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無窮盡的棉花包裹的感覺，就像在迷霧森林正中央醒來，剝開疲憊的眼瞼，眼前由黑變白，再逐漸浮現(xiàn)出顏色。不知道自己從何而來，也不知道自己要往哪兒去，心中沒有目標(biāo)，也不會感到迷茫。掙扎著站起身來，四下張望一番，完全無主見地朝著某個方向走去。

　　真正迷路的人不會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迷路。因?yàn)榇_信迷路的一瞬間，心中便有了前行的方向。有了前行的方向，便不再是迷路。當(dāng)一個人迷失在森林中，對迷途的恐懼便是他手中的一盞燈，一盞暗弱、卻能驅(qū)散迷霧的燈。

　　當(dāng)視野終于從模糊變得清晰，我意識到，自己正身處狹長走廊的一端。走廊被不知由來的光源照亮到剛剛好能看清楚的程度。頭頂是刷白的天花板，腳下是水磨的灰色地磚，看上去就是最普通的那種走廊——除了與長度相比起來顯得無比小氣的寬度，勉強(qiáng)容得兩人并排通過。左手邊和右手邊都是跟天花板一樣材質(zhì)的白色墻壁，稍微抬起手就會碰到。

　　走廊兩側(cè)整齊排列的門，昭示著這并不是一條密道或者地下隧道，而確實(shí)是某幢建筑的內(nèi)部。放眼望去，走廊上少說也有四五十扇門。門板被漆成了淺黃色，總是一左一右兩兩相對地出現(xiàn)，同邊相鄰的兩扇門之間的間隔大約有四五米。

　　我靠近距離最近的一扇門，發(fā)現(xiàn)它是虛掩著的。于是，我從門縫往里窺視，看見門背后是一間四四方方的房間，房間里擺放著幾排桌椅，十幾名穿著學(xué)生制服的男女端坐在各自的座位上，目視房間前方。我又瞅了一眼另外一邊的房間，發(fā)現(xiàn)里面的場景跟剛才一模一樣，就像是對面的鏡像。

　　——這里是……學(xué)校嗎？

　　我轉(zhuǎn)身向后看去，見到身后是一處昏暗的樓梯間。不同于走廊的狹窄，梯間里上下樓的樓梯要寬敞得多，真是奇怪的設(shè)計(jì)。

　　我看著樓梯發(fā)了一小會兒的呆，直覺告訴我，自己剛剛順著樓梯爬上來。

　　我又向走廊前方望去——遙遠(yuǎn)的盡頭隱約透著天光，似乎可以通往室外。

　　我猶豫了——該往前走，還是該往回走呢？

　　這時，遠(yuǎn)處傳來了一陣鐘聲。

　　——糟了，上課了！我得趕緊回到教室……可是，是哪一間？

　　我趕緊快步向前走去，一邊走，一邊左右張望，尋找自己該去的教室。

　　走廊兩邊的房門大多都像最初的兩扇門那樣虛掩著。我逐一推開一條拳頭寬的縫，往里看，想要確認(rèn)是不是這間教室?？墒?，每一間這樣的教室無一例外都坐滿了，我只好拋下它，繼續(xù)去找下一間。

　　不過，另一些房門則有所不同，它們緊閉著，用力也推不開。第一次遇到推不開的門時，我注意到，所有這些房門全都是光板一塊，沒有門把，沒有門閂，也沒有鎖孔。這意味著門很可能是從另一邊被鎖上的。于是，我只能推斷這不是我要上課的地方，因?yàn)榧幢汩T背后的確是又一間教室，上鎖的舉動也說明里面的人已經(jīng)確信不會再有人需要進(jìn)去了。

　　大約找了十來二十間教室之后，我的心情漸漸變得焦躁起來，不由得加快了腳步，從快走變成了小跑，而眼前的走廊連一半都還沒走完。

　　在尋找教室的過程中，除了一扇又一扇房門之外，我還跟一些奇怪的人錯身而過。他們似乎對鐘聲毫無反應(yīng)，各自逗留在走廊上，做著一些意義不明的事情。

　　我看見了兩個小女孩，應(yīng)該是一對雙胞胎。她們穿著相同樣式的粉色連衣裙坐在地板上，低著頭專心將一大把骨牌一塊塊豎起來。樓道本來就窄，我只能小心翼翼地從她們身邊跨過，繼續(xù)向前走去。

　　我看見了一個戴著紅兜帽的高個子女人。她雙手環(huán)胸，倚在墻邊，低頭沉思著什么。鮮紅色在這灰灰黃黃的走廊上很是顯眼。兜帽被拉得很低，遮住了她的眼睛，只露出臉頰邊兩縷銀灰色短發(fā)。我盯著她的兜帽看了幾眼，側(cè)身經(jīng)過她旁邊，繼續(xù)向前走去。

　　我看見了一名衣衫襤褸、頭發(fā)花白的乞丐。他跪坐在地板上，上半身完全伏倒，頭顱埋在雙臂中間，身前擺放著一個生銹的碗，碗里放著些零錢。因?yàn)闃堑篮苷麕缀蹙褪菣M著跪在樓道中央，背對的、面對的都是墻壁，也不知是在向誰乞討。我趕著上課，也沒錢施舍給他，于是從他背后跨過，繼續(xù)向前走去。

