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嚏！”

　　神官打了個大噴嚏，抬起頭，咋了咋舌：“下雨了，上午明明還放晴的，這天真怪?！闭Z畢，他不在意地繼續(xù)往山里走去。

　　不一會兒，豆大的雨點取代了綿綿細雨，仿佛蛛網(wǎng)般纏繞住整座紅石山脈，烏黑的云塊也完全遮蔽住碧藍的天空，間隙更有雷光舞動。?

　　奇怪，這座山的氣息好像有點不對。由于傷勢未愈又失血過多，爬到半山腰，神官兩手撐著膝蓋，大口喘息，雙眉微蹙：還是我受了傷，感覺變鈍了？

　　這時，他身后響起一個冷質的女性聲音：

　　“受了傷就該在家休息。”

　　“雪兒！”神官轉過頭，笑開懷。

　　雪露特·科爾修斯身子一顫，靜默良久，緩緩道：“你找我什么事？”真的是他，這個世上只有他會這般喚她，可是為什么……紫發(fā)少女內心泛起強烈的酸楚，凝視青年燦如銀的發(fā)絲——曾經(jīng)是黑發(fā)的銀發(fā)。

　　為什么你是德修普家族的人？

　　“我來確認你的傷勢?！鄙窆僬J真宣布。雪露特一怔，臉上微紅，更增麗色：“多此一舉，你傷得比我嚴重多了，先顧好你自己吧?！?/p>

　　神官上前一步，下意識想接近她，臉上泛開燦爛的笑容：“我沒問題，我是白魔法的天才！但你就不同了?！?/p>

　　雪露特瞇起眼，看對方得意的嘴臉很不順眼，盡管她早就看慣了。

　　“剛才還躺在床上起不來的家伙沒資格說大話?！?/p>

　　“你還說！是誰將我打成病貓的？”神官一臉怨夫狀地控訴，隨即又笑起來，“不過，你的法術真的進步好多，我差點認不出你就是當年圣域那個萬年落弟生，看來這些年你很努力?！?/p>

　　雪露特沉默片刻，加重語氣：“索萊頓，我已經(jīng)成為一個黑咒術師了。”

　　“我知道啊?！鄙窆僬Ｑ?，不明白對方說這句話的用意。

　　“那……你還這般對我？”雪露特忍不住低吼。他是真不懂還是裝不懂？魔導國人人唾棄黑咒術師，何況他還是與黑咒術師信奉的混亂神對立的協(xié)調神的神官，就算他們是從小一塊兒長大的青梅竹馬，如今也該恩斷義絕，甚至站在對立方才對。

　　“我的態(tài)度有什么不對勁的嗎？”神官一頭霧水，“那，你告訴我，我糾正，你知道我老是不懂你。”

　　雪露特深吸一口氣，卻連自己也覺得像在抽筋。

　　“我是黑咒術師?！彼J命了，“所以照常理，你該唾棄我，鄙視我，不是嗎？”

　　神官一笑：“原來如此。雪兒，我可沒有歧視?！?/p>

　　“這不是歧視。”

　　“不是歧視是什么？黑咒術師又怎么樣？我早就覺得死靈法師、黑咒術師帥了，暗黑神——聽起來也比協(xié)調神厲害！”

　　說歸說，神官也不敢真的投效混亂神，他始終記得大賢者加卡德的一句話：「你之所以有稀世的天賦，是因為協(xié)調神的神恩，一旦失去神明的眷顧，你不如賽雷爾，也不如諾因?！?/p>

　　也是這句話讓神官恨透了否定他天才的義父。

　　而且他不禱告，不感激神，神也沒降罪啊。

　　但是背叛協(xié)調神賀加斯，神官還是沒這個勇氣。

　　雪露特再吸氣，眼神軟化下來，艷麗的臉龐漾開一朵絕美的笑花，令神官眼神一窒：“你真的一點也沒有變，索萊頓。”

　　“你也是?！鄙窆俣ǘㄗ⒁曀?，和記憶里一樣美麗的青梅竹馬，如果不是你用法術改變聲音，在礦坑我就認出你了，也不會傷了你。

　　我喜歡這樣的你，可是……雪露特心頭一酸，道：“我們是不該見面的，你沒有忘記吧，我殺了老師——我們的養(yǎng)父。”

