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熱啊?！?/p>

乃琳望著陰霾的天空自言自語，天邊的云翻滾著，暈成一朵散開的墨芙蓉。夏天的成都即便是陰天也悶得像一個蒸籠，將城市牢牢囿在里面，風掙扎著與潮濕的熱攪和成一團泥，粘稠地附著在人身上。

乃琳從包里摸出一把雨傘，她有預感—很快就會下雨了。

沒走幾步，只聽見嘩一聲，雨水整盆整盆地被傾倒下來，圓圓滾滾的雨珠砸在地面上，雨霧霎地籠罩上來。

該怎么去酒店呢？乃琳有些發(fā)愁，機場離市中心還很遠，下雨天更是不方便打車。

要不要先給貝拉打個電話呢？她走向出租車候車站。

“乃琳？”一個操著四川口音的男人在背后叫住了她。

乃琳回頭，發(fā)現(xiàn)那個男人她很熟悉，是貝拉的爸爸，她有些詫異，“您怎么在這？”

“我剛剛出差回來，我老遠就看到一個背影好像你哦，沒想到真的是你?！必惱职指挠昧怂惶炀毜慕符}普通話，笑呵呵地邀請乃琳，“是不是要去找貝拉？那就順便來我們家里吃個飯吧?！?/p>

乃琳還未來得及拒絕，貝拉爸爸就拉著她坐上了車，把這位未來的女兒綁回了家。

“哎呀稀客稀客?！必惱瓔寢尡蓉惱职诌€要熱情，拉著乃琳先是參觀了一圈家里，又是給乃琳說貝拉小時候的事，還給她看了小貝拉的照片。這讓乃琳心底產(chǎn)生一種莫名的怪誕感，上次跟貝拉父母見面，好像也并沒有這樣子過。

乃琳忍住疑惑，“阿姨您病已經(jīng)沒事了吧？”

“沒事沒事，都已經(jīng)好了。”

“那就好，您和叔叔都還是要多多注意身體，我從上海給您和叔叔買了點保健品回來?！彼f著從包里拿出幾個包裝精美的禮盒。

貝拉媽媽笑得臉上的肉都在打顫，她接過禮物，指著身后那扇黑色的檀木門對乃琳說道，“你先去看看貝拉吧，我跟你叔叔就先去做飯了?！?/p>

乃琳點頭，輕輕推門進了屋。

屋里沒有開燈，被雨淋濕的光艱難地從藍色窗簾的縫隙之間鉆進來，也只是微弱的一縷，但恰好落在熟睡的貝拉臉上。

走幾步，一大股難聞的藥味撲面而來，有些刺鼻。乃琳注意到床頭柜上擺著一堆瓶瓶罐罐，都是治療腰傷的，顯然貝拉的病并未有她自己說的那么輕。

又騙我。

小心翼翼地坐到床邊，把心跳和呼吸都放輕，以免打攪到貝拉的夢。她托著腮端詳著貝拉的睡顏，乃琳難得能這樣仔細觀察她的愛人，換作平常，只要一動不動盯上貝拉三分鐘以上，小兔子準會紅著臉跳走，或者用手掌捂住乃琳的眼睛。

乃琳提著手一點點撥開貝拉散碎的發(fā)絲，卻發(fā)現(xiàn)愛人眼眶和鼻尖都有些泛紅，應該是不久前哭過的。獨自經(jīng)歷的難過時刻又被貝拉自己偷偷藏了起來，又想無聲無息地消化掉，又一次。

為什么會難過呢小貝拉，而且也不跟我說說，你之前不是說過以后都不隱瞞我了嗎？怎么又反悔，還被我抓了個正著。

她在心底悄悄埋怨，當然她們倆是半斤八兩，乃琳自己也瞞了不少，所以她貼心地把教育時間延后到小狗醒來后。

俯下身靠近貝拉的臉，能聞見若有若無的柑橘調(diào)氣味，讓人忍不住想與這位睡美人親近。乃琳猶豫了一下到底要不要親小兔子，頓了幾秒還是落了一個溫柔的吻。

沒辦法，你太誘人了嘛。

被偷吻而不自知的小貝拉嘰嘰咕咕地在夢中囈語，“乃琳……你怎么又胖了…我都抱不動……”

