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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我的家: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

2023-11-11 12:23 作者:qdlf888  | 我要投稿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

人和草木沒什么區(qū)別,綠過了之后就黃,黃完了之后就枯。今年死了,明年還長出來,就算你不長出來,也有別的草長出來。從哪兒說起呢?不接你媽媽的話說那件事了,沒什么可說的,我從認(rèn)識你媽媽那天起,就下定了決心,這輩子不管什么時候,我都陪著她。除非她不要我了。為什么呢?這就說到幾十年前,唉,我都快記不清了。你心里別嘀咕啦,你是我的兒子,親生的,跟那個布和沒有半點(diǎn)兒關(guān)系。

我要說我自己的事,我這棵草長成這樣,是因?yàn)橛羞@樣一條根兒。人和草一樣,根扎在哪兒,就只能一輩子在哪兒往上長了。我這個根兒……已經(jīng)五十多年了。

達(dá)來,陳皮特早就和你說過了我的身世了,因?yàn)檫@層關(guān)系,我最終還是沒忍住,勸你幫他救了沐沐。唉,如果當(dāng)時我沒勸你,不給他你的地址,是不是也不會有現(xiàn)在的事了?可是,我怎么可能忍心沐沐就這么死了?

我不知道陳皮特給你說了多少,怎么說的。我還是把我自己記得的說一下吧,很多事情,別人說和自己說,完全就是兩回事。我不是蒙古族人,當(dāng)然也不出生在烏拉蓋。我是上海人。八九歲的時候,我被一列火車從上海拉到了內(nèi)蒙古,然后分到了烏拉蓋的薩仁媽媽家里。從那天起,我就再也沒離開過烏拉蓋,我從一個上海人,變成了一個蒙古族漢子。我一點(diǎn)兒都不覺得自己不幸,相反,我特別慶幸到了這里。

他們說那幾年是最餓的幾年,全國人民都吃不飽飯,連上海這樣的大城市也是。我記不清到底是什么感覺了,唯一記得的卻是一塊梅菜燒肉。我就是因?yàn)橐粔K梅菜燒肉來到這兒的。

那天早晨,天都沒亮全呢,爸爸就把我叫起來,說帶我去吃好吃的,還讓我別吵醒媽媽。她那時正懷著孕,肚子里就是后來的陳皮特。我本來睡得迷迷糊糊,可是一聽去吃好吃的,一下子就爬起來,不自覺地咽吐沫。因?yàn)槌圆伙栵?,只能不停地喝水,喝得肚子里咣咣響,咽下去一點(diǎn)口水,胃立馬上泛上一股酸水,只能又把這股酸水咽下去。

我以為他頂多帶我去吃一碗湯泡飯,再好點(diǎn)兒是一兩水煎包,沒想到是一大塊梅菜燒肉和一碗米飯。我到現(xiàn)在也沒想明白,怎么就是一塊,不是兩塊,也不是一盤?那塊肉不太好,瘦的多,肥的少,肉皮上豬毛都沒煺干凈,梅菜好像也有點(diǎn)兒燒煳了??墒侨猱吘故侨?,很大一塊肉,那股味兒一進(jìn)入鼻子,我的整個身體都激動地哆嗦起來。我心里有隱隱地害怕,不明白爸爸為何單獨(dú)叫我吃,沒叫媽媽,也沒叫爺爺奶奶。我已經(jīng)從幾個小伙伴那里聽過一些事,他們說,家里人沒有吃的,就把小孩子賣掉換鈔票了,而那個被賣掉的小孩子,則被買去的人家殺掉吃肉。我打了個冷戰(zhàn),再看那塊肉時,便懷疑那是哪個小孩的肉。我們弄堂里已經(jīng)有好幾個小孩子不見了,大人們說他們被送去寄宿學(xué)校了,說那里管吃管喝,可是我們小孩子都說他們被賣掉吃肉了。我也不知道這個離奇的說法最早是怎么來的,在孩子們心里頭,這就是真事。

我心里想,完了,我要被當(dāng)肉吃了。

爸爸端起那塊肉,說:囝囝,吃吧,好吃的呀。

我想吃又不敢吃??赡菈K肉碰到了我嘴邊,我就再也忍不住了,一口咬住,幾口就吞了下去。

吃完肉,爸爸帶我走到大門外,說:兒子,爸得跟你說件事。

我不敢答話,心里還在想著剛才吃下去的那塊肉。現(xiàn)在,一說起這事,我嘴里好像還有一根豬毛,就卡在喉嚨里,吐不出來也咽不下去。

家里沒有任何吃的東西了,你曉得吧?咱們家里人多呀,爺爺奶奶、外公外婆,六七口人。他停頓了一下,繼續(xù)說,所以……爸爸送你去一個能吃飽飯,每天都喝牛奶、吃肉的地方去好吧?

