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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譯 一位陌生女人的來信(上)

2020-07-26 16:55 作者:基頓的帽子  | 我要投稿

我們的那位大小說家,名喚作R先生的,剛剛在山里度了個短假,如今打道回府,一早便抵達了維也納。他下了車,在站里買了份報紙,瞅了眼上面的日期,忽然發(fā)現今天是自己的生日?!八氖粴q了!”這個念頭一閃而過,沒激起他半點波瀾。他打車回家,一路上翻了翻報。到家后,仆人告訴他這幾天訪客寥寥,來電也不過一兩遭。家里有一大捆信正等著他,他冷冷地看著它們,只在對寄信人好奇時才打開一兩封看看,好騰出時間對付一封相當厚實的信,那里面的筆跡挺陌生。他舒舒服服地坐進扶手椅,用過了晨茶,看完了報紙,又讀了幾張小傳單。接著,他點上一支雪茄,處理起剩下的那封信來。

那與其說是一封普通的信,倒不如說是一份匆匆寫就的手稿,上面綴滿了密密麻麻的女人字跡。他不自覺地又檢查了一下信封,以免漏掉了附信一類的東西。但信封內空空如也,沒有附信,沒有簽名,沒有寄信人的地址,信里對這些也一字未提。“奇了怪了?!彼胫?,一邊讀起了手稿。首先是一行標題:“給你,從不知道我是誰的你?!彼悬c摸不著頭腦了。這究竟是寫給他的呢,還是寫給什么想象中的人物的呢?他突然好奇心發(fā)作,讀了下去:


我的兒子昨天死了。三天三夜來,我守在他的床邊,為了他那幼小脆弱的生命同死神角力。在連續(xù)不斷的四十個小時里,在流感的高燒一陣陣掃蕩過他滾燙的軀體時,我始終陪在他的身旁。我用涼布敷在他的額上;我攥著他那雙抖個不停的小手,日以繼夜,夜以繼日。熬到第三個晚上,我撐不住了。我坐在硬板凳上,迷迷糊糊地閉上了眼,一睡就是三四個鐘頭。就在這時,死神帶走了他?,F在,我親愛的孩子正躺在那里,躺在那張窄小的床上,和他死去時一樣。只是他那雙聰慧的黑眼睛合上了,只是他的雙手在胸前疊成十字。床的四角各點著一根蠟燭,每當燭光搖曳時,我總會忍不住去看他,只見一片片陰影依次劃過他的臉龐和緊閉的嘴唇,使他的面容好似動了起來,令我?guī)缀趸孟胨€活著,還會醒來,用他那清亮的嗓音跟我說些孩子氣的親熱話。但我清楚,他死了,再怎么希望也沒用了,我不會再去看他。如今我在這世上只剩下了你,只剩你,連我是誰都一無所知的你;只剩你,游戲人生、玩世不恭的你。只剩你,從不知道我是誰的你,我始終愛著的你。

我又點了一根蠟燭,坐在桌前給你寫這封信。我待在我死去的孩子身旁,難以抑制地想把心里的一番苦水統(tǒng)統(tǒng)倒出來。倒給誰呢?在這個可怕的時刻,我只能對一個人傾訴——你。也許我講不清。也許你聽不懂。我的頭沉沉的,太陽穴痛得厲害,胳膊腿的更是疼個不停。我八成是發(fā)燒了。流感在這里肆虐,我也被傳染了。如果就此和孩子一道西去,我也不會有多大遺憾。我的眼前時不時地黑成一片,也許,我寫不完這封信了,但拼上我所有的氣力,我一定要寫下去,僅此一次,和你,心愛的你,從不知道我是誰的你,談這一次。

我想和你單獨談談,第一次把一切都告訴你。我將向你講述我的一生,這一直屬于你,而你卻從不知曉的一生。但這一樁樁秘密只有在我死后才會向你揭曉,等那時你也不必給誰寫回信了。我身上一陣冷一陣熱,如果這病痛致我于死地,那你便可以讀到一切;如果我僥幸活了下去,那這封信將被我撕成碎片,我也會一如既往地保持緘默。當你把這封信拿在手里時,那個寫信的女人已經死了,她在信中對你講述了她的一生,從誕生的覺醒到臨死的返照,她這一生整整個個只屬于你一人。你別怕,一個死人是不需要什么的,不需要什么愛情、憐憫和同情。我只求你一件事,那就是相信我在痛苦中對你吐露的每一個字。相信我吧,我別無所求了,一位母親是不會在孩子的靈床前說假話的。

