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筆記《慢慢走,欣賞??!》 (朱光潛 著)
所謂“走向十字街頭”有兩種解釋。從前學(xué)士大夫好以清高名貴相尚,所以力求與世絕緣,冥心孤往,但是閉戶讀書的成就總難免空疏虛偽。近代哲學(xué)與文藝都逐漸趨向?qū)憣嵱谑谴蠹叶紭O力提倡與現(xiàn)實生活接觸。世傳蘇格拉底把哲學(xué)從天上搬到地下,這是“走向十字街頭”的一種意義。學(xué)術(shù)思想是天下公物,須得流布人間,以求雅俗共賞。威廉·莫里斯和托爾斯泰所主張的藝術(shù)民眾化,叔琴先生在《一般》誕生號中所主張的特殊的一般化,愛迪生所謂把哲學(xué)從課室圖書館搬到茶察客座,這是“走向十字街頭”的另一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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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字街頭的叫囂,十字街頭的塵糞,十字街頭的擠眉弄眼,都處處引誘你汩沒自我。臣門如市,臣心就決不能如水。名利聲勢虛偽刻薄膚淺欺侮等等字樣,聽起來多么刺耳朵,實際上誰能擺脫得凈盡?所以站在十字街頭的人們一尤其是我們的青年一一要時時戒備十字街頭的危險要時時回首瞻顧象牙之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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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來風(fēng)化習(xí)俗這件東西,孽雖造得不少,而為維持社會安卻亦不能廢。人與人相接觸寧計,問題就會發(fā)生。如果固為虛文,世界只有我,法宿而道德也便無意義。人類須有法律道德維持足證其頑劣;然而,人類既頑劣,道德法律也就不能勾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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戀愛是至上的,是神圣的,所以也是最難遭遇的?!暗赖碌挠钪妗崩镎嬲氖ベt少,“科學(xué)的宇宙里”絕對真理不易得,“美術(shù)的宇宙”里完美的作家寥寥,“戀愛的宇宙”里真正的戀愛的更是鳳毛麟角。戀愛是人格的交感共鳴,所以戀愛真純的程度以人格高下為準(zhǔ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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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是多方面的,每方面如果發(fā)展到極點,都自有其特殊宇宙和特殊價值標(biāo)準(zhǔn)。我們不能以甲宇宙中的標(biāo)準(zhǔn),測量乙宇宙中的價值。如果勉強以甲宇宙中的標(biāo)準(zhǔn),測量乙宇宙中的價值,則乙宇宙便失其獨立性,而只在乙宇宙中可盡量發(fā)展的那一部分性格便不免退處于無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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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時常想,做學(xué)問,做事業(yè),在人生中都只能算是第二樁事。人生第一樁事是生活。我所謂“生活”是“享受”是“領(lǐng)略”,是“培養(yǎng)生機”。假若為學(xué)問為事業(yè)而忘卻生活那種學(xué)問事業(yè)在人生中便失其真正意義與價值。因此,我們不應(yīng)該把自己看作社會的機械。一味迎合社會需要而不顧自己興趣的人,就沒有明白這個簡單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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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途程上的歧路盡管千差萬別,而實際上只有一條路可走,有所取必有所舍,這是自然的道理。世間有許多人站在歧路上只徘徊顧慮,既不肯有所舍,便不能有所取。世間也有許多人既走上這一條路,又念念不忘那一條路。結(jié)果也不免差誤時光?!棒~我所欲,熊掌亦我所欲,二者不可得兼舍魚而取熊掌可也?!庇羞@樣果決,悲劇決不會發(fā)生。悲劇之發(fā)生就在既不肯舍魚,又不肯舍熊掌,只在那兒垂涎打算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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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兩種看待人生的方法。在第一種方里,我把我自己擺在前臺,和世界一切人和物在一塊玩把戲,在第二種方法里,我把我自己擺在后臺,袖手看旁人在那兒裝腔作勢。
站在前臺時,我把我自己看得和旁人一樣,不但和旁人一樣,并且和鳥獸蟲魚諸物也都一樣。人類比其他物類痛苦。
