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我的家
達來,你這個傻孩子呀。錢是什么東西呀,最賤最賤的東西,你有過很多錢,又沒有了。沒有就沒有了,怎么能為了它種這個東西?這是啥?咱們草原上,從來不缺這個的,而且烏拉蓋的水啊土啊,最適合種它了,可是為啥牧民們從來不種?不光是政府禁止,根本上是牧民們知道這東西的好處,但更知道它的壞處。它能把人的魂勾走了,把人的血和骨髓吸光了。我寧可骨頭再疼一百倍,也不愿意沒了骨髓。
跟你說說我們的事兒吧,你聽聽,就知道一輩人有一輩人的苦,一輩人也有一輩人的甜。人啊,就像這草原上的草,年年長,年年死,年年死,年年長。看著好像都一樣,但今年的草,畢竟不是去年的草了。媽媽說點兒秘密吧,其實這么多年,有些事,你爸爸也是一知半解,應(yīng)該讓他知道?,F(xiàn)在我已經(jīng)是一個廢人,沒所謂啦,隨時隨地就走了,再不說,那些事就都埋到土里。事兒不像草,不會再長出來。我生病之后,這些事就老是在腦子里轉(zhuǎn)悠,有時候清清楚楚,有時候又模模糊糊。人活的是什么呢?其實不是活快活,人是活苦的,然后那苦里頭藏著一點兒蜜,這就夠了。所以,我也不怕你倆聽了不好受了,不好受才對,不好受你們才會嘗到那點兒蜜。
達來,媽媽都糊涂了,你今年四十了?四十一?哦,四十三了。那就是大概四十年前吧。那時候,烏拉蓋草原上的狼成了災(zāi),雖然我們蒙古族人把狼當圖騰崇拜,可是狼多得到處都是,幾乎每天都有羊被狼掏走,也就是禍害了。那年,公社成立了打狼隊,隊長是武裝部的一個人,叫布和。我爸爸,也就是你姥爺是副隊長。說是打狼隊,可是十幾個人的隊伍只有四五支土槍,剩下的就是蒙古刀甚至是棍子這些。那年,天旱了一整個夏天,草原上的草都被烤干了,還起了幾場不大不小的火。不過因為草太稀了,剛好沒起風,火勢連不成片,很快就撲滅了。木倫河的河水也干了,不要說牲口,連人吃飯的水都不夠,我們只能趕著馬車,到十幾里地外的烏蘭泡子去拉水。泡子里的水,渾得跟泥一樣,但這好歹是水啊。用鐵桶裝回來,扔兩塊白礬進去澄清一晚上,第二天燒開了,才算能喝。桶底的濕泥倒在羊圈里,那些羊瘋了似的啃。
草原上一旦不長草,那靠它活著的所有生靈都得遭殃。再加上快入秋時,蝗蟲又來了,把僅有的那點草葉也給啃個干凈。烏拉蓋前面的乃林壩上,本來有幾棵大楊樹,以前,夏天的時候滿樹葉子,密密匝匝,十幾里地外都能看見。那年,蝗蟲把樹葉啃光了,樹皮也啃光了,那些樹就這么露著過了冬,凍死了一多半。我骨頭疼的時候,腦袋里就會想起那些樹的樣子,它們的骨頭應(yīng)該也是一樣疼。
說遠啦。還是說打狼隊。草原上不是沒吃的嘛,羊沒吃的,兔子也沒吃的,很多小動物都餓死了。狼自然也沒吃的,它們就從林子里鉆出來。以前它們不太往烏拉蓋這邊來的,自從有了生產(chǎn)隊,牧民們的草場固定下來,狼只要有吃的,是不會下山的。但現(xiàn)在不行了,山里沒有任何獵物,它們餓得狠,集體鉆出林子,到草原上來了。其實這群狼早就聽到了圍欄里的羊叫聲,這些羊也餓,越餓就越叫喚,叫聲傳到狼群里,它們忽然想起了羊肉的香味。有的狼從出生起就沒吃過羊肉,有的狼還是多年前吃的呢,草原上成立生產(chǎn)隊之后,羊都集中到了一起,放羊人也多,狼很難掏到羊。
