工作轉崗。她像是一顆螺絲釘,隨時待命,流轉在集團需要的地方。職場的前15年里,被相繼安排到幾個完全不同的崗位工作,從卷煙廠到紡織廠,每一份工作,她都做得不錯,甚至還一度做到車間主任,但是沒過幾年,她又被調崗了。
2005年,趙麗從紡織廠車間主任調離,被安排到銷售崗位。對她而言,很有挑戰(zhàn)。雖然華西村在當時已經(jīng)小有名氣,但是若想要把產(chǎn)品賣到國外,還很困難。為了說服廣州一家大型外貿(mào)公司簽下訂單,趙麗接連三個月,一直往南方跑。她每天一大早就來到外貿(mào)公司,為業(yè)務負責人掃地接水,一度被人誤以為是保潔阿姨。業(yè)務人員遲遲不接受合作,她就軟磨硬泡呆在這里不走,最后終于簽下了訂單。
為公司創(chuàng)造業(yè)績的她,卻接連受到排擠。新崗位的領導與她簽合同,承諾年底完成銷售業(yè)績,會有提成和獎金。但領導卻連續(xù)兩年食言,并沒有兌現(xiàn)獎金。趙麗感到很失望,意識到自己做得再好,也沒有前途。前思后想,2009年,她向村里申請調崗,來到了華西一家貿(mào)易公司,從事一份普通的工作,談不上喜歡,也談不上討厭,一直工作到現(xiàn)在。
年輕時的何進對自己的職業(yè)一直有很清晰的認知。他中專一畢業(yè),就進了銅管廠工作。這份工作,對他而言,只是一份職業(yè),談不上事業(yè),跟自己專業(yè)所長關聯(lián)也不大。但因為當時,村委在分配工作機會時,大多會向本村村民傾斜,何進覺得工作也不辛苦,就留下來了。
這一呆就是幾十年。2012年,為了在職業(yè)上尋求突破,他拿下高級財務證書,期待脫離生產(chǎn)線,有新的機會。
何進清楚,現(xiàn)代化管理需要考慮到個人意愿和職業(yè)能力匹配。但在華西村,管理模式更多考慮的是家族關系網(wǎng)的布局。越是財務等敏感崗位,越可能在主動爭取中碰壁。他不能主動出擊,只能等。
他等了十幾年,一直無人遞“橄欖枝”。手持“高含金量”的資格證書的他陷入無用武之地的職業(yè)困境。
04 有人6次喬遷,有人三十年老房直漏雨
事實上,在華西村,工作職位的安排非常重要。職級越高,待遇越好,村賬簿資金也愈多,分到的別墅也愈高級。
2000年,華西村新建了一批西式別墅,共20多套。這批西式別墅,和前兩代中式別墅不同,不僅面積更開闊,而且采用中空框架結構,復式旋轉樓梯,落地窗帶大露臺,室內(nèi)通透明亮。
很多人對此都垂涎已久,但是名額有限。此前,華西村已經(jīng)陸續(xù)建造和分配多批兩層兩間、三層三間的中式樓房,也分發(fā)了幾批裝修一般的普通別墅。到2000年,村里還有200家左右沒有搬進別墅。
華西村豪華別墅 分房子是一項隆重的大事。村民們會聚集到民族宮,在村民大會上,由村里領導現(xiàn)場直接公布名單。李辰至今仍然記得,聽到自己的名字時,非常激動,自己都不記得如何走到村辦公室領取鑰匙,從自己賬上劃扣了將近100萬元。
李辰告訴鳳凰網(wǎng)《風暴眼》,分到這批別墅的村民,賬上資金至少要達到150萬。此外,同批入住的,還包括不少領導的親戚。
拿到鑰匙后,李辰馬不停蹄地去了別墅,他最大的感受是“可真大”!客廳就有60平米,廚房也很寬綽,寬達9米,別墅設計非?,F(xiàn)代化,專留了車庫。李辰隨后花費28萬簡單裝修,鋪上當時流行的拋光磚和木地板,配置了紅木墻臺和客廳五件套。
李辰一家五口住在這里,空間綽綽有余。他還專門騰出二層一視野開闊的房間,專門辦公,里面配置電腦和空調。李辰印象很深刻,有一年夏天,特別熱,他有長達3個月的時間,沒去公司,都是居家吹著空調在電腦上完成工作的。晚上,他還常叫三兩好友一起搓麻將。
隨著村里別墅越蓋越多,級別高的村民們分到的別墅也在不斷變化。在村里職位越高的領導,能夠越快地積攢出足夠的房款,優(yōu)先享用最新式的別墅。當他們搬進更豪華的別墅后,空置下來的二手房才會收回村里、下發(fā)到資金較少的村民手中。
