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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鋼琴師》原著

2023-07-29 01:08 作者:只吃土豆的馬鈴鼠  | 我要投稿

謹(jǐn)以此書獻(xiàn)給演員奧杰尼·阿萊格里以及導(dǎo)演卡布里?!ね咔兴埂T诮衲炅碌陌⑺沟偎囆g(shù)節(jié)上,他們首先公演了此劇。不知道這是否可以作為我寫下本劇本的原因,我有些懷疑。此刻,我看見它已被編纂成書,更感到它似乎是在一幅舞臺布景與一篇須高聲誦讀的小說之間搖擺。我想,此類文體也許沒有一個名字。總之,不大重要了。對我來說,這是個美麗的故事,值得一敘。另外,我喜歡想像,某人讀到本篇的樣子。 亞利桑德羅·巴里科 一九九四年九月 當(dāng)一個人在某一刻抬起頭的時候就會……就會望見她。真是一件難以理解的怪事。我是說,在海船上,有超過一千多號人,在驚濤駭浪之中,在移民之中,在怪誕的人群之中,我們中,卻總會有一個人,就一個人,首先望見她。也許他只是在那里吃著什么,或是散步,抑或只是佇立在艦橋上……只是要在那里緊緊褲腰帶,剎那間抬起頭,向汪洋中一瞥,就看見了她。于是,他會定在那里,定在他站的地方,思緒萬千。每次總是這樣,我可以發(fā)誓。然后轉(zhuǎn)向我們,向著這艘海輪,向所有人,(悠長地)呼喊出:“美——洲——”他會站在那里紋絲不動,就像進(jìn)入了一張照片。那副神情,仿佛美洲是他造出來的一樣。也許是某個夜晚,周日或是下班以后,是他那個做刷墻工的小舅子幫了他的忙。他真是個好人,本想謝謝他來著。牽手之間,美洲就造出來了…… 第一個望見美洲的人。每只船上都有這樣一個人。可別以為這是件偶然的事,不是。也不是因果報應(yīng)的問題,那是命運(yùn)。那一刻,在這些人的生命中早就烙上了印記。當(dāng)他們尚在孩提的時候,你就可以從他們的眼睛中看得出來,只要你用心看,就可以看見她——美洲,已經(jīng)從那里呼之欲出,在能感知的神經(jīng)與血管中滑動,直至腦顱與喉舌,那聲呼喊頂?shù)搅撕竺妫ń泻俺觯骸懊馈蕖币磺芯桶卦诤⑼难凵窭铮乐薜囊磺小?包藏并等待著。 這些都是丹尼·布德曼·一九〇〇——這位海上最偉大的鋼琴演奏師教給我的。在人們的眼中,可以看見那些他們將來要看到的東西,而不是那些已經(jīng)看到的。他就是這樣說的:那些即將看到的。 美洲,我見得多了。在我六年的船上生涯中,每年都會在美洲和歐洲之間的大洋上穿梭五六次,下船的時候,在廁所里都尿不直了。當(dāng)他早已平靜,而你,你卻在搖晃。從船上還可以下得來,而要跳出海洋卻……當(dāng)我踏上它時,我十歲。在我的生命中,只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吹小號。所以當(dāng)“弗吉尼亞人號”快輪在岸邊招募人手的時候,我去排了隊(duì)。我和我的小號。一九二七年一月。“我們已經(jīng)有人了,”船上的某人說。我知道,卻獨(dú)自吹起小號來。他頓在那里、一動不動地看了我一會兒。直到我吹完之前,他一直沉默,爾后才問: ——剛才那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 他的眼神一亮。 ——當(dāng)你也不知道的時候,那就是爵士樂。 他嘴邊掛著一絲怪異的神情,也許是一絲微笑,那里有一顆金牙,居于正中,有點(diǎn)放在櫥窗中向人們展示一下的意思。 ——上邊的人為這音樂瘋狂。 他指的是在船上。而那種微笑,意味著他們接受我了。 我們每天演奏三四次。首先是為了頭等艙的有錢人,而后是二等艙,有時候也去貧苦的移民那里演奏一下,但不穿禮服,很隨便。有時候他們和著我們,也彈上一陣。我們吹奏是因?yàn)楹Q筇罅?,讓人生畏;我們吹奏也是為了讓人們忘記時間的流逝,忘記他們在哪里,忘記自己是誰;我們吹奏還是為了讓大伙跳舞,因?yàn)樵谔璧臅r候,你不但死不了,而且能感到上帝的存在。我們吹“ragtime”。在沒有人看著他的時候,上帝就會和著這種音樂跳舞。 能和著這種音樂起舞的上帝,一定是黑人。 (演員下臺,Dixie音樂起,輕快中有幾分詼諧。演員穿上幽雅的船員爵士樂服重新上臺,從這一刻起,表演時仿佛臺上有一支樂隊(duì)) Ladies and Gentlemen, meine Damen und Herren, Signore?Signori...Mesdames et Messieurs.歡迎乘坐本船,這座和泰坦尼克一模一樣的漂浮城市。坐下,安靜些,臺下那位很激動,我看得很清楚。歡迎來海上,對了,你們這是干嘛呢?打個賭,你們后腳一定跟著要賬的吧,不過你們比淘金潮可晚了三十多年啦!你們一定是想上船看看,可是沒留神船就開了,你們出來只是想買包煙來著,這會兒,你們的太太一定在警察局說,您是個好人,很正常,三十年來從未吵過架……那么,在這個離任何一個齷齪世界三百海里,離下一輪嘔吐還有兩分鐘的時刻,你們上來做什么呢?對不起,女士,我開玩笑的,請相信吧,這艘船行駛起來就像是一只彈子球,海洋就是張彈子桌,“噠”,還有六天兩小時四十七分鐘……然后,“砰”的一聲就進(jìn)洞了,那就是——紐約! (樂隊(duì)切到近景) 我覺得無需向你們解釋這艘船怎么樣,從很多方面說,這是一艘非同一般的船,而且絕對是獨(dú)一無二的。駕駛者是史密斯船長(你們已經(jīng)看到了,他住在救生艇中),他是個睿智的人,而且還以他的幽閉恐怖癥而出名。為你們服務(wù)的水手實(shí)際上也都超乎尋常,實(shí)在是獨(dú)一無二的專業(yè)人士。保羅·辛吉斯基,舵手,從前是個多愁善感的波蘭神甫,但是很不幸,他失明了。比爾·楊,話務(wù)員,結(jié)巴子加左撇子,是個象棋高手。 Klauscrmanspitzwcgensd Orfentag,隨船醫(yī)生,等你們有急事要叫他的時候,你們就被玩慘了。但首推還是——巴丁先生,我們的大廚,他直接從巴黎來,在親自驗(yàn)證了本船沒有廚房的特殊環(huán)境后,便立刻打道回府了。別人也有觀察敏銳的,比如十二艙的卡曼波特先生,他抱怨說,臉盆里裝滿了蛋黃醬。怪事,一般我們都是把臘腸放在臉盆里的。因?yàn)槲覀儧]有廚房,也就致使我們門缺少一個真正的廚師,本來鐵定了是巴丁先生的。他從巴黎來又回巴黎去,帶著在船上邊找到廚房的幻想。而實(shí)事求是地說,這里沒有,這得感謝本船的設(shè)計(jì)者,那位充滿靈性的、健忘而偉大的工程師卡米萊利。