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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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霞似火，仿佛天際燃盡了流年，人生無聲無息地消逝了，好像那團橘色的夕陽，在最后時刻透露出輝煌，光華殆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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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瞅著艷紅的火燒云，正凝神遐思。忽而，嘭地一聲響，某個圓滾滾的物體飛過來砸在小腿上，隨著我的一聲哎呦，發(fā)出嚴厲的質(zhì)問：“你是踢球吶，還是散步吶？不想踢可以回家去！”于是，回過神兒來，我方才想起身在操場踢野球?？上П荒锹晹嗪葤吡伺d致，內(nèi)心沮喪不已。

???? 作為一名野路子的后衛(wèi)，我的職責主要是攔截，截斷飛來越去的球路，腳下耍耍絆子，順便調(diào)戲?qū)Ψ綕M場飛奔的前鋒。大體上，踢野球的人人都是鋒線殺手，往往是主力十人，卻有十一、二個禁區(qū)之王，一堆人擠在小禁區(qū)里，準有兩個對方的“臥底”。烏龍高手實是大敵，半場野球下來，放水的總比進球多。如此一來，稱職的后衛(wèi)便很難得。當然，本人是“獨一無二”的。

???? 只見，足球在空中高速飛行，躍過禁區(qū)弧頂，直達射手腳下。他奮力矢射，似有千鈞之力，球直奔死角而去。猛然，黑影閃現(xiàn)，一坨肥肉擋在門前，只一擊，便成功減緩了來襲的沖勁兒，球被遠遠彈出了界外。原來，是我用屁股飛身堵炮眼，眾人驚駭，竟有如此壯舉。

“你他媽有病啊，自己人的射門擋的嚴嚴實實，都沒你胖，顯你屁股大？？？”隊友氣得罵罵咧咧，卻又無計可施，沒有隊長、沒有教練，甚至沒有裁判的踢野球，任何人管不著，我愛咋玩咋玩。

中圈發(fā)球后，總免不了有些拉拉扯扯，問題在于隊友之間也會產(chǎn)生矛盾。記得有一年的世界杯，土耳其的兩名隊員在億萬觀眾的矚目下，兩人互扇耳光，你來我往，互不相讓，豈止是壯觀，簡直有些不可思議。那場面至今記憶猶新。

我腳下盤球，歪歪扭扭，劃出笨拙的蛇形向前突破，邊路隊友竭力呼號，“傳球哇，傳球?。。?！”他有些急不可耐。我卻視而不見，依然故我地滿場畫圈兒，跑動的路線可謂是“飄忽不定”。猛然，有只手扯住衣袖，我試圖擺脫，雙腳發(fā)力，加快速度往前奔。兩下里相持不定，只聽得撕拉一聲響，球衣立馬少了半截。我登時愣住了，這可是新買的英格蘭隊服，上面赫然印著7號。說啥俺也是本地的黃金右腳，自認為擁有貝克漢姆的技術。侮辱我不要緊，不能侮辱我的球技，貶低球技也沒啥大不了，但不能毀壞我新買的球衣，扯爛了回家是要挨揍的。

霎時，我暴跳如雷。上去一腳，把那人悶在地上，這才看清竟然是自己的隊友。那人也不甘示弱，翻騰著爬起身，給我來了套家傳的絕學，一通貓爪過后，抓撓得滿臉皆傷。在場所有人驚呆了，從未見過此等“殘忍”的決斗。

“打什么打，回家?。。　蔽野謸荛_看熱鬧的人群，薅住半拉衣領硬是把我提溜走?！翱茨隳切軜觾?，屁本事沒有，脾氣倒不小，還學人打架?！毙恼f，完了，被逮個現(xiàn)行兒，回去準得屁股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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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何時候不要對現(xiàn)實輕易下結(jié)論，因為真實的故事總是那么出乎預料。

一反常態(tài)。沒有挨揍是萬萬想不到的，更何況還有一頓甜美的晚餐在迎接我的歸來。就在傻小子踢球打架的時刻，老爸忙忙活活做好了飯。本不想發(fā)怒訓人，可是老遠瞧見不爭氣的孩子與人撕扯，氣就不打一處來，此正是可憐天下父母心。

