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講過一個故事，“厲之人，夜半生其子，遽取火而視之，汲汲然惟恐其似于己也?！保ㄓ袀€長了癩瘡的人，妻子半夜生孩子，他連忙點火去看，心切地想知道孩子是不是像自己一樣也長了癩瘡。）歐麗娟老師評論此故事時說，“厲之人”匆忙舉止的背后，可見出他的前半生受了多少委屈，忍耐了多少目光，所以才如此害怕自己的孩子也像自己，因為殘疾而過飽受歧視的一生。 今天我在橋下走路，看到一個人坐在輪椅上，帶著鴨舌帽，花白的頭發(fā)和胡子很長，遮住了大半個腦袋，身穿臟黑色，不知道是沒有小腿還是小腿消失在了輪椅背后。他在橋下的中間，在陰影中面朝橋下幽暗的小河。走近了，我才看見他臉上有一大片紅色的胎記，因為天氣悶熱，因為被嚇了一跳，因為橋墩的涂鴉丑陋且橋下靜得似乎要發(fā)生命案，我加快了步伐，匆匆走遠(yuǎn)了。 路上我看了一眼手機(jī)，普通話查經(jīng)班的陳老師說自己的博導(dǎo)昨天去世了，她很傷心。但是我沒在群里回復(fù)任何話，因為我不知道說什么。記得之前她載我搬家的路上，聊到了她的學(xué)習(xí)生涯，說到了之前每周會和博導(dǎo)見面聊自己的研究和學(xué)習(xí)，老師會給自己很好的建議，所以她受益頗多?？墒?，我要回復(fù)些什么呢？我為她感到難過，想說“節(jié)哀”之類的話，但是我不知道具體要說些什么才好。 同樣的，朋友求職被公司騙，我知道她曾寄希望于此，但當(dāng)她未能成行（基于國籍歧視這種拒絕理由）的時候，我感到難過，但是并沒有說什么寬慰她的話。因為，我又能說什么呢？語言的廉價在于它可以是對方姑妄言之，隨口說說，語言的虛假在于它可以是出于虛情假意，逢場作戲。你（旁觀者）的回復(fù)有力量，但也僅僅是有讓改變發(fā)生的可能，至于改變成真與否，則是你的掌控之外的。 查經(jīng)班里，人人皆有難處。有人因為孩子太小家務(wù)太多而有時缺席，有人父親生病但不能回國看望，有人因?qū)W業(yè)和實習(xí)繁忙而疲于周旋等等，我看到他們的狀態(tài)，但是我又不知道說些什么來安慰他們。 如果朋友遭遇不順，而我們保持沉默（即使內(nèi)心激蕩），那這還是朋友嗎？我們還有關(guān)系嗎？莊子有個觀點，“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具體故事是河干了，兩條魚在淺灘相互用口水滋潤對方，想讓雙方活下去，但是這情況不如在水量豐沛的江湖，兩魚相視一笑，游開后 ，一別兩寬。我曾經(jīng)問教會的事工露西，“救世主幫了我們這么多之后，為什么要讓我們知道祂為我們所做的？祂的行為會讓我們背上人情債，心存感激且無以回報，以至于只能去信奉祂來讓自己好受。而這不如祂悄悄給我們做這些，不讓我們知道祂給我們的好，這不會讓人更自由嗎？”我忘了她的回答。這是我的詭異駁論之一，只是想通過理性上的分析來找到反對觀點，而在我心里，我覺得“相濡以沫”是比“相忘于江湖”要好的（即讓我們知道其所作所為的祂，比做好事不留名的祂，更好）。這可以從人的社會屬性來看，如果沒有和他人的連接，人會在孤獨中寂靜地消亡。薩特說“他人即地獄”，但我認(rèn)為“他人可以是天堂”。我問過幾個信徒，“為什么我們要追求還沒有到來且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到來的天國，而不是寄希望于把我們所處的現(xiàn)世打造成天國，這樣我們就不需要等待了？”他們回答，“因為我們?nèi)祟惒⒉煌昝?，有這樣那樣的缺點，所以我們在現(xiàn)世建設(shè)不了天堂，只能等祂”。在我收到了許許多多的信徒的不圖回報的極其無私的善意之后，我認(rèn)為他們的行為其實就是在現(xiàn)世造天國/理想國/烏托邦，而不是在等祂再次降臨（或者說，不是在個人能力有限，捉襟見肘，無能為力，習(xí)得性無助的絕望中坐以待斃），而每每當(dāng)我反問“而信徒的行為本身，在實際意義上，不就是在此世建造天堂嗎？”時，我收到的反駁大多是“而天國是更好的、更完美的”。不管如何，也不管我們信奉什么樣的神祇和觀念，現(xiàn)世的人都可以努力付出，為自己信仰中那些普世的價值觀奮斗，把此時此地的環(huán)境得變更好。 回到本文的問題，如何安慰被摧折的心？我覺得，人生苦難無休無止，我們每個人都與所有人有聯(lián)系。和他人產(chǎn)生聯(lián)系是好的，即使是共患難而非同享福。是生命之間的纏繞和羈絆讓我們有了更多的攀附和支持，是愛讓我們生長在光明中，坦蕩向上。當(dāng)作為一個人的惻隱之心跳動，整個宇宙都會與此共振。那么，如何具體表示自己的共情？“取火而視之”！用行為而非靜止，同理，用聲音而非沉默。所以，我準(zhǔn)備明天給朋友發(fā)條信息，下次見那個有紅色胎記的老人時，要笑著打個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