忍住乃琳，忍?。∧肆杖嗔巳嗵栄?，試圖平息自己的怒火，雖然因為最近工作晝夜顛倒作息混亂她的確長胖了一點，但是也絕對不是貝拉抱不起來的那種程度。

暫時不跟你計較。

乃琳小步走到窗簾邊，拉開一個小角，透過縫隙看了眼外面，大雨依然瓢潑，不見有停的意思。她打了個哈欠，大概是剛剛加完班就趕飛機的緣故，或者是困意混在濕潤的空氣里被乃琳呼吸了進去，她現(xiàn)在也有些想睡覺。

要不小睡一下。乃琳的身體比思想行動得更快，想著就已經(jīng)鉆進了貝拉的被窩里，躡手躡腳地靠在貝拉的后背上，她有些喜歡這種感覺，屋外面在風雨晦暗，里面是她和貝拉，像是與世隔絕。

乃琳睡得很快，她的確太累了，像一艘耗盡了油的輪船，只憑著慣性和羸弱的洋流緩慢地向前漂流著，幸運的是她已經(jīng)抵達了她的港灣。

她睡了很久，中間好像還做了一個不長不短的夢，但是她忘記了，怎么想也想不起來。

醒來的時候雨已經(jīng)停了，但烏云遲遲不肯離席，它慢悠悠地飄在天間，遮住了身后的月亮，露出一片暮色沉沉。?

乃琳的夜晚是從一片丁香色開始的—貝拉正看著她。

“什么時候醒的？”乃琳絲毫沒有鳩占鵲巢的愧疚感，笑吟吟地問道。

“有一陣了，之前媽叫咱們吃飯，我說你太累了就讓你繼續(xù)睡?！必惱蜃煲恍?。

“那他們?nèi)四??！?/p>

“出去散步去了，一時半會不會回來。”貝拉伸出手指戳了戳乃琳的臉，像是要驗證眼前人是不是真實的 ，“你是哪里來的妖精，假扮成我的乃琳?！?/p>

“是真的，如假包換。”乃琳壞笑著露出尖銳的小虎牙，抓住那只手指往嘴里送，“不信你試試?！?/p>

“嘿！一來就做壞事?！必惱泵Τ榛厥帧?/p>

乃琳瞄了一眼貝拉脖頸以下的曼妙曲線，那里好像變成了一處粘稠的流沙，即便是隔山遠眺也會淪陷進去，更何況咫尺之近，她下意識地吞了吞口水。

“你在看什么?！必惱o住自己的胸口。

“你怎么知道我在看?！?/p>

“我的直覺告訴我的，它還跟我說你不懷好意?！必惱瓊?cè)過頭，頸部的曲線卻更加明顯。

“它胡說！”乃琳矢口否認，頗像地皮無賴，“而且看一眼又不會少塊肉。”

?貝拉懶得跟她斗嘴，“你見過我爸媽了嗎？”

“啊，對，但是叔叔阿姨有些怪怪的。”乃琳回憶起今天來的時候貝拉父母的舉動，“有些太過熱情了？”

“因為我把我們的事情告訴他們了，而且他們同意了?！必惱器锏卣ＵＱ?，鼻尖輕點一下乃琳，揭曉了最終謎底，“這就是我要給你說的那個好消息?！?/p>

乃琳聽后直接從床上蹦起，差點撞上天花板，她眼中的藍色湖泊泛起洶涌的波瀾，沉默了一會兒又有些語無倫次地大叫，“??？你你你你你你！”

“開心嗎？”貝拉很滿意乃琳的反應，一向沉穩(wěn)狡詐的狐貍驚慌失措的樣子，特別可愛。

“開心！可是可是可是，可是你怎么不早點跟我說呢，我今天來禮物都只帶了一點點，這這這這一點都沒有禮貌，啊啊啊你都不告訴我，萬一叔叔阿姨對我印象壞掉了怎么辦！”乃琳的語言組織功能仍然是破碎混亂的，手臂慌亂地比劃著，活像一只被浪花卷上岸邊的小魚，“我都沒有準備好見家長，為什么不早點告訴我，我我我我今天穿得也不是很正式，我我還沒有化妝，而且而且……”

