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頭古龍最終還是選擇相信眼前這個孩子有著一顆善良的心。古龍?zhí)焐湍軌蜃兓贸扇诵?，這種奇特的能力傳說來源于他們的始祖，至于為何偏偏是化作人形而非其他生物的形態(tài)，他們自己也不清楚。她想著既然自己已經(jīng)選擇了相信這孩子，那還是化作人形與她交流為好，畢竟古龍的外表對于多數(shù)人類來說實在是過于駭人。于是她連忙趁這孩子的雙眼還未睜開時化作人形，再坐在篝火旁靜靜地望著那孩子稚嫩的臉。

“你醒了么，能告訴我發(fā)生了什么嗎？”眼前這孩子總算睜開了眼。她用一種極溫柔的語氣詢問著尚處在茫然之中的她。

“我……雷暴魔法……然后......”

“嗯，不用緊張，慢慢說給我聽吧?！?/p>

“嗯……好……前些時候我從家里悄悄溜了出去，來到了這附近，然后......”那孩子竟在短短幾秒之內(nèi)就基本穩(wěn)定了自己的情緒，還能連貫而詳細(xì)地陳述出那件事的全部經(jīng)過，她有些懷疑自己之前的選擇了。

但很快，她又觀察到了躲藏在那孩子平靜眼神之后的恐懼——那恐懼并非來源于對于陌生人的疑慮，或是對自己目前處境的不安，而是來源于被深深刻刻在心中的孤獨。前兩種情感都過于簡單了，要么會被完全暴露，要么會被完美隱藏。只有深刻在內(nèi)心中的孤獨才會被隱藏得近乎完美的同時帶有一點不可避免的瑕疵。因為深刻在內(nèi)心中的孤獨就像是一粒深埋在田地里的種子，它會隨著時間的推移漸漸萌芽、生長、發(fā)枝、開花、結(jié)果、播種，不斷重復(fù)最終整片田地都將被孤獨所占領(lǐng)。故即使這孩子擁有令人難以置信的理智，她也無法完全隱藏住孤獨對她產(chǎn)生的影響。她收回了先前的懷疑。

“你在害怕么？”

“??？我……”

“來坐近一點吧，會比較暖和哦?！?/p>

菲利絲坦莎緩緩從睡袋鉆出，再躡手躡腳地走到篝火旁，低頭尋找著合適的位置，之后輕輕地坐下，花了幾秒調(diào)整坐姿后才慢慢抬起頭來。她這才看清了那名少女的樣貌：她體態(tài)嬌小，大約是10歲小女孩的模樣；坐姿優(yōu)雅，宛如宮廷中的淑女；一頭銀白色的頭發(fā)飄然如絲，散發(fā)著的光澤仿佛被月光洗濯過，面向篝火的那一側(cè)還被暈染上了一層淺淺的橘黃色，令人感到說不出的溫暖；圓潤的臉頰上映著舞動的火焰，顯得格外明亮清晰；平緩而細(xì)膩的雙眉宛如被春風(fēng)親吻過的嫩枝；金黃的瞳孔在火光的映襯下閃閃發(fā)亮，不輸世上最純凈的黃金；渾身展現(xiàn)出的氣質(zhì)完全不似10歲的小女孩。

“那個……你……”

“我是誰？”

“嗯……”

“啊，我是這附近一個祭司的孩子，也和你一樣是瞞著家里人偷偷溜出來的。父親曾經(jīng)教過我使用一些簡單的神祈。我路過此處時恰好看見了那些閃電和大火，還有一旁昏倒的你，于是就用神祈撲滅了那些火焰然后救下了你?！?/p>

“萬分感謝?！?/p>

“不用客氣的，你現(xiàn)在可以……”

“但是，你在說謊吧？”

“嗯？”

“首先從你的外貌看，你有著一頭銀白色的頭發(fā)和金黃色的瞳孔，據(jù)我所知帝國本地人根本不可能會長成這樣，而帝國境內(nèi)的祭司又只能由帝國人擔(dān)任，即使你是個混血兒，也不可能長得與帝國人相去如此之遠(yuǎn)。其次你所展現(xiàn)的氣質(zhì)明顯更像是一個青年，而且還是一個穩(wěn)重的青年，我父親帶我見過很多商人的孩子，而他們多半是青年，盡管我從未和他們搭過半句話，但他們身上的氣質(zhì)我是感受得一清二楚的。還有，一個普通的孩子即使掌握了一些神祈，也絕無可能從神明那里借來足以撲滅剛才那大火的力量。還有一些其他的疑點……”

“可以了。啊，果然是瞞不過你的。不過既然你知道我在說謊，為何不選擇逃跑、欺騙或是攻擊？為何要跟我分析這些呢？”

“因為……我相信你。我既然有能力拆穿你的謊言，就有能力從你的謊言中看出你大概是個怎樣的人?！?/p>

其實她也在說謊，她明明在看清這位少女的樣貌的那一刻就選擇了相信她。

“哈哈哈哈。雖然我早就知道你不簡單，但還是沒預(yù)料到你居然有這么的……”

“聰明？”

“天才。”

這兩個字一出口，菲利絲坦莎便怔住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將頭往左偏過去。

“你不是第一個這么形容我的人。”

“我知道，我敢篤定你的父母也這么形容過你?！?/p>

“是……”

“我還敢篤定從未有人用以下這幾個字形容你?！?/p>

“哪幾個字？”