反正這一年,狼一群一群地往烏拉蓋跑,大的小的,一個個瘦得像柴棒,齜著牙,眼睛兇得不能再兇。它們餓得膽子大,不但闖進了以前不怎么來的草庫倫,甚至還借著一條水溝,從很遠處挖了一個洞,直接通到了羊圈。一開始,放羊人發(fā)現(xiàn)每天少一只羊,可是羊圈門、圍欄都好好的,也看不見狼爪印。那些羊仿佛被人家變戲法一樣變沒了。直到四天后,一個羊倌在羊圈的角落發(fā)現(xiàn)了幾撮羊毛。這些羊毛不是正常掉的毛,而是被撕扯下來的毛,毛根是白的。接著,他又看見那兒的土跟別處的顏色也不太一樣。因為干旱,因為羊每天都吃不飽,羊糞蛋很少,早都被蹄子踩碎了。羊糞末子是軟軟的,發(fā)黃,可是草原的泥土是黑褐色的。他扒拉了幾下,發(fā)現(xiàn)下面竟然有個一尺寬的洞,洞里不僅散落著羊毛,還能看見血跡。羊倌趕緊招呼人,他們沿著這個洞一直摸過去,竟然有五六十米長,洞口在水溝的斜坡下。
羊讓狼掏走了,牧民們說,沒想到這畜生這么精,竟然還學會了打洞。
生產(chǎn)隊開會討論這個事。有經(jīng)驗的牧民都清楚,這種年月里,狼直接到羊圈掏羊,就說明成災(zāi)了。而且很快,其他生產(chǎn)隊和整個烏拉蓋草原,都有了狼的蹤影。于是就成立了打狼隊。我爸爸也在打狼隊里,他是草原的老獵手了,能在亂七八糟的印記里分辨狼爪印,能在幾里地之外嗅到狼糞的味道。
那時候,我剛和拉西訂婚,他是另一個生產(chǎn)隊的,兩家的草場離得遠,我們也不常見面。那個夏天,他被他們生產(chǎn)隊派到錫林浩特去賣牲口,他回來后不久,我們就結(jié)婚了。我們的婚姻是另一個故事啦,等你爸爸和你說吧。
打狼隊的成果還挺顯著的,半個多月的時間,他們一共打死了七只狼,還活捉了兩只。打死的好辦,直接剝皮拔牙就行了,活捉的怎么辦呢?沒法養(yǎng)著,也養(yǎng)不起,可不養(yǎng)著也不能放了,除非再打死它們。唉,牧民們就是這樣啊,如果跟狼爭斗起來,手起刀落,眼睛都不眨一下,可是一旦活捉了狼,卻又不忍心殺。尤其是我爸爸,他是個有經(jīng)驗的草原獵人,槍法準得不得了,就是他不主張直接殺了活捉的兩只狼的。布和不在乎這個,按他的想法,這兩條狼直接打死,皮子還能賣不少錢呢。其中一只狼的牙長得漂亮,拔下來做掛墜,威風得很??墒歉赣H攔住他說:“獵手不殺俘虜?shù)睦??!辈己托睦镱^不服,但礙于父親的面子,也不好說什么,心里有著自己的盤算。
秋越來越深,本該是打秋草的時節(jié),可烏拉蓋草原的草稀稀拉拉,又黃又瘦,牧民們的割草的鐮刀都甩不開。整個烏拉蓋的人都愁容滿面,擔心牲口不等過冬就得餓死。老人們還說,夏天大旱,冬天肯定要有大風雪。生產(chǎn)隊的人開會合計了好幾次,都沒想出好辦法來,那時候的牛羊大都是集體財產(chǎn),也不能隨便賣掉,賣也賣不上價啊,一個個都瘦得皮包骨。
有一天傍晚,爸爸又去看那兩只狼。這段時間以來,他一直撿些死羊死牛的骨頭和爛肉來喂它們,有時候沒有肉,就只給它們點兒水。那兩只狼跟草原上的牛羊一樣瘦,但是它們的眼睛還是黑冷黑冷的,好像越是饑餓它們就越是兇狠。
這天,爸爸從生產(chǎn)隊的大師傅那里,用半包煙葉換了一副死牛下水。那頭牛因為沒草吃,在山上吃了荊棘,刺破了肚子,死在了外面。等人找到的時候,內(nèi)臟都快腐爛了,拖回來,把皮剝掉,好一點兒的肉大家分了,牛下水沒人要。父親拎著來給兩只狼吃。但是到了地方,卻發(fā)現(xiàn)拴它們的繩子斷了,狼沒了蹤影。爸爸大吃一驚,心里想,這倆家伙連這么粗的牛皮繩都能咬斷?這時候,他感覺有人拍他的肩膀,正要回頭,突然想起了什么,一動也不敢動。他猜得沒錯,拍他肩膀的不是人,是一只狼,它把兩只爪子從后背搭在爸爸的肩膀上,只要他一回頭,它就會直接咬住他的脖子。老獵人自然知道這一點,所以他假裝若無其事,沒有回頭,身體猛地向前一撲,兩肩一痛,知道是被狼爪抓傷了。
但是他忘了還有一只狼。那只狼從前面跳出來,他被兩只狼夾擊了。爸爸搖動著手里的牛下水,意思是自己是來喂它們的,但那兩只狼不為所動。這時,爸爸發(fā)現(xiàn)它們的身上都流著血,好像受了傷。他搞不清是怎么回事。
