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發(fā)表的第二篇小說——藏在童年里的霸凌、麻木與罪惡

顏神的女兒
原載于《青年文學(xué)》2023年第5期
1
星期三第二節(jié)的美術(shù)課,郝想照著課本在黑板上畫了一只艷紅的鳥,紅身子最前端拱著蠟黃的鉤鉤嘴,讓講臺下的閻念青忽然記起幾天前的一場噩夢,夢里好像也飛進(jìn)過一只這樣的怪鳥。老師示意同學(xué)們鼓掌,郝想強忍笑意,把手掌從下巴上放下來,悶頭往座位上走。
班里最頑皮的焦其華叫喚了一聲:“‘好臭’又化妝了!”突如其來的哄笑讓郝想察覺到了下巴到脖子處的瘙癢,紅色的粉筆末刺激著他敏感的皮膚,他趕忙從桌洞里找出一張衛(wèi)生紙,浸足了水用力地擦拭,越擦脖子越癢,最后甚至用指甲抓撓起來。
眼看著同桌又開始過敏,不規(guī)則的腫塊肆意地在他的下巴與脖頸間生長、擴(kuò)散,就像有什么小生物在他的皮膚下游竄,閻念青不慌不忙地打開自己的鉛筆盒,調(diào)整角度,嘗試將同桌的那塊皮膚盛進(jìn)盒蓋內(nèi)面的小鏡子。郝想看了看鏡子,眼睛一紅趴在桌子上,將腦袋埋進(jìn)了胳膊肘。閻念青并不去安慰,她知道,在那個小生物離開郝想的皮膚之前,他是不會把頭抬起來的。
老師還在講臺上稀稀拉拉地講著什么,暖風(fēng)從窗外鉆進(jìn)來,那些話更像是酣睡之人夢中的細(xì)語,閻念青聽不真切,似乎只有進(jìn)入夢鄉(xiāng)才能跟上老師講課的節(jié)奏。她還不想睡,窗外的樹葉卻在搖曳中漸漸鋪展開一片草原,草色越來越濃,老師的聲音聽起來越來越像母親輕輕的鼾聲。綠的色塊像果凍一樣晃啊晃,漆黑的邊沿悄無聲息地向著中間收縮,眼看就要將綠色全部吞沒。草原里的某團(tuán)葉子,無征兆地被拆解成紅和黃的原色,閻念青游離的意識朝著紅色的原色匯去,穿過晃動的葉子,她看到了曾飛進(jìn)她噩夢里的怪鳥。
閻念青突然感受到了自己那顆小小心臟的所在,她下意識地蹬腿,踹在了前桌的凳子上。那只怪鳥也像受了驚嚇,啼叫一聲,振翅高飛。
姜雪轉(zhuǎn)回身來,皴紅的臉頰無由地吸引了閻念青的視線,就是這短短的一瞬,當(dāng)閻念青再去窗外找尋時,怪鳥已經(jīng)沒了蹤跡,只能看到老槐樹上落下的幾片花瓣。白色的花瓣飄飄悠悠地落到地上,閻念青的目光也隨之滑向了自己的腿間,內(nèi)褲濕濕的,這讓她感覺詫異。
她很快意識到自己并未擺脫姜雪的注視,有些局促地抬起頭來,在與姜雪目光對接的一刻,她的臉頰也映上了姜雪的皴紅。姜雪的嘴巴少見地打開了一道縫,窄窄地像是唇間的一條傷口。好像有什么話要從那道傷口里擠出,可是這語言的通道卻又極快地愈合。姜雪沉默著,似乎在等待著閻念青給她一個答案,她等了三秒,閻念青完全說不出話來,她便轉(zhuǎn)回身去,留給閻念青一個坨成一團(tuán)的背影。
閻念青提了幾次凳子,黏濕感并未從腿間消退。她皺了皺眉頭,熟練地將衛(wèi)生紙纏繞在手腕上,將小臂充作“旗桿”,高高地沖著講臺揮舞起來。
老師并未中斷她的“囈語”,只是向著門口的方向揚了揚下巴。得到默許的閻念青擠開郝想的背,連蹦帶跳跑出教室,跑下樓梯,跑出了教學(xué)樓的大門,長長的衛(wèi)生紙飄揚在她的手腕上,像是《少年英雄小哪吒》里的混天綾。
混天綾飄進(jìn)了水泥漫成的廁所,在露著磚塊的茅坑里,閻念青第一次在淡黃色的卡通內(nèi)褲上看到了一點暗紅的血。那一點血暈開在“米妮”嘴部的弧線上,像是給米妮涂了口紅。這讓閻念青覺得很好笑,她回憶起課間她曾把腿擔(dān)在郝想的桌子上,米妮的“口紅”興許就是那一擔(dān)的后果。
還好不是尿褲子,她一下子感覺到輕松。
2
中午放學(xué)的時候,照舊還是爺爺來送飯,閻念青想了想,終究還是沒有把這件事說給爺爺聽,跟著爺爺練踩高蹺的時候她受過更嚴(yán)重的傷,可每次爺爺都會用一句“這算什么”止住她噴涌而出的淚。這次的傷一定不比那幾次重,更何況,傷口的血恰好沾在米妮的嘴巴上,這怎么能跟爺爺說呢?爺爺連米奇和米妮都分不清楚。
