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遠(yuǎn)上寒山

?

只聽空中傳來一聲尖利的嘶嘯。

突然，林霸天的手一空，身子也跟著飛了出去。

青色人影明顯摸到了玉玨，卻換得一朵芙蓉，站在青夜圍成的核心圈中，不可思議抬頭，審視挽著九節(jié)鞭的那人。

本沒有人可以搶走他到手的東西，今夜，有了一次例外。

他不得不審視那人。

永夜樓青面使者，花不冷。

當(dāng)然沒有人知道花不冷是黎澤閣永夜樓的人，因為戴上面具和摘下面具，他可以是兩幅面孔。

濮陽卿審視到的是花不冷玩世不羈的小爺相。

花不冷手中長得出奇的九節(jié)鞭化為有形有質(zhì)的鞭繩，將林霸天捆得結(jié)實，拉到自己腳下。

他并不在意濮陽卿隱幽的審視，摸著那枚雙雙玨，兩眼冒光，怪笑道：“玨是好玨，價值不菲，怪不得你兩搶得頭破血流，小爺不圖命，只圖財?！?/p>

濮陽卿指尖宛如撥動著無形的弦絲，慢慢將那朵芙蓉割為碎片，在夜色里飄落：“閣下拿錯了東西，那不是什么值錢的寶貝，不能富?？謺兔?。”

花不冷氣定神閑道：“小爺，江湖綽號‘指間留花盜’，取人指尖物，留芙蓉花香。值不值錢小爺一摸就知道，因你兩剛才的架勢觸發(fā)了小爺盜取的欲望，小爺這手一癢沒忍住東西就到了小爺手里，憑本事取的憑本事不還?！?/p>

濮陽卿微笑：“閣下應(yīng)該知道有些東西取不得?！?/p>

“又不是你的，你不也是搶他的?！被ú焕淠抗廪D(zhuǎn)向林霸天，一臉震驚道，“喲呵，黑市林老大?！?/p>

鞭繩勁氣波動，林霸天踉蹌?chuàng)涞梗ú焕涓┥?，拎著雙雙玨在林霸天面前晃了晃：“黑市以前做的都是大買賣，必定藏著金銀無數(shù)，我猜這東西除值錢外還是你家寶庫鑰匙，才會惹來殺身之禍。你可愿花錢買命，帶我探一探黑市藏寶庫？”

落井下石之徒。

林霸天鞭鎖縛身，這般仰望花不冷簡直就是極致的侮辱，他憤怒不語。

花不冷像個小財迷般心機道：“你不帶我去也沒關(guān)系，我多花些時間也能找到。到時候還可以一鍋端?！?/p>

林霸天渾身是傷，徒做掙扎于事無補，姑且就讓這人認(rèn)定雙雙是值錢的寶物，與濮陽卿鷸蚌相爭。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慎重道：“半個身家，救我一命?！?/p>

“爽快?！?/p>

凌厲柔韌的鞭身迅速變軟，從林霸天身上抽開，花不冷搖著鞭子，對濮陽卿抱拳道：“小爺要抱金主大腿，不陪你玩了?！?/p>

濮陽卿的臉色瞬間冰冷。

憑空冒出來的小賊，壞他一切計劃，怎能說走就走。

絲絲殺氣自他掌心騰起，在空中盤旋，飛舞，糾結(jié)成一縷縷尖銳的琴音。

琴音空奏。

九盞青燈，九位青夜，照魂般攔住了花不冷去勢。

淡碧色的真氣裊裊散入周圍，與潮濕濃密的夜霧糾結(jié)在一起，周圍所有的一切，都成為了陣法中的一部分。

任何身在其中之人，絕無可避。

花不冷驚訝，是他疏忽了。

林霸天早已是該死之人，若為林霸天把自己命折損進(jìn)去，可才真叫冤枉，對不起北風(fēng)護(hù)法語重心長打不過就跑的教誨。

只不過身為黎澤閣七侍，地位僅次于護(hù)法之下的堂主，不僅要學(xué)會像殺手一般能殺人，還要學(xué)會像暗影一般可追跡，更要學(xué)會在各種殺招中，找出破綻，殺死比自己武功高數(shù)倍的江湖客。