而且自己這邊情況不是很明朗，她想起她的家人，除了父親表示明確支持以外，家人好像都是持反對態(tài)度，爺爺甚至已經(jīng)開始試圖干涉貝拉的生活，要一一說服他們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況且也意味著自己和舞蹈之間，貝拉必須要做出選擇。

想到這，乃琳的目光又黯淡下來，她實在不知道怎么跟貝拉開口。

“你騙我，你不開心！”貝拉嘟嘴，她捕捉到了藍色湖泊里那一閃而過的哀愁，伸手撫摸乃琳，“為什么呢寶貝？”

乃琳臉貼緊貝拉的掌心，能聽見砰砰的心跳，壓抑在其中的熾熱只是通過肌膚的接觸不小心泄露出了一絲，也足夠融化乃琳心中的猶疑了。

“我……我家里人也知道了這個事情，就在我們鬧矛盾以后幾天?！蹦肆疹D了頓，“但是除了爸爸，媽媽和爺爺都沒有同意，而且我爺爺還給你單位寄了一封舉報信，被你的老師截住了，我覺得以我爺爺?shù)男愿?，以后也許還會再做類似的事情?！?/p>

“我不想跟你分開，但是這樣下去你肯定會把這份來之不易的工作丟了。”乃琳甕聲甕氣地說著，聲音越來越小，眼神幽怨地看向貝拉，“我不知道該怎么辦了拉姐?！?/p>

“這個簡單啊，我準備辭職了?！必惱Z氣輕描淡寫，她從枕頭下面掏出手機，上面是跟老師的聊天記錄，她昨天就給老師發(fā)了信息說明了自己的辭職意向，等傷好了就回去走程序。

乃琳心頭震了一下，她張張嘴，正要開口問，一根手指戳了一下她的臉頰，“不是你想的什么腰傷嚴重，醫(yī)生真的只是說讓我好好休息，不要劇烈運動，雖然這段時間我的確沒有怎么休息好情況加重了，但是這個不是主要原因?！?/p>

貝拉和乃琳之間的默契是一種奇妙的化學反應，效果堪比超級英雄電影中的變異和進化，讓心思并不算細膩的鋼鐵直女也能夠敏銳地洞悉乃琳的想法，變成一個拯救世界的女超人。

“那是為什么呢？”乃琳低著頭不去看女超人，手指在涼被的褶皺上畫圈圈。

“乃琳有沒有經(jīng)歷過身邊的人突然去世這種事情呢？”貝拉并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反問乃琳。

乃琳將身體后仰，躺在貝拉身邊的空位上，側(cè)著頭看向貝拉的眼睛，那雙眼睛此刻充滿了她未曾見過的悲戚，女超人也會有脆弱時刻嗎？

親吻了一下貝拉的臉，乃琳才問道，“這個問題跟你自己偷偷哭泣有關(guān)嗎？”

“恩?！必惱y得地沒有反駁自己偷偷哭了的事實，她垂下眼簾，將視線藏了起來，“我去照顧媽媽的時候，遇到一個小女孩，有禮貌而且笑起來特別可愛，而且也跟我一樣喜歡跳舞，一直想讓我教她，但是我當時身體不是很好況且她的身體素質(zhì)也承受不了，我就沒答應?！?/p>

“后來呢？”

“后來我還是答應她了，我們早上約定好第二天教她，但是就我出去一趟，回來就……”

乃琳沒有再問貝拉沉默的原因，她猜到了這段故事的結(jié)局，很多事情都不是人能夠左右的，比如生老病死，比如生老病死，這是生活的一部分，誰也繞不過去。

“我其實很害怕，乃琳。”貝拉斜支著身子，拱進了乃琳的懷里，“明天雖然是一個美好的詞語，但是意外不是，說不定我哪天就突然發(fā)生什么意……”