午飯吃的是肉末茄子,閻念青覺得不夠,又跑去小賣部買了一張辣紙。辣紙的紅油糊在嘴唇上,小風(fēng)一吹,麻嗖嗖的。往常的中午,閻念青都會去操場踢毽子,可今天她感到十分困倦。她從課本里挑出一本最厚的,從中間分開,將右腮攤在書頁的隆起處,鼻尖蹭到一行字上,油墨散出了助眠的香味。
雷聲從很遠(yuǎn)的地方游蕩而至,在閻念青耳廓的溝壑中漸漸掩了聲息,雨滴從發(fā)梢滴進(jìn)她的夢里,從橙黃的天空落到漆黑的土地上,自稱是一群從天上跑下來躲雨的人,讓她的夢忽然變得擁擠。
人聲愈發(fā)嘈雜,可閻念青的倦意拒絕讓她清醒,直到大喇叭里傳出上課鈴聲,她才于夢中驚坐起,一句“遲到了”脫口而出。在逐漸清晰的視野中,她最先看到了郝想瞪得滴溜圓的一雙眼睛。
“把窗戶關(guān)上?!敝v臺上有人喊話。閻念青像是受了提示,轉(zhuǎn)頭去看窗外,天陰得厲害,雨點被風(fēng)卷著不斷地落在閻念青臉上,她這才察覺到自己的左半身已經(jīng)濕了。
“閻念青,你聾啦?把窗戶關(guān)上?!焙霸挼娜耸前嘀魅危惸钋嘟K于知道了自己身在何處。她不答話,用力地把窗戶“啪”的一聲關(guān)上了。
“上課!”
“起立!”
“老師好!”閻念青的喊聲最響亮。
這節(jié)課老師講的還是《小英雄雨來》,那句“有志不在年高”被閻念青嘟囔了好幾遍,上牙磨下牙,像是真的在咀嚼一片“年糕”。雨還在下,“滴答滴答”的雨聲綿綿密密,和掛鐘的走表聲和在一起,聽上去像是一場秒針與雨點的賽跑。
就在閻念青在嘴巴里把“年高”嚼出一絲甜味的時候,喇叭里響起了下課鈴聲。
教室里爆發(fā)了一陣歡呼,因為明天是“六一兒童節(jié)”匯演,大部分老師和同學(xué)要去階梯教室彩排,沒有節(jié)目的同學(xué)可以提前放學(xué)。不一會兒,教室便安靜下來,只能聽到粉筆摩擦黑板的聲音,那是郝想在出黑板報。郝想從幼兒園開始學(xué)畫畫,每月月評的板報都是他出。他畫了一條馬路,路邊站著一個小男孩,左顧右盼的,頭因此畫成了兩個。由于下筆過猛,粉筆在黑板上蹭出了極尖銳的一聲響,閻念青覺得刺耳,把筆帽扔到了郝想頭上。
姜雪也沒走,閻念青記得她也沒有節(jié)目。她就像精靈球一樣縮在自己的位子上,一動不動地像是睡著了。閻念青放緩腳步,當(dāng)她轉(zhuǎn)到側(cè)面的時候,看見姜雪正小心翼翼地往書包里塞著什么東西,看到閻念青探過頭來,她姜雪嚇了一跳。書包迅速躲進(jìn)桌洞里,像一只受了驚嚇的兔子。
“藏啥好吃的?”閻念青問。
姜雪不說話,習(xí)慣性地?fù)钢?,殷紅的血從她姜雪的指間冒出,應(yīng)該是剛才塞書包的時候被桌洞里的木刺劃傷了手,這讓閻念青覺得愧疚,從書包里翻出一片創(chuàng)可貼,姜雪沒有接,像是還沒回過神來。閻念青習(xí)以為常,也不再多說,她把創(chuàng)可貼丟在桌子上,猛地一轉(zhuǎn)身,手肘結(jié)結(jié)實實地懟到了另一個人的胳膊。道歉的話只吐出兩個字,閻念青一看面前的人是焦其華,便把“起”字咽了下去?!澳悴婚L眼睛的?”她不費一點兒力就撞開了焦其華干瘦的肩膀,卻被他的骨頭硌得生疼,余光里忽然飛過一只人臉一樣大的蜜蜂,那是焦其華后背上的圖案,是《勞動最光榮》里“采蜜忙”的小蜜蜂。
“你排節(jié)目還偷懶啊,叫花子?!?/p>
焦其華少見地沒有回嘴,閻念青感覺十分詫異,走到教室門口時她特意回頭看了看,“小蜜蜂”沒有飛回他該回的地方,仍在姜雪座位旁盤旋不止。
2
下雨的時候,街面上便到了傘的花期。閻念青喜歡聽雨點落在傘布上的聲音,她鉆進(jìn)人群,穿行在傘與傘的縫隙里,嘴巴發(fā)出“嗚嗚”的聲音,假裝自己乘上了雜志封面上的摩托艇。
雨幕間鉆進(jìn)一陣很急的風(fēng),有人的傘被吹到半空,閻念青的傘也斷了傘骨,但她并不感到難過。她把破傘當(dāng)作佩劍,沖向了回家路上的最后一個大坡,坡的盡頭是一座并不遙遠(yuǎn)的山,在晴朗的日子里,閻念青總能看到夕陽勾勒著山的線條,不規(guī)則的輪廓在明與暗的對峙中愈加明顯,日復(fù)一日地觀摩后,明暗間的山形印在了她的眼睛里,最終印在了她的“大演草”上。那些線條曲曲折折地,構(gòu)不成什么圖形,這一度讓閻念青的畫技遭受了郝想的質(zhì)疑。