我心里想,天天喝牛奶、吃肉,只能是天堂了。

我哇的一聲哭出來,大聲喊:爸爸爸爸,不要把我賣了,我不吃飯了,從今往后我只喝水不吃飯了。我把剛才吃的肉吐出來。

說著,我就用手指摳喉嚨,干嘔了半天,只反上一些胃酸,那塊肉似乎已經(jīng)被消化完了。

傻孩子,說什么呢,你聽到啥亂七八糟的了。不是賣你,怎么是賣你呢?囝囝啊,上海好多人家都吃不上飯,已經(jīng)餓死好多人了,爸爸也是沒辦法,要不全家都得餓死呀。政府替我們想辦法,要把沒飯吃的小孩送到大草原上去,好多孩子想去都去不成啊。你曉得吧,大草原哎,你課文里背的天蒼蒼野茫茫,風(fēng)吹草低見牛羊那里。那里有奶牛,可以喝牛奶,有成群的羊,可以吃羊肉。不是你一個,好多孩子一起去。將來如果好了,爸爸一定去找你呀。

我腦子里浮現(xiàn)了那幾句天蒼蒼野茫茫,但是不曉得大草原到底是哪里,心里頭蒙蒙的??墒前职终f的有肉吃、有奶喝讓我的肚子咕嚕咕嚕叫,嘴里不斷浸出口水。

爸爸就這么看著我,看了一會兒說:囡囡,你慢慢想,不急的,不急。我們走一走,一遍走一邊想。

他抱住我,想把我抱起來,只是他也好久沒有吃飽飯了,力氣弱,一下沒起來,第二下才把我抱起來。我的頭伏在爸爸肩膀上,他走路一搖一晃,我很快感覺有點(diǎn)兒困,或許是胃里終于有點(diǎn)油水了,血液都趕過去吸收那塊肉的營養(yǎng),走著走著,就睡著了……

等我醒過來,已經(jīng)在一個孤兒院里了,爸爸沒了蹤影。一大群哭著找父母的孩子,我也哭。一群保育員,每個都忙得張牙舞爪,沒人在乎一個小毛頭。后來,我搞清楚了,這里真的是要把我們送到大草原,不是賣掉吃肉的,心里的害怕減去了大半。我想起有一天晚上被尿憋醒,聽見爸爸和媽媽說話。他們說家里沒有米,也沒有錢了,怎么辦?爸爸說,要不流掉吧,現(xiàn)在大的都養(yǎng)不活,再生個小的怎么辦?媽媽摸著肚子哭,哭了一陣,爸爸又安慰她:你不要哭了呀,哭對胎兒不好呀。他又哪里舍得。媽媽抽泣,爸爸嘆息,就這樣好久他們都沒有睡。我尿急,心里想,你們快睡呀,睡著了我好去撒尿??伤麄兙筒凰?。過了很久,爸爸說了一句:要不,還是按之前商量的吧,大的走,小的養(yǎng)著。走了的能有個活路,留下的也能多點(diǎn)兒希望,日子總不會每年都壞的吧。媽媽沒有說話。后來我想起這個場景,才明白,媽媽的沉默是一種默認(rèn)。那天晚上,我沒去成廁所,尿在了床上,濕答答睡了半夜。第二天,他們看見被褥,破天荒沒有罵我。

坐了兩天一夜的綠皮火車,從南方到了北方。先被送到包頭的育嬰院里,在那兒待了半個月,然后就被送到烏拉蓋草原。那里有一個公社臨時建的保育院,原本是鎮(zhèn)里的小學(xué),正好是暑假。學(xué)生們快開學(xué)的時候,我們被牧民們領(lǐng)養(yǎng)回家。

