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主猶豫了一下，還是隔著U形鎖打開了門，露出了臉。他大概在想葬儀社的男人為什么會來找自己吧。

“請問，什么事?”

房主是個二十多歲的青年，恐怕他就是“舅舅”。

“那委托大概是五年前的事了吧……我聽說您母親最近身體不好，那之后怎么樣了?”

“那時候承蒙您照顧了，來吊唁的人比想象的還要多，說實話，我想那時候我們根本有心無力……母親身體還算好，只是腰疼而已?！?/p>

對于小葉松先生為什么會突然出現(xiàn)，青年有些訝異，但或許他確實對眼前的男子有印象，青年很有禮貌地接待了小葉松先生。就在我和小葉松先生兩個人的對話快要看不見著陸點的時候，櫻子小姐把腳夾在了門中間，門關(guān)不上了。

“這幾天你們有什么奇怪的來客嗎?”

“你、你是什么意思?”

“不要在意我的來歷，我不會害你們的，先不說這些，先回答我的問題?！?/p>

就算聽到她那“無害”這句話，恐怕也沒有人會接受吧。青年的臉扭曲著，一臉困惑，似乎不知道該怎么辦。

“不用了，我來接待他們。”

突然聽到這樣的聲音，青年不情不愿地離開了，代替舅舅出現(xiàn)的這位老太太應(yīng)該是秀翔的外婆吧。

“昨天確實有個意想不到的客人，你是在說這件事嗎?”

“是給你女婿治病的那個醫(yī)生嗎?”

“…………”

老婦人沒有回答櫻子小姐的話，只是說:“我要開門，請把腳挪開?！比缓箨P(guān)上了門，打開U形鎖，再次打開了門。

“你認(rèn)識卷醫(yī)生，是為了那件事來的嗎?”

“是的，他是我的朋友。那個……我們在找他?！?/p>

小葉松先生這么一說，外婆垂下眼睛，緩緩點頭，嘟囔道:“……太奇怪了?！?/p>

“昨天卷醫(yī)生突然來了，還說了些奇怪的話。你們能來真是太好了，我正不知該怎么辦呢，我還想是否應(yīng)該去報警?！?/strong>

說著，她催促我們進屋。

櫻子小姐拒絕說“我們不打算長時間待在這里”。

“是嗎?那就不用倒茶了，只不過在這說恐怕會給別人添麻煩，所以不能在這里說?！?/p>

外婆說完后，自己就進入了屋子，沒辦法，我們就打攪了。

舅舅似乎還沒弄清我們的身份，站在客廳入口，電話旁邊。一有什么事就能馬上報警吧。

客廳的沙發(fā)上坐著一個拿著平板電腦的男孩，好奇地看著我們。他穿著一件T·rex的T恤衫，大張著嘴，也許是因為突然來了幾個陌生的大人，他看起來有些膽怯。

“你會用平板電腦啊，真厲害?！?/p>

我這么一說，少年——秀翔停頓了一下，含蓄地笑了笑。

“這是學(xué)習(xí)用的，不過舅舅有時也讓我玩游戲?！?/p>

“哦，你在干什么?”

“用手指消除怪物的那種，舅舅花了很多錢。”

我忍不住笑了出來，青年鬧別扭地說:“別說了?！?strong>這個嘿嘿大笑的少年，確實是個聰明伶俐、不認(rèn)生的好孩子。

同時，看著這張笑臉，我明白了三木小姐和卷醫(yī)生選擇了讓自己變成惡魔的選項。

“你看。”

說著，外婆拿了一個小提包過來。

“他突然拿著這個包來，說‘會給您添麻煩的，所以至少請您暫時離開家’，然后把包里的東西交給秀翔。”

“咚”的一聲，放在桌子上的包看起來很有分量。

“乍一看是游戲軟件和書，我想也不能因為這樣就收下，但女兒的忌日也快到了，醫(yī)生一直覺得他對秀翔的事有些責(zé)任，我告訴他不要在意，他說‘這是最后一次’。”

外婆把手包抱在胸前，為難地嘆了口氣。

“說實話，我也覺得很奇怪，不過他的表情太認(rèn)真了，我覺得硬要拒絕他也會惹惱他。不過……”

說到這里，她從外面拍了拍手提包。

“后來一確認(rèn)，下面是錢，有六百萬日元。這樣的錢怎么能收呢?但我不知道他的聯(lián)系方式，打電話給醫(yī)院，他說已經(jīng)辭職了，我也無計可施?！?/strong>