“山不是這么畫的,我的老師也沒這么教過?!焙孪胝f。
“還是讓我教吧,我家的窗外有一道坡,山就坐在坡的最上頭。你只需把你的‘拖肥’給我,再喊我一聲‘師父’?!?/p>
“不用,我交了很多學(xué)費的?!焙孪霙]有叫她“師父”,但將手里的“拖肥”遞了過去。
閻念青沒要。
嘴角滲進(jìn)了雨水,甜絲絲的有點像“拖肥”解凍后的冰水。閻念青突然想看一眼沒有夕陽時山的形狀,便學(xué)起孫悟空的招牌動作,把手掌橫在眉前,視線穿過雨幕直達(dá)山腰。她看見一棵閃電在山頂生長,聽到雷聲在山石間蕩起秋千——遠(yuǎn)山像是被吹到了眼前。
她看得入了迷,雨水淋過她的身體,如同澆灌一棵新苗。寬松的校服漸漸與皮膚貼合在一起,一點一點剝離著皮膚的熱氣。閻念青先是覺得寒冷,然后感受到了小腹的疼痛。她想起米妮的口紅,腿間似乎有小小的水珠滾落,她不知道那水珠是來自天上還是來自傷口。
一輛摩托車在她身前停下,大紅色的雨衣在她眼前鋪展開來,讓她想起唐僧的袈裟。后腦結(jié)結(jié)實實得挨了巴掌,山的線條被一下子扇出了眼眶。
“你是不是有???”母親的臉從“袈裟”的開口探出來,拉著她的手往“袈裟”里拽。雨水偽裝成的淚從閻念青的臉頰滾滾而下,她錯開一聲響雷,平靜地對母親說:“媽,我褲子上有血?!?/p>
她不太記得母親在帶她去百貨大樓的路上具體說了些什么,只記得母親一直在說話,反反復(fù)復(fù)地念叨著“別害怕,別害怕。”閻念青想問她為什么要害怕,尤其是她走近暖色的母嬰貨架時,那種感覺讓她想起小時候母親帶她去玩具店挑選布娃娃。
“把衛(wèi)生巾的這面貼在小衣服上,以后每個月來的時候用上?!被丶蚁赐暝韬?,母親關(guān)上衛(wèi)生間的門,將一條浴巾蓋在閻念青的濕發(fā)上,彎下腰為她演示了衛(wèi)生巾的用法。
“什么來了?”閻念青一邊擦著頭發(fā)一邊問。
“月經(jīng)?!?/p>
“月經(jīng)就是每個月都要流血嗎?”
母親點了點頭,廁所外傳來房門關(guān)閉的聲響,母親沒有再說別的。
3
二〇〇六年的六月一日,閻念青沒有過“兒童節(jié)”,她不出所料地患上感冒,母親替她請了假。她縮在夏涼被里,頭上是潔白的熱毛巾,身下是新買的衛(wèi)生巾,月經(jīng)與感冒,在她的身體里不期而遇,以至于后來很長一段時間,她總覺得,月經(jīng)就是一場感冒。
母親給閻念青換了內(nèi)褲,上面不再有米妮的圖案,只有單一的暗粉色。兒童節(jié)往后的一個多星期,她按照母親教給她的方法,先在內(nèi)褲里墊一張衛(wèi)生紙,再把衛(wèi)生巾貼在紙上,母親說自己一直保持著這樣的習(xí)慣,她覺得這樣更“穩(wěn)當(dāng)”。薄薄的衛(wèi)生紙,墊在內(nèi)褲里的時候有了重量。衛(wèi)生巾的邊沿有些磨腿,腿間鼓鼓囊囊的,似乎突然多了一個器官,在跳繩或是跑步的時候,閻念青都會感到不適,可是也會無由地感到心安。
往常,當(dāng)風(fēng)里滿是槐香的時候,每次上完體育課,閻念青的衣服上總有一片鹽漬??伞傲弧敝蟮牡谝还?jié)體育課,閻念青卻只能靠著老槐樹,遠(yuǎn)遠(yuǎn)地望著一群男生把壘球當(dāng)足球踢。
整個操場上唯一一個穿長袖的人向她走來,就算不摘口罩,閻念青也知道那是她的同桌,因為風(fēng)里開滿花的時候,出了教室門,口罩就成了郝想的臉。
“你怎么不踢球?”郝想裝模作樣地踢起石子,“焦其華他們都在傳,說是我把你傳染了,但過敏真的不是傳染病……”
“你知道月經(jīng)嗎?我來月經(jīng)了?!?/p>
“‘月精’還是‘月精靈’?你是說‘月亮伊布’?”
“月亮伊布……”閻念青不知如何繼續(xù)這段對話,只覺得眼前的郝想忽然矮下去一大截,這么一想,她才發(fā)現(xiàn)不知不覺間自己已經(jīng)比郝想高出了小半頭。
一個壘球滾落在郝想腳邊,焦其華靠在球門邊帶著一幫踢球的男孩起哄:“哈哈!‘好臭’和‘想爹’又玩過家家,‘想爹’當(dāng)爸爸,‘好臭’當(dāng)媽媽!”