“看你那熊樣兒?。。　鄙綎|人罵起人來粗野的很，一股子地道的土腔。

“不爭氣的熊幌子，出了門就作，”我爸扯著半拉袖兒的球衣，大聲嚷嚷，“花錢買的東西，一點兒不知道愛惜，沒本事的熊孩子，還不趕緊脫了?。?！”一句話倒是提醒了我，等我媽回來看到我這幅狼狽樣，豈止是落個混合雙打的待遇……

我捉急忙慌換下爛球衣，一腚歪在沙發(fā)里不愿動彈，正想摁開電視看看有啥好節(jié)目，老爸又發(fā)怒了。“懶得出奇，飯都做好了，還得送你嘴邊不成？”“熊幌子，趕緊洗手吃飯！??！”

哪敢有二話，只得假裝老實人，等我瞧見餐桌上的美味兒，自然沒有言語，便埋頭苦干了。一碗鮮牛奶，大半盤子土豆絲，幾片油炸饅頭片。這可是頂好的晚飯，脫離了平常的老三樣兒，胡蘿卜咸菜、煮雞蛋、白面條。挨板子之前總得讓人吃飽，我心說，待會兒不知道咋教訓我。

“唉，本事不大脾氣不小，跟人干架，你那架勢真是笑話，”

“俺沒吃虧，他被我踹懵了。”我不服氣的解釋。

“就你，咋不說人家站起來給你一頓老拳，”老爸用藥棉輕輕擦拭我臉上的抓痕，“哎呦，哎呀！”“啥老拳，那家伙只會撓人！”我強忍著疼痛分辨道。

“呵呵，呵呵，”我爸笑了，眉頭上露出一片褶子。“實話，你倆都沒啥真本事。”

“你見過有本事的？”沒禮貌的小孩忘了疼，頂嘴回一句。

“咱家雖不是高門大戶，早年間也有些能人，可惜是生不逢時，嗐！”

聽到我爸由衷的感嘆，好奇心陡然而生，便纏著他講述過往的舊事。熱牛奶的煙蘊紛紛渺渺，飄飄忽忽，裊裊上升，我的想象力隨之展翅翱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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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幻想飄揚云端，仿佛鯤鵬激摶，一聲高亢尖嘯，隨之墜落人間。

??? ?我知道，昔時的家鄉(xiāng)熱鬧非凡。農(nóng)村生活嘛，三天一大戲，五天一大集，十天半月一廟會，可謂是朝朝不重樣，年年有翻新。在滔滔如縷的敘述中，尋見了新奇的景致。

???? 瞧，村頭的老槐樹下，孩子們在打鬧，掄著細條條樹枝學?；?。一旁的土臺子上，蕩出激越的念白，“我為江山你為主，咱們的心意是一般，……”朝下看，叢叢土墩便是座兒，老漢、青年，小媳婦、老媽子，蹲著、倚著、臥著，呼喝叫好，聲聲不絕。翻過來，向上望。有人跨步擰腰，挺刀勒馬，盡顯器宇軒昂。那是我太爺爺?shù)母赣H，在唱山東梆子《兩狼山》。

???? 楊繼業(yè)的故事人人曉得，楊家將忠義護國，被困兩狼山，潘仁美公報私仇，拒發(fā)援兵，老令公撞死李陵碑，壯烈殉節(jié)。

???? “說書唱戲，無法考證?！蔽掖笱圆粦M的下斷語。

???? “故事是假，情義是真，戲說雖假，大道實真?！备赣H意味深長的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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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接著講下去。聽人說農(nóng)村唱大戲，往往是連軸轉(zhuǎn)，長的可以連續(xù)半月有余。鄉(xiāng)下的草臺班子，人手不夠用，會臨時找些村民幫腔，太爺爺?shù)母赣H就是被征調(diào)的。雖然不是專業(yè)人士，倒也學得有模有樣，一招一式，揮著金刀，端著架子，十足是老令公楊繼業(yè)的威武氣派。

????? 那些天，正趕上村里李鄉(xiāng)紳娶小老婆，他院里連擺十八日的流水席，村頭唱足十八日的大戲。為啥是十八天，因為李鄉(xiāng)紳娶的是九姨太，討個好意頭，取雙九之數(shù)。

