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夜書單 | 為自己與陌生人
One reads for oneself and for strangers.
????????— Harold Bloom,?The Western Canon
去年平安夜為所在社團的公眾號寫過一篇書單，名為推薦，實則記錄，借開書單的名義回顧了自己一年來讀過的書和許多與讀書有關(guān)的人與事。自以為很有意義，今年便早早地許了愿，要在平安夜這天再發(fā)一份書單來，也不說推薦，就寫點東西給自己，給陌生人，也給不那么陌生的人們看。然而即便是在閱讀這件事上，我好像也常常沉湎于體驗的快樂而拒絕反思的苦惱——寧可再多翻開兩本小說，也不要動筆（打字）寫這篇東西。于是乎，只剩幾天就到平安夜時，我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被大學申請文書團團包圍了，不僅反思難以奢望，就連寫下真誠的文字，都快忘了是什么感覺。我才不甘心自己在2021年就被所謂“西方國家的高等教育”打敗，就奮發(fā)圖強，狠狠地擺爛了一個下午和晚上，把這篇東西寫了。
去年還把年閱讀量放在推文開頭，怪顯擺的，仿佛看書這件事也要以數(shù)量取勝，分出個高下來。今年不必考慮社團公眾號的受眾，當然就該低調(diào)一些——放結(jié)尾了，諸君自己去數(shù)。
要“重點推薦”的——毋寧說“我深愛”的——就是下面這八本。順序沒有講究，用什么語言讀的，書名和作者就用什么語言寫：
To the Lighthouse, Virginia Woolf
《給青年詩人的信》里爾克
Things Fall Apart, Chinua Achebe
Madame Bovary, Gustave Flaubert
《房思琪的初戀樂園》林奕含
《吶喊》魯迅
How to Take Smart Notes, S?nke Ahrens
《把自己作為方法：與項飆談話》項飆，吳琦
每本的推薦理由和（不）相關(guān)的閑扯如下：
To the Lighthouse, Virginia Woolf
《到燈塔去》，伍爾夫的第二本”意識流“小說，我看過的極有限的現(xiàn)代主義文學中，最喜歡的一部作品。
情節(jié)簡單到可以用一句話來概括：那我就不概括了。
形式上有許多精彩之處：敘述來回往復于十余個角色的意識之中，章節(jié)的長短錯落有致（長的二三十面，短的一兩句話），三個部分（“窗”、“歲月流逝”、“燈塔”）形成“長——短——長”的結(jié)構(gòu)，有如燈塔的光線，又像奏鳴曲的三個樂章。
二月份初讀時語言水平還很不夠，但也被伍爾夫的文字打動，記下了好幾處關(guān)于藝術(shù)、關(guān)于人生意義的句子。
但是《到燈塔去》的偉大是難以句摘的。它是一件近乎完美的藝術(shù)品。完美主義傾向嚴重如伍爾夫，也說這是她寫過的書中最好的一部。
十一月在申請某大學的英文系時，自不量力，寫了一篇討論第二部分"Time Passes"敘事方式的論文。當時亂七八糟地讀了一堆文獻，導致現(xiàn)在對原書究竟在探討什么主題，有些看不真切了。
只記得，讀學者和批評家們談?wù)撨@本書的文章久了，回去讀原文時，會突然承受不住她文字的力量，久久地坐在書桌前，有時還要掉下淚來。
《給青年詩人的信》里爾克
一個奧地利青年給里爾克寫信，寄了一些自己的詩作請他點評，出乎意料地得到了回復。此后兩人保持通信數(shù)年。里爾克過世后，青年將這位詩人寫給他的十封信結(jié)集出版，就有了這本小冊子。
