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丨探清水河 第六章 真心假意
佟小六倒酒倒得殷勤,楊九郎喝酒喝得爽快。
佟小六給楊九郎說了很多自己的事。
阿瑪是旗人,媽是漢人,阿瑪死得早,媽去年沒的,肺癆,沒趕上日本人投降,沒趕上好日子。
楊九郎冷笑:“日本人投降就有好日子?”
佟小六順著他說:“是,您圣明,我想簡單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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佟小六繼續(xù)說。
他前年下的海。沒辦法,家里東西都當光了,媽從藍靛廠接了挑花的活,十天八天做一件,能掙六七十個大子兒。
本來夠活。可日本人不準中國人吃大米白面,只給配混合面。媽營養(yǎng)不良,得了肺結核。
他已然沒了阿瑪,不能連媽都沒有了。
因為他吃開口飯,親戚都跟他絕了來往。
他今天在這個園子,明天在那個班子,哪兒缺人,哪家班主樂意留他,他就在哪兒演幾天。
沒門戶,他誰也不敢得罪。
大有茶社那個陳天寶雖然是個學徒,但舅舅是耍雜技的,所以,他也得跟人客客氣氣。
他之所以沒門戶不是因為他沒人要,是因為他沒錢,買不起禮物供不起孝敬。
楊九郎問:“為什么沒錢?他們不分給你?”
佟小六:“分了,我沒別人拿得多。我是七厘份兒,別人拿整份兒的得一塊,我只能得七毛?!?/p>
楊九郎:“為什么你不拿整份兒?”
佟小六:“因為我沒別人會的多?!?/p>
楊九郎:“為什么你沒別人會的多?”
佟小六:“因為我沒師父教。”
楊九郎:“為什么你沒師父教?”
佟小六:“因為我沒錢?!?/p>
楊九郎舌頭都大了:“沒錢,沒師父。沒師父,沒能耐。沒能耐,沒錢。是不是這個賬?”
佟小六避而不答:“九郎,不早了?!?/p>
楊九郎攬住他的肩膀:“以后沒錢你問我要,你找我,我給你,好不好?你別一會兒陰一會兒晴的,搞得我不知道你到底是把我當朋友還是拿我當傻子?!?/p>
佟小六:“哪會?!?/p>
楊九郎的鼻息和嘴里的酒氣熱烘烘地噴在佟小六臉上,佟小六假笑著低頭。到戲眼了嗎?
他不唱大鼓不唱戲,把自己放在最低賤的相聲行當,為的就是不想給有錢人當孌童。
結果,說相聲也躲不過。
一個人的堂會,十塊錢的包銀,什么都不要他演。
他不傻,他知道班主什么意思,只是不知道楊九郎什么意思。
他覺得他和楊九郎是朋友,但班主不這么覺得。
他還是來了,既想掙錢,又想看看楊九郎到底會對他做什么。
就算是真的也不要緊,他也不會就范。
他只想吊著楊九郎混過今年,混到他能拿整份兒。只要在大有茶社拿上整份兒,以后去別的班子,他都有資格開出拿整份的價碼。
現(xiàn)在,楊九郎的胳膊牢牢箍住他,他要怎么辦,他跑得了嗎?
興許不至于。沒人能當著自己爹干欺男霸女的事兒。但那個人不是說他們家大少爺玩大鼓妞捧戲子?
佟小六調整雙腿的方向,微微提起腳跟,腰腿蓄力,氣沉丹田。
怕了不來,來了不怕。一會兒沒人攔他就跑,有人攔他就打。楊九郎喝多了沒防備,只要干趴門口那條狗,今天誰也碰不得他。
但明天呢,明天大有班社還讓他進嗎?
佟小六的勁氣慢慢泄了下去。
九郎是朋友,九郎對他挺好,他求一求,興許不至于。糊弄過今天,以后他再不來了,給多少錢他都不來。
佟小六扭過頭來,恰看見楊九郎要摸他的臉。
佟小六搭、抖、抓、旋、扔。
壓在楊九郎身上扭住楊九郎的手腕,佟小六一陣一陣犯糊涂:我怎么了,我在干什么?
手腕疼胳膊疼背疼骨疼肉疼哪兒都疼哪兒都動不得分毫,楊九郎:“放開我!”
啊。???佟小六慌忙起身,高舉雙手退到墻根:“九郎,哥、哥哥,大少爺!對不住,我不是成心,我扶你起……”
楊九郎撐起一點又跌回地上。
看佟小六又要來,楊九郎大喊:“你別過來!”
佟小六貼墻不動:“我不動!您慢慢兒,慢慢兒起,你能動嗎?”
楊九郎喊:“轉過去!你轉過去!不許過來!”
佟小六轉身面朝墻,雙手高舉緊貼墻上:“我不過去,我保證不動!大少爺,大爺,爺!我給你賠不是,你別去找高大有!”
楊九郎又氣又恨又疼:“你他媽叫爹也沒用!”
佟小六:“爹!”
貼墻愁了好一會兒,佟小六聽見楊九郎粗聲粗氣:“扶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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佟小六攙著楊九郎回到楊九郎住的西廂,把楊九郎放到床上。
楊九郎唉喲唉喲地叫,佟小六尷尬地搓手,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剛才他實在是莽撞,楊九郎還啥都沒干呢!再說,他明明想好了要求人家,怎么就把人摔出去了?
楊九郎:“佟小六,我他媽打死你!”
佟小六鞠躬:“是,應該的,茲要您不找我們班主,怎么發(fā)落都成?!?/p>
“找個屁!”想了一回,楊九郎大惑不解,“不是,我怎么得罪你了,為什么呀?”
佟小六傻眼。怎么說,難道說你給我錢給我菜,我覺得你對我不懷好意,所以我要教訓教訓你?
真正的原因實在說不出口,佟小六只能糊弄:“怨我,我喝多了,我一喝多就散德行。要不,我給您磕一個?”
試著動動胳膊,楊九郎疼得臉抽抽:“再給你喝酒我是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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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九郎讓佟小六去柜子上找藥油:“玻璃瓶子的。你點燈!”
佟小六摸洋火點上蠟燭,按楊九郎說的找著玻璃瓶子,里頭有小半瓶,擰開聞聞,是藥油沒錯。
佟小六:“您忍著點兒。”
楊九郎恫嚇:“輕點兒揉,你要敢下重手,我明天就去打高大有,天亮我就去,我?guī)巳?!?/p>
佟小六做出一萬分的恭敬:“是,我不敢?!?/p>
楊九郎用臉拱開枕頭,咬住枕頭底下的毛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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佟小六把燭臺移到床邊,掀開楊九郎的小衫,愣住。
肩膀是他抓的,胳膊是他擰的,背上他壓了,這些都該是新鮮的鈍傷。
可楊九郎身上除了新傷,還有好多舊傷,黑的紫的黃的各種形狀各種顏色,結痂的,露出粉嫩新肉的,兩處酒盅大小的坑,甚至還有……
楊九郎吐掉毛巾:“我剛說的不算,你用點力氣給我揉開。我明天要出去,得用胳膊?!?/p>
佟小六發(fā)著抖觸觸楊九郎的肩胛骨,這是……烙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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佟小六用藥油把楊九郎的肩膀胳膊和腰用力揉了一遍。
楊九郎偶爾一聲悶哼,聽得佟小六心里發(fā)顫。
累得夠嗆,佟小六順著床出溜到地上喘氣。
楊九郎叫佟小六別坐潮地上,佟小六不動:“不冷?!?/p>
其實冷的,但他不想動。
他就想兩個活人挨近點兒靠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