郝想羞極了,他追著那顆被他踢走的石子跑向廁所。男孩們則興奮地看著閻念青拾起壘球,緊張地猜測它會落在哪個倒霉蛋的頭上。
“‘想爹’殺人啦!”他們捂著腦袋開心地叫喊。壘球卻在脫手之后越飛越高,飛過了每個人的頭頂,甚至飛過了文武小學(xué)的院墻。男孩們沉默了,他們紛紛看向焦其華,焦其華挺著胸脯走到院墻根舉目向上望,男孩們也在這時發(fā)現(xiàn),在高到扎進(jìn)天空的院墻底下,他們中個頭兒最高的焦其華也成了不起眼的小矮子。
男孩們一哄而散,但操場的寧靜不過片刻,幾塊磚頭、幾個螞蟻洞就可以讓男孩們尋回快樂。焦其華是例外,他的快樂只能來自于人群之中,可是院墻那么高,他攀不過去;閻念青也那么高,她還能站在高蹺上打幾路劍法,郝想也透露過,那把金箍棒一樣能大能小的寶劍,每日都被她藏在書包里——這讓焦其華沒了法子。
“撿球去啊叫花子!不然就去玩過家家,孩子都散了,你既要當(dāng)爸爸,又要當(dāng)媽媽!”閻念青喊道。男孩們聽到了,他們不敢應(yīng)和,只是笑,笑著踩死了幾只大頭蟻,笑著揪掉了幾只蜻蜓的翅膀。
太陽曬到后脖頸,運動后的汗液已經(jīng)蒸發(fā)。焦其華感覺好像有昆蟲爬上了他的脖子與脊背,他瘋狂地抓撓自己的皮膚,但指縫里除了皮垢和一點血痂外,并不見任何一具活物的尸體。他迫不及待地想碾死什么,迎著太陽把眼睛瞇起來,操場上的孩子們“坍縮”成一只只黑色的米蟲——姜雪在米蟲之中顯得最為臃腫。
即便相隔很遠(yuǎn),姜雪仍看到了焦其華的笑容。一聲呼哨,四散在操場各處的男孩們紛紛把細(xì)碎的尸體和磚石揣進(jìn)口袋,像蝗蟲一般會聚到焦其華身邊,烏壓壓地涌向教室。閻念青不清楚發(fā)生了什么,她只看到奔跑中的姜雪大口大口地喘息,身體劇烈起伏著,像一支滿熟的穗?;认x過境,有人使了絆子,姜雪重重地摔在地上,閻念青來不及攙扶,姜雪徑自起身,踉蹌著去追趕蟲群的尾跡。
操場一片寂靜,陽光把一切烤得焦脆。閻念青聽見教室里傳來什么東西碎裂的聲音,像柴火燃燒時輕微的爆響。清脆的童聲銜在爆響之后,直到?jīng)_進(jìn)教室的前一刻,閻念青才終于聽清男孩們在嚷些什么
——“肥姜,肥姜,天天尿床;肥姜,肥姜,天天尿床……”
焦其華用圓規(guī)挑起一片衛(wèi)生巾高高地舉過頭頂,“我是升旗手,你們跟我走!”他踢著歪歪扭扭的正步,跟在他后面的男孩行著夸張的少先隊禮。閻念青想吼句什么,但舌頭忽然打了結(jié)。
喇叭里響起歡快的下課鈴。窗邊的角落,姜雪正低著腦袋把被揚了一地的大小物件收進(jìn)書包。閻念青意義不明的一吼,讓姜雪一下子哭了出來,她把剛拾起的套袖和上微機(jī)課穿的鞋套攥在手心,用書包盛下了涌出的淚。閻念青聽不到姜雪的哭泣,但她知道這不是下課鈴響的緣故——姜雪的哭泣從來無聲。
“這不是尿不濕!”閻念青終于捋直了舌頭,即便她的聲音比下課鈴聲還要大,也不影響男孩們隨著鈴聲痛快地跳舞。他們繞著教室轉(zhuǎn)了一圈,又回到了講臺,早有兩名“衛(wèi)兵”在黑板上貼了雙面膠,膠面下方有兩道粉筆畫的豎線。焦其華把吊著衛(wèi)生巾的圓規(guī)狠狠刺向黑板,為豎線的頂端拼接上一面白色的“旗”。
“升旗儀式現(xiàn)在開始——”焦其華幻想著自己是主席臺上的學(xué)生代表,故意把每個字都拖得很長。在他因想不出下一句演講詞而卡殼時,鈴聲也停了,霎時的沉默讓男孩們感到手心發(fā)癢?!吧炝耍⒛慷Y,注目禮!”他們揮著手,向剛進(jìn)教室的女孩們分享他們的成果和由此而來的快樂,可女孩們大都只看了一眼便低下了頭。此時的閻念青正蹲在地上撿拾文具、書本,還有被剪開的衛(wèi)生巾的碎片,她偶然抬頭,看到一張張漲紅的臉,這才發(fā)現(xiàn)那件她還沒來得及說出口的新鮮事,似乎已經(jīng)成了女孩們心照不宣的秘密。
“白旗不好看,白旗是投降的意思!”焦其華來了靈感,在男孩們的注目禮中翻出了郝想桌洞里的紅顏料,“要大紅!血紅!”他對著黑板上的一抹白,伸出了沾滿顏料的手。預(yù)期的歡呼聲沒有到來,男孩們在交頭接耳中讓出了通向黑板的路——閻念青拿著一把劍,橫在焦其華與黑板之間。