　　場中剎時冷寂，只剩下雨水打在草地葉片上發(fā)出的聲響。一道閃電劃過，漂白了視界，轟隆的雷鳴在耳畔留下不快的殘響。

　　“我知道?！?/p>

　　仿佛過了一世紀的時間，神官才低聲道，“當我聽到你放火燒了圣域時，我是不敢相信，也恨過你，但是后來我仔細想了一下，覺得你不是那么不講道理的人，一定有什么原因……”

　　“你太天真了，索萊頓！”

　　雪露特怒吼打斷，右手緊緊攥住胸前的衣襟，“就算有什么原因，也是我殺了老師他們！這是不能饒恕的罪！而且我一直想逃走，和你一樣，永遠逃離那個監(jiān)獄！可是我做不到，我沒有你強大，找不到你幫忙！現(xiàn)在你明白了吧，自己的行為多么可笑！你包庇的是個真正的殺人犯！一個罪人！”

　　“……不是?！背聊?，神官坦然一笑，“我知道你的身世。”

　　“咦！”雪露特瞪大眼。

　　“英雄王的后裔，前王朝唯一的血脈，全家被殺。老師收養(yǎng)你的代價，是你一生不能離開圣域，也不能復仇?！彼坪跤|動了內心的痛楚，神官臉色更白了些，微微吸了口氣，“我總算明白你為什么用那么激烈的手段了——是我的緣故?！?/p>

　　“什……”雪露特張大嘴，“你少臭美了！根本不關你的事！”

　　“你說了，你想找我?guī)兔??！?/p>

　　神官踏前一步，緊緊握住青梅竹馬的手腕，一字一字道：“雪兒，在逃離之前，你本來是想聯(lián)絡我，向我求助的，是不是？”

　　雪露特顫了顫，虛弱地道：“沒這回事?！?/p>

　　“沒這回事才有鬼！”神官怒罵，一把將她摟進懷里，“該死的！我怎么會沒想到呢！對不起，雪兒，對不起，你那時一定很難過，我不在圣域，你一個人孤零零的?！?/p>

　　“無所謂，你又不是第一次出去旅行?！毖┞短仄嗳灰恍Γ盥襁M他散發(fā)出血腥氣的胸膛。

　　神官感受著懷里失而復得的青梅竹馬，抱住她不肯放手：“聽著，雪兒，或許你是有罪的，不過無所謂，你有罪我和你同罪，是我把你逼到這地步的，所以今后，你不必責怪自己，反正老師他們已經(jīng)死了，死了就一了百了?！?/p>

　　雪露特心下震驚又感動，本來在害死圣域的所有人——收養(yǎng)她和神官的大賢者，那些照顧他們長大的同門和老師，她以為神官會恨自己，她自己也無顏見他，所以才投入東城的暗影集團，成為一個只能隱匿于黑暗中的密探，不敢去見心上人，不敢表白，沒想到先是得知青梅竹馬為自己頂罪，如今又親耳聽見了神官的原諒和安慰。

　　如果她還聽不出青梅竹馬對她是什么心意，她就是傻子了。

　　神官低頭交待：“雪兒，告訴我你現(xiàn)在的住址，免得我們再錯過?！毖┞短夭挥傻猛侣叮骸拔易|城。”

　　“你投靠了羅蘭·福斯？不錯，有眼光。”

　　雪露特暗贊對方聰明，目光又落到他胸前的銀發(fā)上，心沉下去。

　　“索萊頓，我問你件事。”

　　“好啊?！鄙窆偎齑饝Ｑ┞短負破鹚淮佤W發(fā)，用不經(jīng)意的口吻道：“你的頭發(fā)，怎么變成這樣的？我明明記得你是黑頭發(fā)?！?/p>

　　“！??！”

　　神官倒抽一口涼氣，踉蹌后退，臉上血色盡失，腦子亂成一團，不敢直視愛戀少女的雙眼，“那…那個……我——我——”

　　“別這么激動，對傷口不好?！边@不是諷刺，是雪露特的真心話，指著對方再度透出血跡的衣裳，但是心慌意亂的神官完全沒聽見。

　　“對、對了！”他上氣不接下氣地道，“是意外！我一次試驗魔法，失敗了就把頭發(fā)變成這個顏色！還有眉毛和眼睫……”

　　“真的嗎？”雪露特不動聲色地問。

　　“……假的?！鄙窆俅诡^喪氣。

　　“你啊……”雪露特苦笑不已。還是老樣子，一點也不會說謊的男人。

　　“對不起，雪兒?！鄙窆俦晨繕涓桑瑵M心內疚，只覺得自己的血統(tǒng)對不起青梅竹馬，“我…我不是有意隱瞞，是義父……義父他……還有我自己也不曉得怎么看待這種出生才好……”