而且，他是指間留花盜，盜賊，哪怕武功不濟(jì)，輕功一定是頂尖。

裊裊的碧氣中，九節(jié)鞭化為一條狂暴的毒蛇，電射而出，激繞成萬千鞭影，甩在青竹上。

竹斷，葉落狂舞。

倒入陣中的斷竹讓青夜的九幽照魂產(chǎn)生了一絲凌亂，分裂出可讓人離去的罅隙。

瞬間，花不冷已攜林霸天在十丈開外。

“東西與人留下?！卞ш柷浯蠛绕痫w，神情肅殺。

青光閃動，一道大到不可思議的勁氣隨青扇凌空飆來，直擊花不冷背心。

竹扇未至，勁氣先隔空發(fā)來，花不冷只覺全身如受電擊，知道不能硬抗，放開林霸天，閃身抖開長鞭，與竹扇凌空相撞。

兩股勁氣爆開，長鞭一滯，竟被扇面的勁氣扯斷?；ú焕涫談莶患?，向后跌出幾步，虎口劇痛，尚不及喘息，青光灑下，竹扇折轉(zhuǎn)過后又如漣漪開謝般層層蕩來。

更要命的是青夜電般起步，九幽燈燃，已然朝林霸天圍來。

“操他大爺?shù)摹！被ú焕鋽啾薰馊A鋪開，尋了個空隙當(dāng)頭，橫插入陣，勾住林霸天，“往哪里跑最安全？”

林霸天命懸一線，此時已將希望寄托花不冷身上：“你帶我，我自會給你指路?！?/p>

哪知花不冷突如其來一句：“說一下你的遺言，小爺幫你帶出去。”

林霸天一愣，不可置信看著他：“你他爺?shù)恼f什么胡話。老子才是最值錢的?！?/p>

花不冷：“錢不錢的，保命要緊。打不過，要死也是你死，小爺只是個過路的，斷不能為你送命在此。”

臨陣反水，搞笑的嗎？林霸天真想掄起流星錘先砸死他。

“盜東西是小爺本分，救人可不是小爺本分，江湖路遠(yuǎn)，小爺送你一程。”

林霸天只覺四肢一沉，花不冷一腳將他踹入陣心，便又被青燈擊個正著，氣血翻騰狂涌噴出，若不是濮陽卿立刻旋身收回竹扇，那一蓬鮮血不得把他的扇面染個腥紅。

濮陽卿立定身形，折扇彈開飛濺的血沫，頃刻合攏，臉色倏然變幻著。

花不冷借這片刻躍開數(shù)丈，他已不能一擊格殺。

對于輕功卓絕的盜賊來說，想要逃跑，片刻足夠。

花不冷腳踏竹竿，一飛沖天，立于數(shù)丈高的竹尖頂端，四下環(huán)顧，突然，急迫的腳步聲踏破夜的肅殺。

一個漆黑的影子閃過后，花不冷高喊：“掌門，你要找的人在這邊，正跟大人物談買賣呢。盟主只能幫你到這里了，是不是你的菜，得看你速度夠不夠快。”

“替在下多謝盟主。追?！奔逼鹊穆曇艋貞?yīng)著。

花不冷懸于夜幕中，看著濮陽卿，古靈精怪般笑容滿面。

像極了挑釁濮陽卿方才對他起的殺心。

落井下石兩邊踩，攪亂一汪渾水。小賊本性，突破底線。

腳步與呼喝聲此起彼伏，越來越近。

天門。

濮陽卿臉色隱藏在夜色中，指骨將竹扇捏得細(xì)碎作響。

花不冷游走陣中，拖他一時三刻，原來是受盟主意叫人引來天門報仇雪恥。

天門掌門對林霸天的恨，侵天蝕地，若撞見他與林霸天在此，是相互誅殺還是密謀談買賣，解釋都太過蒼白，懷疑會變成莫須有的罪，逐步影響天傾山莊日后的聲譽。

該死的一桃殺三士。

林霸天雖重傷在地，仍舊憤然不已，咒罵不休，震耳欲聾的粗魯叫聲已傳到天門掌門那邊。

欲借花不冷的話反咬濮陽卿一口，他兩確實勾搭一處，狼狽為奸談買賣。

本也是事實。

濮陽卿沉寂片刻，他不會將名譽賭在死人身上，樹天門為敵。

輕輕的，他拂過林霸天頭頂，按了下去，發(fā)出了一聲嘆息：“退。”

隨著這一聲嘆息，他與九位青夜的影子都變得恍惚起來，一點點消失在夜幕中。

天門掌門帶領(lǐng)弟子匆匆闖入竹林，在竹葉的沙沙聲中，看到了林霸天臉色慘白蹲坐地上，久久不動。

掌門憤怒一推，林霸天的身體就機械般倒了下去，變成一具僵硬的尸體。

沒有傷口，沒有鮮血，林霸天無聲無息死了。

花不冷沒有看清濮陽卿是怎么殺的林霸天，他露出一絲訝然，一絲恐懼，隱沒在黑夜里。

?