從上火車開始,我就沒再說過話,那些工作人員還以為我是個啞巴。我不說話,是因?yàn)橹牢冶话职謰寢寔G掉了,雖然沒有賣掉我,可是把我騙到了孤兒院,騙到了包頭,騙到了草原上。因?yàn)椴徽f話的事,我是最后一個被領(lǐng)走的。薩仁媽媽說,這個孩子沒人要,我?guī)ё甙伞K盐規(guī)ё吡?。?dāng)然,后來薩仁媽媽說,她帶我走也不是看我啞巴不說話,而是知道我故意不說話的。這個娃娃精明得很呢,她后來一直說,我喜歡聰明的孩子。薩仁媽媽一輩子沒有自己的孩子,她結(jié)過婚,也懷過孕,可是后來因?yàn)槎烊フ易邅G的牛,凍壞了身體,流產(chǎn)了,再后來丈夫得病去世,她就一個人生活。我到家里后,就我們兩個人生活。

回到蒙古包里,她給我燒茶喝,還跟我說:你就叫拉西吧。我之前給孩子起的名字就是拉西。我知道你會說話的,你故意不說。

我看著她,心里想,她怎么會知道我會說話?

她看出了我的心思,笑笑說,你白天不說話,可是晚上說夢話了啊。你說,爸爸,我再也不吃梅菜燒肉了。梅菜燒肉,很難吃嗎?

我撇撇嘴,嗓子被那根豬毛弄得癢起來。

她又笑笑,說:我們這里沒有梅菜燒肉,只有手把肉。

那時候,我不會蒙古語,她的漢話也不靈,但是那些話的意思我都懂,從能她的表情和眼睛里看出來。

無論如何,我只是個孩子,一旦我感覺到人間的溫暖,很快就活潑起來了。而且這里真能吃飽飯,可能大人也餓肚子,但我們小孩從來沒餓到過。草原上有許多牛羊和小動物,它們都讓我感到親切和高興。也許我天生就適合這里。我們一起來的那批孤兒,有的吃不了羊肉,有的喝不下剛擠出來的生牛奶,只有我,什么都能接受,而且我貪婪地吸收著肉和奶,很快就長膘了,身體漸漸壯實(shí)起來。幾年后,我?guī)缀蹙褪且粋€標(biāo)準(zhǔn)的蒙古族小孩,跟其他孩子一起爬山坡,我總是第一個爬上去。我還第一個學(xué)會了騎馬,十幾歲的時候,就在蘇木(相當(dāng)于鄉(xiāng))舉辦的那達(dá)慕上拿過少年組的賽馬冠軍。

“你天生就是我的孩子,烏拉蓋的孩子。”薩仁媽媽說。

這一切的變化,除了薩仁媽媽的照顧之外,最大的功臣就是薩日朗。那會兒我們兩家一個生產(chǎn)隊(duì),離得近,后來牲口多了,人口也多了,草場不均衡,才分成了兩個生產(chǎn)隊(duì)的。她比我大兩歲,我來的時候,她幾乎就是個草原上的小大人了,每天都幫著父母干活。薩日朗的父母都在生產(chǎn)隊(duì)里掙工分,家里的事全是由薩日朗張羅的:收拾蒙古包,做飯煮茶,縫補(bǔ)袍子,給小羊羔喂奶。

我們倆熟悉起來,和當(dāng)時烏拉蓋草原上的一件大事有關(guān)。

我來之前那年,因?yàn)槿珖紱]吃沒喝,耕地面積有限,尤其是南方,總共就那么幾畝地,人口增加了,又趕上連年的災(zāi)荒,到處都缺吃少喝。這時候,上面想起了內(nèi)蒙古大草原,這里有廣闊的土地,只要開墾出來,就是上好的良田。于是就有了大開荒、改牧為耕的政策。上面來了命令,下面就得執(zhí)行,幾個月后,烏拉蓋就建了一個國有農(nóng)場,幾萬畝草場變成了耕地。這里面,我們生產(chǎn)隊(duì)的大部分草場都被占了,要改成農(nóng)田,牧民們心里當(dāng)然是不愿意的。對那些城里人來說,不喝奶死不了,不吃糧食肯定要餓死的,所以他們不會知道牧民們的難處。