我要和你談談我的一生,這一生,從見到你的那天起才正式開始。在此之前,我過著的無非是陰沉沉的渾噩日子,那些記憶宛如積滿灰塵、落滿蛛網的地下室,里面的一件件人物故事我毫不動心。十三歲那年,你闖進了我的生活中,那時的我就住在你現在安家落腳的地方,就住在你此刻閱讀這封信的房子里。我和你住在同一層,正對門。你肯定早就把我們忘了。你肯定老早就忘記了隔壁那位服喪的窮寡婦,和她那瘦瘦小小、青青澀澀的女兒。我們總是非常安靜,凡窮苦人家大抵如此。你也不太可能聽說過我們的名字,畢竟我們家門外沒掛名牌,也從來沒有人來我們家串門。更何況那都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十五六年都有了,你肯定記不住的。但我卻滿懷著柔情,銘記著過去的一切。

我回想起第一次聽說你、第一次見到你的那一天、那一刻,它們就好像剛剛發(fā)生過一樣。那可是我的生命正式開始的時刻,我怎么可能忘記呢?耐心點,讓我把一切從頭到尾講給你聽吧。別因為我說了這么一會兒就不耐煩了,要知道,我愛了你一輩子,也從來沒有厭煩的時候啊。

在你搬來之前,住在你那間屋里的一家人相當討厭,成天吵架。他們自己就窮得要命,還老是拿我們家的貧苦來酸我們,只因為我們對他們很冷淡。那家的男主人生來就是個酒鬼,還總是打他媳婦。我們在半夜經常被砸盤子摔椅子的撞擊聲吵醒。有一次,他把她打出血了,她披頭散發(fā)地逃到樓道里,她醉醺醺的丈夫跟在后面破口大罵,直到全樓的人都來到樓道里威脅說要叫警察來才讓他閉了嘴。我母親不想跟他們有半點瓜葛。她不讓我跟那家的小孩們一起玩,那家的孩子見我不搭理他們,就一個勁兒地把氣全往我身上撒。只要在街上看到我,他們就取些難聽的外號喊我;有一次他們朝我扔雪球,那個雪球硬得很,把我的前額割破了。整棟樓的人都討厭他們,等到他們家出了點事——估計是當爹的偷東西被抓了,終于搬出去的時候,大伙都舒了一口氣。幾天后,大門口就掛出了“出租”的告示。后來告示被取下了,看門的跟我們說有個作家,還是個單身漢,租下了那間屋子,而且肯定不會成天吵吵。那是我第一次聽到你的名字。

幾天之后,那間屋子被打掃得干干凈凈,油漆工和裝修工們也開始工作了。雖然他們弄出了不少動靜,但我母親還是挺高興的,她說等裝修結束,隔壁就再也不會給我們添麻煩了。我在你搬家的過程中一直沒見到你。你那位矮小的灰發(fā)仆人在這兒監(jiān)工,他舉手投足間流露著一股嚴謹的風度,一看就是在大戶人家工作過。他把每一件事都安排得極有條理,讓我們所有人佩服不已。像這樣的一位上等傭人在我們這個市郊的小公寓里可是新鮮東西。他對我母親一直彬彬有禮,就像對待一位貴婦人那樣,對我也一直很有禮貌。每當他提及你名字的時候,他的話語中顯示著他身為家仆對主人的深厚感情。為這點,我一直喜歡老約翰,雖然我也嫉妒他,誰讓他能天天見到你、伺候你呢。

