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星盤
1
石家有七星盤的消息,一夕之間在清水縣激起了驚濤駭浪。
孤身一人給兒子操辦完喪事的第八日,雄雞尚未報曉,獨夫石老憨家門前已然人聲鼎沸,簡直比知縣大人家逢年過節(jié)還熱鬧。
來人三教九流,卻都不約而同地懷揣金銀,手持禮盒,擠在破敗的木門前爭先恐后,只為一睹七星盤真容。
石老憨雖年逾五旬,卻并不癡傻,無論來者何人,一律拒之門外。只是半日下來,來人不少反增,實在是令他疲于應(yīng)付。意識到吃閉門羹并不能解決問題,駝背的石老憨挺了挺身子,決定以退為進(jìn)。
片刻的寧靜后,石老憨落下門閂,兩撇熟悉的八字胡一馬當(dāng)先從門縫探了進(jìn)來。待來人全須全影地站在門內(nèi),石老憨才認(rèn)出來,來人是清水縣衙的帳房師爺金多多,難怪推舉來得如此順利。
2
見到傳家寶的那一瞬,金師爺?shù)难壑樽与y得地圓過了自己的身形。
金師爺操著一口太監(jiān)腔,摩挲著眼前的瓷器,眼神放光:“我嘞個娘哎,這是元青花?七星盤?”
石老憨從來不知,一個大瓷盤中央置一小罐四周七盞小杯,這樣的一副茶具居然還有個聽起來如此高雅的名字,但還是不假思索地回應(yīng)道:“嗯!”
這個回答似乎讓金師爺愈加興奮,因為石老憨看到他那兩撇八字胡顫得更緊了。突然,金師爺臉色一凜:“這是個贗品!”
“嗯…嗯?”石老憨皺了皺眉,“師爺剛說什么?”
“這盤子是假的!”
這回石老憨聽明白了,他從木墩上彈了起來:“怎么可能,這可是我們老石家祖祖輩輩傳下來的?!?/p>
金師爺突然就樂呵起來,一會抓起一盞小杯,一會捧著小罐,一會干脆托起整個瓷盤,“你看這,再看那,對對還有這里,施釉隨意,火光刺眼了,絕對一眼假啊,再說你一介農(nóng)夫,祖上怎么可能會有這么好的玩意兒……”
“你敢侮辱我先祖!”石老憨心底驀地燃起一股無名之火,終于掄起了手中的牛角杖。
“放肆!”金師爺疼得齜牙咧嘴,只是尖喝聲未落,兩計快拳又招呼在了臉上。
“哎呦我嘞個娘哎,大膽村夫,咱們公堂上見!”
望著滾也似地奪門而逃的金師爺,石老憨溝壑縱橫的臉上擠出一個微笑……
3
公堂之上,皂班唱畢,大腹便便的卞知縣端坐“公明廉德”牌匾之下,將驚堂木拍得山響。
金師爺半遮著臉當(dāng)著六門三班和一眾看熱鬧的百姓的面,添油加醋一番,活像個受了委屈的小媳婦。
若是平素,石老憨免不了要先領(lǐng)幾十板子,但今日的知縣老爺似乎換了個做派,給了石老憨這個嫌犯辯解的機會。
石老憨拄著牛角杖一邊陳述一邊暗暗觀察,他意外地發(fā)現(xiàn)就連平日懶散的皂班灑掃,都罕見地拘謹(jǐn)了起來,似乎這公堂上要迎接什么重要的人物。
苦主和嫌犯各執(zhí)一詞,卞知縣生平第一次在公堂上坐立難安,他佯裝鎮(zhèn)定喚了一聲:“何師爺,你怎么看?”
和賬房師爺不同,何師爺是個刑名師爺,他身形清瘦,兩鬢斑白,說起話來頗為隨和:“既然爭執(zhí)因那七星茶盤而起,不如就以茶盤的真?zhèn)蝸頂嗍欠恰?/p>
4
石老憨小心翼翼將七星盤一一擺在公案之上,一套器形優(yōu)美,色澤溫潤的白底青花瓷茶具展現(xiàn)在眾人面前。
卞知縣咧了咧嘴,何師爺會意,順手抄起一盞小杯仔細(xì)觀察了起來。
“姓石的,敢不敢和我賭一把,如果你那玩意兒是真的,金某愿把腦袋割給你,但若是你輸了,我也要拿你的腦袋做添頭!”
面對金師爺?shù)奶翎?,石老憨突然想起半月前去廟里求的簽,簽文說“舊事纏綿豈自由,人歿才散尚不休”,如今兒子已應(yīng)簽先走一步,自己今日怕也是兇多吉少,索性把心一橫:“賭就賭!”