“你真有靈性!”步驚云撫著手中的絕世好劍說道——這個電視劇里的畫面有段時間曾反復(fù)出現(xiàn)在焦其華的夢里,此刻他又想起了這句臺詞,但主角卻已不是由他來出演。褲襠處癢癢的,做滑梯或者蕩秋千的時候也有這種感受,只是這次的感覺愈發(fā)明顯,“要有張尿不濕就好了”,焦其華預(yù)見到自己尿褲子的場面,而后他的“死期”便到了,“死期”到了,就意味著在接下來的劇集里他都不會再出現(xiàn)。
閻念青挽出幾朵劍花,焦其華就學(xué)著電視劇里的樣子閉上了眼?!袄鋭Ψ夂怼?,他默默企求著:“一定要是‘冷劍封喉’?!笨墒呛韲堤巺s遲遲沒有痛感,他睜開眼睛,看見一只大手正攥著“絕世好劍”的鋒刃,是成是非的“金剛不壞功”?不對,班主任身材五短,相貌平平,絕對不會是天下第一的高手。莫非?焦其華鼓起勇氣瞟了眼那把劍的鋒芒處,劍刃圓滑,班主任稍一用力,便能聽到塑料變形的聲響。
“誰讓你把這玩意兒帶來學(xué)校的?!卑嘀魅瓮蝗怀霈F(xiàn)。
“這不是玩意兒,是我爺爺?shù)奶珮O劍。”
“真功夫沒學(xué)會,嚇唬人的功夫?qū)W了到不少。”班主任奪過劍,抵住閻念青的后背,也沒見他怎樣用力,劍身便插進(jìn)了閻念青的胸膛。同學(xué)們一陣驚呼,可閻念青并沒做出疼痛的樣子。“叫喚什么?假冒的玩意兒。”班主任轉(zhuǎn)了轉(zhuǎn)手腕兒,消失的劍身就從劍柄里掉了出來。
“假冒玩意兒!假冒玩意兒!”
在男孩們的歡呼中,班主任揪住閻念青的紅領(lǐng)巾,把她往教室外面拖。
“是他們先欺負(fù)人!”已經(jīng)失衡的閻念青吃力地伸出胳膊指向黑板,可歪斜的“旗桿”上,那片衛(wèi)生巾不見了。
淚水盈在眼眶里,閻念青看見一片的糯白的色塊次第流淌過男孩們的手掌。她最不愿看到的一幕還是發(fā)生了,刺眼的紅色侵吞著已經(jīng)臟污的白——焦其華竊笑著,用那片衛(wèi)生巾擦拭著沾滿紅色顏料的手。
4
爺爺發(fā)覺,最近閻念青不喜歡吃魚了,姜雪家送來的那幾條小青魚,煎了又熱,熱了又煮成魚湯,仍是不見閻念青動上一筷子。
“不吃怎么有力氣鬧‘扮玩’呢?”爺爺對閻念青今年能否完成她的任務(wù)表示擔(dān)憂。果不其然,送文姜奶奶回娘家的那天,閻念青拒絕再站到高蹺上,而在往年,“小孩耍高蹺”總是湖城村最出彩的節(jié)目。爺爺生氣了,但是他擔(dān)著敲大鼓的重任,無心與小孩置氣,他把一個大頭娃娃頭套丟給閻念青,“愛扮不辦?!闭f罷蹬上鼓車,像個將軍似的領(lǐng)著鑼鼓隊出發(fā)了。
閻念青盯著扎著小辮兒的大頭娃娃看了半天,還是把它提溜在手里,懨懨地跟在隊伍后面。村頭擠滿了親戚朋友,每個人見到閻念青,幾乎都要問上一句:“今年咋不上高蹺了?”閻念青被問得煩躁,把頭套一戴,低頭鉆進(jìn)了隊伍里。
黑漆漆的頭套蓋住腦袋,兩個小孔裝下了熱鬧的世界,說不上為什么,閻念青忽然忘卻了一些煩惱,手腳也跟著活絡(luò)起來。人們看到一個大腦袋小身體的小人跟著鼓點跳起滑稽的舞蹈,一會兒撞一下劃旱船的艄公,一會攀到鼓車上沖著人群揮手。如此跑了幾個來回,還沒到文姜祠,閻念青便累了,廟前的臺階不好走,她又看不清腳下,一個趔趄差點滾下坡去,還好有人扶了她一把。她趕忙回頭向那人道謝,卻看見了另一個大頭娃娃。
眼前的娃娃頭頂沒畫辮子,只有尖尖的一個揪揪。爺爺說過,沒辮子的是“金童”,與閻念青頭上戴的“玉女”正好湊成一對。明明正是炎熱的時候,“金童”卻裹著臃腫而油膩的罩衣,即便他的胳膊上沒有套那雙防水套袖,那股淡淡的魚腥味,還是讓閻念青喊出了姜雪的名字。
姜雪沒有說話,一手扶著頭套,一手從罩衣布袋里摸出塑料袋遞給閻念青,袋里裝著大大小小的幾塊烤魚片——這是閻念青最愛的零食。閻念青沒有接,她把頭套摘下來系在腰間,牽起姜雪的手鉆出人群?!澳銦峋桶汛竽X袋摘下來啊。”閻念青一邊跑一邊提醒道。姜雪仍不言語,反倒三步并兩步跑到了閻念青前頭,她的腦袋隨著身體的律動歪歪斜斜,滑稽的樣子惹得閻念青發(fā)笑。她們在孝婦河畔找了個亭子坐下,河水綠汪汪的,不遠(yuǎn)處能望見文姜奶奶高高的石像。不知“回娘家”的祭拜進(jìn)行到了哪一步,鑼鼓忽然又旺了起來,閻念青從姜雪的布袋里摸出塑料袋,撕下一塊魚片塞進(jìn)“大腦袋”里。
“姜雪!”應(yīng)著最旺的一陣鑼鼓,閻念青邊嚼魚片邊高聲地問,“你說!文姜奶奶的月經(jīng)都啥時候來?”