李辰明白,當初的自己之所以能分上西式別墅,是因為年輕,有一技之長,人也服從安排,所以會被視為村里“有前途”的人,他的年底獎金比很多同齡人高,工作不到十年,賬上就存了超過150萬。
從90年代的普通別墅到2000年的西式別墅,李辰多次分到好房子,他家也已經(jīng)搬遷四次,一次比一次好。2000年搬進西式別墅時,已是他家第5次搬遷。等到2009年左右,最后一批新歐式別墅在雙橋路附近落成時,李辰連撿漏的機會都沒有了。新蓋的不到20棟豪華別墅,大部分分給了廠長級別的領導。李辰也慢慢發(fā)現(xiàn),自己的家族在村里逐漸“失勢”了。
2015年左右,李辰與母親賬上加起來已經(jīng)積攢到300萬資金,他又向村里申請新的別墅。但這時,村里已經(jīng)沒再建造新別墅了,給他安排了一套普通二手別墅,扣款58萬。
李辰已經(jīng)是村里的“幸運兒”了。同村的村民趙麗一家在90年分到過一棟中式小樓,此后的三十年,總是與分配名額擦肩而過。
因為賬戶資金不夠分配標準,趙麗的母親年年往村委跑,想再要一套房子,每年都是失望而歸。等到趙麗一家賬上的資金攢到了300多萬,村里已經(jīng)負債累累,2020年后,連二手房都不分配了,稱房子不再由村委支配,需要“統(tǒng)一安排”。
趙麗一家不是孤例。直至目前,也仍有50多戶村民連中式樓房都沒有,只住在最原始的老房子里。
雖然分到的別墅豪華程度不一,但所有村民擁有的只是別墅的居住權,但并不擁有房產(chǎn)證和處置權,對于二手房,村里還要求保留房間里各種裝潢、格局的原初狀態(tài)。這也讓村民們與房子的關系,有種若即若離的狀態(tài)。
趙麗一家?guī)卓谌俗〉娜龑又惺綐欠?,?jīng)過三十年的風吹日曬,一到梅雨季節(jié),就是一副“外面下大雨,屋里下小雨”的景象。趙麗多次向村里申請維修,但是遲遲未有音信。一到梅雨季,她總要在三層地板放幾個盆子,以免雨水侵蝕地板。如今,走進這棟老房子,能夠清晰聞到墻體散發(fā)的霉味兒。管道、梁柱開裂,引發(fā)墻面和水泥地面到處可見彎曲的裂痕。三層屋頂,由于雨水的侵蝕,白色墻壁上爬滿墨綠色霉斑。
趙麗家里墻壁上爬滿墨綠色霉斑
05 50歲跳出“體制”外,欠一屁股債
實際上地方國資委接手,在梳理和盤點華西村的資產(chǎn)、債務時,也談話調查員工的去留意向,鼓勵和默許村民自主解決就業(yè)。
然而,出走必然要經(jīng)歷一個問題:如何在外面的世界里,重新找到自己的位置。
選擇自主就業(yè)的李辰發(fā)現(xiàn),年近五十的他,出來重新謀生,面臨的世界,已經(jīng)跟他所熟悉的那個世界秩序規(guī)則完全不同了。他很難找到對口的工作。李辰?jīng)Q定創(chuàng)業(yè),在華西村外開一家餐館。
4月,他決定離開后,兜轉良久,發(fā)現(xiàn)一家兩間三層的門面,大堂面積不到100平米,可以支20余張桌子,樓下兩層用來堂食,三層當作臨時休息歇腳地。門面內(nèi)幾乎不用重新裝修,一年租金15萬,他盤算了一下成本,覺得可以接受,迅速就敲定了店址。
然而,這并非想象的那么容易。他發(fā)現(xiàn),店面雖然臨街,周邊也有居民區(qū)和工廠,位置看似不錯,但人流量并不大。餐品的口味,似乎也不受歡迎。他在開店前,根本沒做市場調研。
干了幾十年電工的李辰對店鋪線上線下運營、推廣,也一竅不通。勉強維持了幾個月,李辰盤了盤賬單:扣除房租和人工成本,每天都在虧損。
而當時為了開店,他抵押了自己的車,向銀行借了45萬貸款。賬面上每天都在以數(shù)百元的速度虧損,他們還要償還銀行的利息,妻子內(nèi)心的火也越來越盛。在李辰與鳳凰網(wǎng)《風暴眼》作者聊天時,一旁的妻子頻頻投來目光,在聽到的零星談話內(nèi)容中,她誤以為李辰又要辦理貸款,當場發(fā)了火,提醒他不要頭腦發(fā)熱。
正如李辰在市場經(jīng)濟的競爭中屢受挫折,出走的人們,如果不能及時適應外界的新變化,就極易被吞噬。