????? 可巧，這一日，來了兩幫人。一群是打著白蓮教旗號的流民，另一群則是從京津方向敗退下來的義和拳。流民餓極了見到吃食便搶，拳匪方從戰(zhàn)場下來，更是看不得美味佳肴。兩幫家伙一哄而上，把流水席攪個底朝天，李鄉(xiāng)紳心疼得哀嚎連連，幸而是沒有殺人。雖說雙方無意刺刀見紅，但拳腳相加是概不能免。餓狗搶食嘛，搶著搶著，便成呲牙動武。

????? 他們由村里打到村外，村東頭打到村西頭，從李鄉(xiāng)紳的大院，干到老槐樹底下。兩幫人互不相讓，眼瞅著有人抽刀起了殺念。猛然，土臺子之上，一聲斷喝，若洪鐘巨雷，“呔！爾等草寇，此地豈由得鼠輩作亂，還不快快散去！??！”

????? 說時遲，那時快。只見得一人，揮舞“金刀”，砍、戳、劈、掛，勢若閃電，渾似游龍。東奔西突，幾進幾出，如入無人之境。刀尖尚在耳邊轉(zhuǎn)，風聲嘯嘯如雷霆。至酣處，興起，唱幾句念白?！岸ㄋ螌毜杜巧?，殺它一個清平世道還！”

????? 俗話說，好拳難抵賴戲子，更何況是些草寇流民。曾太祖大戰(zhàn)一場，趕得二三十人風流云散，唯有領頭的倆小子不服。他們仗著真家伙在手，一人拎短刀，一人持長槍，徑直上前招呼。曾太祖亦不膽怯，閃身避過刀劈，就勢架住長槍，幾個回合下來，將兩個愣頭青掀翻，摁在地上摩擦，口中念念有詞道：“方今國難，天下有累卵之危，勢在分崩離析。內(nèi)有貪腐蠹吏，外有洋夷來犯。汝曹不思百姓困苦，不念蒼生離亂，競相紛爭，魚肉鄉(xiāng)民，是豬狗不如也，曷敢為人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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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無法想象曾太祖說完那番話，兩個愣頭青會以何種眼神瞧著他，只知道曾太祖用氣勢壓倒了他們，完全征服了他們的心，讓其佩服的五體投地。

?????? “三人在老槐樹下結(jié)義，今生同富貴共患難，來世亦是親兄弟?！?/span>

????? ?“爸，你就編吧，三國演義中的老情節(jié)，騙誰呢？”我心有不滿的嚷嚷。

?????? “信不信由你，民國之前時興拜把子，兄弟幾個闖天下的大有人在。”

?????? “那是電視劇里的故事，騙三歲小孩的，”我撅著嘴回一句。

?????? “咱學校大院門口，開小賣部的張大爺，他表哥的爺爺，就是你老爺爺?shù)母赣H的結(jié)義兄弟之一，”

?????? “我去買冰糕他還不給我算便宜呢？”

?????? “人情淡嘍，知足吧，你沒注意他賣的東西都偏貴嘛？”我爸感嘆著，伸手用棉棒擦擦我的大花臉，“現(xiàn)在的人想錢想瘋了，他賣東西最喜歡挖熟兒，沒想著法多收你錢，這已經(jīng)是給面子啦?！编?，我想起上星期買了個球針，張大爺?shù)故峭崆椤?/span>

?????? ?每次我來小賣部門口，都能瞅見張大爺在稀哩呼嚕喝面條，他端著個大瓷盆兒，幾乎趴在柜臺上，三口兩口便把面條吸溜干凈，難怪人送外號“張大嘴”。生意是頂要緊，他趕緊招呼我，“小彬彬，要點啥？”街里街坊的，低頭不見抬頭見，熟悉的都喜歡喊人小名，我卻覺得蠻不好意思?！邦~…….”支吾了好一陣子，半天才說清，“拿個球針，”“一塊錢，”“用打氣兒不？”“不用了，謝謝！”“多有禮貌的孩子，跟大人似的，”轉(zhuǎn)身走后，還留下句客氣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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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恭維話聽多了，都沒李鄉(xiāng)紳說的妥帖?！霸鄞鍍旱陌踩?，多虧了大壯兄弟，以后就給我看家護院，有干的絕不讓你喝稀的！”曾太祖并不搭腔，扶起兩個結(jié)義兄弟，拍拍膝下黃泥，輕聲問道，“弟兄倆還餓著肚子吧，走，上家哥給你們下面條。”李鄉(xiāng)紳見慣了世面，挺會來事兒，趕緊接過話茬，“我院里不缺吃喝，大魚大肉管夠，”不由分說，拉著便走?！叭缓脻h這廂請！”