我到的時候,正是第一年墾荒。春天,刮起了風(fēng),墾荒工人開著拖拉機(jī),要把整片草原翻個底朝天。以前草原上,風(fēng)起來的時候,漫天都是枯黃的碎草、牛羊糞末子,可是那個春天,在我們蘇木,漫天都是塵土、沙塵暴。牧民們圍著翻草皮的拖拉機(jī),嘴里頭念叨著“天呀,不能這樣”,可是也做不了什么,都在想:今年的牛羊,怎么過冬呢?國家有補(bǔ)貼,可大家知道,那點(diǎn)兒補(bǔ)貼能夠人買點(diǎn)口糧就不賴了,哪里夠去買草料?那些農(nóng)墾工人則在歡呼,他們看見肥壯的黑土地,本能地覺得開心,因?yàn)樗麄兪寝r(nóng)民,是種田的,可是牧民的感覺剛好相反,看著剛剛冒芽的草地被翻開,每個人心頭都像被鐵犁鏵犁過一樣疼。

這時候,薩仁媽媽從人群里走出來,站到了拖拉機(jī)前。

你們不能這樣。薩仁媽媽說。

拖拉機(jī)怒吼幾聲,仿佛是在回答她。她毫不畏懼。

僵持了一會兒,蘇木的負(fù)責(zé)人來了,跟薩仁媽媽說:姐啊,這是國家政策?,F(xiàn)在全國人民都沒飯吃,到處都是天災(zāi),只有咱們草原上的土地比較多,國家為了養(yǎng)活大伙兒,征用一些草場,改為農(nóng)田種糧食。

薩仁媽媽說:書記你說的我知道,我還收養(yǎng)了一個上海來的娃娃,也是因?yàn)轲嚮乃蛠淼摹?墒悄惆巡輬龆甲兂赊r(nóng)田,我們的牛羊沒有吃的了,我拿啥養(yǎng)娃娃呀?

周圍的人聽薩仁媽媽把他們心里話說出來了,也都開始幫腔,說烏拉蓋草原本來就草場少牛羊多,前些年變成生產(chǎn)隊(duì)之后,就沒有人再像以前那樣保護(hù)草場了,連輪牧也做不到,很多本來茂盛的草場,現(xiàn)在雨水好的年景牧草都長不到齊膝高。國營農(nóng)場偏又選了僅剩的最后幾塊好場地,因?yàn)榘ぶ緜惡?,因?yàn)榉奖愎喔取?/p>

書記看人群有些激動,趕緊大聲喊:大伙兒的擔(dān)心我都知道,我會跟上面去反映,我會幫咱們嘎查爭取,到年底的時候,多給一點(diǎn)兒補(bǔ)貼。

接下來,他湊近了薩仁媽媽,小聲說:姐,你如果再鬧下去,我看你那個娃娃就養(yǎng)不住了,只能換到別人家里了。

薩仁媽媽一愣,她沒想到他會說這個話,會用拉西來威脅她。其實(shí)薩仁媽媽心里也知道,自己這樣鬧,鬧不出啥結(jié)果,她一個婦女,哪能擋住一層一層下來的命令?就像一棵小草,哪兒能擋住燒柴油的兩米多高的拖拉機(jī)?但是她心里有怨氣,只是想趁機(jī)發(fā)泄一下。幾年前,草原上實(shí)行了合作社,牧民們把自己的牛羊入股合作社,成了集體財(cái)產(chǎn),統(tǒng)一管理,但是還是分戶散養(yǎng),每家都簽訂了“四?!薄八亩ā焙贤?。牧民們有自己的私心,平常自留牛羊和集體的牛羊一起放牧,但是晚上都偷偷跑到草場割草,回來喂自己家的羊。因?yàn)榧壹覒魬舳歼@么干,互助組的干部也只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F(xiàn)在,這塊草場被翻了個底朝天,他們再沒有地方可去割夜草了。

薩仁媽媽聽了書記的話,扭頭看了我一眼,長嘆一口氣,攏了攏頭發(fā),彎腰撿起一塊還帶著草根的土坷垃,說了句:造孽啊,騰格里保佑。

我站在人群里,因?yàn)槁牪欢晒抛逶?,搞不清狀況,只是想:這群人在吵什么呢?