不管怎么說，也沒有理由讓他做這種事，外婆似乎很困惑。

“那個時候，醫(yī)生們都已經(jīng)沒有辦法了……”

大概是不想讓孫子聽到吧，奶奶用低沉的語調(diào)喃喃自語，她說的是沒能救秀翔的父親的事吧。

“不……請收下?！?/strong>

一直沉默的越湖先生低聲說。

“他無論如何都想這么做?！?/p>

“可是……”

“我不認(rèn)為這樣就能補償秀翔，盡管如此，他還是想做自己能做的一切?！?/strong>

補償?外婆訝異地反問道。越湖先生抬起頭，做了一個深呼吸，似乎下定了決心。

“準(zhǔn)確地說，我不是他的朋友，認(rèn)識卷醫(yī)生是因為五年前的一場官司?！?/p>

為了理解這句話，舅舅和外婆停頓了一下，嚇了一跳，屏住了呼吸。

“是嗎……是這樣啊。難怪我一直覺得我和你好像在哪里見過。”

外婆捂著嘴，一副快要哭出來的表情。舅舅的表情很嚴(yán)肅，好像在忍耐著什么。我不知道那是憤怒還是悲傷。

“當(dāng)時沒能幫上忙……真是對不起!”

越湖先生把膝蓋撐在地板上，深深地低下了頭。

雙方都非常悲傷，而且還沒有救贖，這些人構(gòu)成了一副奇妙的構(gòu)圖。為什么越湖先生要向遺屬道歉呢?在短短幾天的審判中，他背負(fù)的到底是什么呢?

明明什么都沒有做錯的他，卻不得不把額頭貼在床上祈求寬恕，這種現(xiàn)實實在令人痛心。

“叔叔沒有錯，錯的都是撞死媽媽的人?！?/p>

但就在這時，一個稚嫩的聲音在客廳里響起。

“醫(yī)生叔叔曾也多次向我道歉……我并沒有生醫(yī)生叔叔的氣?！?/strong>

從沙發(fā)上站起來的秀翔，臉上確實浮現(xiàn)出了憤怒和不滿。

“是啊。他們只是想讓自己得到原諒，才不得不向你道歉，他們無視你的心情，是一群任性又愚蠢的大人?！?/strong>

櫻子小姐走向秀翔，輕撫了一下他的頭。

“不過就像他說的，收下就是了，然后離開家?guī)滋臁Ｉ娇诒粺赖陌缸?，有可能和卷醫(yī)生有關(guān)?！?/p>

“…………”

外婆和舅舅的眉頭緊鎖，我想這兩個人大概都隱約察覺到了這一點。

“在媒體大肆報道之前，帶著這孩子——對了，去旅行吧?！?/p>

“為什么我們一定要逃呢?”

但舅舅用挑戰(zhàn)的聲音表達了不滿。

“因為你們是受害者?！?/strong>

“那不就更奇怪了嗎?”

“這并不奇怪。通過撕裂你們這些受傷的受害者的傷口，人們咀嚼著自己生活的和平，學(xué)習(xí)著對邪惡的憤怒，然后一邊罵著媒體太過分，一邊拼命想聽受害者說些什么。然后從中學(xué)習(xí).....”

“…………”

舅舅又沉默了，緊緊地抿著嘴唇，因為櫻子小姐的話很對卻很荒謬！

“不過，那確實不是卷醫(yī)生的本意。所以，雖然知道會給你們帶來麻煩，但他還是衷心希望你們能暫時逃避一段時間，所以才留下那筆錢，而且旅行也不壞，可以轉(zhuǎn)換心情，也會成為這個孩子的回憶。”

話雖如此，舅舅也有工作，秀翔也要上學(xué)。和與工作和學(xué)校都無緣的櫻子小姐不同，他們應(yīng)該沒有那么簡單就可以扔下一切去旅行。即便如此，我也不希望他們被媒體炒作。

“你有想去的地方嗎?因為護照的問題，如果不是國內(nèi)的話可能很難去，但只要是日本，去哪里都可以，說說看?”

櫻子小姐問秀翔，秀翔為難地看著大人。他注意到，這個素不相識的女人正在一廂情愿地鼓動他們?nèi)ジ蛇@干那，只見外婆苦笑著，死心似的點了點頭。

“……那么，福井。我想去福井看看?！?/p>

“福井啊!原來是縣立恐龍博物館啊!我之前也去了，那里真是太棒了!不僅有四十三具恐龍的全身骨骼，在大諾實驗室里還能摸到真正的霸王龍的腿骨!”是呆上三天也不會膩的地方!”

