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是明天開始，出門的時候，街上的人車都不多，連小學(xué)也沒有上課。我走在去吃早餐的路上，只覺世界安靜得像一個公文包，而我像一個小偷。 “為助力高考，憑準(zhǔn)考證免費喝湯”，牛肉湯館拉了一張橫幅，寫著這句話，這個城市已經(jīng)走進(jìn)考場里了?；蛟S這幾天出門，我不會再被這里的人當(dāng)作一個這里的學(xué)生。我買了半張蔥油餅，一碗豆?jié){，一個菜角，一個水煎包。 氣溫回暖得很快，未來幾天還會更熱，此時的陽光是尚未成熟的芒果的顏色，我不吝喜愛清晨的一切，仿佛自己真有什么大事要做。欒樹的花即將沒落，大部分花都已經(jīng)能看到其花瓣內(nèi)側(cè)的紅色根部，表明這四片花瓣的小花已盡放至極了。低頭看一地紅色，未曾聽哪朵漱漱下落。 幾乎沒人出行，“愛心早餐”亭還是開了。前幾天我光顧了這個綠色小亭。它賣的東西雜，包子，面包，豆?jié){，豆奶，牛奶，灌餅，但都不算最便宜，我買了一個漢堡，花了3塊，只有兩塊很薄的面包胚和更薄的合成雞肉餅。3塊錢，我是能買一斤涼皮或者3個大肉包或者1碗豆?jié){加3個素餡兒水煎包的。再加上嘗過后覺得其味道并不好，所以怎么想都是不劃算。 “你這是從學(xué)校放假哇？” “嗯?！?“咋今天放，昨天沒回喃？” “嗯，今天?！?我說了一個十足的不真實的為了對白的答案，一個謊言。 這本事不是我來到這里之后學(xué)會的，更有可能的是，說謊這個能力出現(xiàn)得或許比我意識到自己擁有它的時候要早得多。 得益于辦退學(xué)手續(xù)的機緣，我去了學(xué)校很多以前我沒去過的地方，見了很多沒見過的領(lǐng)導(dǎo)。 設(shè)計退學(xué)流程表格的人大概是不曾想過會有一名學(xué)生來到這個學(xué)校將近六年都沒有去過這個學(xué)校的圖書館，更沒有借書。 我在一樓大廳找人簽了字，又進(jìn)里面的辦公室找領(lǐng)導(dǎo)蓋章。 “這時候退學(xué)，是有啥好去處了吧？” “沒有?！?“肯定是有?！?“沒有。” 我繃直了背低著頭，等著她蓋章，她看著我，她等著我回答，我緊閉著嘴，看著她。她右手拿著章，抬起一雙眉毛，眼神上轉(zhuǎn)，透過魚眼鏡頭一樣的鏡框看著我，眼角彎得發(fā)擠，她的嘴角也是彎彎的，像一條鯰魚須一樣靈活，讓人覺得她的五官并不是固定的，而是可以在臉上游的。于是我用極盡挑逗的眼神看她，再撐出莞爾一笑，暗示她的正確。她笑了，一瞬間，她的五官仿佛都在鼓掌，然后蓋下了章。 我接過表，說：“我沒有”。 “我就知道有，肯定是有了”，她哼笑一聲。 她篤定我有了更好去處的眼神里閃著先知的光芒，她等待我良久，仿佛在我出生之前，她就準(zhǔn)備好要將祝福用連續(xù)三次的肯定來施惠于我，所以她知曉現(xiàn)在的我和將來的我在名叫命運的雙盲測試的結(jié)果，這是一種真摯的科學(xué)，而我不知道。 我沒有信念感，也沒有想象力，我借助于她的言語，得以轉(zhuǎn)身離開。關(guān)門的時候，她依舊用那一雙灼熱的眼睛盯著我，從臉到背，我確實曾用這樣的眼神看我喜歡的男人，或許她愛我。或許人的求知欲和性欲是差不多的，渴望在既定的滿足里寬恕一切的不確定?；蛟S我可以和她說一說性，說一說自己的身材看起來不豐滿不是在里面穿了束胸。 