片刻的喧嘩后,公堂內(nèi)外霎時安靜了下來,也許是好奇心的驅(qū)使,所有人都默默期待著這場以性命為賭注的賭斗。
何師爺看得仔細(xì),時而借著日光獨眼睥睨,時而輕輕摩挲,時而哈出一口氣再用衣袖去拭,這一瞧就是小半個時辰,以至于百姓中有早已沉不住氣的,開始低語,懷疑他是否真有識瓷斷真的能力。
終于,在場面發(fā)酵之前,何師爺指著青花瓷盤底部的落款“大明宣徳年製”朗聲道:“確實是贗品。”
金師爺斜眼盯著石老憨:“怎么樣,我沒說錯吧?”,他這一挑眉不要緊,只是襯得臉上的淤傷和那瓷盤上的青花一樣燦爛。
“你說是假的,總得說出個道理來吧?”看熱鬧的人群中突然傳出這么一句。
“很簡單啊,這上面“宣德”的‘德’少了一筆,若是真品,絕不至于有這樣的錯誤……”
石老憨托起瓷盤,低頭看看底款,又抬頭看看知縣身后的牌匾,低吼道:“這不可能!”
何師爺拍拍石老憨肩膀,正要假意寬慰,嘈雜的人群中突然傳來一個高亢的聲音。
5
“底款并無錯漏,是爾等無知罷了!”
發(fā)聲之人是個年逾耳順的老者,他身著褐衫,面色潮紅,從人群中款步邁入堂下,手中把玩著一方玉印。
老者在眾人驚詫的目光下從石老憨手中接過瓷盤,侃侃道:“從宣德帝朱瞻基起,凡官窯產(chǎn)的青花底款書‘大明宣徳年制’已成定制,而這個‘徳’字自有唐至前朝,官書從來都是心上無一”,他頓了頓,轉(zhuǎn)而看向何師爺,“師爺以為老朽所言是對是錯?”
“你是何人,膽敢不經(jīng)傳喚,擅闖公堂?”
卞知縣氣沖沖下得公堂,待瞧見老者手中的玉印,嚇得跪立當(dāng)場,忙不迭叩頭告罪。
一縣之主都當(dāng)堂下跪,再糊涂的人也看出來苗頭了,于是乎,公堂之下黑壓壓跪成了一片。
老者自稱叫顧然,是都察院派來巡視地方,糾舉不法的巡按御史。卞知縣怎么也沒想到,衙門上下翹首以盼的人,竟會以這樣的方式露面。
石老憨見狀,也撲騰一下跪倒在地:“草民叩謝大人廉德!”
此言一出,他便算是抱住御史大腿了,就算那瓷盤真是假的,恐怕這清水縣衙也沒人敢點破。
“大人明鑒哎,小人只是和石老憨開個玩笑而已,王化之下,決不敢造次行事哎……”突然意識到自己賭輸?shù)慕饚煚斘ㄎㄖZ諾地跪移到御史腳下,叩頭如搗蒜。
“師爺好記性,你不說,顧某差點都忘記了,來啊,拖出去砍了吧!”
6
“何師爺,指鹿為馬,你可知罪?”
此時的何師爺面色惶恐,死死頂著公案上的七星盤,早已不見平日的儒雅。
“大人饒命,小人才疏學(xué)淺,實非故意為之啊,請大人明察?!?/p>
“顧某代天子巡授,自當(dāng)明察秋毫,只是……”
何師爺盯著那七星盤良久,突然“唰”一下跳了起來:“大人,小人或可助大人偵破五十年前清水縣的一樁積案?!?/p>
“你說什么?”顧然聞言一怔。御史巡方,可不是游山玩水,都有基本的考核名目,其中“斷積案”對巡方的御史來說,是最常見,也是最有效的方式,越是積年愈久的懸案,往往越是奏效。
“回大人,小人懷疑,這石老憨就是四十年前葉家滅門案的兇手!”
此言一出,上到御史知縣,下至筆吏三班,均是悚然一驚,堂外的百姓聽聞此言,更是一片嘩然。
7
四十年前的一夜,居住在縣衙公廨內(nèi)的時任知縣葉習(xí)遠(yuǎn)一家七口被不明勢力殘忍殺害,葉家代代相傳的至寶唐代三彩七星盤不翼而飛,據(jù)說那盤中隱藏著開啟乾陵的秘密。詭異的是,事發(fā)后的七日內(nèi),縣丞、主薄、典史、庫使、巡檢、師爺?shù)瓤h衙僚屬相繼離奇死亡。死亡的陰霾下,縣內(nèi)流言四起,有人說兇手就是僚屬之一,因此才遭到報復(fù)一一斃命,然而時過境遷,轉(zhuǎn)眼幾十年過去了,當(dāng)時的真相究竟怎樣,無人知曉。葉家滅門案成為了籠罩清水縣四十年的陰霾和禁忌,無人不曉,人人談之色變。
“你是說,眼下這七星盤,就是當(dāng)年葉家被滅門時遺失的七星盤?”