“孤獨的天才?！?/p>

這五個字一出口，菲利絲坦莎頓時完全怔住了，好久都沒能回過神來。

回想過去，自己在剛出生不久就展現(xiàn)出了驚人的智力水平，被父母視作天才，再長大一些后由于長期不與外界接觸，養(yǎng)成了獨來獨往的習(xí)慣，又被父母視作孤獨的孩子。分明天才的自己是自己，孤獨的自己也是自己，但父母卻總是只能看見其中一個自己。在他們眼里的自己是不完整的。他們要么想著“她是個天才，她多么熱愛書籍啊，將知識的寶庫贈予她吧！”要么想著“她內(nèi)心那么孤獨，一定很需要陪伴吧，抽出些時間多陪陪她吧！”卻從未想過“她是個孤獨的天才，她內(nèi)心的想法是那么與眾不同，她需要被理解。”

沒錯，對于這位孤獨的天才來說，她內(nèi)心深處最渴望的其實就是被人理解，因為她的孤獨源于不被理解。她過人的智力水平和成長的復(fù)雜環(huán)境共同造就了她對于世界萬事萬物獨特而深刻的認(rèn)識。但他人要么根本發(fā)現(xiàn)不了這一點，要么發(fā)現(xiàn)了卻不重視，最終導(dǎo)致的結(jié)果就是沒有人真正理解她，她也從未感受到來自他人的理解。知識與魔法很強(qiáng)大，能給她帶來許多珍貴的感受，但它們畢竟不是活生生的人，有的感受它們創(chuàng)造不了也給予不了。她的內(nèi)心一部分堅不可摧，而另一部分卻脆弱無比，這種強(qiáng)烈的不平衡釀成了她那獨一無二的孤獨感，作為孤獨的天才的孤獨感。她試圖以全力強(qiáng)化堅不可摧的那部分的方式彌補脆弱無比的那部分，但她醒來后眼神中躲藏著的那份恐懼證明了她的努力是徒勞的，畢竟從本質(zhì)上說這就是在舍本逐末。她對于被理解的渴望就是一個永遠(yuǎn)圍繞在她身邊的幽靈，有時明顯，有時模糊，但永遠(yuǎn)不會消失。唯有他人的理解才能殺死這個幽靈，唯有他人的理解才能治愈她那獨一無二的孤獨。

她已經(jīng)沉默了很久了。

“其實我或許能理解你?！?/p>

她的思緒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句話拉了回來，火花在她的眼眸中迸射。

“你應(yīng)該能看出我的這副樣貌就是個10歲左右的孩子，因為我年齡尚小，對人形的變幻掌握得并不是很熟練?！?/p>

“那你的真實年齡是？”

“8歲?！?/p>

“什么？”

“哈哈。沒想到你也會因此吃驚。我們種族的孩子生來就有較強(qiáng)的認(rèn)知能力，我們會在很小的時候就被傳授許多知識，因此大多數(shù)孩子心智都成熟得很早?！?/p>

“‘你的種族’？說起來你剛剛提到了變幻人形……”

“我想我已沒有必要向你隱瞞，你一定從某些地方聽說過我們，但你應(yīng)該從未親眼目睹過?！?/p>

說著，她將右臂高高舉起，解除了右臂部分皮膚的形態(tài)變幻，一塊塊純白色的龍鱗突兀地從皮肉間長了出來。

“我，是古龍。”

菲利絲坦莎表現(xiàn)得十分平靜，像無風(fēng)的湖面。

“你難道早就知道了么？”

“并沒有哦。”

“那你……”

“因為我信任你?！?/p>

菲利絲坦莎露出了微笑，那笑容一如她先前睜眼時從那少女臉上看到的。

“萬分感謝。”

“不用客氣，現(xiàn)在我們可以……”

“我們可以聊聊?！?/p>

那古龍少女將自己的龍鱗收了回去。坐得離菲利絲坦莎更近了。

她們聊了許久。從日常生活中的煩惱到人生路上的障礙，從生活的環(huán)境到生活的心境，從各自的人生經(jīng)歷到對世間諸事的看法與見解。菲利絲坦莎從未感到如此輕松，好像長年悶堵在胸腔中的那股氣終于被一口氣全部傾吐了出去；她從未感到如此愉悅，好像所有的歡樂全都被放大了數(shù)百倍，所有的不快全都被縮小到看不見；她從未感到如此明朗，好像有一陣風(fēng)忽然吹走了所有籠罩著她內(nèi)心的陰云。她第一次感到被理解。

她們一直聊到了黎明。東方的旭日冉冉升起，照亮了整個世界。之前閃電所轟擊的地方正被晨曦輕柔地?fù)崦瑵u漸地看不見了傷痕。菲利絲坦莎的心也被一道晨曦輕柔地?fù)崦?，漸漸地消失了傷痕。

“能告訴我你的名字么？”她在第一縷陽光灑在自己臉上的時候發(fā)問。

“法娜麗卡。我們古龍沒有姓氏，就叫我法娜麗卡就行。你的名字呢？”

“菲利絲坦莎·愛薩佩蒂亞。”

“這么美的名字啊。我能叫你菲利絲塔么？”

“當(dāng)然，我很喜歡?！?/p>

她們這才知曉對方的名字，但從另一個角度說，她們早就知曉了。

“我要回家了。雖然我家里人并不怎么關(guān)心我，但一夜未歸的話多少還是會被責(zé)問的?！?/p>

“那，下次見?！?/p>

“是明天見。”

她們都笑了。

她們揮手告別，相背而行，卻又都面向著燦爛的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