　　在靠近走廊盡頭的地方，我看見了一位看上去跟我年紀(jì)相仿的少女，她扎著馬尾辮，跟其他同學(xué)一樣穿著湖藍(lán)色的學(xué)生制服，手里規(guī)律地?cái)[弄著一只肉白色的小盒子，打開，合上，打開，合上……我放慢了腳步，邊走邊盯著她看了一小會兒。她的側(cè)臉讓我感覺非常熟悉和親切——她一定是我的同學(xué)，最要好的同學(xué)。

　　上課將要遲到的時候在走廊上碰見悠哉游哉的摯友，沒什么事情能比這更讓人感到寬慰的了。

　　——喂，快走啊，遲到了！

　　大概是聽到我對她說話，她突然抬起頭來看向我，在目光交匯的一瞬間，我連忙轉(zhuǎn)移了視線——她的眼神冰冷，頓時讓我感覺陌生。害怕認(rèn)錯人的我只好假裝剛才不過是在自言自語，尷尬地經(jīng)過她身邊，繼續(xù)向前走去。

　　之后，我又找了幾間教室，卻仍然沒有找到自己上課的地方，而走廊的出口已經(jīng)近在眼前了。耀眼的光提示著，這里確實(shí)通向室外，但迷蒙中我看到的卻不是想象中的藍(lán)天白云，而是另一條橫向的側(cè)廊。

　　——也許教室在另外的走廊上。

　　這么想著，我快步走上前，正要出去一探究竟，一個巨大的身軀毫無征兆地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堵在走廊的出口。我連忙止住腳步，抬頭一看——是一具怒目圓睜的傀儡。

　　我并不感覺恐懼，卻出于謹(jǐn)慎，一連后退了好幾步，以保持距離。

　　我們相隔三四米。我瞪著它看，它也瞪著我看。不過奇怪的是，除了突然冒出來擋在我前面以外，它就再也沒有別的動作了。就像突然出現(xiàn)已經(jīng)耗盡了它的魔力，如果它是魔力驅(qū)動的話。

　　可是，它把通道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地給堵上了。如果我想要到外面的側(cè)廊上，就必須從它巨大身軀的兩側(cè)擠過去，從它粗壯的手臂和大腿邊擠過去。盡管它看起來好像已經(jīng)「死了」，但這樣做的想法還是讓我產(chǎn)生了強(qiáng)烈的拒斥感。

　　「害怕了？」

　　就在我猶豫要不要從傀儡旁邊擠過去的時候，身后突然飄過來一個年輕女子的聲音——正是方才在走廊上把玩著肉白色小盒子的學(xué)生裝少女，那個小盒子被她攥在左手上。她與我擦肩而過，徑直走到傀儡身前駐足，仰頭端詳傀儡那張猙獰的臉。

　　「可怕嗎？」

　　她說話時始終面朝傀儡，教我分不清她是在跟我說，還是在跟傀儡說。常識告訴我，把她的行動理解為對我說話，顯然比理解為對傀儡說話更加合理。不過即便如此，我還是不知道應(yīng)該怎樣回她的話。

　　——不怕，但是有點(diǎn)惡心。

　　「現(xiàn)在呢？」

　　說著，她突然舉起左手的盒子，敲了兩下傀儡的腰部，走廊里頓時回蕩起像是金屬碰撞般刺耳的聲音，一波接著一波地沖擊著我的耳朵。

　　我對她的行為感到既驚異又疑惑，皺起眉頭，用雙手捂住耳朵，但眼前卻出現(xiàn)了更加意想不到的事情——傀儡腰部被她不太使勁的敲擊敲下來一塊碎塊，而在掉落過程中，這塊碎塊突然化作一大群昆蟲，「嗡嗡」地振動著翅膀，烏泱泱地向走廊里面飛來，直撲到我臉上。

　　我連忙閉上雙眼，雙手胡亂地?fù)]舞著把它們趕走，卻趕不走那一陣像是從心里涌出來的恐懼。于是，我扭頭拔腿就跑，朝著最初的樓梯間的方向跑去。

　　「等等，那邊是……」

　　少女未說完的話和走廊盡頭的光都被我甩在了身后。我一路奔跑，于是，我又看到了衣衫襤褸的老乞丐，我又看到了戴紅兜帽的高個子女人，我又看見了穿粉色連衣裙的雙胞胎。

　　然而，這一回——

　　他們?nèi)嫉纱笱劬Χ⒅以诳础?/p>

　　我害怕極了，悶頭加快了腳步，從他們身邊閃身而過。在恐懼的狹縫中，我的心里只剩下一個想法：通過走廊盡頭的樓梯，到別的樓層去。也許在別的樓層，就不會有奇怪的人在做著奇怪的事，也不會有奇怪的傀儡擋在路中間了。

　　——如果運(yùn)氣好的話，也許還能找到上課的教室也說不定。

　　眼看樓道盡頭的梯間已經(jīng)近在咫尺，一分欣慰正要從包裹全身的恐懼中滲透出來時，我卻突然一腳踩空，掉了下去……

　　——樓梯間怎么會有個大坑呢？

　　下落的過程仿佛有一個世紀(jì)那么漫長。

　　懷抱著這股疑惑和憤恨，我閉上雙眼，卻漸漸清醒了過來。

?

　　「叩叩叩——叩叩叩——」

　　第二天一早，曈昽敲開了冥域的公寓的門，看見她戴著睡帽、揉著眼睛，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