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十里坡劍神正在修行中。

編輯丨胡正達

丨　一

2018年11月30日，周五，沒課。歡歡（知乎ID“每一天歡樂”）將25.6MB的《仙劍奇?zhèn)b傳》初代95版解壓到了自己的小米筆記本電腦上，風扇微鳴，隨即，他正式踏上了十里坡之旅。

他有一點兒激動，“因為感覺要開始做一件大事了”。在此之前，歡歡是個清閑的動畫專業(yè)大二學生，“成績不好，沒有對象，游戲打得菜，大把時間無處消磨”?。課業(yè)松弛，情緒怠惰，這讓他有點兒焦慮。修行開始那天，他玩了10多個小時《仙劍奇?zhèn)b傳》初代，把李逍遙升到了11級。

2005年11月，ID為“bill7437”的中國臺灣網(wǎng)友在PTT論壇上發(fā)帖回憶，自己曾因不知有后續(xù)劇情而在《仙劍奇?zhèn)b傳》初代初始場景之一“十里坡”打了半年小怪。當主角李逍遙71級的時候，他才發(fā)現(xiàn)可以和NPC對話進入下一個場景。

李逍遙的終極技能叫“劍神”，36級可學。bill7437在十里坡學到了這個技能，故被人們敬稱為“十里坡劍神”。

在《仙劍奇?zhèn)b傳》初代中，玩家從1級升到71級所需的經(jīng)驗為1161375點，殺掉十里坡全部怪物可以獲得的經(jīng)驗為72，怪物刷新間隔80秒，玩家以腳本般的精確度完成走位、引怪、技能施放需要約15秒。換算下來，理論上，整個過程最短耗時25539分鐘，即425小時，平均到半年就是每天2.4小時。但按照“bill7437”的說法，當年他是個連攻略都不會看的小學生，所以用時恐怕翻上數(shù)倍。

這個故事讓很多人感到吃驚，人們很難想象有人可以忍受枯燥到這種程度。時光逐漸流逝，故事變成傳說?；蛟S因為時間久遠，或許因為人們開始習慣審視一切，人們開始懷疑這件事到底是真的，還是編段子?！捌胀ㄈ藢τ谶@件事只是人云亦云，你們根本無法想象它的枯燥程度?！薄叭绻阌X得是真的，不妨自己去試試?！睉岩烧邆冞@樣說。

所以歡歡決定去試試。

丨　二

第8天，不適開始出現(xiàn)。從這天起，李逍遙升級所需經(jīng)驗突破了一萬，日升數(shù)級成了歷史，從刷怪獲得的成就反饋急速下降。歡歡對“枯燥”這個詞有了更清晰、直觀的認識。

“真的很無聊，感覺自己像個機器人。”

在修行開始前，歡歡給自己定下的目標是半年升到71級。他也沒有太多考慮過這件事的難度。“每天5個小時，做半年，感覺不是很難?！彼X得，如果自己能夠用行動再現(xiàn)“十里坡劍神”的事跡，那么起碼可以證實它是可行的。“因為我就是這樣的人，做過類似的事?！?/p>

歡歡今年大二。和喜歡新游戲的同齡人不太一樣，他在游戲偏好上顯得有些落伍。他上一個沉迷的游戲是《太吾繪卷》，再之前則是《金庸群俠傳3》，那是個Flash游戲。我玩過這個游戲，通關(guān)用了半個下午時間，而歡歡用了半年，并在此后的8年時間里把游戲反反復復玩了很多遍。所以歡歡愿意相信，會有人和他一樣，把半年時間花在反復刷怪上。

第15天的時候，歡歡第一次出現(xiàn)了放棄的念頭。夜里上廁所時，歡歡久坐眼花，再加上有點兒發(fā)燒，鼠標一不小心點到了游戲的關(guān)閉按鈕，此前他并未存檔，進度瞬間穿越到10小時前。

那是凌晨兩點，面對空蕩蕩的經(jīng)驗條，歡歡心里咯噔了一下，但是困意來襲，他還沒來得及多想就睡著了。

遲到的挫敗感在第二天早上打開電腦時涌了上來。整個“十里坡劍神”修行期間，歡歡每天會把當天的進度更新在自己的知乎答案里，那天他以一個微笑的顏表情開頭?！按鏅n還在，沒什么大不了的?！彼@么寫。后來他告訴我，他當時想過干脆放棄算了。“但是已經(jīng)在知乎上跟大家說過要做到了，感覺半途而廢不太好?！?/p>