???? 哥仨顧不得許多，拳腳打累了，自然是肚子咕咕叫。不一時，曾太祖吃個半飽，抹抹嘴兒，大聲嚷嚷，“李老頭，再給俺們來三碗白面條，沒有主食咋能吃飽？”“好，用青瓷大海碗盛上來，讓好漢們敞開了造?！薄按薮髩言诖酥x過?。?！”曾太祖雙手抱拳，示意還禮。

???? 再瞧那兩位，一人掂著油烘烘的燒雞啃得興起，一人端起小盆大嚼雜燴菜。面條上來，正好燒雞撕扒撕扒，雜燴菜攪勻，兩下里一調(diào)和，那滋味兒，香哇。頓時，李家大院好不熱鬧，碗沿兒敲擊聲，面條吸溜聲，咬大蒜的嘴嘎巴脆，叭唧叭唧。三個人吃飯，弄出個珍饈美味交響曲，也是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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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湯足面飽，兄弟們閑話家長。

?? 曾太祖問道，“二位何以淪落此處？”

?? 李鄉(xiāng)紳早有意探知，然心中膽怯，見有人提出，便湊過來插言?！笆茄?，崔莊荒僻，鄉(xiāng)下地方，怎么來這里？”

?? “嗐，一言難盡，白蓮圣母保佑！”他身著烏油泥似的長衫，瘦骨嶙峋，顯得頗為凸兀，開口便唱誦白蓮圣母。

?? “年歲不濟，關中大旱，從陜西流浪千里，多虧了圣教旗號，沿途還能搶點糧食，沒餓死就是大幸?！?/span>

?? “哎，哎，你介人說嘛呢？甭跟我提白蓮圣母，俺們義和拳專治各種不服，扶清滅洋才是正道兒?！边@位喊著地道的天津話，攥緊了拳頭，露出滿身腱子肉，氣得嚷嚷正邪不兩立。

?? “兄弟，別激動，有話好好說?！痹孚s忙勸住。

?? “來的都是客，有什么難處我來解決?！崩钹l(xiāng)紳大包大攬，刻意表現(xiàn)自己。

?? “要不是庚子年，老佛爺宣詔入京，俺們神拳血戰(zhàn)洋人，家國豈能保全？”

“那咱神拳無敵，咋的敗給了洋鬼子？”李鄉(xiāng)紳挺好奇。

“東方不亮西方亮，誰知道老天爺咋保佑洋鬼子？”天津大漢咬著牙，很是氣不忿。

“白蓮圣母，無量壽佛?！绷硪粋€又念道。

“得，兩位兄弟打住，你別念佛，你也別咋呼。依我看，大清時日不久嘍，自作孽不可活，誰也擋不住老天爺收它?！痹嬲f完愣了片刻，他知道此話早年間是殺頭大罪。但實話實說，天下局勢已無可挽回，滿清如日落西山，歷史的車輪任何人皆無法抵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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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風起處，古槐瑟瑟，立秋后的夜有了陣陣涼意。今天是十八場大戲的最后一晚。依舊唱他熟悉的《兩狼山》，崔大壯禁不住望了一眼，十里八村的人幾乎全到齊。臺下烏壓壓黑黢黢，頭挨著頭肩靠著肩，眼光到處沒有一溜兒空地。月光下的老槐，枝枝叉叉蔓延開來，數(shù)只“小猴子”攀援其上，興奮地叫嚷著，仿佛一個翹腳看戲的人，伸長了脖子，背上卻馱著生活的磨難，家人的期許，努力活在紛繁的大千世界里。蕓蕓眾生，渾渾噩噩的死去活來，你方唱罷我登場，人生竟是一出難以完結(jié)的大戲。

“那個誰，黑三兒，你去扮宋兵，”班主頭兒指揮道。

“無量……”“少在那里給我念佛，趕緊的?。?！”