乃琳捂住了貝拉的嘴，神色認真地說，“不許你這樣說，快摸著木頭說呸呸呸?！?/p>

“唔唔唔?！必惱χ^掙脫開來，“我的意思是，生活中會有各種各樣的小意外，比如今天我哪里摔著了，你明天哪里又要去出差加班，我們的異地戀就永遠結(jié)束不了，永遠看不見終點，看不見終點就會沒有斗志繼續(xù)跑下去，不跑下去就會被時間給追上?！?/p>

貝拉的話讓乃琳心底生出一種預感，她的生活即將被改變了。她低下頭想借微光看清貝拉的表情，發(fā)現(xiàn)貝拉也在看著她。

她們對視了幾秒，貝拉抿了抿干澀的嘴唇，啞著嗓子說。

“我們結(jié)婚吧，乃琳?！?/p>

前五個字從貝拉口中吐出的一霎那，月亮及時地從云霧后竄出來，陣陣月白柔軟地漾進屋內(nèi)，剛剛好落筆在貝拉的眼睛上。

而貝拉眼中的光與月光又有不同，它飽含著對愛情的熱忱，在過去的四年異地戀中，正是這樣一股熱枕拉著乃琳向前走，帶她消解所有的痛苦，而現(xiàn)在它正邀請乃琳與貝拉一起，走向明天。

乃琳在黑暗中聽到了自己局促的呼吸和心臟在興奮而期待的跳動，一切都被包裹進橘子味的滾燙香氣里。

貝拉的求婚沒有戒指，沒有儀式，也沒有浪漫的表白，甚至她們衣服都沒有穿整齊，堪稱直女中的直女，不浪漫主義的典范。但對于乃琳來說，答應求婚只需要一個瞬間就夠了，一個想與眼前人共度余生的瞬間，而乃琳跟貝拉相處的每個瞬間，每年每月每日每時每分每秒，她都想跟貝拉牽著手一直走下去。

到永遠。

乃琳沉默了許久，沉默的時間冗長到貝拉有些不安，“乃琳？”

“你這樣求婚是不是太沒誠意啦？”乃琳伸手抹去眼淚。

“哎呀，我是怕你跑了嘛?！必惱洳淠肆盏哪?，為她舔去眼角的淚花，“那你是答應了？”

乃琳用頭輕輕頂開小狗，“那你工作真不要了嗎？”

“不要啦，況且哪里都能跳舞，我現(xiàn)在就可以給你跳一支?！必惱鲃菀鸫泊┮路?/p>

“別別別，那我們?nèi)ツ膫€城市呢？”乃琳急忙按住貝拉。

“依你?！必惱χf。

“那我家里那邊還沒有……”乃琳假裝還很遲疑。

“我跟你一起慢慢說服他們，我陪你！再來舉報我我也不怕，我是鐵頭娃?！必惱乓频鼗沃约旱哪X袋。

“哈哈哈寶貝，還是我自己去吧?！蹦肆昭劾餄M是笑意，她把臉抵在貝拉的額頭上，“把你的力量借給我吧！”

“要多少給多少！”貝拉抱住乃琳，“那你就是答應了？”

乃琳用力點了點頭，“我答應啦，但是我要先回上海和家里一趟，把事情全部解決好，如果時間很長怎么辦呢寶貝？”

“你去天津呆得久我就去天津，你去上海待得久我就去上海，反正你是我老婆了，不準跑，下次見面就必須是永遠?！必惱闹鶐妥?，盡情地發(fā)揮小狗耍賴的脾氣，“還有，我再次聲明以后不準瞞著我，誰想跟你玩你瞞我瞞你畫我猜的游戲呀，幼稚鬼?！?/p>

“我看是彼此彼此吧，你不還是生病不跟我說，難過也不跟我說！憋在心底準備下蛋嗎？”

“你先開始的！”

“你先！”

“你！”

“你！”

兩人斗嘴斗著斗著相視一笑。

“乃琳?！必惱旎ò?，輕呼愛人的名字，“你好像忘了一件事情?！?/p>

“什么事情？”

“你還沒親我?！?/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