對于他舉世聞名的健忘,我請你們致以最熱烈的掌聲…… (樂隊(duì)在近景) 請相信我,你們再也找不到這么一條船。也許你們花年頭找,可以找到一個閉恐怖的船長,一個失明的舵手,一個結(jié)巴的話務(wù)員,一個名字佶屈聱牙的醫(yī)生,全都在同一條船上,而且還沒有廚房。有可能。但可以發(fā)誓,這一切你們卻不能重現(xiàn):屁股坐在十厘米厚的沙發(fā)和百米深的水上,在大洋深處,眼前閃動著奇跡,耳中鳴響著天籟之音,腳下和著拍子,而心中卻是那獨(dú)一無二的、無可模仿的、無窮無盡的音符,就來自于——大西洋爵士樂隊(duì)。 (樂隊(duì)在近景。演員逐個介紹樂器。在每個名字后都伴著一聲吹奏) 單簧管——山姆·華盛頓“睡蟲” 班單琴——德·奧斯卡 小號——蒂姆·圖尼 大號——基姆·蓋洛普 吉他——薩繆爾·霍克金斯 最后,是鋼琴——丹尼·布德曼·一九〇〇,他舉世無雙。 他的確是這樣,舉世無雙。我們演奏音樂,而他卻不然,他演奏……那玩意在他演奏之前都不存在,OK?在哪兒都不存在。當(dāng)他從鋼琴邊站起來的時候,那東西就消失了,永遠(yuǎn)消失了。丹尼·布德曼·T.D.檸檬·一九〇〇。上次我看見他的時候,他正坐在一顆炸彈上。真的。他就坐在這么大的一顆炸彈的發(fā)條上。說來話長。他說:“只要你還有一段好故事,并能向某人講述它,那你就沒有真的被人涮?!倍?,就有一個好故事。他就是那個精彩的故事。只要一想到他就讓人瘋狂,但卻美麗。那一天,他坐在炸彈上,他把他的故事饋贈給了我。我是他最好的朋友,我后來做了些蠢事,即使是我大頭朝下倒不出一個子兒的時候,即使我賣了我的小號,所有的東西,但是,那段故事,沒有,從不曾被丟棄,仍然在這里,清澈到無以言表,猶如大海中的一支音樂,從丹尼·布德曼·一九〇〇那架魔幻鋼琴里飄了出來。 (演員走向幕后。音響中樂隊(duì)起,終結(jié)篇。在最后一個和弦之后,演員重新登場) 是一個叫丹尼·布德曼的水手發(fā)現(xiàn)了他。在波士頓,一天早晨,人群全部登岸之后,老布德曼在一個厚紙箱里發(fā)現(xiàn)了他,大約十天了,十幾天吧。他并不哭,睜著眼,獨(dú)自一個人在紙箱中,很安靜。有人把他放在了頭等艙的舞廳里,在鋼琴上。但卻不像是頭等艙里出生的嬰兒。通常,這種事只有移民才能干得出來。在船上悄悄分娩,然后把孩子遺棄在那里。并非是他們狠心,那是因?yàn)樨毟F,赤貧……有點(diǎn)像他們的衣服的故事一樣,上來的時候、屁股上都打著補(bǔ)丁,每個人的衣服都磨得周身稀爛,而且就只有那么一件。然而,美洲畢竟是美洲,你看他們最后下去時,都是衣冠楚楚,還打著領(lǐng)帶,大人孩子都穿著那種白色的短袖襯衫??傊?,他們做得出來。在二十天的航程中,可以縫縫剪剪,最后船上就再也找不到一個窗簾,一條床單了,什么都沒有了——都變成了給美洲留的上好衣衫了。全家都有份,你還不好說什么。 而且,時不時地,有孩子會漏下。對移民來說,孩子不僅是一張額外要填飽的嘴,而且在移民局,這意味著一大堆麻煩,還不如把他們留在船上。 從某個角度說,算是窗簾和床單的交換吧?!@個孩子也不例外。他們一定再三斟酌過的:把他放在頭等艙舞廳的大鋼琴上,也許某個富翁會把他抱走,他將終生幸福。一個不錯的計(jì)劃。但只靈驗(yàn)了一半。他沒有變成富翁,倒成了鋼琴師,最優(yōu)秀的鋼琴師,我發(fā)誓,最優(yōu)秀的。 