自從張小山結(jié)交崔大壯，跑里跑外見熟絡，便時?？痛畱虬嗬锏凝?zhí)住Ｒ蛩L得又黑又瘦，就貫之以“黑三兒”的稱呼。

“劉強，遼兵你來，注意細節(jié)，老令公一刀下去，立馬趟尸?！?/span>

“嗯吶，您老瞧好！”“好勒，我就喜歡你這利落勁兒。”

天津口音的劉強答應著，他也是混得風生水起。

昨日里，一個是流浪千里的饑民，仗著“白蓮圣母”的名頭，騙些個口糧養(yǎng)活肚子；一個是死人堆里爬出來的兵油子，靠著蠻勁打家劫舍。今日里，卻活得人模人樣，挺直了腰板，搭臺子唱戲。此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跟著菩薩裝善人。人生這出戲劇，著實有點神鬼莫測。

“大哥，人挺多的，沒想到崔莊會這么熱鬧，”張小山轉(zhuǎn)頭向崔大壯詢問。

“三弟，習慣就好，你是有點緊張吧？”大壯安慰他。

“嗐，俺是山溝溝里長大，哪上過大場面，”

“沒啥兒，跟在我身后瞧眼色行事?！?/span>

“大哥說的對，一切聽指揮，隨機應變唄！”劉強是見慣了生死的，他倒也滿不在乎。

鑼鼓點，梆子響，將登臺，若洪鐘，神慷慨；這邊廂，不緊不慢，敘情長：“兩狼山困住俺楊家將，累得我精疲力凈兩膀酸。朔風怒號山搖動，夜霧茫茫鐵甲寒……人不得戰(zhàn)飯緊緊帶，馬無有飽草勒背鞍！……六郎兒白龍馬渾身是汗，七郎兒小烏騅吼叫連天?！蹦沁厧?，策馬揚鞭，踏雪而來，六郎七郎二健將，形似蛟龍賽虎狼。臺上激昂，臺下喧嚷。慘烈之時，鴉雀無聲；動情之處，悲憤交集。好一出報效國家男兒忠義，生離死別父子情長。歷史恍如夢寐，公理大道，世間紛紜，似飄鴻一葉，隨風而去，夢醒之處，盡是迷茫。只賺足了眼淚，換得幾聲嘆息，替古人擔憂，哀民生多艱。卻又是張家長李家短，絮語閑言，八卦瑣事，紛紛攘攘。轉(zhuǎn)眼間，戲畢處，大幕落下，天光已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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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麗的陽光，灑在秋日的梧桐上，學校大院一派金色的萎黃。我歇在亭亭如蓋的大樹下，神游父親講的故事，偶爾清風拂面，傾聽梧桐葉子莎莎作響，實是愜意非常。禁不住神思悵惘，古老的土地孕育了多少人生，流年飛逝，百年風云，宛如滄海一粟。在宏闊的宇宙時空下，生命微不足道，凡夫螻蟻，卑賤的活著，茍且罷了。然而，荒誕如戲劇，燦爛若夕陽。每個人都有他特定的傳奇，在不經(jīng)意間成為主人公，仿佛主導著茫茫寰宇。人生沒有完結(jié)，故事便不會結(jié)束，繼續(xù)敘說著生命的演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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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戲班子忙了一夜，人人疲倦。崔大壯早想窩在自家的板床上，踏踏實實睡個昏天黑地。卻不想，鄉(xiāng)村的草臺班子，竟然會有人來探班。李鄉(xiāng)紳家的大小姐，不顧千金貴體，徑直闖進車馬棚里。在這簡易的后臺，十數(shù)個大老爺們，赤著膊敞胸露懷，頗有些不好意思。她絲毫沒有羞怯，搭手拍拍崔大壯的肩膀，高聲說道：