　　雪露特柔聲問：“你是國王還是哪位皇親國戚的兒子？”

　　“……不知道?！鄙窆偬痤^，凄然笑道，“連名字也不知道的我，怎么會知道這種事？”果然，還是被她討厭了。

　　“你的名字不是索萊頓么？”雪露特微笑道，“還是你想叫德修普？”

　　“我才不叫什么德修普！”

　　“那么，我原諒你?！毖┞短剌p輕環(huán)住他，為臂彎間冰冷的溫度吃驚。神官眨眼，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呃，你…你再說一遍。”

　　“你該回去休息了。”

　　被她提醒，神官才發(fā)覺渾身發(fā)冷，腳下發(fā)軟，眼前騰起陣陣白霧。感到他整個人軟下來，雪露特大吃一驚，連忙托住昏迷的心上人。

　　這時，她感到一股隱藏得很好的氣息，喝道：“楠，出來！”

　　同樣身披灰袍的密探從樹后轉出，一邊舉起雙手：“別緊張，我沒有偷聽，你懷里的家伙耳目可是很靈敏的?！?/p>

　　楠的視線定在銀發(fā)青年臉上，詫異地道：“不過，我沒想到你喜歡的是一個王家的私生子?！倍也皇莿e人，就是搶走中西兩城救世主的犯人。

　　雪露特不作聲，輕輕將懷里的人扶坐于地，背靠在樹干上，動作溫柔至極，看呆了她的同伴。

　　“你是認真的！”楠低呼，表情仿佛看見一樁天大的怪事。

　　“不可以嗎？”雪露特挑釁地道，“我警告你，楠，不許把索萊頓的事告訴任何人，特別是大人?！币坏┠莻€人知道有這么個人才埋沒在鄉(xiāng)下，不是想方設法網(wǎng)羅到手，就是毫不猶豫地鏟除掉，而以索萊頓的性子——她不敢再深想下去。

　　楠嘆氣：“遲了?！?/p>

　　“??！”雪露特差點跳起來，心念電轉，眼神一冷，“你跟蹤我？”原以為同伴出現(xiàn)在這兒只是巧合，沒想到大人竟然懷疑她的辦事能力！

　　“別誤會，大人可沒有任何懷疑你的意思，事情是這樣的……”楠連忙將有關哈梅爾商會長的情由講述明白。

　　雪露特聽罷，貝齒緊咬下唇，神情懊喪，眼中更透出絕望。楠見狀，安慰道：“你不必擔心，不知道為什么，大人嚴禁我們招惹這個人，好像也沒有招攬他的意思?！睉撜f，這才是最最匪夷所思的事情。

　　“呃??？”雪露特瞪大眼，難以置信，“大人他發(fā)燒了嗎？”她只能想出這個可能。

　　楠苦笑：“那你就祈禱他燒一輩子吧。不過在我看來，大人是很認真的?！?/p>

　　雪露特定了定神，恢復冷漠的表情：“希望你的看法無誤——話說回來，既然大人已明示不許動他，你又在這兒閑晃什么？”

　　“監(jiān)視他的兩個弟子——大人懷疑中西兩城的救世主就是被這位架走的，而我的觀察結果也證實了這個猜測。”

　　“什么！”

　　雪露特這一驚非同小可，但轉念一想，在圣域已毀的現(xiàn)下，身為唯一圣修士的神官插手救世主召喚并不奇怪。只是這么一來，她就更難理解上司的想法：把有能力挑釁五大城的人物隨便放養(yǎng)，實在不像羅蘭·福斯一貫的行為準則。

　　莫非他真的發(fā)燒了？雪露特再次懷疑。

　　“另外，大人今早想起你和這位的淵源，飛鴿傳書叫我注意一下，可惜還是遲了一步。”楠意有所指地笑著。雪露特略帶僵硬地別開臉：“真是太多慮了，你幫我回復大人，我絕不會因為私情影響任務，而且這次的任務和索萊頓毫無關系。再說，大人也沒有將他視作敵人??！”

　　“這只是現(xiàn)階段?！?/p>

　　“……”

　　楠輕嘆一口氣：“椿，你亂了，不然，你不會自欺欺人。我不想和你談密探不能講感情這種話，但身為密探，我們確實不能把感情擺在首位，任務才是最重要的，而那個任務正是不計代價幫大人達成理想！”