騎虎難下是一方面，歡歡還試著從其他角度勸解自己：“單看這一天的話，的確是10個小時白刷了，但是從計劃的整體看，其實也只損失了全部經(jīng)驗的1%，這么想就覺得也沒有很多了?！?/p>

劍神修行計劃依然進行，但歡歡在之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都對玩游戲時上廁所有了心理陰影。他從此多了個習慣：為防止誤操作，他拔掉了電腦上的鼠標，日常只用筆記本電腦的觸摸板和鍵盤。

有人給了他一個建議：如果下次再不慎誤操作導致回檔，可以用修改器把人物經(jīng)驗調(diào)回來，既能彌補失誤又不算作弊。歡歡不接受這個建議：“一旦用過修改器，性質(zhì)就變了。我是為了證明可以做到才去做的，如果這么做，自己心里這關(guān)過不去?！?/p>

歡歡告訴我，他從未動過開修改器的念頭，也并不認為自己是在單純地玩一款20多年前的單機游戲，這是“一個實驗，一項事業(yè)”。

站在旁觀者的角度，刷怪活動持續(xù)數(shù)月，中間有無數(shù)可以作弊的機會，且?guī)缀鯖]有被發(fā)現(xiàn)的風險。即便如此，在歡歡知乎回答下的1800多個評論里，從未有人懷疑過他。

與其說是沒人懷疑過，不如說是根本沒有人關(guān)心事情的真?zhèn)?。“我已?jīng)在知乎答案下傳了幾百張截圖，寫了上萬字了，全部看完要幾十分鐘，誰也沒有這個精力?！?/p>

在李逍遙升到36級，學會“劍神”技能時，歡歡專門錄制了視頻并上傳到了bilibili，后臺數(shù)據(jù)顯示，這段1小時30分鐘的視頻沒有一個完整的觀看記錄，這更堅定了他的想法，“真正在乎的人只有自己”。

我曾看過這段視頻，機械般地跑圖、刷怪，中間夾雜著大段無聲的等待，大部分時候甚至很難分辨畫面是否靜止了。除了李逍遙升級的一瞬間，視頻幾乎沒什么看點，幾次快進后，我最終也沒能把它看完。

丨　三

升級速度越來越慢，但刷怪效率卻漸漸提高。在每天8小時以上的高強度練習下，歡歡的刷怪手法幾經(jīng)改進，從最初的“斜線刷怪法”，到后來的“直線刷怪法”，再到如今的“直角刷怪法”，他自認已經(jīng)抵達了自身操作的上限。1分23秒是他現(xiàn)在使用“直角操作法”創(chuàng)下的最短時間紀錄——在最初，完整打一組怪所需要的時間在3分鐘以上。

在研究“直角刷怪法”過程中，歡歡踏遍了十里坡的每個角落?！霸谖抑?，應(yīng)該從來沒有人做過這樣的事情，在我之后應(yīng)該也不會有吧?！彼X得，自己大概是這個世界上在十里坡花費心思最多的人。

隨著刷怪方法的逐漸進步，計劃從6個月被縮短到了4個月，到最后，如果按照最佳方法，歡歡只用62天即可完成整個計劃。效率提高只是一方面，計劃能夠順利施行，數(shù)月如一日的8小時刷怪同樣重要。

歡歡的生活很規(guī)律，每天起床后打開電腦開始刷怪，除了正常上課和吃飯時間外，他把幾乎所有精力都花在了十里坡?！捌鋵嵱袝r候飯都不出去吃，直接叫外賣?！弊疃嗟囊惶欤B續(xù)刷了20多個小時。室友們最早有些詫異，但看過《仙劍奇?zhèn)b傳》初代古樸的畫面后都失去了興趣，久而久之便視而不見了。

20多個小時并不是全神貫注于機械刷怪，一番鍛煉后，歡歡開始學著在刷怪的同時做別的事，或者說，在做別的事的時候刷怪。他將游戲窗口縮小，掛在一邊，眼睛看著其它窗口，或低頭盯著手機，刷怪僅憑肌肉記憶便可完成。刷了20多小時那天，他一口氣補完了《教父》三部曲——這3部電影時長加起來有547分鐘——并讓李逍遙一天之內(nèi)升了一級。