何進用一個很通俗的比喻來形容自己——溫室的花朵。來到外面的世界,何進才明白,學習制作簡歷還只是第一步,更難的是要適應一個完全陌生的社會和職場生態(tài)。
他從制造業(yè)跨到服務性行業(yè),需要和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在職場一貫謹慎的他,不知道自己和同事之間邊界在哪里,看到同事暢聊時,想加入話題,又擔心說錯話,常常顯得手足無措。
過去的職業(yè)生涯,像溫水煮青蛙,人對外界的風險感知都是鈍化的。職業(yè)規(guī)劃一向清晰的何進,邁入了新環(huán)境,也感覺不適。新的崗位分工明確,每個人有自己負責的部分,根本無暇顧及他人,分派的任務也常常有期限,他的工作節(jié)奏,像是被人快進了倍速。他常常晚上下了班,還要在家里加班到深夜。但他知道他已經(jīng)回不了頭,為了讓自己更具有競爭力,他必須讓自己跳脫慣性,真正活下來。
相比50歲跳出體制的李辰和何進,出來更早的年輕一代,已經(jīng)在行業(yè)里打鬧得風生水起了。
趙麗的女兒,在杭州做插畫師,工作第三年,就已獨當一面,負責重要項目了。
女兒像她,想做自己喜歡的事,也跟她迥異,女兒一直在努力,而且確實如愿了。趙麗對此非常驕傲,她也一直鼓勵女兒多去嘗試和體驗。大學期間,女兒原本學的是財經(jīng),但大二實習了一段時間后,發(fā)現(xiàn)并不喜歡這個方向。她給趙麗打電話說,“這個工作,雖然是鐵飯碗,食堂也不錯,但工資不高,又無趣。”趙麗聽完,也大力支持。在趙麗支持下,女兒跨專業(yè)改學了平面設計。
在一次秋招中,女兒找到了第一份設計工作,并赴深圳學習了三個月。但她感到?jīng)]有發(fā)展前途,很快便跳槽到了一家杭州公司做插畫師。這份工作讓女兒找到了職業(yè)歸宿,從此,她常常到西藏、山東、廣西等地出差采風,個人作品風格也越來越成熟。這份工作給女兒帶來的成就感超過了一切。為了感謝媽媽的付出,女兒用自己的第一份薪資,給趙麗買了項鏈耳環(huán)手鏈的三件套,當作生日禮物。
趙麗明白,女兒如果像很多其他三代村民一樣,當初回到村里,根本不會有現(xiàn)在的成就。她的專業(yè),在華西村里也很難找到對應崗位。
在杭州,女兒和女婿申請到了政府補貼性住房,雖然只有55平米的空間,但兩人把小日子經(jīng)營得很溫馨幸福。前不久,他們剛剛在西湖拍完婚紗照,女兒一連發(fā)了多張給趙麗看。
按照當下形勢,年輕人結婚總想要車和房齊備,但二人算是裸婚,對于沒房子,也不焦慮。女兒很樂觀地對趙麗說,“沒有房子,那就租唄,不急,我們只要肯干,不怕?!?/p>
趙麗提出給小兩口買輛車。女婿卻拒絕了,告訴她,工作一年后,他們自己能買得起車。趙麗笑著沒有說話,但心里卻十分滿意,覺得女婿足夠獨立。私下里,趙麗還打趣女兒:“你們是不是書讀多了呀?”
女兒的人生,已經(jīng)擺脫了趙麗當初命運的軌道。即將到退休年齡的她,對未來已經(jīng)服帖了,當公司問她去留意向,她幾乎沒猶豫地就選擇了留下。她覺得,自己在外面已經(jīng)沒有市場了,呆在里面,才是最安全的選擇。
身陷經(jīng)營困境的李辰,還想再努力一把。他向認識的人取經(jīng),希望能將店鋪起死回生。因為帶父母看病,在8月關門幾天后,李辰做出了決定,還是要通過找加盟商合作,讓品牌正規(guī)化,他還要增加餐館品類,盤活店面。他對未來,依然葆有希望:“反正已經(jīng)欠了一屁股債,再試試,說不定能峰回路轉。”
7月底的一個周末,許久未回村的李辰駕車回來。沉浸在創(chuàng)業(yè)失敗中的他,有點落寞。當帶著作者在村里密集的巷道穿行時,途徑拔起的幢幢別墅,二十年前栽種、如今蔚然成蔭的樹木,以及后續(xù)無錢修繕差點被拆除的破敗廊道,太多的記憶在他腦海里閃回,他似乎動了情,轉頭對作者說:其實吧,華西村村民,不用在爛泥地里滾打,已經(jīng)非常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