“行啊，演的不孬，”“城里的戲班也就這么個水平，我看你們吶，可以進京唱戲啦?！?/span>

“您過譽，班子里凈是些老粗，不敢跟城里比?！卑嘀髅舆^話茬。

“李大小姐，別拿俺開涮，你是見過世面，肚里有洋墨水的人，俺就一鄉(xiāng)下土包子，哪會啥演戲！”崔大壯拱手作揖，謙遜的解釋著。

“爺們在天津衛(wèi)聽過幾出，咱這山東梆子雖比不得京戲，但也差不了多少，大小姐說的是，我看行。”劉強不知哪來的信心，吹得牛梆梆響。

“就是嘛，我資助姚家班進京，大家無需多慮，事情包在我身上。”大小姐有意承擔，親口許諾。

“眼下這個局面，老佛爺方從西北回鸞，洋人虎視眈眈，地方上自保自治，州府縣亂象叢生，還是別折騰為好?！卑嘀饕徽Z道破天機。

“唉，唱戲就是混口飯吃，想法兒能填飽肚子而已，進京？做夢呢？”張小山的話成了大家的心聲。

李家大小姐死纏硬磨了許久，最終沒能說服大家，悻悻離去。姚家班班主姚老大，氣得直搖頭，長嘆一聲，“婦人之見，切不可感情用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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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相傳姚家班成立于乾隆年間，乾隆爺六十大壽，順便進京火了一把。但礙于梆子戲凈是些高調(diào)“反腔”，班主只得選些溫吞戲，選了一出《太白醉酒》：“金馬門怒惱我翰林院，酒醉笑罵你安祿山……唐王爺親手遞我三斗酒， 吃醉酒倒臥在桌案邊。 長隨官他把我攙進宮院， 倒臥在龍床以上邊。 楊貴妃她與我攏磨硯，高力士蒯足在下邊。 唐王爺他與我搖翎打扇，李老爺在宮院解黑蠻……”一出戲唱罷，驚倒臺下八旗權貴，有人說這是暗刺朝廷腐敗、小人得勢，遂借著乾隆皇帝不愛聽的由頭，將姚家班趕出，從此無命不得擅自進京。

???? “呵呵，說書唱戲，盡是些民間謠傳，”姚老大笑言道，揮揮手里的破扇子，接著細講，“姚家班不過是些鄉(xiāng)野村夫，忙時種田，閑時唱戲。春季耕播，夏季澆鋤，秋收割麥，冬歇練唱，一群老粗搭臺，開開嗓子，練練拳腳罷了。哪年哪月到過京城，瞎編扯淡而已?！?/span>

???? 話雖如此。然自古有道是，“食肉者鄙，隱士高人見在民間?！苯野嗟拿^亦不是枉然。從姚班主的爺爺輩開始，過年過節(jié)搭臺會戲，幾乎成了定例。數(shù)百年間姚家班代代相傳，其影響力可見一斑。

???? “進京也不是不可以，難在跑碼頭、拜堂口?！贝薮髩阉坪跤行﹦訐u，他一身的功夫，英雄無用武之地，實在憋屈。

???? “天津衛(wèi)我地熟，沒啥難的，”劉強一口應承下來。

???? “胡鬧，不知深淺，你們吶還是太年輕！”班主極力否決。

???? “我說呀，呆在鄉(xiāng)下挺好，混口飯吃，咋不能過一輩子？”如今的張小山是個老實人，脫離了騙子行當，想踏踏實實過日子。

???? “美酒尤怕巷子深，莎士比亞的戲劇，倘若無人發(fā)掘，‘哈姆雷特’何以遍傳歐羅巴？出去見見世面，將老祖宗的藝術發(fā)揚光大，此是我輩不可推卸的責任！”李大小姐又唱高調(diào)，一番言辭聽得老粗們，云里霧里摸不著頭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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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香秀天生富貴命，她爹李御慶是十里八鄉(xiāng)鼎鼎有名的土財主，早年販布為生，香秀出生那年不知從哪里跑來的門路，轉(zhuǎn)為販賣煙土的大生意，雖然賣的是大清“國貨”，但銀子依然像海水一樣涌來，李香秀就誕生在這個金銀滿屋的李家大院。

???? 說起李家大院，那是風水先生的杰作。李御慶為了守財，特地從省城濟南府請來大師，規(guī)規(guī)整整建了一座三進院落的四合院。大師有言：“天圓地方，五行八卦，坎宅巽門，藏風聚氣，金玉滿斗，美滿和諧?！弊越ǔ芍掌?，李御慶便一發(fā)不可收拾，生意越做越大，竟與知府有勾連，順便供女兒去英國留學。只不過，李香秀對外聲稱學的是建筑設計，實則是美術繪畫。李御慶常常抱怨，老祖宗的學問才是世界一流，東方的建筑體系堪稱頂級，何必去西方求教？香秀笑笑，不置一詞。她心里明白，大自然的創(chuàng)造才是美輪美奐的藝術品，世間建筑猶如黃粱美夢，終究會在頹然中幻滅消逝……