知道我為什么告訴你這一件件小事嗎?因為我想讓你知道,你從一開始就深深地迷住了我,盡管那時的我只是個怕羞的孩子。在我親眼見到你之前,你的頭頂始終環(huán)繞著一圈光環(huán)。你包裹在富有、神奇、神秘的氣氛里,令這棟小公寓內生活清貧、熱衷新奇的大家伙兒翹首以待。至于我,當我一天下午放學回家,發(fā)現公寓前停著輛家具貨車時,我的好奇心達到了極點。大件的東西都搬上去了,搬家工們正忙著處理小一點的物件。我站在門邊看著,驚嘆不已,你的每一件東西和我熟知的一切是那么不同。有印第安神像,有意大利雕塑,還有色彩鮮亮的畫作。留在最后的就是書了,那么多迷人的書啊,比我能夠想到的還要多。你的書在門邊堆起,你的仆人站在那兒仔仔細細地給它們一本本撣灰去塵。我眼饞地望著那堆書越摞越高。你的仆人沒趕我走,也沒讓我靠近,所以我不敢去碰它們,盡管我很想摸摸那些光滑的皮革封皮。我害羞地瞥了瞥幾本書的書名,有好些是法文或英文寫的,還有些外文書名我一個字都不認識。我挺想就這么站在那兒看他幾個鐘頭,可母親喊我回家,我只好從命。

那天我整個晚上都在想你,盡管還沒有見過你一面。我差不多只有一打廉價書,每本用破紙板包著。我愛這些書勝過愛世上的一切,總是把它們讀了又讀,看了又看。我思索著能擁有這么多善本,能讀過這么多書,能懂得這么多語言,能既這么富有又這么博學的男人究竟會是個什么樣子。關于“這么多書”的念頭激起了我一股神秘的崇拜之情。我試著在腦海描繪你的樣子。我把你想象成一位戴眼鏡的老者,留著長長的白胡子,就像我們的地理老師,不過更和藹,更英俊,更溫柔。我不知為何覺得你一定很英俊,雖然我把你想象成一位老人。那天夜里,我第一次夢見了你。

第二天你搬進來了;我雖然拼命偵查,可還是沒瞅見你長什么樣子,而這番失敗更刺激了我的好奇心。第三天,我遠遠地見到了你。發(fā)現你同我那孩子氣的想象中的老者形象大相徑庭真令我吃驚不小。我原本以為會見到一位戴眼鏡的和善老人,然后你出現了,和今天的你一模一樣,歲月在你的身上沒留下太多痕跡。你穿著一身漂亮的淺棕色粗花呢西裝,上樓梯時一次邁兩階,帶著股男孩氣的靈巧勁兒,一舉一動朝氣蓬勃。你把帽子拿在手里,于是乎,我得以看見你那燦爛活潑的臉和你那生氣勃勃的頭發(fā),心中的驚奇難以言說。你英俊,苗條,整潔的形象震撼了我。奇怪的是,從看到你的第一眼起,我就和其他人一樣意識到你身上的獨特之處。我意識到兩個截然不同的人在你身上共存著:對生活,你激情似火、樂天快活,醉心于冒險和玩樂;對工作,你學識淵博,嚴肅認真,有著強烈的責任感。不知不覺中,我和所有熟識你的人一樣,察覺到你過著兩種生活。其中一種你向全世界展示,為所有人熟知;另一種則對世界隱匿,只有你一人了解。而我,一個傾心于你的十三歲小姑娘,從第一眼就感覺到你身上的雙重性。

你現在明白了嗎?在我的眼里,在一個孩子的心目中,你該是一個怎樣的奇跡,是一個怎樣誘人的謎啊!這樣一位著述頗豐,名揚四海,讓所有人都敬佩不已的大作家,竟然只是一個年僅二十五歲、還帶點孩子氣的年輕男子!從那時起,在我小小的天地中,我只在乎你。我用上一個十三歲小姑娘的全部傻勁兒,深深眷戀著你。我觀察著你,觀察著你的出入起居,你生來的那種雙重性從那些形形色色的訪客身上展現出來,令我對你的興趣只增不減。他們中有些是年輕小伙,打扮得不修邊幅,這些人是你的伙伴,同你嬉笑打鬧、尋歡作樂。還有些是坐汽車來的女士。有一次連歌劇院的指揮都來拜訪你——在此之前我只遠遠地見過這位大人物,那時候他手里是拿著指揮棒的。還有些是年輕女孩,都是還在讀商科的女學生,她們總是偷偷地溜進門。你的好些訪客都是女人。我那會兒對這點倒沒怎么多想,即便是有天早晨上學時親眼看見有位蒙著面紗的女士從你屋子里出來,也依然如此。十三歲的我還太小,還不知道自己觀察你一舉一動的那股熱心勁兒已經是愛了。