在嚴(yán)肅認(rèn)真的場合里，我毫不隱瞞地表露自己是個沒有任何去處的無能的人，而在這樣一個毫不重要的地方，我開始說謊了，這樣一個溫柔的地方，我卻開始行騙了，到處行騙，這樣微笑，點頭，對白。 到了下午，人熱得心燒，手腳卻覺得冷，摸起來都是冰冰的，膝蓋也冷，仿佛寒氣從地板傳上我的腳來。 這里有很多張仲景大藥房，還有很多推拿按摩正骨養(yǎng)生館，濃厚的中醫(yī)氛圍給人一種可信賴的感覺，所以我總想著去看看中醫(yī)，再去試試調(diào)理近視的法子，不能診療根治或許也有強身健體的功效，再不濟(jì)能聽聽養(yǎng)生建議。但每次我只是起了心思，很快也就沒了。 偶爾不做飯，我就買涼菜拼盤，賣涼菜小車下午五點左右出攤，但一般的熟食店也會賣。 涼菜均價8塊一斤，一車有十幾種。我以前沒吃過的海蜇絲，皮凍，圓面筋，芥菜，蒜腸在涼菜里都很常見，因此也都吃過了。雖然網(wǎng)上說人工的海蜇絲很常見，而且吃多了不健康，但我分不出來，只覺得海蜇絲很好吃，口感爽脆極了。有些涼菜不會再單獨調(diào)味，因為每種都自帶佐料，比如燴面店和賣鍋貼和粥的店，而有的是挑好上稱抹零了之后，還會再給加辣椒油和麻醬，那味道就更香。 我家樓下有一家涼菜店，我時常去。老板娘是個東北人，每次去店里，她都在里屋輔導(dǎo)孩子作業(yè)，她有兩個女兒，差不多大，都在上小學(xué)，我沒有見過她丈夫，只聽她說，她嫁過來后也沒去過河南其他地方。她們家海蜇絲不好吃，但是蘿卜和雞皮好吃，每次我都是沖著這兩樣?xùn)|西去的。 出門路過一家酒店樓下，聽到了環(huán)衛(wèi)大媽招呼我的聲音，我回頭，她正和另一位大媽坐無人的大樓廳堂的地上，兩人都是和荊軻刺殺失敗一樣的坐姿。 “過來，這兒涼快?！?“嗯？嗷?！?我過去，用一樣的姿勢坐下。 “你住那兒有空調(diào)沒？” “有，但我沒開，我不熱，我冷?！?我脫了鞋子給她看我光著腳，然后用手背貼貼她的手臂，讓她感受我身體有多涼。 過來的時候看到她的車停在算命小攤旁邊，人卻不見了，原來是在這兒，她腿邊的銀色保溫杯有些褪漆了。 “你是要去哪兒？買菜？” “快遞?！?“你不是這兒上班？” “不是?！?“那你以前是做啥？” “研究生。” “我看你今年才多大？你都研究生咯？弄小？” “我，嗯。” “你家?guī)卓谌?？?“倆?！?“幾個兄弟姐妹？” “倆?！?“哦，研究生，那有個閨女也是，……（我聽不懂）?！?“哦，您閨女？” “嗯，她也是研究生，現(xiàn)在擱南京上班?！?“你閨女多大？” “33，還莫結(jié)婚?！?“還沒結(jié)婚？那她有對象？” “還莫?！?“你給介紹不？” “說是今年過年回來看成不成，她不讓?！?（我點頭） “我還有個閨女，23，才工作，……（我聽不懂）” “那你考公務(wù)員不？” “我？不，那不好考?！?地板太涼，我坐著委實難受，于是蹲起來，另一個大媽也要起身，她一邊起，一邊直起不來得發(fā)出嗯嗯聲。 “我走咯哈，拜拜。” 我又不知不覺交代了自己一半的家底，但交換了環(huán)衛(wèi)大媽的一半。 小時候，我總是被問到你以后想做什么，現(xiàn)在又總被問你以前是做什么的，這讓我不禁覺得自己十幾年的學(xué)生生涯和人生一樣的長，是可以測量的，檔案里都有，一個人生，就像是一集胎教的光碟，過完了也是出生了，我站在線上，看不見一條漫長的線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