???? 清晨，麗日微明，朝陽緩緩東升，鳥鳴雞啼聲聲鵲起，喚醒小村的農(nóng)人。勤快的傭仆開始灑掃，清理著李家內(nèi)院。先是掃去積塵，緊接著引水沖刷大理石面的臺階，而后用拖布擦拭整個地面，倒去院內(nèi)大缸里的垃圾，順便拂去墻沿窗臺上的土漬，將欄桿扶手擦洗。澆澆西府海棠，修修紫薇花枝。七手八腳搬弄著老爺?shù)拇蠡ㄆ?，管家跑里跑外指揮一通，卻不想吵到了熟睡的大小姐。李香秀睡眼惺忪，慵慵懶懶，挽個花鬢，戴上玉簪，半散著秀發(fā)，從西廂房款步而出。

???? “大小姐，您睡好了？”管家上前鞠躬道，“來人吶，伺候小姐梳洗！”

???? “不用了，我習慣自己來。”李香秀謙和的禮讓著。然而，有眼色的丫鬟還是打好了適宜的溫水，遞上寬軟的熱毛巾，舒舒服服的伺候了她一番。

???? 清秋時節(jié)，花開庭階。園中已有萎落之態(tài)，惟獨紫薇盛放。賞花人隨口吟詠：“曉迎秋露一枝新，不占園中最上春。桃李無言又何在，向風偏笑艷陽人?！庇忠娔俏鞲Ｌ?，青果斑斑累上枝頭，采一顆嘗嘗，酸爽怡人。香秀燦爛的笑意化作緋紅，仿佛成了枝頭最美的花朵，真正是“嫣然一笑竹籬間，桃李滿山總粗俗?！?/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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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晨間的聲響總是有些鬧人。李御慶陪著九姨太看了一夜的梆子戲，腦袋里混混沌沌，剛合眼休息幾分鐘，村里的大公雞便開始啼鳴，強忍著雞鳴狗吠昏昏睡去，這邊仆人們悉悉挲挲打掃內(nèi)院，那邊傳來朗朗笑談之聲。實在無法安眠，真真氣煞了李老爺。放在平時，他必定破口大罵，然而，細細聽來內(nèi)有女兒甜美的笑聲，李御慶忽的變了態(tài)度。他從東廂房推門而出，親切的問道：

????? “丫頭，起得這么早，不再多睡會兒？”“從西洋國坐船幾個月，才歇了兩天，你不累哇？”

????? “爹，影響您休息了吧，”“我不累的，反正有的是時間，我想出去玩玩?！毕阈阏f著，三步并兩步跑到跟前，給他爹一個大大的擁抱，快樂的像個三歲的小孩子。

????? “好，好，我受不了洋鬼子的禮，”“想去哪兒，支應一聲管家?！?/span>

????? “大小姐，我隨傳隨到，您盡管開口?！惫芗伊ⅠR有了響應。

????? “用不著，屁股后面跟著一幫人，多難受啊，本小姐習慣獨來獨往。”“您吶，有時間還是陪著爹去省城，少來煩我?！?/span>

????? “你那點小心思，我知道。姑娘家家的，甭老往戲棚跑，讓村里人看笑話！”李御慶突然嚴肅起來。

????? 香秀機靈的作個鬼臉兒，攙住她爹的胳膊，調(diào)皮的說：“您多慮了，我只是想四處溜達溜達?！币贿呅χ蛘窟~進了幾步，走到紅木圓桌旁，把李御慶深深按在圈椅里?！澳虾煤米薄皝?！伺候老爺用膳！”等李御慶回過神兒來，香秀早就跑得沒了影子。