但我清楚地記得把整顆心交給你的那一天、那一刻。那天我跟一個同學散步回來,站在大門邊聊天。這時候一輛汽車開了過來,你急不可耐地下了車,動作矯捷輕快,那股瀟灑的風度至今仍令我著迷,你走了過來,準備上樓。我不由自主地走過去給你開門,一下子把你的路擋住了,我們倆差點撞到一起。你看了我一眼,這一眼熱情似火、和藹親切,將我整個人摟抱起來,好似在撫摸我一樣。你對我溫柔地笑了笑,又帶著私密的口吻輕輕地對我說:“多謝。”你只說了這一句。但從這一刻起,從你用那樣含情脈脈的目光看過我之后,我就是你的人了。后來,直到很久以后,我才發(fā)現你對遇見的所有女人都以這樣的目光看待。你生就這道充滿憐愛的誘人目光,一瞬間將人擁緊又松開,誰人不愛。你自然而然地用這種目光看供你消遣的舞女,看幫你開門的女傭。你并非有意想要吸引這些女人,但對女性的渴求無意間使你的雙眼在注視她們時變得格外溫暖動人。十三歲的我對這點一無所知,只覺得像被火燙過一樣。我堅信這份溫柔是給我的,是只屬于我一人的,剎那間那個青澀的小女孩蛻變成了一個女人,一個從此永遠屬于你的女人。

“那是誰啊?”我朋友問。我一時語塞,發(fā)覺自己難以吐露你的名諱。它突然間變得神圣了,成了我的一個秘密?!芭?,沒誰,就是個鄰居唄?!蔽液π叩卣f?!澳撬茨愕臅r候你怎么臉紅得那么厲害啊?”我同學不懷好意地問道。我覺得她在笑話我,而且就快看出我心底的秘密了,這讓我的臉羞得更紅了。我氣得要命,惡狠狠地頂了她一句:“你這個大傻帽兒?!彼粋€勁兒地嘲笑我,直到我氣得哭出來了才善罷甘休。我撂下她,飛奔上樓。

從那時起我一直愛你。我知道,女人家的這類表白你聽得太多了。但我敢說,絕沒有一個人像我一樣死心塌地、一心一意、不顧一切地愛著你,這份愛從那時延續(xù)至今。這世上,沒有任何感情能與一個孩子的暗戀匹敵,它自知無望卻徑自生長,對遭逢的無數痛苦逆來順受,它等了又等、盼了又盼,守候之耐心可穿金石,情感之濃烈堪比烈火;一個成年女人的那種過度渴求、求全責備的愛是無法與它相比的。只有孤獨的孩子才會抱有那般火熱的激情。其他人只會把自己的一腔真情浪擲在云游交誼中,揮霍在喁喁私語里。他們聽說過許多愛,眼見過無數情,自以為已經熟稔愛情的一切玄密。他們玩弄愛情如同擺弄玩具,他們顯擺自己戀愛的經歷,就像男孩抽了第一支香煙而洋洋得意。但我身邊沒有知心朋友,也沒有人教會我如何去愛,抑或去躲,我年幼無知,毫無戒備,一下子掉進了命定的劫數中,沉浸在愛情的漩渦里。我心中激蕩的一切,我身上發(fā)生的所有,似乎都圍繞你旋轉著,浮動于我對你的種種幻想之上。我的父親早已去世。我的母親收入微薄,成天為養(yǎng)家糊口犯難,和日益成長的我少有話說。我跟那些良莠不齊的同學們也合不來,因為在他們眼中,愛情無非一件無聊的玩意兒,而對我來說它卻是無上的激情。于是乎,和其他同齡的女孩子相反,我心中洶涌的情感沒有分散開來,而是集中在你一人身上。任何比喻都嫌不足,你是我的一切,是我整個的生命。世間萬物只因與你有關才得以存在,我的生活只因與你相連才有意義。你使我的生活翻天覆地。我原來在學校一直默默無聞、不好不壞,現在突然間一躍成為全校第一。我讀了好些書,常常讀到深夜,因為我知道你喜歡閱讀。我?guī)е删髲妱啪毱痄撉賮?,令我母親不勝驚異,因為我覺得你是喜歡音樂的。我把自己的衣服縫縫補補,好讓它們使你看得順眼。舊校裙上的一塊方補丁曾把我害得好苦,我擔心你會因為看見它而瞧不起我,所以我每次上樓梯的時候都拿書包擋著,唯恐你注意到它。我多傻啊!你再也沒看過我一眼。