就這樣,老布德曼在那兒撿到了他,本想找些能說明他身世的東西,在箱子外的紙皮上,卻只有一行字,用藍(lán)墨水印著:T.D.檸檬。還有一個圖樣,是一只檸檬。也是藍(lán)色的。丹尼是費(fèi)城的一個黑人,高大魁梧得驚人。他抱起孩子,說:“你好啊,Lemon。”他的身體里溢出了什么,那是一種當(dāng)父親的感覺。在一生中,他始終確信,那個T.D.是明顯地意味著 Thanks Danny——謝謝丹尼。很荒謬,但他卻深信不疑,那孩子就是留給他的,十分確信。T.D. Thanks Danny。有一天某人拿來了一份報紙,上面是一張宣傳畫,畫著一個傻傻的大臉男人,留著淺淺的胡子,就是拉丁情人那種,還畫著一只那么大的檸檬。邊上的小字寫著:Dano Damato,檸檬之王,Dano Tamato,王者的檸檬,也不知道是證書、獎狀還是別的什么。老布德曼卻不屑一顧。他問:“這個小丑是誰?”他要下那份報紙是因?yàn)樵趶V告的邊上有賽馬的結(jié)果。他并不賭馬,但他喜歡馬的名字,僅此而已。這是他的嗜好,他常說:“聽聽這個,這邊這個,昨天在克里弗蘭跑的,他們叫它‘找麻煩’知道嗎?有這樣的嗎?還有這個,你看,叫‘趁早領(lǐng)先’?不笑死人?”總之,他喜歡馬的名字,那是他的愛好,誰贏了他都無所謂,他只喜歡那些名字。 他把他的名字給了那個孩子:丹尼·布德曼。他一生中惟一一次領(lǐng)受這種榮光。然后他又加上了“T.D.檸檬”,和紙箱上的字一模一樣,因?yàn)樵诿种虚g加幾個字母會顯得優(yōu)雅?!八新蓭煹拿掷锒加凶帜福辈邸げ寄芬埠艽_定地說。他是個機(jī)械師,沾一位叫P.T.K.萬德的律師的光,他在牢里蹲了很長時間?!八钱?dāng)律師,我就宰了他?!崩喜嫉侣攀牡┑┑卣f。但那兩個字母還是留在了那里,這樣,丹尼·布德曼·T.D.檸檬的名字就出籠了。好名字。老丹尼和其他人揣摩了一會兒,又念叨了一會兒,那是在機(jī)械艙的下面,沒有開機(jī)器,大家卻被波士頓港浸得濕濕的。“好名字,”老布德曼說,“不過還缺些什么,還缺個漂亮的結(jié)尾?!钡拇_,他還缺個漂亮的名綴?!艾F(xiàn)在是星期二,”做服務(wù)生的山姆·斯達(dá)爾說,“既然你是星期二找到他的,就叫他星期二好了?!崩系つ嵯肓艘粫?,笑了:“好主意,山姆。我在這個糟糕透了的新世紀(jì)里撿到了他,不是嗎?就叫他一九〇〇好了?!薄耙痪农柀?,“一九〇〇”,“但那是個數(shù)字啊。”“過去是數(shù)字,現(xiàn)在是名字了。”丹尼·布德受·T.D.檸檬·一九〇〇。棒極了,優(yōu)雅極了!好名字,上帝啊,真是個好名字。有這么個名字,以后一定能成大器。大家都伏在那個大紙箱上。丹尼·布德曼·T.D.檸檬·一九〇〇望著他們,帶著一絲微笑。大家一陣沉默,誰也不會想到,這個小小的孩子竟能鬧出那么大的亂子。 老丹尼·布德曼又做了八年兩個月零十一天的水手,后來在一次遠(yuǎn)洋深處的暴風(fēng)雨中,他被一只失控的滑輪擊中了脊背。三天后才死去。臟器內(nèi)部受損,已經(jīng)無力回天了。一九〇〇那時還是個孩子,卻坐在丹尼的床邊,從未離開。三天里,他拿著一摞舊報紙,竭盡所能地把所有能找得到的馬賽結(jié)果念給氣息奄奄的老丹尼聽。