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東郊元墓散樂壁畫考論

《中華戲曲》 2009年02期 趙亭人

2001年7月至9月間，西安市文物保護考古所在西安東郊漢森寨九街坊黃河機械制造廠12號住宅樓基建工地發(fā)掘了一座元代壁畫墓，并在《文物》2004年第1期上發(fā)表了《西安東郊元代壁畫墓》的發(fā)掘報告，其中的一幅《散樂圖》為研究元代墓室壁畫的藝術(shù)風(fēng)格和元代散樂在西北地區(qū)的流行提供了不可多得的圖像資料。

據(jù)發(fā)掘報告，該墓位于12號樓基西邊緣，由墓道、甬道和墓室三部分構(gòu)成，平面呈甲字形，坐北朝南。墓道為臺階式，大部被毀。甬道和墓室均為磚砌。甬道拱頂高出墓門，與墓門拱頂不相連屬。墓室平面大略呈方形，南北長2.06米，東西寬1.95米。墓室四角在高0.8米處各砌一抹角條磚。上托沿45°斜出的磚砌四鋪作單杪斗棋各一攢，上承圈梁將四角歸圓，再上用磚疊澀成穹隆頂（圖1）。

墓內(nèi)發(fā)現(xiàn)買地磚券一件。該券為一方形青磚，長寬均為29.9厘米，厚4.7?4.8厘米。上書朱砂楷書銘文，共14行，每行23?31字，個別字跡漫避，約322字。茲據(jù)“報告”摹本和錄文且對照宿白《白沙宋墓》及山西侯馬董明金墓磚券銘文記錄如下:

維大元至元二十五年歲次戊子月朔安葬祭主安西府咸」寧縣東關(guān)居住□□韓于先亡祖考妣之喪俱不記年月日歿故」又亡妻呂氏甲辰相享年四十三歲于至元二十三年八月二十五日歿故龜筮」協(xié)從相地襲吉宜于本縣龍首鄉(xiāng)朝堂社常樂坡正西原上道北買」到墳地四畝內(nèi)安厝宅兆謹用錢九萬九千九佰九十九貫文兼五彩」信幣置到墳一座南北長一十二步五分東西闊九步五分二厘積一」佰一十九步其地東至青龍西至白虎南至朱雀北至玄武內(nèi)方」勾陳分掌四域丘丞墓伯封步界畔道路將軍齊整仟佰千秋」百載永無殃咎若敢干犯河禁者將軍亭長收付河伯今以牲牢」酒飯百味香新共為信契財?shù)亟幌喾指豆そ承奘グ藏纫押笥辣！勾蠹娙藲q月主保人今日直符故氣邪精不得□□先有」□口口口口口口口（居者永避萬里若違）此約地□口口口口口（府主吏自當(dāng)其）禍主人內(nèi)外存亡」息皆安吉急急口（如）」□□□（五帝使）者女青律令

從上錄磚券文知道，該墓為夫婦合葬墓，墓主姓韓，卒于元至元一十五年（1288）,其妻呂氏玄干兀至?！炼辏?286）.兀至兀十五年合葬于安西府咸寧縣龍首鄉(xiāng)朝堂社常樂坡正西原。安西府，即安西路總管府，下轄同、華、商、耀、乾五州與長安、咸寧、臨潼、高陵、涇陽、咸陽等十一縣。金為京兆府，元至元十六年（1279）改置，治所在長安、咸寧二縣（今西安市）。咸寧縣，位于今西安市的東南部。北周置萬年縣，與長安并治京城。隋改曰大興，唐復(fù)曰萬年，天寶間改為咸寧縣。宋改曰樊川，金又改為咸寧，元沿用之。龍首鄉(xiāng)，在今西安市城東，宋元時為咸寧縣領(lǐng)七鄉(xiāng)之一，在縣城東十五華里。常樂坡，“應(yīng)為長樂坡之誤，位于長安城東，下臨滬水，本名滬阪。隋唐時，自坡可望漢長樂宮，故名長樂坡①。

與磚券銘文相吻合，墓葬形制即為典型的元代式樣。在元代,“隨著伊斯蘭教而傳入的穹隆頂，通常建于方形平面上，其結(jié)構(gòu)方式有二：一種是由元代一直延續(xù)至清朝的新疆維吾爾族陵墓，在面積不大時，穹隆直接放在方形厚墻上，面積太大時，頂下用連續(xù)小桃構(gòu)成多邊形數(shù)層，作為圓頂與方形平面間的過渡。另一種方式見于內(nèi)地禮拜寺中，是在方形平面四角用磚迭澀及磚制斗棋出跳，上承穹隆頂”②。