　　椿沉默片刻，道：“你到底想說什么？”楠皺眉：“你一定要我說明白嗎？好，那我就不客氣了！對大人而言，當今王家，也就是德修普家族是他最大的障礙，以此類推，德修普家族的每個人都是他的絆腳石，而這個人——”他指著同伴身后，一字一字道：“就姓德修普?！?/p>

　　“索萊頓不是德修普！”椿怒吼，喘了一會兒粗氣，她聲音一沉，“就算是，他也舍棄這個姓了?！?/p>

　　“姓可舍，人呢？”

　　“你的意思是索萊頓會重視在他一出生就舍棄他，還素未謀面的親人勝過從小跟他一起長大的我？不可能！”椿嗤鼻。如今她還確認了青梅竹馬的心意。

　　“如果王家想要找回他呢？而且他的本領還如此高強?！?/p>

　　“……對索萊頓而言，拋棄他的王室就等同背叛，他絕不會回去那個家族?！贝粓猿肿屪约合嘈?。

　　“既然你這么有自信，我就不說什么了?！遍蛋祰@息：親情和榮華富貴，無名氏神官真的會不動心？

　　何況，無名氏神官如此本領，如果曝光，一定會引來各方覬覦和招攬，尤其是目前快要失勢的宰相謝爾達，其他貴族也會如虎狼一擁而上，把他塑造成爭權奪利的傀儡。真是虧得大賢者加卡德以前隱瞞得好，保護了這個弟子——可是神官的性格單純天真，暴露那頭象征德修普家族血脈的銀發(fā)，他恐怕未必不想回歸王家——那么用好了這枚棋子，對諾因王儲的繼承權會是致命的打擊，順利的話還能挑起內戰(zhàn)，難道大人是因此雪藏他？

　　當然，他只是一介密探，不會插嘴大人物的事，一切只看大人的安排。

　　“說到德修普，諾因王儲將于明后日拜訪這位——這件事你聽說了沒？”

　　“廢話！暗殺令都拿到了！只是我原先沒想到索萊頓就是他的招募對象?！?/p>

　　楠低笑：“這下你又多了一個殺死他的理由了，椿?？上?，我有個壞消息要告訴你，你我和楓被分到后勤部門，實戰(zhàn)行動交給其他人?！?/p>

　　“……的確是壞消息。”椿由衷贊同。所謂的后勤，說白了就是湮滅證據(jù)、處理尸體，干這些垃圾活，一點甜頭分不到不說，出了事卻首當其沖被上司轟成炮灰，反之實戰(zhàn)部隊就可以放手大干。

　　“太可恨了！明明說好德修普和凱曼都是我的獵物了！”

　　“沒辦法，我們有別的任務在身?！?/p>

　　楠倒是不以為意，安撫忿忿不平的同伴，“你從另一個角度想想，諾因殿下搞不好是這位的堂兄弟甚至親兄弟，如果你親自下手，在他面上終究不好看——你應該告訴他你正在幫誰做事了吧？”

　　“不錯，但我不會因為索萊頓放棄對德修普王家的恨意?！?/p>

　　椿冷淡地道，俯下身探了探銀發(fā)青年的額頭，掌心傳來的高溫嚇了她一大跳，“糟糕！得趕快把他送回去才行！楠，都怪你廢話連篇！”

　　“我早就想問你了，他這身傷是哪來的？”

　　“與你無關。”

　　“我想我明白了。”楠微笑。椿狠狠白了他一眼，撤去為了不讓青年淋到雨設的結界，抬起他的右臂枕在肩上，正要念出移動術（注）的咒文，聽見同伴略帶無奈的聲音：“椿，原諒我再廢話幾句行不行？”

　　“你說。”雖然猜到他想說什么，椿還是沒有拒絕。

　　“現(xiàn)在還不遲，收手吧。你已經(jīng)不是小孩子了，應該把握得住自己，再投進感情，萬一哪天大人改變心意，你要如何是好？”

　　“不知道?！弊习l(fā)女郎轉過頭，淡淡一笑，“但——已經(jīng)太遲了。”

　　楠目送同伴消失在魔法陣的光芒里，深深嘆了口氣。

　　******

　　注：移動術不是空間魔法，是風系魔法。這個世界空間和時間魔法都屬于禁咒，沒有十一段以上休想使出，不過連續(xù)使用移動術也可以移動相當長的距離。

　　現(xiàn)在，讀者知道神官為什么不是男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