我站在后臺時把人和物也一律看待,我看西施、母、秦檜、岳飛也和我看八哥、鸚鵡甘草、黃連一樣,我看匠人蓋屋也和我看鳥鵲營巢、螞蟻打洞一樣,我看戰(zhàn)爭也和我看斗雞一樣,我看戀愛也和我看雄蜻蜓追雌蜻蜓一樣。因此,是非善惡對我都無意義,我只覺得對著這些紛紜擾攘的人和物,好比看圖畫,好比看小說,件件都很有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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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是精神,“禮”是形骸。他們以為精神可以借形骸而維持其生命,其實形骸雖存,精神可以不存在借重形骸,結(jié)果往往使人逐漸忘去它所應(yīng)表現(xiàn)的精神,而形骸也變成空洞累贅。“敬”由“禮”而流為拘束的原因即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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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愈易動情感、憑意氣,在學(xué)問上愈難有成就。一個有學(xué)問的人必定是“清明在躬,志氣如神”,換句話說必定能冷靜?!厩迕髟诠?span id="s0sssss00s" class="cos-font-medium">意思是形容人的心地光明正大,頭腦清晰明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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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國哲學(xué)家尼采把人類精神分為兩種,一是阿波羅的,一是狄俄倪索斯的。這兩個名稱起源于希臘神話。阿波羅是日神是光的來源,世間一切事物得著光才顯現(xiàn)形相。希臘人想象阿波羅住在奧林普斯高峰,雍容肅穆,轉(zhuǎn)動他的弈弈生輝的巨眼,普照世間一切,妍丑悲歡,同供玩賞,風(fēng)帆自動而此心不為之動,他永遠(yuǎn)是一個冷靜的旁觀者。狄俄倪索斯是酒神是生命的來源,生命無?;米儯?strong>狄俄倪索斯要在生命幻變中忘卻生命幻變所生的痛苦,縱歡狂歌,爭取剎那間盡量的歡樂時時隨著生命的狂瀾流轉(zhuǎn),如醉如癡,曾不停止一息來返觀自然或是玩味事物的形相,他永遠(yuǎn)是生命劇場中一個熱烈的扮演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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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過于相信自然流露,沒有知道第一次浮上心頭的意思往往不是最好的意思,第一次浮上心頭的詞句也往往不是最好的詞句。意境要經(jīng)過洗煉,表現(xiàn)意境的詞句也要經(jīng)過推敲,才能脫去渣滓,達(dá)到精妙世界。洗煉推敲要吃苦費力,要朝抵抗力最大的路徑走。福樓拜自述寫作的辛苦說:“寫作要超人的意志,而我卻只是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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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劇把生活的苦惱和死的幻滅通過放大鏡,射到某種距高以外去看??鄲灥暮籼栕兂汕f嚴(yán)燦爛的意象,霎時間使人脫開現(xiàn)實的重壓而游魂于幻境,這就是尼采所說的“從形相得解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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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嘗勸人“無友不如己者”,這話使我很惶惶不安你不如我,我不和你做朋友,要我和你做朋友,就要你勝似我這樣我才能得益。但是這算盤我會打你也就會打,如果你也這么說,你我之間不就沒有做朋友的可能嗎?柏拉圖寫過一篇談友誼的對話,另有一番奇妙議論。依他看,善人無須有朋友,惡人不能有朋友,善惡混雜的人才或許需要善人為友來消除他的惡,惡去了,友的需要也就隨之消滅。這話顯然與孔子的話有些抵牾。誰是誰非,我至今不能斷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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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實際人生中,理想都應(yīng)該是解決事實困難的最合理的答案。一個理想如果不能解決事實困難,永遠(yuǎn)與事實困難相沖突,那就可以證明那個理想本身有毛病,或者可以說,它簡直不成其為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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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疑心生暗鬼”,恐懼者由于知解的含糊和自信心的喪失,對于所恐懼的對象常用幻想把它加以夸張放大,望見風(fēng),就是雨,一兩分的危險便夸張放大成為十二萬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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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人所以異于常人者在感覺銳敏。常人的心靈好比頑石受強烈震撼才生顫動,詩人的心靈好比蛛絲,微噓輕息就可以引起全體的波動。