薩仁媽媽走過來,抱起我說:為了你這個小羔子,我也顧不得那些羊羔子了。

第二天早晨,薩仁媽媽一起來就發(fā)現(xiàn)羊圈的木柵欄壞了一個口子,羊全跑了。她急壞了,趕緊喊我起來去找羊,我聽不懂她的話,但看著羊圈的豁口和媽媽著急的樣子,也能猜到是怎么回事。我撒開腿就跑,可是那么大的草原,我也不熟悉,哪里知道去哪兒找呢?我只好去我唯一知道的地方,就是國營農(nóng)場。不知道為什么,我覺得那些羊就在那里。我跑了一會兒,跑不動了,剛歇腳喘口氣,一個人追上了我,是薩日朗。

我見過她,剛到的那天,她就去過薩仁媽媽的蒙古包。她是去借針線的,說她媽媽要縫袍子。

“你媽媽這么早就給你準(zhǔn)備嫁妝啦?!彼_仁媽媽說。

“才不是?!彼t著臉擺手否認(rèn),隨后想起我根本聽不懂她們說的什么,又咯咯笑起來。

我正在吃一塊水果糖,那是從上海上火車時保育院的阿姨給我的,我一直留著,沒吃。我把那塊糖拿出來,咬下一塊,沒控制好力度,咬下來的是一大半。我雖然很心疼,還是伸手遞給她。

她有點(diǎn)兒不太相信地看著我。

“給你,可甜了?!蔽艺f。

她接過去,含進(jìn)嘴里,糖剛一融化,她的眼睛就亮起來。

“我叫薩日朗?!彼f。我沒想到她會說一些漢話。

“我叫……”我一時竟想不起自己的名字了,后來我說出了“拉西”兩個字。

薩日朗追上來,扯扯我的衣袖。

我陪你去找。她說。她的漢話說得不地道,不過我聽懂了。

她的臉蛋紅撲撲的,眼睛像木倫河里的清水,頭發(fā)參差不齊,后來知道那是她爸爸用剪刀給她剪的。

我倆磕磕絆絆地走過拖拉機(jī)翻過的黑土地,沙土灌滿了鞋窠,我們便脫掉鞋,光著腳走。我從未走過這樣的土,麻沙沙的,泥土已經(jīng)被太陽曬干曬熱,踩上去甚至有點(diǎn)燙腳。我走得小心翼翼,偶爾有些堅(jiān)硬的草棍硌一下,疼得齜牙咧嘴。而薩日朗卻大步流星,仿佛她不是走在翻滾的黑浪上,而是走在海邊柔軟的沙灘上。

你的腳不怕硌嗎?我問。

她抬起一只腳,亮出腳底板給我看,腳底黢黑,但是能看到很多老繭。

我平時不到冬天都不穿鞋,都是光腳走,早練出來了。她說。

你真厲害,鐵腳大仙。我真心夸贊她。

鐵腳大仙。她重復(fù)了一句。她其實(shí)并不太聽得懂這個詞,以為我在打趣她,一扭頭,快速走遠(yuǎn)了。我在后面磕磕絆絆地緊追。

農(nóng)場里已經(jīng)圍起了土墻,就是用泥巴和著草做的材料,墻還沒干透,踩上去馬上會塌下去一塊。好在我們兩個孩子比較輕,很容易就翻進(jìn)了院子。那些工人正端著飯盒在食堂里吃飯,叫叫嚷嚷的。我們繞到十幾臺拖拉機(jī)旁邊,那時候,我忘了自己來的目的,很想爬上拖拉機(jī)的駕駛樓去看看。

薩日朗使勁拉了拉我,說:我聽見羊叫了。

真的?我豎起耳朵,可是什么也沒聽見。

你跟我走,這里絕對有羊。

我們摸到了挨著簡易廁所的一處,那里也是用土坯圍成的,門口擋著一塊大鐵皮。透過縫隙往里面瞅,竟然真有一只羊。我認(rèn)出了,那就是我家的羊,最肥的那只。剛到那幾天,我陪薩仁媽媽放羊的時候,發(fā)現(xiàn)每只羊的左耳朵都有個小豁口,好奇地問:媽媽,這些羊是不是叫缺耳朵羊???媽媽不明白,我指指那些羊耳朵。她用不太流利的漢話說,那是耳記,也就是耳朵上的記號。每家每戶都給羊做耳記,有錢的人家,會在羊耳朵上打耳釘,一般人家就在羊羔出生后剪耳朵,有的在左耳,有的在右耳,有的剪三角形,有的剪半圓形,有的剪一個,有的剪兩個,有的靠上有的靠下。等羊群轉(zhuǎn)場的時候,成千上萬只羊浩浩蕩蕩向另一處遷徙,人們就是憑著這些記號找見自己的羊的。