“御史大人明鑒,小人正是此意。”
“可是,眼前這瓷盤,分明是前朝宣德年間的真品,怎么可能會是唐朝的三彩瓷,難道……?”說話間,一個想法擊破了天靈蓋,突然灌入顧然的腦中,他身子一顫,旋即將眼神死死釘在了那盞瓷盤上。
8
短暫的沉默后,顧然猛然湊到何師爺身側(cè):“借你一根白發(fā)用用?!?/p>
“啊?這,不會生出更多……的吧?”何師爺唯唯諾諾,卻不能拒絕,只覺鬢角針刺般一疼,就見顧然手中多了跟極短的銀絲。
只見顧然兩指捏著白發(fā),時而施針一般在瓷盤內(nèi)外壁扎來扎去,時而又在口沿來回比對。突然,他“嘿”一聲,從公案格架上取了一支吃著墨的筆,在瓷盤內(nèi)壁和外壁的不同地方輕輕一點,這才如釋重負(fù)地放下瓷盤。
“老丈,現(xiàn)如今何師爺控訴你為五十年前滅門的兇犯,顧某心知你不是,但需以此七星盤來證明所言非虛,不知……”
“若大人能替我正名,放手去做即可,器物,終歸是死物罷了?!?/p>
得了授意,顧然從腰間解下一枚精致的小匕首,對準(zhǔn)方才用墨點標(biāo)記的地方輕輕一敲。
瓷盤發(fā)出清脆的聲響,這聲音清澈透亮,與現(xiàn)場眾人的心境截然相反。
“瓷盤碎了!”卞知縣顫聲喊到。
只見先是瓷盤自敲擊處延展開無數(shù)條冰裂紋般的裂痕,將原本渾然一體的瓷盤分割成大大小小的開片,旋即這些薄薄的開片一片接著一片開始脫落在地上,發(fā)出越發(fā)清脆的破裂聲。
當(dāng)碎片停止脫落時,眾人發(fā)現(xiàn)顧然的手上出現(xiàn)了一盞全新的三彩七星盤。
看著手中煥然一新的瓷盤,顧然莫名流下了兩行濁淚:“沒想到啊,居然會是母子瓷!”
9
當(dāng)顧然如法炮制,將七盞小杯和余下的小罐一一還原成三彩瓷時,堂下的人群沸騰了。
何師爺揉著火辣辣的兩鬢,傾聽著顧然關(guān)于母子瓷的闡述。方才的戲法雖然精彩,可自己的兩鬢差點被御史薅光。
“母子瓷在燒窯時,會在母瓷上留下特定的棕眼,以期之后毫發(fā)無傷地破開母瓷,取出被保護(hù)著的子瓷,白發(fā)雖非至堅至硬之物,卻至柔至剛,若要準(zhǔn)確找出母子瓷的棕眼,這世上只有一種辦法……”
“銀絲探眼,不破不立!”沉默良久的石老憨接過了話茬。
“你怎么會知道?”顧然心下一凜,握住瓷盤的手心沁出了冷汗。
“還記得那夜被狼叼走的小孩嗎?”
“你,你是葉家的兒郎?”顧然驚駭萬分,記憶一下子被拉回到那個夜晚——朦朧的月色下,殺紅了眼的他親眼看著葉家唯一的活口被一頭齜著獠牙的惡狼叼走…
石老憨繼續(xù)說道:“七星盤的消息是我故意放出去的,雖然不知道你是誰,但我相信,只要你活著,就一定會來。”
“這不可能,那樣的情況下,你怎么可能還有生機?”
“凡是皆有選擇,你當(dāng)年選擇了選對了得到了鑰匙,卻選錯了鎖,而那頭狼卻選擇不吃我……”
“原來姓葉的早就設(shè)了局,只是,你如何確定是我,難道……”
“還不明白?你殺我全家,‘銀絲探眼’的技法至此失傳,如果說這世上還有人能使出‘銀絲探眼’,那一定是我尋了四十年的仇人?!?/p>
顧然苦笑一身,突然發(fā)現(xiàn)原本駝背的石老憨,變成了身形筆挺的老人,周身散發(fā)著凜凜殺氣。
只是一瞬,石老憨從牛角杖中抽出一柄短劍,寒光過處,顧然的腦袋從脖頸上脫落,掉入他手中的三彩七星盤中。
石老憨以迅雷之勢接過瓷盤,發(fā)現(xiàn)顧然驚駭神色已然凝固在了顧然的臉上。
“好教你知,今日你若不貪戀這七星盤后的秘密,抱憾終身的就是老朽我了……”
10
石老憨將盛有敵頭的七星盤置于公案中央,又兩杯仇人的鮮血,一杯祭奠,另一杯仰頭喝下,雙手伏地拜了三拜。而后面南,雙手相疊背于身后,頷首大喝:
“清河石堅如,血仇已報,身犯王法,自縛請罪!”
這一喝,驚醒了所有人,幾個皂班這才試探著上前。
一切塵埃落定后,一名灑掃在清理瓷器碎片時,意外地發(fā)現(xiàn)其中一盞杯底有個“乾”字,于是他偷偷將所有碎片收回家中。一日,在隔壁夫子的協(xié)助下,二人絞盡腦汁,終于拼湊出了一個看似完整的句子——日月當(dāng)空, 乾坤永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