壁畫分布于墓室四壁、穹隆頂及甬道兩壁。墓室穹隆頂為祥云仙鶴圖，北壁為男女主人圖，南壁為博古插花圖。東壁的北部和中部為侍宴圖，南部繪湖石修竹圖，惜大部已毀，北部尚存較完整的兩侍女，向南兩侍女只殘存下半部白色衣裙和云頭履。西壁壁畫，以燈藥為界，燈集以北繪五女侍宴圖，燈集以南繪湖石修竹圖。

值得注意的是甬道西壁保存的一幅散樂圖。該圖寬0.98米，高0.96米。中繪三個手持樂器的女性伶人。北起第一人正面，頭向南側(cè)，面部已殘，僅存右側(cè)彎眉與部分粉腮。頭頂以白色絲帶埴髻，身穿白色小袖長袍，外罩淡直領(lǐng)黃色半袖衫，長袍開衩處露出淡紅色下裳，有黑色弓鞋露出，身背一淺紅色七弦琴，絲弦以墨線畫出，右臂抬起，與中間一人正在進行交流。中間一人側(cè)身向北，柳眉杏眼，尖鼻小口，面色紅潤，手指纖細，烏發(fā)絹于腦后，頭部略有損毀。上著黃色長袖襦，外罩直領(lǐng)白色半袖衫，下著深紅色長裙，腰間有白色絳帶垂下，裙下露出白色小尖鞋。雙手執(zhí)一鼓架夾于右腋之下，右腳邁小步向前。頭微微向上仰起，作聆聽狀。南端一人正面立于持鼓架者西側(cè)后，看著前面二人。此人面部已殘，但仍能看出面龐圓潤，黑發(fā)垂至臉頰。內(nèi)著紅色左衽小袖內(nèi)衣，外罩直領(lǐng)黃色半袖衫，下著淺紅色長裙，足蹬白色弓鞋。右手執(zhí)六葉拍板自然垂下，左手置胸前輕拉衣襟。(圖2)

整個畫面雖然只有三人，且有所損毀，但就繪畫藝術(shù)風(fēng)格而言，用線圓健挺拔，轉(zhuǎn)折有力，用筆扎實，變化多端，完全可以與唐代章懷太子墓之壁畫相媲美。在處理人物面部和手的用線上，我們僅從脫落后殘余的少許畫面中就可以看出作者的匠心獨運，所勾線條以高古游絲之法，用墨清淡，用筆細綿圓潤，與所繪衣紋相比，貌似輕弱，實則張力十足，人物的皮膚質(zhì)感躍然紙上。為了表現(xiàn)人物的衣著質(zhì)感，作者在描繪上衣及裙擺部分時，用較長的疏朗的濃墨線條，以蘭葉描和釘頭鼠尾描勾勒出了人物的形體結(jié)構(gòu)，衣紋用線結(jié)構(gòu)明了，錯落有致，給人以飄然欲動的感覺。而在衣袖的用線上，完全以釘頭描，短線方筆，密密匝匝，粗硬有力，使畫面的整體效果顯得更加厚重。這一疏一密，一長一短，很好地體現(xiàn)出了中國古代畫論中所要求的疏可走馬、密不透風(fēng)的繪畫宗旨。同時，作者在處理人物手中的樂器唳，醐了產(chǎn)鐳i界是已塞行.的齊畫之無法。我們以唐宋所遺留的大量繪畫作品作比較，不難看出，這幅作品在很大程度上受到了唐代吳家樣的藝術(shù)風(fēng)格的影響，在技法上運用蘭葉描混以釘頭鼠尾描，這種混合描法的運用，擺脫了以往繪畫創(chuàng)作過程中的單一描法的重復(fù)使用，在追求繪畫藝術(shù)效果的同時也提高了線條的豐富程度以及線條的變化韻味。在色彩運用上，作者采用了勾線平涂的方法，所用顏色如煤煙、蛤粉、石黃、朱砂、石青、石綠等都是千年不變色的傳統(tǒng)繪畫用色，所以，作品雖歷千年，依然神釆如初，鮮艷奪目。此壁畫的出±,其藝術(shù)成就在某種程度上完全可以代表元代墓室壁畫的較高水平，給我們研究元代繪畫藝術(shù)提供了不可多得的真實史料，同時也為我們研究元代散樂提供了珍貴的文物圖像資料。