那只羊的右耳朵靠下的位置上有一個三角形的豁口,那是我家羊的耳記。

我們把羊放出來,小心翼翼地趕著往外走。剛到院子中間,那只羊不合時宜地叫了一聲,把工人們招來了。我們趕緊趕著羊跑,才出了院子,那只羊慌不擇路地跑起來,而我在翻過的土地上跑得很慢。我的鞋子摔掉了,也顧不得硌腳,只能拼命跑,過了一會兒,聽不見后面的人聲,才敢回頭。其實(shí)也沒跑出去多遠(yuǎn),我看見薩日朗被農(nóng)墾工人抓住了,他們把她掛在了拖拉機(jī)上,她看上去像螞蚱一樣小。

那一刻,我又害怕又難過。我想,完了,薩日朗死了。

我一路哭著回去找薩仁媽媽,可是又說不清發(fā)生了什么。媽媽跟著我到了農(nóng)場里,遠(yuǎn)遠(yuǎn)地就看見了被掛著的薩日朗。

薩日朗也看見了媽媽和我,拼命大喊:別過來,別過來!他們吃人啊。他們是吃人怪。

媽媽走過去,那群工人抱著飯盒在那里吃掛面,頭頂上就是薩日朗,她的袍子已經(jīng)快被鐵鉤子抻破了。

薩日朗嘰里咕嚕說了一串話,應(yīng)該是把我們發(fā)現(xiàn)羊在這里的情況告訴媽媽了。媽媽點(diǎn)點(diǎn)頭。

媽媽要爬上拖拉機(jī)。她手剛搭上去的時候,一個農(nóng)墾工人沖出來,想拉住她。媽媽回過身,手里多了一把明晃晃的蒙古刀,她輕聲說:我這輩子殺過的羊,沒有一千也有八百了,我能把你剔得一根肉絲都不剩。媽媽說話聲不大,輕輕的,甚至比風(fēng)還輕,但是我明顯看見那個人渾身哆嗦了一下,旁邊的工人也都愣在那里。

媽媽把薩日朗從鉤子上放下來,他們一起爬下拖拉機(jī)。

媽媽說,你們想吃肉跟我說,我殺羊。但是誰要再敢偷我的羊,我就挑了他的腳筋。我們?yōu)趵w人說話算話。

那些人抱著鋁飯盒,一動也不動,直到我們走出去很遠(yuǎn)了,他們還在那里站著。那天以后,我們再也沒有丟過羊。

也是從那天起,我和薩日朗成了最好的朋友。薩日朗沒事就往我家跑,一是來找我玩,二是她看中了媽媽的蒙古刀,或者說,她看中了媽媽殺羊的手藝。她想學(xué)。她覺得那天媽媽亮出刀子的一瞬間太帥了,就像傳說里的英雄。媽媽收了這個徒弟。后來,你媽媽就成了烏拉蓋草原最厲害的女屠宰手了。

她教我說蒙古族話,教我怎么擠牛奶,怎么煮奶茶。偶爾有機(jī)會吃手把肉的時候,我總是啃得不干凈,她把我吃過的骨頭拿過去,好像就從嘴里一過,骨頭就光溜溜的,一根肉絲都不剩了。等到我倆都成年,薩仁媽媽就張羅著給我倆訂了婚,這是后來的事兒。

第二年春天,墾過的草原沒有長草,長出了一望無際比青草還要整齊的麥苗。大地不管這些呀,你種什么,它就長什么。青草還是麥苗,對它來說都一樣。麥苗青青,遠(yuǎn)遠(yuǎn)看去也和草一樣,但是這里沒有雜草,沒有野花,也沒有小動物。清明剛過,一股濃濃的農(nóng)藥味就開始飄散,在挨著農(nóng)場的操場上,小動物也幾乎絕跡了。

牧民們在山包上放牧的時候,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那一大片一大片的麥苗長得一天比一天高,高過其他地方長短不一的草場,然后吐穗,然后在某個夏日變黃,變得金黃。草原上從來沒有過這么大片這么純粹而熱烈的黃,好像是一塊巨大的創(chuàng)可貼,貼在烏拉蓋的傷口上。人們的眼神里,充滿了好奇、迷惘,還有說不出的感覺。