然而我卻把整天的時間花在等你和見你上。我們家的前門上有個貓眼,從那里可以瞧見你的房門。我親愛的,你可別笑話我。即便是現在,我想起這些時也沒有半分害臊。門口冷得發(fā)冰,我總是生怕母親起疑。那些年月里,我在貓眼旁度過了一個又一個下午,眼睛往外瞧,手里捧著書,緊張得像一根提琴弦,因你的鄰近而顫個不停。我緊鄰著你,緊張難抑,你對此卻毫無察覺、一無所知,正如你從來不會在意口袋里手表發(fā)條的松緊,看不見它忠心耿耿地為你記錄著時間,聽不見它默默的滴答聲陪伴著你的腳步,百萬個秒鐘里,你只肯停留一刻,向它投去匆匆的一瞥。我了解你的一切,知道你的每一個習慣,認識你的每一根領帶,熟悉你的每一套衣服。很快,我記熟了你的每一位常客,并在他們中間分出了喜惡好厭。從十三歲到十六歲,我的每分每秒都與你相關。什么傻事我沒干過?我吻過你觸碰的門把手,我撿起過你抽完扔掉的一枚煙蒂,并把它奉作珍寶,因為那上面有你嘴唇的壓痕。我成百次地在晚上編出一個又一個借口,只為了跑到樓下,看一看你屋里的燈光,好讓自己更清楚地感覺到你無形的陪伴。在你出門遠行的那幾周里,我的生活全無意義。只剩下沒精打采、垂頭喪氣、病病殃殃,毫無目的地走來走去,還得小心提防,以免我朦朧的淚眼向母親出賣了我傷心的心緒。

我知道自己寫下的凈是些荒唐可笑的奇談怪論,凈是些小女孩才做的異想天開的白日美夢。我理應為它們害臊,但我不會臉紅、更不會羞愧,因為我那時懷有的,是一生中最純潔、最熱烈的情感。我可以沒完沒了地講上一個又一個小時,滔滔不絕地說上一個又一個日子,把我與你同住的酸甜苦辣統(tǒng)統(tǒng)告訴你,盡管你很少知道有我這么個伴侶。你當然不會記得我,畢竟當你我在樓梯上碰見,沒法避開時,我總會把頭低下,害怕再次遇上你那燙人的目光,拔腿飛奔,倉皇而逃。我可以把你已然忘記的那些歲月成天成天地講給你聽,我可以展開你人生的日歷,但是我不想用那些細節(jié)使你厭煩。我只想再多說一件事,那是我童年里最美妙的經歷。不要笑話它,也許在你的眼里它渺小到微不足道,在我的心中它卻重要到無法衡量。

那是一個周日,你出門了,你的仆人正把一些沉重的地毯從門外往屋里拖。那些地毯太沉了,他一個人的力氣遠遠不夠,于是我鼓起勇氣問他能不能讓我來幫幫忙。他挺驚訝,但沒有拒絕。你能想象出當我踏入你的寓所,見到你的那個世界時——有你平時伏案的書桌,擺在書桌上的插滿鮮花的藍水晶花瓶,你收藏的一幅幅畫作,你擁有的一本本書籍——心中充滿的敬畏,乃至虔誠的崇拜之情嗎?我只偷偷地窺了一眼,雖說如果我主動要求的話,你那位好約翰肯定會允許我多看幾眼的。但對我而言,這一眼已足夠使我吸納你住處的氣息,為我無論醒著睡著都在做著的無盡美夢提供全新的滋養(yǎng)。

