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健康課上，老師做了個小統(tǒng)計，請上高中以來對父母說過“我愛你”的同學(xué)舉手。

顧單坐在最后排，雖然模模糊糊的，但卻看清了零星幾只舉起來的手，受到意味不明的嘲笑后又扭捏著放了下去。

下課前老師布置作業(yè)，請記錄當(dāng)天對幾個人說“我愛你”，得到“我也愛你”的回答又有幾個。

整個班級立即蓄起揶揄的壞笑，等到老師一走出教室就立刻沸騰起來。

半空中到處漂浮著“我愛你”的聲音。

心理老師會想到嗎？自己不經(jīng)意間的提議看似很溫情，其實給校風(fēng)造成了負(fù)面影響。

體育課自由活動時，幾個女生聚在一起瞎激動。

“怎么辦怎么辦？！今天一定要借機告白?！?/p>

“太快了吧！你不是昨天才跟他搭上話嗎？”

“誰啊誰??？”

“十班的，于翼?！?/p>

“哪個啊？我可沒背過十班的點名冊?！?/p>

“就是那個老爸是XX地產(chǎn)開發(fā)商的帥哥呀！”

躺在草叢里的顧單突然坐了起來，面朝這邊的一個女生貌似嚇了一跳，拍著胸口喘氣道：“喂，你別像個幽靈一樣神出鬼沒好吧？嚇?biāo)廊肆?！?/p>

一圈同學(xué)往這個方向看來，發(fā)現(xiàn)是顧單時立即換上出奇一致的鄙夷神色。幾個女生互相拉扯著，“好了好了，我們?nèi)ツ沁呎f，不能站在這種晦氣男人的氣場范圍里?！?/p>

“走了走了，去那邊啦?！?/p>

走出一段距離，還是能聽到她們某些零散的交談聲。

……

不明白。非常非常地不明白。

明明認(rèn)識的是同一個人，看到的東西卻全然不一樣。

女生們口中的那個“老爸是XX地產(chǎn)開發(fā)商的帥哥”其實是顧單的初中同班同學(xué)。雖然分在兩個班生疏了，但在心里總還是會有些詞匯來做他名字前的定語。

高高瘦瘦的。皮膚黝黑的。眼神精明的。發(fā)蠟不嫌多的。

同樣是花錢進(jìn)來的，為什么自己這么悲慘而他卻如魚得水的原因，現(xiàn)在才開始有點明白，原來大家是這樣下定義的——

一個是房地產(chǎn)開發(fā)商的貴公子。

一個是晦氣的男人。

同樣是花錢進(jìn)校，節(jié)衣縮食省出來的五萬塊和揮金如土灑出來的截然不同。

那么因何而愛呢？究竟是因為他是于翼還是因為他是貴公子呢？

“我愛你”，原來是包含多種可能性的一句話。

徐瑾從遠(yuǎn)處走來，趾高氣昂地指使道：“去！到小賣部幫我買瓶無糖的烏龍茶?！?/p>

顧單撐著站起來，拍拍身上殘留的碎草屑。

“你有錢吧？”徐瑾追問一句。

顧單的目光停留在他身上兩秒，沒答話，垂下眼瞼往小賣部的方向走去。

背后飄來一句：“最討厭這副死人樣！”

——唯一的“朋友”。對他說不出“我愛你”。

為什么這個世界上會有這么多惡毒的人存在呢？他們感到幸福嗎？

他們可以幸福。他們深愛特定的某些人，并被特定的人深愛。

不過他們也許也有屬于自己的悲哀。

在這充滿粉紅泡泡的一天，肯定有女生想向林瑞告白，雖然如果有答復(fù)肯定是拒絕的?？墒穷檰尾孪胨齻円苍S不能如愿。

因為截止到今天，林瑞已經(jīng)在顧單躺著望天的草坪旁的觀禮臺背面坐了四天，完全沒在教室現(xiàn)過身。

視線被濃密的枝葉包裹起來，構(gòu)成了靜謐的狹小空間。顧單和林瑞在這里沉默著耗盡時光，天色暗下去后各自回家。

“喂?！?/p>

顧單聽見短促的聲音從上方落下，他緩緩抬起頭，男生逆著光，看不清表情，樹影映射在臉上，讓人忽然想伸手過去探一探溫度。

顧單安靜地看著他，任憑傾瀉而下的日光將自己的臉孔一寸一寸打亮。

林瑞也沒有下文，只是一揚手，拋下一樣?xùn)|西。顧單條件反射地伸手接住，手心中央，是一小塊巧克力。

眉形稍微改變了些弧度，顧單有點詫異。

“給你的?！?/p>

下課鈴聲驟然響起，沒有心理準(zhǔn)備的顧單驚得手一抖。男生已經(jīng)利落地拎起書包從臺階上跳下來轉(zhuǎn)身離開。

顧單也抓起躺在一旁的書包，跟在后面，走出好長一段，終于還是停住。

“謝謝你?！?/p>

微弱得幾乎無法捕捉的聲音在秋天傍晚燥熱的空氣中逐漸散開。林瑞沒有回頭。

晚飯爸爸又沒回來吃。媽媽照例在電視機和飯桌間往返跑，“什么狗屁股票！大盤跌它也跌，大盤漲它還是跌，真不要臉！”

不是對自己說的話，顧單伸過頭往電視瞥了兩眼，雖然看不大清，但綠綠的一片非常明顯。

“看什么看？趕快吃！吃完寫作業(yè)去。等下我出門會帶鑰匙，你寫完作業(yè)自己洗漱睡覺?！?/p>

顧單點點頭，突然，伸出去夾菜的筷子停滯在半空，僵了幾秒，又縮了回來。

“媽，我……”

電視里傳來所謂的股評專家拿腔拿調(diào)的聲音：“我認(rèn)為呢……”

媽媽的注意力完全移開。

“……從走勢上看，該股在連續(xù)反彈后回落整理，表現(xiàn)明顯強于大盤，后市有望挑戰(zhàn)前期高點，可以積極關(guān)注。”

喜形于色的臉終于轉(zhuǎn)過來，“怎么？你剛剛說什么？你什么？”

“沒事，我吃好了?！?/p>

顧單順勢放下碗筷，進(jìn)了臥室。

書桌邊緣，昨天用玻璃杯扣住的飛蛾早已死了。

——別提“我愛你”那種奢侈的話，連“謝謝你”我都是第一次找到機會說出口?？杉词拐f出來，又有誰會在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