《教父》只占據(jù)了歡歡漫長刷怪時光中的一角，這幾個月，他看完了十幾部?“哆啦A夢”劇場版動畫、5季共139集的《喬喬的奇妙冒險》以及周星馳主演的所有電影。此外，他還把精力分散在了寫知乎答案以及寫小說和看小說上。

雖然學的是動畫專業(yè)，歡歡對“3D建模”等偏技術(shù)向科目卻不太感興趣，他的目標是成為一位出色的動畫編劇。寫小說被他看作專業(yè)積累，他過去曾在網(wǎng)絡(luò)上連載過幾部小說，但自認水平“不太行”，也沒有一部堅持寫到結(jié)局的。歡歡希望能讓十里坡的經(jīng)歷改掉自己半途而廢的壞習慣。

“感覺這次如果能堅持下來，以后也不會有什么事情比這個困難了吧?！?/p>

丨　四

去年暑假，歡歡在山西老家百無聊賴，在一頓味道平平的火鍋之后，他決定去成都吃頓正宗的四川紅油鍋。“就是突發(fā)奇想，覺得四川的火鍋應(yīng)該最好吃，第二天就去了?！奔依锝o他批了800塊經(jīng)費，他也沒嫌少，匆匆買了張綠皮火車硬座票就踏上了火鍋之旅。

從山西到四川，鐵路崎嶇蜿蜒，歡歡的這趟車晃了足足兩天才到?！巴?，但是火鍋挺好吃的，尤其是有個鱈魚?！闭垓v兩天，吃了一頓火鍋后，歡歡感到心滿意足，在成都親戚家住了一夜便打道回府了?！叭ゾ褪菫榱顺曰疱仯疱伋缘搅?，就值?！?/p>

理想主義者指的是那些善于運用直覺去認識世界，運用情感去對世界作出判斷的人。歡歡覺得自己是個理想主義者，他堅持把“想到就去做”當成自己的人生信條，“玩《仙劍》”或是“吃火鍋”都是為了踐行。

有很多人問他：“這有什么意義呢？”在知乎答案評論區(qū)里，有不少人否定他的行為。有人覺得在老游戲里做毫無開創(chuàng)性的重復工作只是在浪費時間?！坝羞@功夫，學學外語不好嗎？哪怕練練瑞雯的‘光速Q(mào)A’也比這要強?！?/p>

歡歡說：“這樣沒意義的事，我已經(jīng)做了很多了。我用8年時間通關(guān)了無數(shù)次的《金庸群俠傳3》和《金庸群俠傳2》。我為了找一個人，走遍了城里的每一家醫(yī)院。為了吃一頓正宗的四川火鍋，自己一人坐了兩天的火車去四川。我本來就是很單調(diào)的，十幾年都一個樣子，沒什么太大的變化?！?/p>

“就算練好了光速Q(mào)A又怎么樣？世間大師千千萬，而十里坡劍神只一人！”

這是歡歡最后一次回應(yīng)看衰他的評論，他說自己“不想把時間浪費在無聊的爭論中”。

丨　五

8天后，歡歡這趟由幾十萬次鍵盤點擊驅(qū)動的十里坡之行即將結(jié)束。目前，李逍遙已升到了70級，距離傳說僅有一步之遙。

等目標完成時，他打算給自己買個蛋糕慶祝一下，某種意義上，這段經(jīng)歷是他人生中的一個分界點，也是他從小到大做過的最受關(guān)注的事，不過歡歡堅持認為，自己今后一定有機會達成什么更矚目的成就。

在這之后，歡歡計劃用空出來的時間好好學英語——上學期，大學英語是他唯一掛了的科目。比起十里坡刷怪這個經(jīng)驗條可見、付出即有回報的差事，學英語可能會是歡歡面臨的更大挑戰(zhàn)?！案呖紳M分150，英語考了47分，高中補習時，老師說我應(yīng)該從小學3年級開始學起?！?/p>

把李逍遙練到71級就能證明當年的“十里坡劍神”是真的了嗎？從邏輯上看，歡歡只能證明這件事的確存在可能性，但在缺乏有效證據(jù)的情況下，誰也無法對一樁陳年舊事的真?zhèn)巫龀鰶Q斷。

歡歡對這件事是這么看的：即使“十里坡劍神”的故事是假的，“那我做到以后它就是真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