那飛逝的一分鐘是我童年里最幸福的時光。我把它講給你聽,這樣一來,盡管你對我一無所知,你也一定能明白我與你的人生是怎樣緊密相連的了??鞓返臅r刻剛剛飛走,可怕的時辰緊隨其后。我已經說過,我的心思全在你一人身上,對周圍發(fā)生的其他則毫不知情。我沒有注意到母親平時的所作所為,也沒有察覺到我們家平日訪客的一舉一動。我沒有發(fā)現有位在因斯布魯克經商的老先生——他是我母親的一個遠房親戚——三天兩頭地往我們家跑,而且每次拜訪都會久待。我很樂意讓他時不時地帶我母親去趟劇院,這樣一來我就能一個人呆著,不受打擾地沉浸在想你的思緒中,做我最在乎和最喜歡的事情——安安靜靜地從貓眼往外瞧。突然有一天,母親有點拘謹地喊我過去,說是要跟我好好談一談。我嚇得臉色蒼白,心跳加速。她是不是猜到了什么?我是不是無意間泄露了什么?我的第一個念頭就是你,我生命的意義,我心中的秘密。但反倒是我母親有點害羞。她從來沒有親我的習慣,這會兒卻親親熱熱地把我吻了一次又一次,她把我領到沙發(fā)上,猶猶豫豫羞羞答答地告訴我說,她的親戚,一位鰥夫,剛向她求過婚,而她呢,出于為我的考慮,決定答應。我焦慮不安,悸動不寧,心里面只有一個念頭:你?!澳俏覀冞€會住在這兒,對吧?”我結結巴巴地問道?!安?,我親愛的,我們就要搬去因斯布魯克了,費德南在那兒有棟漂亮的別墅。”我聽到這兒,眼前一片漆黑。我后來才知道當時我暈過去了。我緊扣的雙手抖個不停,人像塊鉛似地摔倒在地。我沒法告訴你接下來的幾天里都發(fā)生了什么,沒法告訴你我一個弱小的孩子是如何徒勞枉然地與長輩們作對?,F在回想起來,我的手仍會抖個不停,弄得我簡直沒法書寫。我不能道出我真正的秘密,于是乎我那些作對反抗統(tǒng)統(tǒng)被看作小孩子的使性子,鬧脾氣。搬家的各種安排背著我暗地進行著。我在學校的那些時間被他們利用起來。每一次我回到家,都會發(fā)現又有一件東西被搬走或是被賣掉了。我的生活也逐漸散成碎片,七零八落。待到臨行前的最后一天,我回家吃晚飯時,搬家工們已經把公寓清空了??帐幨幍姆块g里堆積著許多裝滿的行李箱,還擺著兩張折疊床,一張歸母親,一張歸我。這是我們在這里的最后一個晚上,待明日,我們就搬到因斯布魯克了。

在這最后的一天我下定了決心,決不能在遠離你的地方生活下去。你是我的整個世界。我說不出當時滿腦子都在想些什么,在那個絕望的時辰里我能否思考都成問題。我母親出門了。我站起來,穿著我的那件校裙,朝你的門前走去?!白摺边@個字也許不太恰當,我四肢麻木、關節(jié)顫抖,像是被一塊磁鐵吸到了你的門前。我只想撲到你的腳前,乞求你收我為仆,為奴。我害怕,我擔心,我怕你會笑話我這個十五歲小姑娘的一片癡情。但如果你意識到我站在冰冷的地面上,雖然因恐懼而一動不動,卻被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推動著繼續(xù)向前,連自己舉起胳膊都渾然不覺時,你大概是笑不出來的。這番可怕的掙扎一分一秒地延續(xù)著,看上去似乎永無止盡,這時,我按響了門鈴。那刺耳的鈴聲至今仍在我耳邊回響。鈴聲過后,是心跳停止的沉默,血液凝固的寂靜,我聆聽著,聆聽著你的駕臨。