常人所忽視的毫厘差別對于詩人卻是奇思幻想的根源。一點墨水便是大自然的返影,一陣螺殼的嘯聲便是大海潮汐的回響。在眼球一流轉(zhuǎn)或是肌膚一蠕動中詩人能窺透幸福者和不幸運者的心曲。他與全人類和大自然的脈搏一齊起伏震顫,然而他終于是人間最孤寂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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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倒影,看過去,看旁人的境遇,看稀奇的景物,都好比站在陸地上遠(yuǎn)看海霧,不受實際的切身的利害牽絆,能安閑自在地玩味目前美妙的景致看正身,看現(xiàn)在,看自己的境遇,看習(xí)見的景物,都好比乘海船遇著海霧,只知它妨礙呼吸,只嫌它耽誤程期,預(yù)兆危險沒有心思去玩味它的美妙。持實用的態(tài)度看事物,它們都只是實際生活的工具或障礙物,都只能引起欲念或嫌惡。要見出事物本身的美,我們一定要從實用世界跳開,以“無所為而為”的精神欣賞它們本身的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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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子才嘗刻一方“錢塘蘇小是鄉(xiāng)親”的印,看他的口吻是多么自豪!但是錢塘蘇小究竟是怎樣的一個偉人?她原來不過是南朝的一個妓女。和這個妓女同時的人誰肯攀她做“鄉(xiāng)親”呢?當(dāng)時的人受實際問題的牽絆,不能把這些人物的行為從極繁復(fù)的社會信仰和利害觀念的圈套中劃出來,當(dāng)作美麗的意象來觀賞。我們在時過境遷之后,不受當(dāng)時的實際問題的牽絆,所以能把它們當(dāng)作有趣的故事來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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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有美術(shù)的要求,就因為現(xiàn)實界待遇我們太刻薄,不肯讓我們的意志推行無礙,于是我們的意志就跑到理想界去求慰情的路徑。美術(shù)作品之所以美,就美在它能夠給我們很好的理想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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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xiàn)在如果要提高文學(xué),必先提高文學(xué)欣賞力,要提高文學(xué)欣賞力必先在詩詞方面特下功夫,把鑒賞無言之美的能力養(yǎng)得很敏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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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在創(chuàng)作和欣賞時所表現(xiàn)的趣味,大半由上述三個因素決定。資稟性情、身世經(jīng)歷和傳統(tǒng)習(xí)尚,都是很自然地套在一個人身上的,輕易不能擺脫,而且它們的影響有好有壞,也不必完全擺脫。我們應(yīng)該做的功夫是根據(jù)固有的資稟性情而加以磨礪陶冶,擴充身世經(jīng)歷而加以細(xì)心的體驗,接收多方的傳統(tǒng)習(xí)尚而求截長取短,融會貫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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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好故事本來不是一件壞事,但是如果要真能欣賞文學(xué),我們一定要超過原始的童稚的好奇心,要超過對于《福爾摩斯偵探案》的愛好,去求藝術(shù)家對于人生的深刻的觀照以及他們傳達(dá)這觀照的技巧。第一流小說家不盡是會講故事的人,第一流小說中的故事大半只像枯樹搭成的花架用處只在撐扶住一園錦繡燦爛生氣蓬勃的葛藤花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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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佛教看,人生根本孽是貪嗔癡,癡又叫做“無明”。這三孽之中,無明是最根本的,因為無明才執(zhí)著法與我,把幻象看成真實,把根塵當(dāng)作我有,于是有貪有嗔,陷于牛死永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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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jù)叔本華說,人生一切苦惱的源泉就在意志,行動的原動力。意志起于需要或缺乏,一個缺乏填起來了,另一個缺乏就又隨之而來,所以意志永無饜足的時候。欲望的滿足只“像是扔給乞丐的賑濟,讓他今天賴以過活,使他的苦可以延長到明天”。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