他的手緊緊地捏著報紙,目不轉(zhuǎn)睛地用老丹尼教的方法把字母都拼起來,讀得很慢,但卻在讀。老丹尼就這樣死在了芝加哥的第六輪馬賽上:“飲用水”以兩個馬身贏了“醬湯”,以五個馬身贏了“深藍(lán)”。面對這些名字,雖然他笑不出聲,卻也能含笑離去了。大家用帆布包裹了他的尸體,把他還歸大海。在帆布上,印著一枝紅色玫瑰,船長寫下了:“Thanks Danny”。 就這樣,一九〇〇突然第二次變成了孤兒。八歲的他已經(jīng)在美洲和歐洲之間穿梭了五十多次。大海就是他的家,而陸地呢,他連只腳都沒有踏上過。雖然在港口見過陸地,下船則從未有過。其實(shí)他是害怕別人把他帶走,以身份證件、簽證或是諸如此類的借口。所以他就永遠(yuǎn)留在船上了,每到某個時刻就起航。準(zhǔn)確地說,對這個世界而言,他并不存在:從城市,醫(yī)院,教區(qū)到監(jiān)獄,他的名字沒有留下絲毫的蹤跡。沒有祖國,沒有故鄉(xiāng),也沒有家庭。他八歲了,但卻從未正式出生過。 “不能再這樣下去了,”人們常常對老丹尼這樣說,“不論怎么說,這也是犯法的?!倍系つ峥偸遣恍嫉鼗卮穑骸叭ニ麐尩姆砂??!边@話一出口,大家也就說不出什么了。 船最終到了南安普頓港,老丹尼死了,船長覺得這事該有個頭了。他通知了港口當(dāng)局,并叫大副去把一九〇〇帶來。唉,卻再沒有找到。整整兩天,整艘船都搜遍了。一無所獲。他消失了。誰都接受不了這個事實(shí),因?yàn)槭聦?shí)上,在“弗吉尼亞人號”船上,大家已經(jīng)習(xí)慣了這個孩子。沒有人敢說,“不過,從欄桿很容易墜下去的……大海那么肆意暴虐……”在重新起錨駛向里約熱內(nèi)盧之前的二十天里,大家都當(dāng)他死了,而他也沒有回來,沒有人知道他的下落。繁星閃爍。人魚游弋。煙花飛舞。一切都和從前一樣,但這次起航所不同的是,一九〇〇離大家而去了,永遠(yuǎn)。不知是什么吞噬了大家的笑容,令人心如刀絞。 航行的第二夜,已經(jīng)望不見愛爾蘭海岸線上的燈光。水手長白利瘋了似的闖入了船長的臥艙,弄醒船長后叫他無論如何也要去看一下。船長罵罵咧咧了一陣,但還是去了。 頭等艙的舞廳。 沒有燈光。 人們穿著睡衣,站在門口。從船艙里走出來的人們。 有幾個水手,是三個從機(jī)械艙里爬出來的黑人。另外,話務(wù)員楚曼也在。 所有人都在默默地看著。 是一九〇〇。 坐在琴凳上的他,雙腳懸在那里,都觸不到地。 但,千真萬確,他在彈鋼琴。 也不知道他彈的是什么音樂,小精靈般的,但卻優(yōu)美。一點(diǎn)沒錯,就是他,手放在鍵盤上,天知道怎么回事。還是聽聽他演奏了些什么吧。有一位女士,穿著玫瑰色的晨裝,頭發(fā)上有幾個發(fā)卡——看上去很有錢,也許,是某個保險商的美國太太——大滴的淚珠流淌在抹著晚霜的臉上,一邊看,一邊落淚,不停地在哭。當(dāng)船長走到一九〇〇身邊的時候,已經(jīng)驚愕到了極點(diǎn),他,完全沸騰了。走過她的身邊時,我是說那位女士,她仰起鼻子,指著鋼琴師問道: ——他叫什么? ——一九〇〇。 ——不是曲名,是那孩子。 ——一九〇〇。 ——和曲名一樣? 這樣的對話,對一個船長來說,四五句就夠了。尤其是在他剛發(fā)現(xiàn)一個被認(rèn)為已經(jīng)死了的孩子,不僅活著,而且還學(xué)會了演奏鋼琴的時候。