文姜祠里一聲炮響,女人們開始祈求顏神的保佑。
她們像姜雪一樣,沒有給閻念青任何回答。河水涌動的聲音流進(jìn)閻念青的耳朵,漸漸掩蓋了嘈雜的聲響,她斜身趴在欄桿上,循著河水流走的方向望去,河水消失在不遠(yuǎn)處的一道彎,她就認(rèn)定了,那就是孝婦河的源頭,水源之上便是文姜奶奶厚重的裙擺。她忽然想起那個被講述過千次萬次的故事,想到文姜奶奶坐在水缸上的場景,嘴里的魚片越嚼越香。
魚片很快吃完了,閻念青懶懶的,不知再去什么地方,“要不回去吧?!彼龑┱f。姜雪的“大腦袋”歪在立柱上,身體隨著呼吸輕微起伏。閻念青走上前把姜雪的頭套取下來,發(fā)現(xiàn)她不知何時已經(jīng)睡去。忽然的晃動喚醒了姜雪,恍惚間,她察覺到嘴角的魚片殘渣被人輕輕拂落。
“你記得嗎?焦其華家就住這邊,郊游的時候來過一回。”她聽到閻念青對她說。
令閻念青沒有想到的是,她在百無聊賴中想起的這件事,讓姜雪一下子來了精神?!敖鹜钡拇竽X袋再度回到姜雪的身體上,她不知從哪兒找來一堆石子裝進(jìn)了原先盛著魚片的塑料袋,牽起閻念青的衣袖,與她一起擠入了人群。
5
機(jī)關(guān)小區(qū)的門衛(wèi)大爺替班前喝了早酒,中午拿煎餅卷了剩下的豬頭肉,吃完便躺在搖椅上打盹,遠(yuǎn)處的鑼鼓聲吵不醒他,吵醒他的是女人們的半哭半唱。他迷瞪瞪地?fù)赋鲅揽p里的肉絲,抬眼看到一個女孩牽著一個大頭娃娃從他身邊經(jīng)過,他夢囈般說了句:“老焦死了個好時候,扮玩鬧到家門口。”
“停一停?!遍惸钋嘧ё〗g的“大腦袋”在行進(jìn)中顛來顛去,累得她直喘氣,“小區(qū)是這個小區(qū),可你知道焦其華家在哪個樓嗎?”她沒有得到回應(yīng),一屁股坐在路牙石上,風(fēng)帶來一片陰影遮住了太陽,她以為是樹蔭,抬頭才發(fā)現(xiàn)是天上的云。
怎么辦呢?閻念青想不出辦法,一棟棟居民樓分隔出幾座“山谷”,女人們的哭聲在山谷中飄來蕩去,惹得閻念青心煩。姜雪指了指天上,閻念青便知道她也聽見了“轟隆”的聲響。
“那就在這兒等吧,雨下起來我們就走。”閻念青從身后的草坪中摸出一根粗壯的樹枝,折去枝杈后攥在手里挽了幾個花?!斑@個還算稱手”,她戴上“玉女”的頭套,對姜雪說,“你這主意真好,咱們揍他一頓,他還不知道咱們是誰?!?/p>
“轟隆”聲又來了,閻念青還是沒有分清那是鑼鼓還是雷。姜雪伸出一只手,攤在閻念青眼前,指根的老繭上沾著雨珠。焦其華幾乎是和那滴雨一起出現(xiàn)的,他身后跟著一群黑色的人,這讓閻念青想起了那個擁擠的夢,夢中的人們不再躲雨,反倒慶幸雨滴能落在臉上,讓悲痛變得真切。焦其華被人們圍簇著,這也是他美夢里的情景,不過夢中的他并沒有抱著這張相片,身邊也不是黑色的人。
“好像是閻念青?!苯蛊淙A聽到郝想說。他看到郝想擠出人群,跑向路邊的兩個大頭娃娃,一個娃娃扯著另一個娃娃的胳膊,聽不清她們在爭執(zhí)些什么。他不知道郝想是怎么認(rèn)出那是閻念青的,也想靠近看得真切些,但人群圍困著他,他的身高又不足以讓他平視大人的臉,滿眼的胳膊腿腳對他而言簡直像牢籠的鐵柵。
送葬的人群走過,閻念青透過兩個小孔,看見人們向她投來鄙夷的目光,焦其華神情木然,反倒增加了她的怒意。“他的劫數(shù)算到了!”閻念青咬牙咕囔著:“我今天不把他打個滿臉桃花開,他就不知道花兒為什么這樣紅!”
