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墨糖】有情(一篇完)

(上)
樂正龍牙在府里癡長了六年,樂正夫人終于又一次被診出喜脈。
一家子期待已久的孩子終于要來了。
但沒多久,樂正家的小少爺突然病倒了。
待到樂正夫人漸漸顯懷,樂正龍牙的病情越發(fā)加重,已經(jīng)到了一腳踏進鬼門關(guān)的程度。
藥石無用,只好死馬當活馬醫(yī),樂正家請來了算命先生。
算命先生掐算良久,得出結(jié)論,樂正小少爺與尚在母胎的嬰孩龍虎相爭,必有一傷,若想兩全其美,最好是樂正小公子入道清修直至弱冠。
十歲時樂正龍牙聽到他入道的緣由,仿佛在聽別人的故事,神情淡淡,一副無所謂的模樣。
道家講究萬事隨心,只求無悔。
樂正龍牙最學不會的好像就是隨心所欲。
他總是沉默地,一遍遍讀著道經(jīng)讀著家里送來的詩書,一遍遍打著健身拳按時鍛煉身體,一遍遍為挨了打的師父師兄擦藥。
師父不正經(jīng),喜歡去隔壁山頭的尼姑庵調(diào)戲師太,總被打得凄慘,師兄也不正經(jīng),喜歡下山去偷農(nóng)民種的西瓜番薯蘿卜,三腳貓功夫沒到家,總被農(nóng)民伯伯幾鋤頭撂倒。
山上山下的人都說,你們這個道觀就樂正龍牙還是個正經(jīng)人了,不然你們這破道觀早被拆了!
樂正龍牙搖搖頭,心知他在不在道觀都不會被拆。
道觀已經(jīng)存在幾百年了,隔壁山頭的尼姑庵也存在了有百年,山下的農(nóng)民傳了不知道多少代,罵著道觀要被拆的人嘴角總是帶著笑意。
雖然樂正龍牙并不懂那些人為何要寵著這些無法無天的人。
如此又過了幾年,樂正龍牙在山上過了十六歲生辰,家中雙親帶著小妹一同上山來給他慶生。
他始終神情淡漠。
臨走前,母親手搭在他的發(fā)頂,輕輕嘆了一口氣。
“你別怨家里。”
“孩兒怎么會。”
他怨嗎?樂正龍牙不知道。
那時不送走他他就會死,越長大越明了這個道理。
但重病醒來時,眼前圍繞著的,盡是陌生人的恐懼與害怕,那份遍尋不見的陰影,他又如何能忘記。
是夜,涼月微光,已是深秋,他攏了攏身上的錦裘,墨綠的料子雪白的領(lǐng)毛,襯出一張公子如玉的臉。
今日是他的十六歲生辰,身邊卻沒人能陪他看星星。
夜越發(fā)涼了。
涼涼夜色中,遠遠飄來一道黑影。
深紫衣袂與撩人夜色融成一體,讓人分不清是夢是真。
樂正龍牙怔愣著看那影子越飛越近,經(jīng)過自己頭頂,最后落在小樹林里。
有一滴溫熱液體落在他的臉上,他伸手揩下來。
深沉夜色中,那血色顯得深紅。
那是個受了傷的人。
樂正龍牙爬起來,思緒還在猶豫,身體已經(jīng)向著小樹林而去。
只怪他心善。
人美(?)心善的樂正龍牙傻站在這位受傷人士面前,不知如何是好。
“小弟弟是剛剛山頂上看星星的那個?”她語氣輕佻,“可真文雅?!?/p>
不知她如何受得傷,衣衫破碎,一條條血痕都還在流血。
她從懷里掏出一玉瓶金瘡藥,倒了倒,不巧,空的,飽滿的唇便是一耷拉。
樂正龍牙于心不忍,“姑娘需要幫助嗎?”今日他身上各個種類的藥品齊全,倒是趕巧。
“你有藥?我非神農(nóng)閣的金瘡藥不用的?!闭Z氣里對樂正龍牙有些淡淡的看不起。
“自然是有的?!睒氛堁拦A瞬弊?,語氣也硬了起來。
我皇商樂正家別的沒有,神農(nóng)閣的垃圾藥還是買得起的!