在信中里爾克不僅談?wù)撛?，也耐心地指導青年如何生活，善待他人，如何面對?chuàng)作過程中難免的孤獨與悲哀。于是我們讀者看到的，其實是一位敏感又成熟的現(xiàn)代詩人，懷著良善之心，在講述他的人生哲學、處世智慧。
比如：
讀到這兩句時想起來：初三時看了一些和里爾克同時代的奧地利詩人霍夫曼斯塔爾（Hugo von Hofmannsthal）的詩歌，自以為喜歡，寫周記還是什么作文時便極盡傷感、象征之能事。有一回，語文老師應(yīng)該是看不下去了，就用紅筆把里爾克的這兩句話抄在我的作文后面，當作評語。
現(xiàn)在我也不知道該如何感激他；我確實在自己最像青年詩人的時刻得到了里爾克的指點。
這又不僅是一本給“青年詩人”的書。里爾克說，就算讀信的青年最后斷了做詩人的念頭，“我向你所請求的反思也不是徒然的……你的生活將從此尋得自己的道路，不論如何，那應(yīng)該是良好、豐富、廣闊的道路。”“每個真實的生活都比那些虛假的、以藝術(shù)為號召的職業(yè)跟藝術(shù)更為接近?！?/strong>
強烈推薦馮至的譯本。
Things Fall Apart, Chinua Achebe
尼日利亞作家欽努阿·阿契貝的處女作，用英文寫成的“非洲”小說，研究后殖民文學繞不過的經(jīng)典。
故事發(fā)生在殖民時代前的尼日利亞，主角是一個相當有悲劇色彩的伊博族英雄。俗諺、傳說、祭祀等等伊博族的部落傳統(tǒng)也是小說的一部分。當年英語世界的讀者們看到自己熟悉的語言被用來描述這樣陌生的異族文化，想必是很驚奇的。
本書當然有它的政治使命，但阿契貝并沒有一味地譴責歐洲殖民者；對伊博族文化中殘忍、暴力、“原始”的那一面，他“秉筆直書”，沒有回避。
二月和學校的歷史老師聊到后殖民研究時，他推薦給我的。后來他可能發(fā)現(xiàn)我喜歡看書，又給我安利了好多文學作品，以至于現(xiàn)在我跟他聊過的小說比我跟高中兩位英語老師聊過的加起來還要多，想想也挺奇怪的。
大概是因為他大學讀的不是文學專業(yè)，所以畢業(yè)后還能享受閱讀吧。
Madame Bovary, Gustave Flaubert
【警告：以下內(nèi)容包含劇透！】
人一輩子只有一次機會可以在不知道結(jié)尾的情況下讀完《包法利夫人》，別怪我沒提醒你。
本書真的非常好笑。福樓拜的反諷貫穿始終，刻畫“人類的愚蠢”毫不留情，平均每頁都要大無語一次，得緩幾分鐘，才能往下看。
故事其實非常無聊：19世紀法國鄉(xiāng)村一個醫(yī)生的妻子看了太多浪漫小說，受不了鄉(xiāng)下的無聊生活，就出了兩次軌，都沒有好結(jié)果。敘述者像施虐狂一樣不斷嘲笑包法利夫人和她身邊形形色色的小人物，一面揭露這個故事實在多么無趣，一面又抓著這個故事不放，非要講完不可；甚至在夫人的葬禮前后安排了幾個異常兇猛的笑點，狠狠折磨讀者僅存的一點良知。
可以說，福樓拜沒有給我們留任何出路：人類都蠢死了——可是除了蠢貨們干的蠢事，我們也沒有別的故事可以講。
于是讀者不可避免地還是會同情愚蠢透頂?shù)陌ɡ蛉?，甚至喜歡上她。福樓拜讓我們絕望：誰也不比愛瑪·包法利聰明多少。
Lydia Davis的英譯本超級贊。
《房思琪的初戀樂園》林奕含
讀時心碎，讀后滿腔無力的憤怒，周身毛孔都在痛苦。
但我覺得作者的文字其實很克制，甚至可以說，非常美。
后來我才了解到近年國內(nèi)關(guān)于女性主義的討論常常會提及本書。我一面慶幸自己沒有帶著互聯(lián)網(wǎng)上紛雜的情緒去讀它，一面也深為自己“不聞窗外之事”感到愧怍。