慕容黎看著小杜無法安放的叫花雞，神色柔和下來：“一米一粟來之不易，半絲半縷物力維艱。盟主吃吧，不可辜負(fù)天上美味?！?/p>

慕容黎并非江湖客那般遇溪喝水，遇物則嘗，他所食所喝皆有專人銀針測試，混跡江湖又有巽澤在側(cè)，來路不明之物他豈會輕易嘗試。

涼了丟掉確實浪費可惜。

小杜不知慕容黎防備之心，未過多思考，他心性豪爽，也不再拘束，當(dāng)即撕開雞腿誘惑慕容黎：“公子，當(dāng)真不吃？”

慕容黎什么山珍海味沒吃過，豈會被他誘惑，肯定道：“當(dāng)真不餓?！?/p>

“那我下次請你吃別的?！?/p>

下次？慕容黎唇角點綴著一絲笑，無奈搖了搖頭，這少年還真是單純。

?

黑夜長漫，零稀幾點星光灑著江邊水，發(fā)出嘩嘩流淌聲襯得寂夜更加靜謐。

小杜吃完雞，正在江邊洗漱。

花不冷踏水，嗖一下閃到慕容黎面前，遞出雙雙玨：“閣主，活口難救，只取了此物?！?/p>

慕容黎接過，摩挲在手，走了幾步，與小杜拉開些距離：“無妨，想必這不是普通玉玨？”

花不冷道：“此物林霸天臨死欲毀，濮陽卿欲據(jù)為己有，屬下猜測不同尋常，便搶來以便閣主甄別?！?/p>

“林霸天怎么死的？”慕容黎并非不想手刃林霸天，只不過非感情用事時，任何人都需榨干利用價值才是王道。

雙雙玨拿在手中，慕容黎大概猜出濮陽卿和林霸天的交易籌碼，便是這枚雙雙玨，鬼門暗藏勢力的信物。

可這勢力根本不是那些嘍啰，否則他也不會全滅。

“屬下雖拖延時間等天門掌門，但濮陽卿急于滅口，嘎！拍死了。”花不冷回想林霸天死前姿態(tài)，不敢隱瞞，道，“閣主需小心濮陽卿的武功，雖然在遠(yuǎn)看不清他是如何下的殺手，但林霸天死時毫無傷痕，可能死于腦漿迸裂顱腔內(nèi)，沒有高深內(nèi)力是做不到這點的?！?/p>

濮陽卿一莊之主，必然有非常人的手段，或許從前一直低估了他的實力。

慕容黎點頭，慎重道：“好，行事時你們也需多加提防?！?/p>

花不冷：“明白?！?/p>

林霸天未死于天門人手中，倒是令慕容黎有些意外：“你可曾留意，濮陽卿對林霸天起的殺心，是天門掌門到了之后還是之前就有的征兆？”

“這個……九幽照魂陣發(fā)動，必然要殺人?！被ú焕涑辽?，“但是陣法周旋許久，只殺了小嘍啰，濮陽卿真正要林霸天死，是看到這枚雙雙玨后，他甚至打算連我一起殺，并非天門掌門到了才起的?！?/p>

慕容黎冷笑：“那就不難猜測了?！?/p>

花不冷一怔：“閣主，這有區(qū)別？”

“有。”

慕容黎道，“倘若后來才起的殺心，最多推測他不想遭天門掌門誤會，壞了天傾山莊名聲，但他大可再呈一個人情，說是替天門攔截，指不定天門同樣對他感恩戴德?！?/p>

花不冷：“林霸天那憤怒的狠勁，一口咬定濮陽卿與他勾結(jié)，濮陽卿怎樣都會滅口不讓他有說話的機會?！?/p>

慕容黎搖頭道：“這只是一方面的原因，真正的原因，是林霸天徹底失去了價值，到了該死的時候，所以天門掌門未至他已動了殺心?！?/p>

花不冷看著慕容黎手中的雙雙玨，道：“價值就是這枚玉玨？”