“小生不才,只有神農(nóng)閣每年限量的閣主親制金瘡藥,如此才配得上姑娘英姿?!?/p>
于是她挑了眉,笑得明媚,“多謝公子相贈,小女子感激不盡?!?/p>
樂正龍牙抿了抿唇,有些肉痛地把藥遞了過去。
“姑娘開心就好?!?/p>
我買得起歸買得起,肉還是很痛啊。
背過身去,給自己擦藥止血,過了一會兒又偏過頭來,“那位公子?!?/p>
“小女子有傷位于背上,不知公子……”
樂正龍牙便紅了臉,吭吭哧哧挪著小碎步,靠近了她的背。
她盯著他,沒有把藥給他擦的意思。
樂正龍牙只好在懷里掏了掏,掏出一瓶神農(nóng)閣在售的普通金瘡藥來。
她便了然一笑,轉(zhuǎn)回頭去解下外袍。
她的衣服本來就在爭斗中破碎不堪,能遮住的地方不多,脫了跟沒脫差別不太大。
但明明是深秋,她的內(nèi)里居然只著了一件墨色肚兜,未著里衣!
玉色的背在夜色中襯得很白,那一道自肩胛骨延至腰間的長長鞭痕也極為顯眼。
所幸傷的不深,血也自己止住了。
樂正龍牙心里默念著清心經(jīng),顫顫巍巍地往那道傷上撒藥。
大約還是很痛,樂正龍牙察覺到那脊背輕輕動了一下,被傷者強硬地壓下了動作。
樂正龍牙繼續(xù)默念清心經(jīng),手下動作不自覺快了些。
撒完了藥,樂正龍牙解了自己的錦裘蓋在她背上,紅著臉側(cè)頭“姑娘小心著涼?!?/p>
她臉上仍舊是笑,笑意沒帶多少溫度,“小女子在此謝過公子救命之恩。”
這一晚樂正龍牙夢里都還是那個妖嬈的身影。
翌日掛著深重的黑眼圈起來時,樂正龍牙都記不清昨晚發(fā)生的事情是不是一場夢境了。
要不是他的錦裘和那瓶讓他肉痛的藥確實不在了,他可能真的會以為是場夢。
不知道那姑娘的傷好些了沒有,背上的傷還有人幫忙擦藥嗎?
癡長了十六年,樂正龍牙第一次覺得自己有了個可以惦念的人,才驚覺。
他昨晚忘了問那女子名字。
(中)
墨清弦在百花宮里出生,在百花宮里長大。
作為宮主親手教養(yǎng)大的孩子,十五歲的她很順利地成為了新任宮主。
百花宮內(nèi)主修毒,輔修暗殺,后來宮里來了個西洋飄過來的女醫(yī)生還能偶爾開門救救人,價格公道,江湖上名氣挺響,尋來****的,尋來重金求救的都有。
但不論哪個,做完生意對百花宮都沒個好評,嫌她們脾氣太差,嫌她們治病太血腥,嫌這嫌那總有不好的地方,而百花宮只管收錢懶得管售后。
于是世人皆說,百花宮是魔宮,里面?zhèn)€頂個的是蛇蝎美人,美則美矣,卻是帶毒的黑玫瑰。
聽說百花宮宮主心情不好就一路放毒,經(jīng)過路人無一不倒,情景真真慘絕人寰。
聽聞百花宮出來的美人兒個個魅惑眾生,特別是那宮主,面首幾十幾十地養(yǎng)在身邊。
據(jù)說百花宮駐顏有方,專收幼女就是因為用她們的血可以延緩衰老。
墨清弦隱藏身份混在這偌大的江湖里,聽這些八卦聽得嘖嘖稱奇,坐在茶樓里能聽一天直到說書先生說“預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才一口飲盡杯中茶。
這江湖太大,一件事傳來傳去就變了樣子。
她確實狠狠毒倒過一批人,讓他們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但那一批人可都不是好人。
百花宮里確實有很多人養(yǎng)了面首,但大部分只養(yǎng)了一個兩個,獨獨被傳養(yǎng)了幾十個面首的宮主她本人,還一個面首沒養(yǎng),沒有一個能入她眼的。
百花宮駐顏有方是駐顏有方,專收女孩養(yǎng)大是專收女孩,有心人非要把這兩件事聯(lián)系起來,說得有理有據(jù)。
百花宮從何解釋?滿身是嘴跳進天池都洗不清。
墨清弦十五歲那年前宮主舊疾復發(fā),養(yǎng)病期間“正義人士”前來討伐魔宮。
那時尚天真的她試圖勸說阻攔,試圖證明百花宮人不壞,無人肯聽,只橫刀向她砍來,口里大喊著妖女。
那一天她終于明白世人偏見有多偏執(zhí),那一天她終于長大,也是那一天她失去了她的母親。