“真的?我想去!”

哇的一聲，看著和小學(xué)一年級學(xué)生一樣情緒激動地笑著的櫻子小姐，和因為期待而眼睛發(fā)光的秀翔，不僅是外婆，舅舅也放棄了?！拔視朕k法的?！彼麨殡y地嘆了口氣。

“去?什么時候去? !”

聽到這個問題，外婆看了看櫻子小姐。

“你最好盡快離開家，我們也在找他，但不知道會怎么樣?！?/p>

至少明天是秀翔母親的忌日，這是所有悲劇開始的日子。

“那我今天出發(fā)，先去札幌，現(xiàn)在馬上準(zhǔn)備?！?/p>

“太棒了!太棒了!”

秀翔高興得不得了，一蹦一跳地跳到沙發(fā)上，然后從隔壁房間里拿出一個帶有尾巴和鋸齒的恐龍設(shè)計的背包，興沖沖地塞了進去，看樣子是開始挑選玩具屋的玩具了。

“……我的父親在外面有自己的家庭，母親把我當(dāng)作不存在的人那樣來對待。雖然沒有血緣關(guān)系，但是我有叔叔，祖母這樣的人在我身邊，我沒有感到過不幸，因為我被愛著?！?/strong>

該如何應(yīng)對突然的預(yù)定，舅舅似乎很傷腦筋，櫻子小姐卻忽然告訴他這些。舅舅寂寞地點點頭，呻吟道，正因為如此。

“我也愛秀翔。所以——請一定要阻止醫(yī)生，秀翔即使現(xiàn)在不明白，長大了總有一天會知道事件的發(fā)生。如果知道有人因為自己而變得不幸，那孩子會受傷的?！?/strong>

“他固執(zhí)地追求正義，導(dǎo)致眼前一片模糊，所謂的原教旨主義者與瘋狂只有一紙空文之差，這已經(jīng)不是為了那個孩子了，他只是在懲罰‘沒能守護好孩子的人生的不完美的自己’?！?/strong>

櫻子小姐冷冷地說。

果真如此嗎?即使周圍確實看不見了，但為了誰而去拼命的瞬間，不是也有嗎?

但不管怎么說，卷醫(yī)生正處于緊張的狀況下，這是毫無疑問的。

我們在無法釋懷的焦躁中，離開了秀翔的家。回到車?yán)铮呀?jīng)晚上七點多了，雖然是這樣的狀況，櫻子小姐還是催促我回家。

雖然我對必須回家感到不滿和不安，但櫻子小姐堅持說“不行”。

因為不甘心，為了報復(fù)，我把音樂播放器換成了FM收音機。沒關(guān)系，反正我還是個孩子。

回程的車廂里空氣沉重。

“至少……但愿他平安無事?！?/strong>

小葉松先生抬頭望著深藍(lán)的天空，只剩下山脊線上的橙色光芒，自言自語道。

“醫(yī)生說要讓孩子逃走，大概是在考慮最壞的結(jié)果吧，沉醉于‘正義’的男人，打算以引人注目的方式死去，成為給這個國家不合理的制度投下一顆石頭的替罪羊。”

“怎么會……”

雖然不想想，不過是那樣吧。如果只是結(jié)束生命的話，應(yīng)該不會讓秀翔離開吧。因為自己做的事，秀翔會受到關(guān)注……他擔(dān)心這件事。

“可能他只是在想自首吧?山口已經(jīng)死了，說不定事故的話題又會被提起?！?/p>

“既然如此，為什么要花這么多時間?當(dāng)然，如果他最終一事無成也就罷了。但你也應(yīng)該設(shè)想最壞的結(jié)果。”

“最壞的結(jié)果……”

盡管小葉松先生一副不想聽的沉痛表情，但他還是向櫻子小姐尋求答案。

“如果真的選擇那種會引起騷動的方式去死，那么他就必須留下明確的信息。他會以人們?nèi)菀桌斫獾姆绞教幩雷约??！?/strong>

如果是對山口的事件感到憤怒，并想對這個國家的法律表示不滿的卷醫(yī)生，會冒著生命危險去做最后一件事。

“……事故現(xiàn)場?！?/p>

小葉松先生不由自主地嘟囔著，發(fā)出了苦澀的嘆息。

“那么……他一定是打算在事故發(fā)生的時間死在那個地方吧?這個不幸的連鎖反應(yīng)是從那個地方開始的?！?/strong>

一切都發(fā)生在五年前的那天，那個黃昏。

櫻子小姐點點頭說:“我也是這么想的?！毙∪~松先生雙手捂著臉低下了頭。

“……真的應(yīng)該阻止嗎?”