二

當(dāng)我們在研究元曲創(chuàng)作及其演出的時候，往往將更多的注意力集中在大都、平陽、真定、東平、杭州等地域，而對于以陜西為中心的西北地區(qū)有所忽略。其中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在于，元代陜西地區(qū)的戲曲演出資料保存下來的非常少。實際的情況是，在元代，這一地域的演藝活動并不沉寂。在已知的元曲作家中，屬于陜西籍且有作品行于世者有紅字李二。據(jù)鐘嗣成《錄鬼簿》：“紅字李二，京兆人，教坊劉耍和婿?！弊饔须s劇“《折擔(dān)兒武松打虎》、《病揚雄》、《板踏兒黑旋風(fēng)》”①。另有撤彥舉者，天一閣《錄鬼簿》上“前輩名公"篇有闞彥舉，孫楷第先生據(jù)王悍《秋澗大全集》卷四十九《員先生傳》、郝經(jīng)《陵川集》卷十五《同闞彥舉南湖晚步》、虞集《道園學(xué)古錄》卷五《田氏先友翰墨序》，考證其當(dāng)為一人，所謂“撤舉字彥舉，亦陜?nèi)恕雹?。孫周卿，《錄鬼簿》不載，而《太平樂府》“姓氏”篇、《太和正音譜》“群英樂府格勢”有其人?！啊短綐犯愤x諸家曲間于其名下注字里。然甚略。卷一于孫周卿僅注'古邠人'而已”①。邠，古國名。故地在今陜西彬縣。本作“豳”，周先人公劉所建。唐開元十三年以“豳”字與“幽”相近，改為“邠”。故孫周卿亦陜?nèi)艘?。又有李仲章者，天一閣本《錄鬼簿》收錄，通行本《錄鬼簿》作孫仲章,注云：“或云李仲章。”乾隆己亥《西安府志》卷二十三載元耀州知州有李仲章。孫楷第先生考其乃陜西高陵縣人：“仲章貫高陵而家于德安?！朵浌聿尽吩浦僬麓蠖既耍缢浄钦`，即仲章曾家于燕。元之中州士人以金末遷徙及宦游他方之故，其鄉(xiāng)貫常兼數(shù)郡，不足為怪也。"②作家隊伍的壯大，必將刺激演出的繁榮。演出的繁榮又促使各地陸續(xù)建立戲臺或露臺。據(jù)明王祎洪武四年《謁周公廟記》，廟祠在唐之前當(dāng)已有之，至元十七年重建，元統(tǒng)二年中設(shè)“岐陽書院"，元末書院毀于兵，廟幸獨存?！捌鋸R中為正殿，奉周公；東西二小殿,以奉太公、召公；東北別有小殿，奉姜嫄……又正殿前有戲臺，為巫覿優(yōu)伶之所集”③。又據(jù)元潘懇《重修雷公亞父廟記》，陜西白水雷公亞父廟在縣城，“又創(chuàng)起兩廊、樂樓一十楹……時大元至正十二年歲次壬辰十一月望日立石”④。嘉慶《咸寧縣志》卷十六“金石志”載有咸寧縣元君廟元大德九年建有露臺：“元君廟建露臺題識。大德九年五月正書。"⑤這是有文字記錄的，失載而又不存的元建戲臺當(dāng)不在少數(shù)。大量演出場所的建造，又會反過來促進了演出隊伍的壯大。關(guān)于陜西籍演員的記錄雖然幾乎是空白，但從元雜劇作品中也能勾稽出一鱗半爪?！讹L(fēng)雨像生貨郎旦》雜劇第一折：“(外旦扮張玉娥上，云)妾身長安京兆府人氏，喚作張玉娥，是個上廳行首?！睆堄穸痣m然是個雜劇中的角色，但仍然可以從側(cè)面說明陜西籍伶人不乏其人。而西安東郊元墓散樂壁畫的發(fā)現(xiàn)，則正好為我們提供了元代散樂的形象化圖景。