但你并沒有出現。沒有人出現,沒有人。你那天下午肯定出門了,約翰也是。我回到空蕩蕩的家里,消散的鈴聲在耳畔縈繞,我不過才走了短短四級臺階,卻疲憊如在深深的雪地里跋涉過一樣,我精疲力竭,栽倒在地毯上。然而在這般精疲力竭下卻洋溢著決心,要在被迫離去前和你見一面,談一次的決心。我向你發(fā)誓,那時候我的頭腦里沒有半點肉體上的渴望,我仍然懵懂、天真、單純,因為我的思緒中只有你。我只想著要再見你一次,靠近你、貼近你。那個可怕的夜晚我自始至終都在等你。我母親一回到家就上床睡著了,我悄悄地爬到門口,仔細傾聽著你歸來的腳步聲。一月的夜晚寒冷非常。我累了,四肢酸痛,屋子里卻再也沒有一把椅子可供我坐著休息,我只好在地板上躺下。一股股冷風從門下吹進,我穿著單薄的衣裳,沒什么東西為我抵御寒氣。我不想讓自己暖和起來,免得打起瞌睡,錯過了你的腳步聲??刹赖暮诎道锖浯坦牵页榻盍?,不得不一次次地站起來。但是我等著,等著,等著你,也等著我的命運。

終于,在凌晨兩三點鐘的時候,我聽見樓下的大門開了,樓梯上傳來了腳步聲。我身上的寒冷倏地退去了,一股暖流裹住了我的身體。我輕輕地推開門,準備沖出去,撲到你的腳前……在那樣的迷亂中很難說我都會做出些什么。腳步聲越來越近了。一道燭光閃過。我哆哆嗦嗦地握住門把手。正在上樓的會是你嗎?

是的,那是你,我親愛的,但你不是孤身一人。我聽見一聲溫柔的笑,我聽見絲綢的窸窣聲,我聽見你壓低嗓音,悄悄地說著話。有個女人跟你在一起……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撐過余下的夜晚的。上午八點鐘,他們把我?guī)У搅艘蛩共剪斂恕N乙呀洓]有力氣反抗了。


我的兒子昨夜死了。我又將一個人生活,前提是我真的活得下去。明天,許多陌生人將走進我的家門,身穿黑衣,舉止笨拙,為我的孩子抬來一口棺材。或許我的朋友們也會前來吊唁,手里拿著花圈——不過往棺材上扔些花花草草又有什么用呢?他們會安慰我,勸我節(jié)哀順變,說上一句又一句。說,說,說!說得再多又如何?我只知道我又是孤身一人了。沒有什么比在茫茫人海中孤身一人更可怕。我在定居因斯布魯克的兩年中懂得了這個道理,從十六歲到十八歲,我始終像個囚犯或流浪兒似地和別人生活在一起。我的繼父是個溫和平靜、沉默寡言的男人,他一直待我很好。我的母親對我有求必應,似乎是有心彌補某些無意間落下的不公。我周圍的同齡人也都樂意和我交朋友。但這些友好的表示被我怒氣沖沖地一概回絕。我不想變得快樂,我不想過得幸福。我不想在遠離你的地方舒坦生活,于是我把自己藏進一個陰沉沉的世界里,自找不快,孤單寂寞。我從不穿父母給我買的那些簇新漂亮的裙子,從不去聽音樂會,從不上劇院看戲,也從不去參加有說有笑的旅行。我很少出門。你能相信嗎?我在這個小地方待了兩年,卻只認識不到一打的街道。我以哀傷為樂;我與整個社會和所有的喜樂一刀兩斷,心花怒放地沉浸在禁欲克己中。不僅如此,我甚至不允許任何事物把我從只為你一人而活的激情里偏移。獨坐家中,我什么也不干,只有想你,在腦海中一遍遍重溫與你相關的瑣細記憶,一次次重現等你候你時的一舉一動、一分一秒,這一段段情節(jié)、一幕幕場景在我腦中的劇場里演來演去。這翻來覆去的數不清的重演把始于你出現的我那些年少時光一次次再現,將每一個細節(jié)都深深刻在我的記憶中,以至于我能清晰地回想起那早已逝去的每分每秒,就如同它們發(fā)生在昨日一樣。