????? “嗐，女大不中留，”李老爺嘆口氣。

????? “老爺，小姐長大了，您應該高興才對。”管家適時寬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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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秋，鄉(xiāng)間一派繁忙。成片收割完的麥田，萎黃的桔梗暴露于外，它們參差不齊的倒伏在地里，有的撿拾起來以備燒火的劈柴，有的干脆放任不管，隨其爛在那里，來年便是滋養(yǎng)農(nóng)田的好肥料。其實，大部分農(nóng)人不愿土地閑置，也顧不上伏天酷暑的炎熱，他們辛勤的拉犁耕田，灑播玉米種子，十月中旬即可收獲。崔大壯便是其中之一，他租著李鄉(xiāng)紳的半畝田，冬種小麥，秋收玉米，一年兩季不空地。土地養(yǎng)活了莊稼人，也耗去他們青春的時光，消磨其生命的力量，于不知不覺間虛度人生，或許如此便是生活。

香秀突破李家大院的樊籠，一口氣跑到鄉(xiāng)間野地。她呼吸著甜美的空氣，放眼望去，無盡的遼闊展現(xiàn)，景致撼人心魄。塊塊田壟，井然有序；青黃紫灰，錯落間雜。青的是綠樹野草，黃的是玉米棒子，紫色的小花迎風微笑，灰衣的農(nóng)人揮汗如雨。沉浸于天然的藝術境界里，似乎感到了自我的升華，她覺得任何一副畫作，在大自然面前皆是矯枉做作，無能與之媲美。此時此刻，融入天地之靈，身心愉悅。

剛好瞧見，不遠處，黑三兒挑著擔子一步一坑邁向田間，劉強與大壯一前一后揮舞鋤頭耪地壟，三個爺們干得正起勁。于是，心生一計，顛著腳摸到崔大壯身后，趁其不備，捂上雙眼，輕聲問道：“猜猜我是誰？”“別鬧，干活呢！”大壯一膀子把她扛在地上，摔了個大屁股墩?！鞍ミ?，我的大小姐，實在不好意思，”大壯趕緊賠不是，“你這人真沒趣兒，不跟你玩了。”李香秀說著爬到地頭，自顧自的擺弄小草。

“我說大小姐，沒干過農(nóng)活兒吧？”劉強揶揄她。

“咋的？沒干過還不能來看看？”

“隨便參觀，您家的地，俺們就是種地的，按時交租?！睆埿∩浇忉屨f。

“哼，又不是來催租的，你牛個啥？”李香秀生氣了，撅起小嘴，倒顯得分外秀氣。

“好，好，別逗了。您那要是想見識見識，哥幾個歡迎，只是別添亂就好?！贝薮髩焉锨按驁A場。

日頭高升，飯點已到。他們隨意坐在地壟上，從土籃子里拿出幾個高粱面的窩窩頭，大吃大嚼起來。大壯遞給香秀，她捏在手里睜大眼睛盯了半天，很是驚異：“平時你們吃這個？”“是啊，挺香的，比蕎麥面的好吃，更比野菜扛餓?！崩钕阈愠聊徽Z，她心里明白，莊戶人能填飽肚子就不錯了。

張小山、劉強是真有些累，一個鉆進玉米地里，一個躺倒樹蔭底下，吃飽了便睡，盡享逍遙自在。獨獨崔大壯，他有自己的追求。打一路長拳，耍一通棍棒。沖、劈、撩、崩；橫、掃、撥、擋?？吹南阈阊刍潄y，于是好奇的發(fā)問，“你從哪兒學的？”“一半兒是戲班摸索，一半兒是高人指點，高人相傳不便透露?！贝髩驯Ｃ埽阈阋嗖欢啻蚵?，轉(zhuǎn)而說道，“可惜了這一身武藝，我從西洋學過繪畫，描繪下來如何？”隨即在樹下作畫，將大壯的身形步法，一招一式，臨摹而出，神態(tài)可謂栩栩如生。崔大壯贊嘆不已，兩人聊得興致盎然。

??? 傍晚，和風輕拂。田間的玉米搖曳著，仿佛美人的腰肢；樹蔭婆娑，黃葉飄舞，悠悠然好似夢境。張小山恍惚醒來，朦朧中瞧見如許景致：地壟埂上，一對男女，相互依偎，呢喃細語；平原山野，鮮花芳草，朵朵粲然，欣欣向榮。自然的風景無與倫比，愛情的芳華悄然盛放。鄉(xiāng)村生活這般美好，教人如何不動心？

（作者：文青? ? 草根作家? 現(xiàn)已完成七部作品? 《流年》為第八部長篇小說? ? 多平臺發(fā)稿，請見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