此處不細講，以免破壞這份書單全篇洋溢著的喜慶氣氛——雖然讀過安徒生的小孩子都知道，平安夜不只是火爐和圣誕大餐，平安夜的街頭也是會凍死人的。
《房思琪》對我的意義，也在于此。
《吶喊》魯迅
去年也只讀了一本魯迅。先生值得慢慢來。
短篇小說的集子?？赡芪覍袢罩袊纳鐣w察不深，里頭針砭時弊的幾篇，都感覺有點隔膜了?？袢说乃^“吃人”好像也沒有特別恐怖，人血饅頭也著實像是一百多年前的事了。
反倒是講述“迅哥兒”所見的幾篇，《孔乙己》《故鄉(xiāng)》《社戲》等，篇篇都覺得真摯又親切；人物豐滿許多，不像其他一些，有如臉譜。
和在唯理工作坊結(jié)識的朋友們一起讀的，11月底還趕上了一次線上討論。我發(fā)現(xiàn)看書有時確實是件孤單的事，知道有人讀了跟自己一樣的書，會感覺很好。
這學期蹭了許多高盛元老師的唐詩導讀選修課，周四下午站在教室后面聽著他講課的聲音出神。最感激的，不是他解讀哪首唐詩多么好，而是有時他講嗨了，會從唐詩一路扯到哈羅德·布魯姆去——我于是知道世界上還真有活人會看《西方正典》，而且會在不經(jīng)意間，顯露出自己其實有點相信布魯姆的連篇鬼話。偶然能有這樣的時刻，會感覺很好。
How to Take Smart Notes, S?nke Ahrens
今年出于無奈看的三本“how-to”類工具書中，唯一有用的一本。其實本書的內(nèi)容完全配得上一個不這么媚俗的名字。
介紹一位德國社會學界的泰斗摸索多年得出的學術(shù)筆記體系，即所謂“卡片盒筆記法”。大體上就是讀完文獻后用卡片做摘記，每張卡片只寫一個核心內(nèi)容，思考卡片之間的聯(lián)系并標注出來；這樣可以連接不同來源的信息、不同領(lǐng)域的知識，以幫助自己提出新發(fā)現(xiàn)。
書中除了講解如何（用現(xiàn)代科技）實操這套方法外，還有一些相當不錯的做學術(shù)研究工作的技巧。我本來也是五六月份的時候項目多壓力大，才把閑書都放一邊，找到這本書來看，發(fā)現(xiàn)有用，自然喜歡得不得了。九月之后人都閑散掉了，就沒再理會從書中學到的那些東西。后來讀到李澤厚先生關(guān)于做筆記卡片的一句話，發(fā)現(xiàn)很對：
我就不贊成腦子里毫無問題、自己毫無想法去盲目地做卡片，特別是對研究生來說。一大堆卡片并不等于學問。
也就是說，高中生還是擺爛要緊。
《把自己作為方法：與項飆談話》項飆，吳琦
這本書給我的啟發(fā)真的太多太多。項飆是一位很貼近公眾的人類學家，在寫文章和談話時會很認真地闡釋自己對學術(shù)、世界和人生的看法，也坦言了許多研究上的困惑，讀來似與一位親切的長兄圍爐夜話。
我寫的這篇書單名字叫“為自己與陌生人”，其實在自己和陌生人之間，還有項飆特別強調(diào)的“附近”這個概念：我們身處的環(huán)境，我們周圍的人。這點我特別有感觸。理想主義總說要追求“詩和遠方”，但其實，“近處”也可以是很好的意義世界。能夠理解加繆在說什么也許會讓我們的人生變得更好；能夠理解等電梯時碰到的鄰居在說什么，其實也一樣。
不一定要看這本書，在網(wǎng)上能找到很多項飆的訪談，他發(fā)聲的時候都是認真的。
沒什么別的要說了，謝謝能看到這里。
希望來年再見~
祝：平安喜樂！
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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