我的整個生命統(tǒng)統(tǒng)聚焦于你。我買了你的每一本書。如果哪天的報紙上提到了你的名字,那一天就成了我的紅道吉日。你信不信你的那些書我早已熟讀成誦?哪怕是十三年后的今天,如果有人半夜三更把我叫起來,說出你筆下的某個句子,我肯定能準確無誤地接下去說完整篇文章。對我來說,你的一言一語如同圣經,這個世界的一草一木只有與你相關才得以存在。來自維也納的報紙上有許多關于音樂會和各類首演的報道,我讀著它們,心想著哪一些你最感興趣。每當夜晚來臨,我便想象自己陪在你的身旁,念叨著:“現在他走進音樂廳了;現在他入座了?!边@樣的幻想我有過千次,僅僅因為我曾在一場音樂會上看見過你。

我為什么要和你說這些?為什么又說起一個孤獨孩子的傷心絕望?為什么要說給你聽,向一個從未知曉過我的愛慕,抑或我的痛苦的人傾訴?但我仍是個小孩子嗎?我十七了,我十八了,年輕小伙們會在街上轉過頭來看我,雖然他們只會令我生氣。在你之外另有所愛,或者哪怕是動一動愛上別人的念頭,于我而言都絕無可能,光是其他男人自然流露出的溫柔情感在我眼里都算得上罪過。我對你的愛還是那么強烈,不過隨著我的身體發(fā)育、頭腦開竅,那份愛的性質漸漸地變了,變得更加熱烈似火,更加貼近肉體,更像一個成熟女人的那種愛情。當年潛伏在那個按響門鈴的懵懂少女心思底下的東西,如今成了我唯一的憧憬。我想把自己獻給你。

我身邊的人都覺得我羞答答的,臉皮薄。但我卻有一個堅定的目標。我只想做一件事,回到維也納,回到你的身邊。我順利地爭得了這一權利,盡管在別人看來我的所作所為毫無理由、難以理解。我的繼父相當富裕,且將我視如己出。我卻執(zhí)意要自己謀生,并最終使他同意讓我重回維也納,在他一個親戚的女裝店里干活。

難道還需要我告訴你,當我在那個霧蒙蒙的秋夜終于,終于回到維也納的時候,我首先到哪兒去了嗎?我把行李往衣帽間一扔,急匆匆地上了電車。車開得多慢?。≤嚸客R淮?,對我來說就是一陣煎熬。終于,我來到了那棟樓房前。我看見你的窗口亮著光,心怦怦直跳。這座城原本那樣陌生、沉悶,現在眨眼間活了過來。連我也死而復生了,你,我不滅的夢啊,我終于靠近你了。你我之間僅有一層薄薄的玻璃窗相隔,這渺小的阻擋使我忘記了你我心間萬水千山的相距。我看著你的窗,看啊,那里閃著燈光,那兒是你的寓所,你就在那里,那里是我的天地。兩年來我一直夢想著這一刻,現在它終于到來了。那個溫暖多云的夜晚,我一直站在你的窗前,直到你屋里燈熄的那一刻。在那之后我才開始尋找自己的住處。

我每天晚上都回到那同一個地點。我在商店一直工作到六點。店里的活兒很重,但這正合我意,因為工作的忙亂正好掩蓋了我心里的一團亂麻。商店一打烊,我立刻飛奔到我心愛的地點。我只想再見你一面,哪怕一次也好,只要能遠遠地望著你,凝視你的面容。終于,一周之后,我當真見到了你,不過這次見面來得我猝不及防,我正望著你家的窗戶,你卻突然從街對面走了過來。我一下子又變成了那個十三歲的小姑娘,臉頰通紅。盡管渴望看見你的眼睛,我卻垂下了腦袋,急忙從你身邊跑過,好似后面有人追著一樣。事后我為自己這種女學生似的逃跑行為羞愧不已,因為現在的我不是早就打定主意了嗎,我想見你,想讓你在經過了這么多難熬的歲月后認出我,注意我,愛上我。

自譯 一位陌生女人的來信(上)的評論 (共 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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