兩只狼越逼越近,爸爸覺得自己今天要死在這兩只狼嘴下了。他沒有特別害怕,作為一個草原獵手,這也算是死得其所。這兩只狼被養(yǎng)這么多天,似乎失去了以往的耐心,前面的狼撲上來,父親伸手撐住它的爪子,這時聽到后面的狼低吼一聲,準備發(fā)動進攻。突然,一把砍刀斜刺里飛過來,砍在前狼的腿桿上。揮刀的是布和。兩只狼放棄父親,開始圍攻布和,后狼跳起來,咬住了布和拿刀的胳膊。爸爸想過去幫忙,但他的肩膀疼痛難忍,手臂幾乎舉不起來。他開始大聲呼喊。
兩只狼撕咬布和,他的臉被咬了一大道口子,肋部也給抓傷了。很快打狼隊的其他人趕了過來,幾聲槍響,兩只狼倒在了地上。眾人再去看布和,發(fā)現(xiàn)他渾身都是傷口,尤其是腰肋那兒,血肉模糊,骨頭都能看見爪子印,好在沒傷到內(nèi)臟。有人跑回去,找了一張牛皮,把布和抬到牛皮上,四個人拽著牛皮的四個角,把他抬回了最近的蒙古包。爸爸看著那兩只死狼,心里充滿悔恨,如果不是他非要養(yǎng)著,就沒有今天的事兒了。這時,他又看到了拴狼的繩子。他撿起來,感覺到不太對,繩子斷掉的地方太整齊了,不像是咬斷的,倒像是被刀割斷的。他心里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無論如何,布和也是因為救父親被咬傷的,我們不能不管他。
爸爸找了四輪車,把他送到蘇木的衛(wèi)生院去治療。衛(wèi)生院的條件有限,只能把傷口清理,打點兒消炎藥,創(chuàng)口面積太大,他們縫合不了。父親要送布和去市里的醫(yī)院,但布和堅持不去,或許是他因為把繩子切斷而慚愧。確實,那天是他用砍刀把繩子給砍斷了,他想著,那兩只狼會去羊圈里吃羊,到時候,他就名正言順殺了它們。哪承想父親剛好過去,兩只狼不但沒有去羊圈,還開始攻擊人。
衛(wèi)生院的醫(yī)生只好勉強給他縫了傷口。他們從衛(wèi)生院回到生產(chǎn)隊,布和疼痛難忍,脾氣暴躁。他躺在床上,大聲咒罵,要么就聲嘶力竭地喊疼。雖然打了消炎藥,但是因為傷口縫合不整齊,還是有的地方發(fā)炎。老人們從草原上采了些草藥,搗碎了糊在上面,炎癥算是止住了,可是疼痛沒法減輕。老人說,除了神仙草,沒有什么能幫他止疼了。啥是神仙草?就是你種的這些莊稼呀。
那時候,這種東西早就被清理了,沒人敢種,就算看見野生的,也是立刻把根刨出來,把籽實燒掉,防止它再長。烏拉蓋人已經(jīng)很久沒見過這種東西了。爸爸從隊里借了一匹最健壯的馬,就往草原深處去了。夏天的時候,來往的人說過,在木倫河的源頭木倫草原上,今年雨水多,草長得好。人們知道那里管得松,野生的神仙草也多,說不定能找到,爸爸想去試試。
四天之后,爸爸空手而歸,整個草原都找不到一株神仙草。
布和疼得精神都不太正常了,一會兒哭一會兒笑,也有人說他不是疼,是中了狼牙里的毒。無論如何,得想辦法給他弄點止痛藥。隊里打聽,附近的蘇木都沒有止痛針,只能到東烏旗的烏里雅斯太鎮(zhèn),那里有一個更大的衛(wèi)生院。狼還是時不時地下山,父親不能再出門,我便說我去。我走了三天路,才到了那里,可那時候,止痛針哪那么容易弄到啊。我在東烏旗待了半個多月,自己還染上了風寒,差點死在那里,最后也沒能拿到藥。
但是這次去東烏旗,我在烏里雅斯太碰到了一個人。遇見他的時候,我甚至連他叫什么都不知道。我只知道,他也是去那里找東西的,我找的是藥,而他找的是羊,烏珠穆沁大尾羊。奇怪吧,他一個漢人,竟然找的是羊,他說他要改良羊種。幾年之后,烏拉蓋草原和附近的蘇木嘎查的所有羊變成大尾羊。他是第一個引進這種羊的。真想不到,他一個種地的漢人,竟然要給草原上的羊改良換種。