那年秋天,農(nóng)場豐收了,據(jù)說小麥產(chǎn)量破了紀(jì)錄,而這也自然又被當(dāng)成草原開荒必要性與合理性的證據(jù)。下一年,另外兩塊農(nóng)場也在烏拉蓋草原的其他地方建立起來。原先那些牛羊轉(zhuǎn)場和勒勒車通行的便道上,時不時駛過一輛拖拉機(jī)、收割機(jī),高大的輪胎在草地上軋出深深的兩道溝。牧民們的勒勒車因?yàn)檐囖H更窄,經(jīng)常一側(cè)輪子陷在溝里,拉車的馬和牛用盡渾身力氣,也沒辦法把裝滿東西的車?yán)鰜?。大伙只好互相推車?/p>

草場被占的蘇木和合作社社員,分到了一些麥子,據(jù)說這是專門特批的福利。牧民們看著紅褐色的麥粒不知所措,他們幾乎沒見過這種東西,炸果子做面食都是買現(xiàn)成的面粉,再說一年也吃不了幾頓面。

這些麥子還得到鎮(zhèn)子上的磨坊里磨成面才能吃,沒有誰家會為了十幾斤麥子跑一趟鎮(zhèn)里的,除了薩仁媽媽。她的馬背上不但裝著我家的麥子,還有用羊毛和牛奶置換的其他人家的麥子,走四五十里路到鎮(zhèn)上,磨成了面粉帶回來。薩仁媽媽學(xué)著漢人的樣子,給我搟面條、蒸饅頭。我已經(jīng)一年多沒有吃過這樣的食物啦,當(dāng)雪白的饅頭攥在我和薩日朗還有另一些孩子的手里時,我們疑心自己吞下去的是天上的云朵。

這種甜蜜短暫而易逝,再一年冬天,農(nóng)場的負(fù)面影響開始顯現(xiàn)了。

其實(shí),第一場霜來的時候,愁容就開始浮上烏拉蓋牧民的臉。因?yàn)榇笃瑑?yōu)良草場變成了農(nóng)場,草場銳減,而牛羊的數(shù)量卻還在遞增,草場負(fù)擔(dān)過重。第一年的時候看不出來,那些牲口因?yàn)椴莶粔?,把草根都啃出來了;第二年草變稀了,瘦瘦小小的。這一年的牲口啃得更狠,第三年很多草場幾乎不長草了,再加上木倫河河水被幾個農(nóng)場用抽水機(jī)抽水灌溉,草原上降水不夠,很多地方也開始了沙化。農(nóng)場連年豐收,草場卻連年沙化。

再有就是,很多人看到種田收獲糧食,糧食可以直接拿到公社去售賣,當(dāng)年就能拿到收成,不像養(yǎng)牛羊,最少也要三年才能見到回頭錢。于是,很多人偷偷把自己的草場墾成了田,種麥子、種玉米,好換回一些零用錢。就算不換成錢,也還能攢些口糧。

冬天的大風(fēng)刮起來,牛羊和人走在風(fēng)沙里,經(jīng)常走大半天,也找不到一塊有草的地方。兩個羊群相遇在路上,一群對著一群咩咩叫,叫聲里都是餓。

臘月時,連續(xù)下了一個星期大雪。牛羊連最后一點(diǎn)兒出去找草吃的機(jī)會也沒有了,只能關(guān)在圈里,又根本沒那么多秋草去喂,餓死的凍死的一個接一個。本來,自留的羊都比分養(yǎng)的膘肥一些,所以分養(yǎng)的羊先死了??墒呛献魃纭⒒ブM不管這個,分給你養(yǎng)的羊,養(yǎng)死了便只能拿自己的羊頂賬。

我十二歲那年,雪災(zāi)最重。我和媽媽兩個人躲在蒙古包里,沒有足夠的牛羊糞燒爐子,蒙古包里滴水成冰,只有做飯和晚上睡前才敢生一會兒爐子。不缺肉,那些凍死的羊吃都吃不完,但是沒有米,也沒有奶。秋天就沒攢下多少奶嚼口和奶豆腐,也不敢燒奶茶,只能燒一些茶葉水喝。之前,冬天都是化雪水喝,可現(xiàn)在的雪里也充滿了沙土,化了之后澄清一夜,第二天燒開了喝還是土腥味,只能放點(diǎn)兒磚茶末子壓壓。

我已經(jīng)學(xué)會了流利的蒙古話,本來,政府是安排我們這批孤兒上學(xué)的,只是學(xué)校比較遠(yuǎn),在鎮(zhèn)子上,一來一回得一天的時間。我也不愛學(xué),上了不到一年就輟學(xué)了,我喜歡騎馬、放羊,在操場上閑逛。我覺得這才是最舒服的。