“你學(xué)得語氣不對,‘花’的后面要拖長,不是“花兒”,是‘花——兒’,花——兒為什么這樣紅!”郝想把手里的小花傘想象成孫悟空的袈裟,有模有樣地繞著腦袋轉(zhuǎn)了個圈。這讓閻念青更氣了,但她的左手仍然被姜雪死死地絞在胸前,她第一次發(fā)現(xiàn),原來姜雪的力氣是這樣大。
“你不可憐他嗎?”郝想把手插進(jìn)口袋,瞇起眼睛,試圖從黑色的人墻中尋找焦其華不起眼的背影。“他的爸爸死了啊?!彼麑﹂惸钋嗾f。
“那又怎么樣??!”閻念青扯下“玉女”的大腦袋,用盡最后的力氣把它擲向了焦其華消失的方向。姜雪松開手,閻念青一下子癱坐到地上。
“那又怎么樣啊……”
這句她是講給姜雪聽的。
6
回村的路上,要經(jīng)過姜雪家開的那間主打石鍋酸菜魚的小店。姜雪將“金童”塞給閻念青,想從后門偷偷溜進(jìn)去,卻剛好趕上她爸爸往外潑臟水。即便閻念青和郝想聽不懂他的方言,但他倆也能聽得出來,那都是些讓人心顫的臟話,而比這更讓人難以心揪的,是PC管抽在皮膚上發(fā)出的悶響。
閻念青的轉(zhuǎn)身離開讓郝想感到意外,他以為是她見不得這樣的情境。只有閻念青知道,她是不想再面對自己此刻的慶幸。雖然雨勢漸小,但郝想還是跟上去,為閻念青撐起了花傘。他不知道閻念青正引著自己走向什么地方,只是默默祈禱著這場雨永不會停,可僅僅轉(zhuǎn)過幾個街角,他忽然就看到了夕陽。
他想起閻念青說過的話,“我家的窗外有一道坡,山就坐在坡的最上頭”,于是忙趕了幾步,跑到前面去,裝作不經(jīng)意地轉(zhuǎn)頭。他看見橙黃的顏色落在閻念青臉上,讓她的眼睛泛出了光亮,一道不規(guī)則的線條躲在光的影子里,曲曲折折地,與閻念青畫在“大演草”上的線條正相同。
“你看,我畫得像吧?!遍惸钋嗌焓种赶虼笃碌谋M頭。
郝想回過身去,曲曲折折的線條便畫進(jìn)了他的眼睛。
——那是夕陽勾勒出來的群山的輪廓。
“郝想,這次板報評比的主題是什么?”
“嗯……?。俊焙孪氡贿@無因由的一句問得抓耳撓腮,“是全國土地日,‘合理用地’‘科學(xué)發(fā)展’什么的。”他以為閻念青是在催促自己離開,忙把花傘收了起來,“你不用擔(dān)心,我能畫完的!上午去焦其華家是我們幾個男生說好了的,所以我周六早上去畫了一次,尋思一會兒再回學(xué)校收個尾,畢竟關(guān)系到……”
“我?guī)湍惝嫲??!遍惸钋啻驍嗔怂?/p>
夕陽從后脖頸繞到腮邊,照得他臉頰微微發(fā)燙。雖然他嘴上說著“我快畫完啦,其實也不用……”但腿腳不聽使喚地隨著閻念青折返,他這時終于看清了自己手里的和閻念青腰間的頭套——哪是什么“金童”和“玉女”,那是“葫蘆小金剛”和他的“小蝴蝶”。
“小哥哥,你趕快跟著我,我?guī)汶x開這兒?!彼孟衤犚婇惸钋喟l(fā)出了“小蝴蝶”般尖細(xì)的聲音,聞到被雨打落的槐花在積水中沁出香味?!鞍俨莸母事?,天地間的精華,花中的瓊漿”,他仿佛只是聽見“小蝴蝶”念誦著這幾句臺詞,便覺得自己已然醉了。醉眼朦朧中,他看到積水中的槐花像杰克的魔豆一樣生長出藤蔓,攀過車來人往的馬路,攀在學(xué)校的院墻上長成一片爬山虎,爬山虎鉆進(jìn)教室,擠在后黑板的一角,彼此交纏著結(jié)出一朵朵的馬蹄蓮。
“那我擦了哈!”