前宮主撐著病體打退了討伐者,當晚就去了。
前宮主自始至終不許她喚一聲娘,那晚她跪在彌留的前宮主床前,哭著喊了一句娘,前宮主給她的,是回光返照之際的一耳光。
“從現(xiàn)在開始你就是新任宮主。”
“既為宮主,庇佑宮人,切記不可動情?!?/p>
“無論何種情,觸之必傷,皆為枉然?!?/p>
那是前宮主留給她最后的話語。
墨清弦點頭應(yīng)下了,她不能讓前宮主走得不安。
她默默對自己說,好,我不動情,但每年娘親的祭日我不能不孝。
每年只能休息一天,大約是世上最難的工作了。
前宮主熬了十五年,留下了一本厚厚的手記,記載著她對于百花宮未來的各種設(shè)想,卻沒來得及實現(xiàn)。
于是她用三年時間達成母親的一部分設(shè)想。
這三年她為百花宮筑了堅實內(nèi)外雙墻,墨家公輸家大師聯(lián)合出品,機關(guān)重重,堅不可摧到墨家公輸家后輩都打不破,只得看著幾位大師困死于她手難以逃脫。
這三年她為百花宮鋪好了多年后路,宮里自給自足自不必出宮,新來的孩子暫住在內(nèi)墻與外墻之間,考察后帶進內(nèi)墻學習,長大后只要不背叛百花宮,愿意干什么百花宮都不管,撿來的孩子大多背后有怨有仇,自然站在百花宮對立面的仇家也越來越多。
最后,她找到了當年的“正義之士”,一個一個揪出來報仇。
殺掉最后一個仇人的那天,她思緒萬千,一時竟不知自己當如何繼續(xù)走下去,百花宮已經(jīng)變得自成一體不再需要宮主主持,她沒了目標。
大約也是這樣,她才會被后面追來的人傷到吧。
這三年她唯獨沒有做的,就是磨煉自己的武藝。
那一道長長的鞭痕在她脊背上留下一道長長的痂,她自己看不見,洗浴時她的侍女卻總是不自覺嘆息。
鏡中美人一襲素衣,半濕的烏發(fā)垂在腰間,眉眼蹙著一抹不愉,氣質(zhì)是淡淡的溫婉秀氣。
那是她,是墨清弦,卻不是百花宮宮主。
取來眉筆,描眉,取來胭脂,涂唇,喚來侍女,挽發(fā),換衣。
現(xiàn)在的鏡中人美得妖嬈,紫色紗衣影影綽綽,飽滿雙峰若隱若現(xiàn),飽滿深紅的唇微翹,便是一個不懷好意的笑。
她的眉眼一直沒有溫度。
作為一個沒了目標的宮主,應(yīng)該去干什么呢?
聽說書先生八卦?深夜觀星賞月?
腦海里難得浮現(xiàn)一張羞紅了的臉。
墨清弦赤著腳走了幾步,在床頭拎起了一個小玉瓶。
限量版神農(nóng)閣大師親制金瘡藥。
腦海里那張羞紅的臉變得有些肉痛,梗著紅紅脖子的模樣。
說起來,遇到他的那天,他是在山頂看星星。
文雅的小家伙。
百花宮宮主突然想到,無事可做的時候,養(yǎng)個面首也許比較有意思。
翌日的深夜,墨清弦飄飄然落在那只看星星的小家伙面前。
“跟我走吧,我想收個面首?!?/p>
“由不得你樂不樂意?!?/p>
(下)
樂正綾有個哥哥,可她跟他不親昵。
聽說因為他們兩命里相克,哥哥不得不去道觀里修行,每年生辰她才能短短見一面,后來她十歲那年,哥哥被魔宮宮主擄走了,她有好幾年沒見到哥哥了。
于是樂正綾有了個嫂子,可她連見都沒見過那傳說中的嫂子。
再后來樂正綾有了個小侄子,聽說侄子天資聰穎過目不忘,哥嫂給他取了個小名兒叫虎子,可惜書信描寫不出來小侄子到底是個什么聰明樣兒,無端讓人心癢癢。
這樣想想,她們一家人還真是失敗,大兒子不回家,小女兒靠不住。
今年樂正綾滿了十五,樂正龍牙終于弱冠,他寄了家書回來,說他們一家三口準備回來,希望家里派人來接一接。
樂正綾扮了男裝,自告奮勇地去了。
一路上很平安,沒遇到任何劫路匪,還遇到了很多同路人。
那些人說,魔宮要趕一批人出來,犯了宮規(guī)的宮人,被玩膩了的面首,嫌殺了沒地方埋,都趕出來自生自滅。
家中尚有親人的人求爹告娘走后門送了家書出來通知,那些個本就是孤兒的不知道有多慘了。
說八卦的人語氣里滿滿的幸災樂禍,樂正綾皺了皺眉頭。
哥哥寄來的信里可沒有說趕人的事情啊。
難道嫂子玩哥哥玩膩了不想要他了?那侄子呢?也不要了?