我病了,他照顧了我?guī)滋臁D菚r候,我漢話說得還不好,但是不知為什么,特別相信他。我把家里的事情都說給他了,他也把他家里的事都說給我了。臨走的時候,我才知道他懂蒙古族話。唉,我從沒遇見過這樣的人,我被他給吸引住了??墒俏业没厝?。
等病好一點兒,我沒打招呼就離開了。因為沒有住店的錢,我把一個銀鐲子押給旅店。幾個月后,他趕著買來的大尾羊回村,路過烏拉蓋,我們又碰到了。他跟你爸爸竟然是朋友,很小就認識的。這時我才知道,他漢族名叫北斗,就是那個星星的名字。他把鐲子還給了我。他的兒子叫小滿,這個你熟悉的。
布和還在受疼痛的折磨,這時候,拉西回來了,聽說了這事,幫忙解決了這個問題。他帶來了另一種止痛藥,是大煙膏子,對,草原上不只是長神仙草,還長大煙,但是極少極少。而且國家也不讓種植這種東西,誰家有大煙膏子,被告發(fā)了,那可是要坐牢的。拉西的大煙膏子是薩仁媽媽給的,這塊黑到發(fā)亮的大煙膏子,已經(jīng)傳了二三十年了,薩仁媽媽的爸爸,是一個行腳的蒙古大夫,這是他自己熬了當藥用的。老人家一直貼身帶著。她帶著也不是想自己用,而是為了關(guān)鍵時刻吞下它自殺的。那些年月里,草原上跟其他地方一樣不太平,有人造反,有人搞運動,有人受迫害。薩仁媽媽的娘去世時,把這塊大煙膏子給了她,老人咽氣前塞到她手里說:哪天,這世界上的苦你真受不住了,就一口吃了它吧,它會把你帶到好地方的。有許多次,薩仁媽媽都把它掏出來,放到了嘴邊,但是轉(zhuǎn)念一想,再挺挺吧,說不定就過去了。就像草原上不會年年大旱,也不會年年大風雪一樣,總有雨過天晴的一天。她就這樣挺過了一關(guān)又一關(guān),后來兩只眼睛都看不見了,她也沒吃掉它。
拉西回去找薩仁媽媽,問她要那塊大煙膏子。這事只有他們兩個人知道。薩仁媽媽一開始不給他,他便說為了幫我,薩仁媽媽才點了頭,把這塊大煙膏子給了他。
我爸爸拿著這塊大煙膏子,不敢告訴布和,每天用刀切下小小的一塊,給他放在茶里喝下去。他開始不那么疼了,甚至跟我開起了玩笑:嗨,薩日朗,我救了你爸爸,你是不是應(yīng)該以身相許嫁給我?我不說話,抄起一截羊棒骨敲他的頭。
他也不惱,只是央求我:再給我燒壺茶吧,快點兒啊,我渾身又開始疼了,只有喝了你熬的奶茶,我才不疼。我告訴了爸爸,爸爸說,壞了,這小子可能有點上癮了。我們燒茶,但是不再放大煙膏子,他喝了之后身上還是疼,又開始鬼哭狼嚎。他的傷其實好差不多了,他也明白自己喝的茶里肯定放了東西,便開始四處翻,想找到那塊大煙膏子。他找不到,那個東西爸爸一直都揣在懷里。
有天夜里,我正睡著,突然感覺有什么東西在解我的袍子。我睜開眼,看見了布和。他兩眼紅紅的,又霧蒙蒙的,像是中了魔。我大聲叫喊,但是父親沒有任何動靜。我心里想,他不會是把父親打死了吧?原來這家伙在半夜鉆進我們的蒙古包,把父親捆在床上,用羊毛襪子塞了他的嘴,從他懷里找到了大煙膏子,掰了一大塊,用蠟燭火烤著全吸了進去。他吸多了,已經(jīng)瘋癲了。
說到這里,母親停下了,她深喘了幾口氣。母親沉默了好一會兒,我明白了她的意思,心里想,媽媽,不要說出來,不要說出來。我不知道自己為何如此害怕知道母親被布和侮辱的事,在這些年里,我隱隱約約地感覺到過什么,卻從來沒有問出口。比如,我到底是不是拉西的親生兒子?除了那只從風雪中走來的羊,這也是我和他隔閡的最大原因吧。
他把我禍害了。
母親還是說出了那句話,口氣里沒有怨恨,甚至沒有遺憾,話語比一陣微風還輕。說完,她還笑了笑,仿佛那不是她的傷疤,只是無關(guān)痛癢的回憶。夕陽落下去一半,留下的那一半像一顆牙,咬住遠處越來越黑的山影。