這年冬天,最大的那場雪落下來后,天寒地凍,不但死了牲口,還死了人。烏拉蓋就有七八個,都是凍死的。前一晚哆哆嗦嗦睡下,半夜不知不覺失溫,第二天人已經(jīng)僵硬了。過了好些天,有人來找才發(fā)現(xiàn)尸體。薩日朗的媽媽,也就是你的姥姥,就是這年沒的……

大雪是災(zāi),可也是福。只要熬過了冬天,地氣一暖,雪化了,草原上的草就開始瘋長,不缺水啊。那些草像是憋了好幾年的勁兒,一次都使出來了。草原活過來,牛羊活過來,人也就活過來了。風(fēng)啊雪啊牲口啊,都像是草原上的草,今年沒了枯了,第二年風(fēng)吹來草籽,只要有水有土,便又長出來了。人也一樣,一茬覆蓋著一茬,總有舊的人離開,也總有新的人出生,是不是?所以日子看起來是重復(fù)的,今天跟昨天差不多,明天和今天一個樣,但是再細(xì)想呢,這重復(fù)里又有很多不同。也許,我們活著就是為了這點(diǎn)兒不一樣吧?

達(dá)來,今天說了好多話,好多過去的事,只是想讓你知道,我和你媽媽是怎么活過來的,是怎么面對那些好的壞的、甜的苦的。你從小就不喜歡草原上的日子,長得也不像蒙古族漢子,咱倆剛好相反。一棵草,可能沒機(jī)會選擇從哪塊土地上生根發(fā)芽,可是它能決定自己長成什么樣。

你的這些莊稼,鏟了吧,趁現(xiàn)在還來得及。你的日子還長,你才從土里長出地面,還有許許多多的日子等你去過呢。

我沒回答他,我心里還存著奢望,我已經(jīng)走到最后一步了,只要一邁腿,我就能重新活過來。

夜色深了也涼了,我和拉西一起把母親攙進(jìn)屋子里。我燒了一大壺茶,又煮了一鍋面。我和拉西各吃了一碗,母親喝了一碗茶,面只吃了幾根。我讓她先躺下休息。她蜷縮在土炕的一角,像一個剛出生的羊羔。那時刻,我心里仍然充滿猶疑——就這么放棄翻身的機(jī)會?就這樣功虧一簣?

我想起艾麗,我這一生最對不起的人。她曾經(jīng)無比相信我,相信我永遠(yuǎn)愛她,相信我會在車禍之后救她。我辜負(fù)了她的愛和信任。

父親握著母親的手,伏在旁邊似乎也睡著了。我走出土屋,走進(jìn)莊稼地里。

它們長得比我還高,一棵一棵在夜風(fēng)里輕輕搖晃著,誘惑著我走進(jìn)深重的夢里,或者拉扯著我從夢里醒過來。摸著它們麻粒粒的莖稈,我心里竟然生出一種父親般的感覺,好像這些莊稼都是我的孩子。的確,它們是我親手種植、灌溉和養(yǎng)大的,就像母親養(yǎng)大我一樣。還有一樣就是,我們都是有毒的逆子。

剛才,拉西提起過大雪,那是他的大雪。

我也有一場我的大雪,每個人都有一場自己的大雪。

九歲還是十歲,我竟然記不清了。那場雪并不大,但是風(fēng)大,風(fēng)裹挾著雪,讓整個世界看起來像一個啟動的滾動洗衣機(jī),讓一切都旋轉(zhuǎn)、翻滾。

那年寒假,我從鎮(zhèn)子上的寄宿學(xué)校回到草原上。白毛風(fēng)刮了三天。第一天的時候,拉西趕著羊群回到家里,羊少了一半。第二天,我躲在蒙古包里,拉西和母親騎著馬出去找羊。傍晚,他們找回了走失的一多半,還有不到十幾只沒找到,估計(jì)已經(jīng)凍死在哪兒了。那些大尾羊,有著肥碩的尾巴,卻并不禁凍。

第三天風(fēng)停雪住,我命中注定的那只羊回來……

我還不知道,在我面對著這些莊稼猶豫的同時,那場同樣命中注定的大火,也在路上了。

它已在母親的心里燃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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