樂正綾想不通。
樂正龍牙也想不通。
“你這玩的哪一出?”已經(jīng)弱冠,本該公子如玉的樂正大少爺手邊牽著一臉冷漠的幼童,對比之下他的公子氣質(zhì)不如兒子。
墨清弦半躺在榻上,打了個哈欠,“不這樣怎么過普通人的生活?”
“一個個摸去殺掉仇人全家很累的好不好?!?/p>
樂正龍牙就嘆了口氣,“你殺人沒上癮吧?”
“……”墨清弦風情萬種地白了他一眼。
樂正龍牙偏過頭去裝無所謂,臉不紅脖子不紅,耳朵悄悄紅了。
虎子就冷冷地說,“娘親不喜歡殺人。”
“而且我只做了情報收集和監(jiān)督工作。”墨清弦又打了個哈欠,“好困……”
樂正龍牙心疼地捏捏老婆的肩頭,“睡會?”
“待會兒就該走了?!蹦逑依Ь氲負u搖頭。
“讓他們在外面等著便是,魔宮趕人也看心情。”
“嘻嘻嘻……”墨清弦勾著樂正龍牙的脖子,彎出一個懶洋洋的笑來,“好啊~那可真有魔宮風范?!?/p>
于是魔宮外墻外的樂正綾蹲在悶熱的馬車里也不是,站在外面濃烈的太陽下也不是,焦躁地繞著馬車轉(zhuǎn)圈圈活生生多轉(zhuǎn)了半個時辰。
魔宮大門終于打開。
一干宮人面首哭哭啼啼連滾帶爬地被趕了出來,關(guān)門的宮人惡狠狠地罵快滾。
被踢出來的人里面,男性確實比較多,但總?cè)藬?shù)也不少啊,樂正綾想了想,視線朝下移,果然很快找到了一個小男孩。
沒錯了沒錯了,就是虎子!一看就聰明得很!
樂正龍牙一手牽著兒子,一手撐著墨清弦大半的重量,背上背著個裝模作樣的小包袱,臉上還得裝著假哭,可謂是一物多用之典范。
樂正綾趕緊上前,接過了……虎子的小手。
還是虎子自己把手抽出來遞過來的。
哭得正慘的樂正龍牙騰出手來擦擦眼睛,“清弦,你睜開眼睛看看我和孩子??!”
“我們出來了,我們活著出魔宮了嗚嗚~”
墨清弦虛弱地伸手摸了摸樂正龍牙的臉,樂正龍牙趕緊把她抱起藏進懷里,“我們馬上就能看大夫了,堅持住清弦!”
“宮主下的毒也能治好的,一定能!我們?nèi)ド褶r(nóng)閣嗚嗚!”
說完了該說的臺詞,樂正龍牙哭著跑起來,幾步進了樂正綾來時的馬車。
樂正綾趕緊抱著虎子跟過去。
“好熱!”這是樂正龍牙上馬車的第一句話。
樂正綾還沒來得及說話,虎子先吐槽了,“爹爹現(xiàn)在是盛夏?!?/p>
樂正龍牙招呼車夫加快速度,回頭對著墨清弦懊惱,“不該選夏天回家的,清弦要扇扇子么?”
看來看去沒找到扇子,偏頭看著樂正綾理直氣壯,“扇子呢?”
樂正綾默了默,拿了扇子給便宜哥哥。
墨清弦這時才虛弱地開口,說了上馬車后的第一句話,“好臭?!?/p>
哥哥嫂嫂你們惦念一下姑嫂關(guān)系可以么?
還有我皇商家的馬車到底是有多垃圾???
你們魔宮的生活也太好了吧?逼我吐槽!
便宜哥哥樂正龍牙狗腿地為老婆打扇,“吹點涼風就好了,老婆別裝虛弱了,太像了我怕?!?/p>
墨清弦便突然坐直,撩了撩自己那一頭長發(fā),眉眼彎彎。
沒有畫眉,曾經(jīng)盤旋于眉眼間的悲傷早已散去。
沒有涂唇,她的唇本就足夠飽滿,不點而紅。
她現(xiàn)在過得太幸福,整個人仿佛脫胎換骨。
“我剛剛也不全是裝的?!蹦逑倚χf。
“有那么一會子失了力氣。”
樂正龍牙的小表情一下子變得擔心。
那家伙,就是有什么想法都寫臉上了。
她實在是太滿意這一點了,墨清弦笑得更開懷。
“別擔心,然后我想了起來?!?/p>
“剛懷上虎子的時候我也是這樣來著?!?/p>
男人的表情一下子變得狂喜。
“這個孩子小名就叫貓兒怎么樣?”
樂正龍牙不管不顧地只知道點頭。
樂正綾抱著虎子只好蹲在一邊默默發(fā)光。
虎子……你這個小名……很有意思了,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