直到閻念青第三次大聲提醒,郝想仍是丟了魂一樣頻頻點著腦袋。他正在心里莊嚴(yán)宣誓:“我郝想今后愿為閻念青做任何事……”一塊濕抹布把這句誓言的下半句抹得一干二凈,閻念青的手上下翻騰幾次,郝想精心設(shè)計的板書,連同那個戴草帽、扛鋤頭的老伯一起化作一大團(tuán)污痕。
當(dāng)淚水快要奪眶而出的時候,郝想聽到閻念青說:“這幾朵馬蹄蓮畫得挺好,就留著吧?!彼约憾疾荒芟嘈?,這一順間他竟然覺得感激??裳蹨I終究還是落了下來,和汗水混在一起掛在皮膚上,捕捉四散的粉筆末。體液與粉末的混合物流經(jīng)之處,浮現(xiàn)了不規(guī)則的腫塊,不僅讓郝想的皮膚變得瘙癢,還讓他的上嘴唇和眼皮不受控制地膨脹。他想說些什么,可是連吸氣都變得困難,他的口罩也不知道落在了什么地方,越是著急,越說不清話。
聽到郝想含混的聲音,閻念青回過頭來,看到那熟悉的“小生物”又一次鉆進(jìn)郝想的身體,精心地將其裝扮成青少年版的卡西莫多——她在意識到這件事時急忙錯開視線,但顯然已經(jīng)太遲了,只一次對視,便摧垮了郝想的自尊,他捂住臉向教室外跑去,情急之下竟從地上撈起“玉女”的腦袋扣在了頭上。
眼見“玉女”消失在門口,除了祝愿郝想盡快消腫,閻念青想不出其他辦法。她在后黑板上依著記憶描摹出衛(wèi)生巾的形狀,畫完后卻發(fā)現(xiàn)后黑板遠(yuǎn)遠(yuǎn)比她想得空闊,那些夸張又陌生的大字被抹去后,她完全不知道自己該寫些什么,只能蹲在凳子上呆呆地?fù)沃X袋。
世紀(jì)廣場的大鐘響夠了七聲,鐘聲蕩開孝婦河緩滯的綠水,循著燈火的指引在夜幕初垂的小城里巡回漫溯。聽到鐘聲,閻念青的眼前浮現(xiàn)出鬧扮玩時姜雪昏昏睡去的畫面:姜雪倚在涼亭的柱子上,涼亭筑在孝婦河旁,顏神奶奶肩上挑著扁擔(dān)站在孝婦河的上游,扁擔(dān)上掛著兩只尖底的水桶。她忽然來了靈感,急忙高喊:“郝想!來幫忙!郝想……”可教室和走廊里并沒有回應(yīng),她的回聲像鐘聲一樣飄飄蕩蕩。
畫完一整幅板報,天已經(jīng)暗了,閻念青一個人從教學(xué)樓里走出來,看到一地的月光,她輕盈地走在上面,幻想自己在踩一叢新雪。她還是頭一次如此期待周一的到來,腦海中浮現(xiàn)出同學(xué)們圍在后黑板前的畫面,他們議論紛紛,誰也猜不出這是誰的大作。不過姜雪會明白的,因為她把她們兩個也藏進(jìn)了板報里,就在文姜奶奶的腳下,是緊緊挨在一起的兩個大頭娃娃。
閻念青決定了,明天她要遲到,她不是焦其華、更不是郝想,被一群人圍著問東問西只會讓她不自在。她要等到熱鬧散去,等到姜雪回過頭來小聲地向她求證。可她一時間把姜雪的音色給忘記了,這個幻想中的場景成了一出默劇。
就在她快要跨出校門的一刻,一聲咳嗽打破了沉寂,閻念青回過頭看到教學(xué)樓上的聲控?zé)袅亮艘槐K,窗前映出頭大身小的人形剪影。她想起《名偵探柯南》里的那些未被指認(rèn)的兇手,向著那面窗喊出郝想的名字,近處的幾盞燈應(yīng)聲亮起來,遠(yuǎn)處的那盞卻滅了。
在第二天一早的板報評比中,閻念青所在的三班獲得了第一名。評委老師們都說板報上的顏文姜畫得好,顏神是顏川的土地神,也緊扣著全國土地日的主題。
當(dāng)班主任走進(jìn)教室向同學(xué)們宣布這件事的時候,幾個男孩正在課桌間的過道上踢一個大頭娃娃的腦袋,直到班主任點了幾個人的名字,他們才安靜下來,故作馴順地把手背在身后。講到郝想獨自一人出板報至深夜、第二天因蕁麻疹加重不得不請假求醫(yī),班主任越說越激動,他恨不得鉆進(jìn)男孩們的腦仁里為郝想刻一座雕像!可男孩們一句也聽不進(jìn),他們整齊劃一地看著教室的水泥地,思緒隨著大頭娃娃的腦袋在桌椅板凳間滾動。
“恨鐵不成鋼、朽木不可雕、爛泥扶不上墻、一輩子沒有大出息!”
正值這段陳年老調(diào)的慷慨激昂處,大腦袋滾到了班主任的腳邊,為壯聲勢,他一腳踢碎了“玉女”的半邊腦袋,碎片四散在姜雪剛剛清掃過的地面上。
不等老師吩咐,姜雪便蹲下身子仔細(xì)地將桌椅縫隙中的碎片搜集到簸箕里,簸箕滿了,碎片又被倒進(jìn)了桶里,垃圾桶也滿了,姜雪一手提起垃圾桶,另一只手拎起了“玉女”那碎了一半的頭。
“你們沒有郝想那本事,哪怕學(xué)學(xué)人姜雪呢!今下午班會,主題我就定‘我們身邊的榜樣’,讓你們瞪大眼睛好好看看!姜雪和郝想就是你們的榜樣!”班主任伸手?jǐn)r住了姜雪,“你不用去了”,他轉(zhuǎn)頭對著門外喊道:“外頭遲到罰站的!來把垃圾倒了去!聽見沒有!閻念青!叫你呢!你聾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