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張峻:奶奶與文竹

奶奶與文竹
作者:張峻
編輯:夢梅若兮 圖:來自網(wǎng)絡(luò)
我的奶奶音樂:韓旭-我的奶奶

奶奶已經(jīng)離世 25 年了,對她的回憶就像是一瓶永遠(yuǎn)也不會翻挪的沙漏,記憶之沙汨汩垂流,時間歷久所剩漸稀。不,不只是對奶奶的回憶,所有的記憶皆在不常去光顧后會被擱淺被忘記………
有些沙粒在被創(chuàng)生時就隨發(fā)育的海馬體塑形放大,大過了漏口,就永久卡在漏瓶之上,被永遠(yuǎn)鐫刻在腦海的回溝,就像對奶奶的記憶,雖少猶深。我忘不了她的姓名,只是姓易卻生活苦患、名蘭卻如日椒艷;忘不了她的露齒而笑,只是在我已有記憶時她卻已被時光帶走了青春和健康;忘不了她的蘭草和文竹,只是當(dāng)時無法明白為什么天高日朗、惠風(fēng)和煦的日子里惟她在家修竹澆蘭;忘不了她碗里永遠(yuǎn)只盛著五錢硬得像綠豆粒一樣的白米飯,我也奢望去嘗嘗單為她備置的飯與湯……還有許多,這些年都未曾光顧,還有許多,那些事都來不及重逢。
于是前兩天便琢磨著要買一盆文竹,去嘗試觸碰揣摩奶奶只身孤影在家拾掇花草所懷揣著的心緒,她那么單薄,竹那么幽綠。大小、 品相、血統(tǒng)都不重要,只要它是文竹。文竹、蘭草或君子蘭都不重要,只要它能喚醒我的回憶;喚醒塵封,揭開謎底或回溯時光都不重要, 只要她曾輕訴衷腸,傳承涵養(yǎng),棐忱光芒。
于是,在起念擁得一盆文竹時,傳統(tǒng)就被喚醒;在甄選那盆文竹時,傳統(tǒng)便被實踐;在給孩子們講述奶奶與文竹時,傳統(tǒng)得以續(xù)命。
傳統(tǒng)與傳承,就像是人與路,沒有了人何其謂路?沒有了路,人如何遠(yuǎn)行,心又將歸何處?
孩提時,奶奶常不許我這不許我那,為了得到她的垂青,進(jìn)而獲得柿餅、冰糖等獎勵,對她的要求我總循規(guī)蹈矩,甚至不怨?fàn)奚1热?,她不允許小孩插嘴大人談話,不允許用餐時大人未動筷而小孩先食, 是謂長幼有序。她不會允許媳婦或者女兒不上主桌,對鄉(xiāng)下來的親戚無分近遠(yuǎn),不論疏親,可謂男女無別疏密無異。
她會在我散學(xué)去抓螃蟹而晚歸后,讓我嘗嘗黃荊條子的灼人火辣,她也會在她兒子為兒子的兒子忘記拿紅領(lǐng)巾而大發(fā)雷霆時的跪地護(hù)短。
我印象最深的是,落在桌上的米粒與菜渣她要我捻起重食,站、坐、立、臥她要我各有模樣颯爽挺拔。但更記憶猶新的是每逢遇見熟人,定要主動問好:“羅婆婆好,張婆婆好,莫爺爺好,這不是偷過冰糖、上過房梁、蹭過午飯撒歡不羈的童年嗎?
哦!這些具象的回憶,是構(gòu)成我的顆粒,那時奶奶便就面授機(jī)宜的傳遞善意,只是當(dāng)時我不懂,不懂她已為我對善的思考延展啟迪抒寫的章序——原來禮貌是對一個人善意的最低要求;原來她最喜歡定制的“的確涼”衣裳,只是竭力粉飾健康的心慌;原來我的童年不濟(jì)的悲傷在歷經(jīng)隔代親后會倍增,卻又被彌散。
奶奶死了嗎?或已歸西,在許多年前,在那個熟悉而陌生的故鄉(xiāng)。奶奶死了嗎?好似尚在,在我的心里,我那瓶沙漏中不斷流淌。
生前她不迷信,不信出世入世,卻在離世后被換上壽衣,躺在冷冷的客廳舊舊的涼席上,無奈的觀照夫君子女的淚河和自己的軀體,若留下的軀殼是蟬蛻,那么新生的蟬翼在哪里轟鳴……壽衣與涼席、禮葬與悲愴、歸天與入土,都只能證明她已抽身脫離紅塵,卻無法闡釋她是否已到達(dá)無慮憂患的極樂地。而那天,只有沉默與更多的死寂。
然而她的善意,從來沒有語重心長的口述,也沒有洞察先機(jī)、刻骨銘心的哲理,卻能使勁地呼喚我,精心地誘惑我去探尋天諭或神祇的指引:如果不會相信輪回,那么在法律或者道德或者規(guī)則的光照耀不達(dá)的陰暗處,邪惡就會肆意妄為。這絕非是強(qiáng)迫人去相信輪回轉(zhuǎn)生,也不是要鼓勵人為下世的福而在本世去行更多的善,這不是要為達(dá)到目的去獻(xiàn)媚阿諛,僅僅只是想善意的提醒對善意本身的冥想,僅僅為自己填報愛的志愿,為 自己提出受苦的要求,為自己許下誠摯誓言。
那她為何喜歡“的確涼?難道真的是因為的確涼?那她為何會健康而心慌?難道是因為孤獨和神傷?
此刻,院子中央那棵樹干碩大茂密,繁盛的梧桐樹,蟬鳴泛漫閃耀、翻騰,月光四起斑駁陸離;此刻,春風(fēng)浩蕩、余暉煌煌,月影稀疏、晚風(fēng)幽涼;此刻,我想起了三個人的倩影,奶奶、我和我的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