等他從迷亂中清醒過來,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事。他撲通一聲跪下,給我磕了兩個頭,說:薩日朗,我對不起你,我沒想這樣。他就這樣走出了蒙古包,從此以后再也沒見過他,也沒有任何消息。后來有人跟我說,他可能死在了山林的狼窩里了。
我跟拉西坦白了這兩件事。我說,拉西,咱們的婚約得解除了,我啊,從心到身子都不純了,像是牛奶里落進了羊糞球,怎么撿也撿不干凈。我沒法再遵守薩仁媽媽的約定嫁給你了??墒抢鞑煌?,他說,薩日朗,除非你現(xiàn)在要嫁給別人,那樣我不攔著,如果不是,我就要娶你。在咱們草原上,還有比牛羊糞更干凈的東西嗎?它們可全都是青草變的啊。
我說,我明白你的心思,你不在乎布和侮辱了我,我也可以不在乎,畢竟那不是我本意??墒潜倍返氖拢乙膊荒懿m著你,我的心很大一部分已經(jīng)給了他了,被他帶到乃林壩前面那個長著麥子和谷子的地方了,這輩子都沒法回來了。我現(xiàn)在只有半顆心了。
你爸爸聽完,半天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他走出蒙古包,撿了一些干牛糞回來,開始鼓搗那只用泥巴搭起來的爐子。那會兒刮西南風,爐子不好燒,每次生爐子都要點半天,滿蒙古包的濃煙。我倆就這樣在這濃煙里,流著淚咳嗽著。后來,爐子終于著了。他又開始找磚茶、鹽巴和炒米,燒了一大壺奶茶。
蒙古包里暖和起來,他倒了一碗茶遞給我說:薩日朗,我要娶你。你的身子臟了,我?guī)湍阆锤蓛?;你的心不全了,我給你補上。你有半顆心,而我的心……我的心……也許連半顆都不到。
我知道,他想起了自己的出身,自己的往事。
我點點頭說,拉西,我和烏拉蓋謝謝你。真的,也不知道為什么,就那一瞬間,我就把對北斗的那一點幻想忘掉了,我就覺得我的身體也干凈了,心也完整了。后來我明白了,就是因為拉西的心也是殘缺的,我們兩顆殘缺的心拼到了一塊兒,就是一顆完整的心,就是一顆比所有人都大的心。我覺得,不管怎么樣,這個人是個好伴兒。我們在冬天來臨前,結(jié)了婚,開始在一起生活。
拉西伸手握了握母親的手,說:歇會兒吧,我來說。
母親又長長地喘口氣,仿佛那是她最后一口氣,點點頭。她看他的眼神里,充滿信任,我覺得母親并非不愛拉西,只不過可能從一開始,這愛就摻雜了太多其他的情感,共同成長的友誼,對一個男孩的同情,天生的母性,蒙古族女人特有的溫柔,有限選擇里的最優(yōu)選項,這一切都把他們推到了一起,可這一切也許都是情,不一定是愛。愛和情,有時候是兩回事。這時,我突然想起艾麗看我的眼神,也是充滿信任的,而且更歡快。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刻,脖子上流著血,她就這么看著我。我跟她說:艾麗,親愛的。別害怕,一定要挺住。我會救你的,我一定會救你的??墒俏覜]有救活她,不但沒有救活她,我還利用了她。艾麗,對不起,讓你帶著破碎的身體和心離開人世。也許就是從那一刻開始,我慢慢成了現(xiàn)在的我,后來的一切瘋狂和悲劇,都在那一瞬間生根發(fā)芽。
太陽只剩下橘子皮般的一層,橘子汁四溢,草原正在被夜晚拉進被窩。風像是因為太陽要落山而放心地吹起來,很小,但你能明確感覺到它環(huán)繞著周身。我聞到了莊稼的味道,我想母親和父親肯定也聞到了。那是一股生麻籽味兒,有點兒沖。母親的骨頭可能又開始疼,她的身體在微風里輕輕顫抖著。拉西把她拉到懷里,讓她靠著。
我想喊他們回去,但又張不開口。
這時,拉西開始說話,他要說他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