散樂圖中所繪三人均為女性，所穿左衽內(nèi)衣、襦裙，外罩直領(lǐng)半袖衫，在元代婦女服飾中比較常見。如西安曲江池西村元墓出土的女俑即為衣裙，加罩半袖衫；內(nèi)蒙古赤峰市元寶山元墓壁畫中的女主人和旁邊一侍女，二人均著窄袖左衽袍，外罩直領(lǐng)半袖衫?！短斓撟R余》載：“諸嬪衣碧鸞朱綃半袖衫。'‘張光弼《輦下曲》有云：“宮衣新尚高麗樣，方領(lǐng)過腰半臂裁?！雹偎謽菲鳎陌逡?，鼓一，七弦琴一。拍板，陳昉《樂書》卷一百三十二謂：“長闊如手掌，大者九板，小者六板，以韋編之，胡部以為樂節(jié)，蓋所以代作也。”此為六板，乃小拍板也。宋代王禹傳《拍板謠》描繪云：“麻姑親釆扶桑木，鏤脆排焦其數(shù)六。雙成捧立王母前，曾按瑤池白云曲。幾時流落來人間，梨園部中齊管弦。管弦才動我能應(yīng)，知音審樂功何全。吳宮女兒手如筍，執(zhí)向玳筵為樂準(zhǔn)。”鼓，由于僅見鼓架而不見鼓身，所以到底是什么鼓，無法確知。從宋雜劇絹畫之一的末色背后鼓架之上放置的扁形鼓和南宋《唱賺圖》中擊鼓者前面鼓架上放置的與宋雜劇絹畫一樣的鼓形推測，其鼓當(dāng)與此相類。七弦琴，《宋史》卷一百二十九：“絲部有五：曰一弦琴，曰三弦琴，曰五弦琴，曰九弦琴，曰瑟。'‘元人陳克明【中呂?粉蝶兒】《怨別》套曲：“【紅繡鞋】愁寂寞縈牽腸肚，病愜恨瘦損了身軀，則我這鬢云松意懶甚時梳。茶飯上無些滋味，針指上減了些功夫，塵蒙了七弦琴冷了雁足。"又："【得勝令】，元人有詠指甲者：宜將斗草尋，宜把花枝浸。宜將繡線勻，宜把金針妊。宜操七弦琴，宜結(jié)兩同心。宜托腮邊玉，宜圈鞋上金。難禁得一掐通身沁，知音冶相思，十個針。'‘②可見七弦琴在元代是比較通用的一種樂器。從三人在行進中相互交流的情形看，應(yīng)該是“路歧人”的趕場圖，與山西右玉縣寶寧寺水陸畫元明戲班趕路圖相似。《云麓漫抄》卷十二曰：“今人呼路歧樂人為散樂。按《周禮》'掌教散樂'釋云：散樂，野人為樂之善者。以其不在官之員內(nèi)謂之散樂。'‘其演出或如宋代的“打斷”。《能改齋漫錄》卷一“禁蕃曲氈笠”：“崇寧大觀以來，內(nèi)外街市鼓、笛、拍板，名曰'打斷至政和初有旨，立賞錢百五千。若用鼓板改作蕃曲子，并著蕃服之類，并禁止支賞。其后民間不廢鼓板之戲?！被驗槊耖g宴會小集所用之散樂。據(jù)《客座贅語》卷九“戲劇”條：“南都萬歷以前，公侯與縉紳及富家凡有宴會，小集多用散樂，或三四人，或多人，唱大套北曲。樂器用箏、琵琶、三弦子、拍板……后乃變而盡用南唱，歌者只用一小拍板，或以扇子代之，間有用鼓板者?！贝穗m然是記明代萬歷以前南方宴會小集散樂演出的情形，但由此可以使我們推想之前乃至元代北方民間散樂的演出狀況。元王樣《秋澗集》卷七十六《鶻鳩引》十四《贈馭說高季英》:“短短羅衫淡淡妝，拂開紅袖便當(dāng)場。掩翻歌扇珠成串，吹落談霏玉有香。由漢魏，到隋唐，誰教若輩管興亡。百年總是逢場戲，拍板門錘未易當(dāng)。"①這里描述的情形大概與壁畫所表現(xiàn)的內(nèi)容相去不遠。

綜上所述，西安東郊元墓散樂壁畫的發(fā)掘，不僅為我們研究元代繪畫藝術(shù)提供了不可多得的真實史料，同時也為元代散樂的演出提供了形象資料，為重新審視元代西安地區(qū)演出地位提供了更多的想象空間。

（趙亭人山西師范大學(xué)書畫所副教授山西臨汾041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