“你取了一樣好東西。”慕容黎微笑，“濮陽卿今夜殺人，表面是自證清白，撇清關(guān)系，讓人認(rèn)為他與林霸天毫無瓜葛。實際上從他送人給本閣開始，就應(yīng)當(dāng)覬覦林霸天的某樣?xùn)|西，這件東西只有林霸天平安后才能雙手奉上。林霸天當(dāng)時可能迫于形勢，便與他合作，今夜知道被濮陽卿擺弄了一道，所以才要毀了雙雙玨?！?/p>

花不冷疑惑：“東西出現(xiàn)了，那濮陽卿應(yīng)該要保林霸天的命，又為何要殺呢？”

這也是慕容黎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按理來說濮陽卿救人出牢獄，就應(yīng)該保人平安，殺了豈不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亦或是，這中間出了什么變故。

可變故是什么？

“玉玨沒出現(xiàn)之前，濮陽卿就用陣法困死林霸天的手下，證明即便拿不到這個東西，他依然是要殺林霸天的。”慕容黎仔細(xì)看著雙雙玨，總覺得獸首有些奇怪，似乎缺了什么。

“林霸天在濮陽卿眼中，應(yīng)該很早就是顆廢了的棋子，他丟失價值之前的用處？”

江水嘩嘩，小杜就在江邊用石子打著水漂，他大約是知道慕容黎與屬下有事相商，很識趣的不上前打擾。

慕容黎看著小杜，看著水花，思索片刻，突然想到一個可能：“除非他與我所行一致，林霸天的命也是籠絡(luò)人心的一個手段。這樣的話，為了清除忠于林霸天的所有勢力，送人劫獄就不難解釋了?！?/p>

他用林霸天的命給小杜籠絡(luò)天門。林霸天不得人心，門派分裂是必然的結(jié)果，濮陽卿也可幫分裂的勢力清除異己，奪門主之位。

花不冷立刻心領(lǐng)神會：“屬下這便去查鬼門內(nèi)部，看看當(dāng)年有沒有發(fā)生內(nèi)斗，分裂了什么旁支。”

“此事不急，我大概已經(jīng)想到。”

黯淡的月色，在青石板厚厚的青苔上無聲無息轉(zhuǎn)移。青石板的盡頭，就是小寒山，坐落著數(shù)十間低矮的古屋。

古樸的建筑里沒有一絲光，仿佛沒有一個人，甚至連生者的氣息都被抽空了。

慕容黎并沒有收回目光，古怪的山中氣氛，幾乎證實了他的想法。

“他們要動殺招，在哪都可以殺，為什么要在小寒山前的竹林里？我想他們一開始可能是要借黎澤閣或者盟主的勢力殺了越獄的林霸天，但本閣未出手，壞了計劃。而一旦讓林霸天出了竹林，事態(tài)就會不受控制，才急于兵行險招，不惜暴露自己也要阻了林霸天的活路?！?/p>

“唯一能讓林霸天有轉(zhuǎn)機的便是小寒山與這枚雙雙玨?！?/p>

慕容黎手中的雙雙玨，在月光下，散發(fā)著詭異的光。

花不冷道：“屬下明白了，能讓林霸天翻盤的勢力就在山中，玉玨便是信物?！?/p>

“八九不離十?！?/p>

濮陽卿看上的力量，怎會是那不堪一擊的二十六名嘍啰，想用那些人的死來迷惑他鬼門徹底消亡，未免把他想得太簡單了。

慕容黎笑容如冰：“玉玨被搶，那分支一派定然坐立不安，你且去山中查探，看看有什么不同尋常之人出沒。”

花不冷道了聲是，人已出了十丈，隱入黑夜的沉霧中。

?

慕容黎喚了小杜，小杜背著他的長刀，也向漆黑的山間古屋行去。

空寂森冷的青石小道，令小杜不禁寒顫，支吾道：“公子，這里好像是個荒廢的村子，也不知道有沒有落腳點?！?/p>

他的聲音傳到風(fēng)中。

一聲嘆息，自風(fēng)中而來。

“遠(yuǎn)上寒山石徑斜，紅霧深處索陰魂?！?/p>

“慕容國……呵?！蹦菄@息冷冷一笑，凋零片刻，“慕容公子，別來無恙，我已在此恭候您多時?！?/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