在此之前，越湖先生似乎已經(jīng)精疲力竭，靠在后座，望著流動的街燈，突然冒出一句。

“他……冒著生命危險，想要成就什么。我們有什么資格阻止他?”

“那我反過來問你，到底什么樣的人才有這個資格呢?”

“這是……”

櫻子小姐冷冷地問道，越湖頓時啞口無言。

“而且，他大概是想一個人承擔(dān)一切，雖然三木小姐是第一個提出來的，但她應(yīng)該也沒想過能實現(xiàn)，是他想出這個計劃把它變成現(xiàn)實的，他覺得他也有責(zé)任。”

對于越湖先生的這番話，小葉松先生一時無法回答，他說不出話來，不，也許失去的不是語言，而是信任。

“那么……莫非你打算把一切都推給醫(yī)生……卷醫(yī)生?”

“我不是這個意思!但我們最終還是順從了他，而且結(jié)果不是都被拋棄了嗎?只要那兩個人保持沉默，我們就能回到原來的生活，不失去工作和家庭。”

“這難道不是推卸責(zé)任嗎……”

小葉松先生猛地抬起頭，臉上確實浮現(xiàn)出憤怒，但他的表情很快就被失望凍結(jié)了。

“這樣的話，就算卷醫(yī)生不在，我們也會聚集在一起殺了山口嗎?至少如果沒有他帶領(lǐng)我們，山口就不會死?！?/p>

臉色鐵青、眼睛充血的越湖先生用顫抖的聲音訴說著。過了一會兒，小葉松先生好像看不下去他似的垂下眼睛，搖了幾下頭后，短暫地嘆了口氣。

“……是嗎?不，也許確實是這樣。而且我也理解你珍惜父母的心情?！?/p>

小葉松先生肯定的話語，讓越湖先生松了一口氣，直到小葉松先生繼續(xù)說:“可是……”

“不知道是幸運還是不幸，我已經(jīng)沒有父母了。你就按照你的想法去做吧。我不否定你，只是我想和他一起贖罪。否則，就對不起選擇沉默結(jié)束生命的鄉(xiāng)路小姐?！?/strong>

“不，你不明白。她不想做那種事，所以什么都沒說就死了!”

越湖先生厲聲說道，鄉(xiāng)路小姐沒有留下遺書，只把約好的咖喱留在鍋里，孤獨地死去，她的身影至今還留在我的眼中。

“既然如此，就更不能誣陷她了?！?/p>

“不行，為了她和你最好都忘掉這件事，我們只是做了一場漫長的噩夢!”

與興奮的越湖先生相反，小葉松似乎已經(jīng)做好了所有的心理準(zhǔn)備。

“不……對我來說不是噩夢。雖然我知道有很嚴(yán)重的事情在等著我，雖然結(jié)果是這樣。但是我沒有做噩夢……正因為如此，我才要對他，對卷醫(yī)生誠實?！?/strong>

這時，櫻子小姐似乎從心底感到驚訝，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廢話，毫無意義的爭論，那個女人不都已經(jīng)燃燒到渣了嗎?”

死者什么都不會去想，這一點我也深有體會。但是現(xiàn)在，我不想讓他們再混亂下去了。

“櫻子小姐?！?/p>

我摸了摸握著方向盤的櫻子小姐的胳膊，提醒她自重。

“不，是有意義的。”

剎那間，小葉松先生明確地說。

“意義重大。那么，你是說只要本人不在，做什么事都可以嗎?”

“……什么?”

櫻子小姐眨了眨眼。

“思念別人這件事……不管那個人在不在那個場合都不會改變。無論什么時候都一樣地珍惜那個人，這和生與死是一樣的。”

櫻子小姐想反駁什么，然后不滿地抿了一口?；蛟S是沒有找到那個詞。

對我來說，一直感到別扭的櫻子小姐對死亡的價值觀，終于有了答案，我心頭一熱。

“……那是自我滿足?！?/p>

過了一會兒，櫻子小姐像鬧別扭似的說道，然后沉默了一會兒。

是的，我也不會改變。無論是在櫻子小姐身邊的時候，還是分開的時候，對櫻子小姐的感情都是一樣的。即使是自我滿足也好，即使再也見不到面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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