他撇開那位女士,也顧不上理會她的淚水和其他的東西了,踱著堅(jiān)毅的步子穿過大廳——連睡褲和制服都沒有換。他在鋼琴前停住了腳步。那一刻,他有很多話要說,比如,“你他媽在哪里學(xué)的?”或者,“你躲到什么地方去了?”但是,如同許多習(xí)慣在制服里生活的人一樣,他的想法也消散在制服里了。因而,他說的也只是:“一九〇〇,所有這一切完全不符合規(guī)定。” 停止了演奏,這個寡言少語的孩子,學(xué)習(xí)能力卻很強(qiáng)。他甜美地望著船長,說:“去他媽的什么規(guī)定吧?!?(暴風(fēng)雨的聲音起) 大海已經(jīng)醒來/大海已經(jīng)出軌/海浪滔天/破裂/滌蕩/滌蕩著風(fēng)云與星漢/饕餮暴斂/跌蕩幾時/尚未可知/一天/結(jié)束/如此,媽媽/媽媽從未提起/呢呢喃喃/大海搖動著你的搖籃/用她的觸角搖動/饕餮暴斂/寰宇四周/泡沫摩挲/大海瘋狂/窮目遠(yuǎn)望/一片黑色/黑色的墻/盤旋著/一片沉默/期待著/她的休止/或葬身魚腹/媽媽,這一切,我不要/我要的是休憩的海水/倒映著你/停下吧/這一切/墻/荒誕的海水/在下面崩潰/還有這聲音 我和你一樣諳熟海水 諳熟大海平靜 光明 和飛魚 在上方 飛翔 ? 首次航行,首次暴風(fēng)雨。糟糕。我還沒有弄清周圍是什么,就撞上了弗吉尼亞人有史以來最致命猛烈的一次風(fēng)暴。夜半時分,什么鳥東西都在轉(zhuǎn),連桌子都在轉(zhuǎn),海洋,好像永無盡頭,一個船上的小號手在暴風(fēng)雨面前似乎無能為力。為了不添亂,不吹小號是完全正確的,乖乖地待在鋪位上就可以了。但在那里面我受不了。你竭力不去想,但我發(fā)誓,你的頭腦中遲早會閃出這么句話:我們的下場會和耗子一樣。我可不想和耗子一個下場。就這樣,我走出船艙,開始游蕩。我也不知道該去哪里,在船上待了四天,能找到回船艙的路就不錯了。那兒還真像漂浮的小城市啊。真像??傊?,很顯然,在風(fēng)吹雨打中慌不擇路的我,最后只會迷路。已經(jīng)是這樣了。真背。就在這時,出現(xiàn)了一個人,穿著優(yōu)雅的深色衣服,平靜地走著,毫無迷茫失措的神態(tài),似乎根本沒有感覺到風(fēng)浪,仿佛是在尼斯的環(huán)海公路上信步,他,就是一九〇〇。 當(dāng)時他二十七歲,但顯得更大一些。我認(rèn)出他,那四天我們在樂隊(duì)里一起演奏,別的就沒有什么了。我連他住哪個艙都不知道。當(dāng)然別人曾向我講過他。他們說了一件很怪的事情,大家說:一九〇〇從來沒有從這里下去過,他出生在船上,從那時起就一直守在那里。一直。二十七年,連一只腳都沒沾過地。說到這里,空氣中似乎彌漫著一種氣息,了不起的人物才有的氣息。據(jù)說,他彈的是一種從未有過的音樂。而據(jù)我所知,每次開始演奏之前,弗里茨·赫爾曼,那個不懂音樂,卻因?yàn)橛兄粡埿“啄樁?dāng)上指揮的白人,都會走到他身邊低聲說:“一九〇〇,拜托,普通的音符就好,可以嗎?” 一九〇〇點(diǎn)頭同意,而后彈奏那些普通的音符,兩眼直視前方,連手都不看,似乎完全置身于別的什么地方?,F(xiàn)在,我才知道,他雖然人在這里,而事實(shí)上,心卻已在別處了。當(dāng)時我并不知道,只覺得他有些奇怪。僅此而已。 那一晚,就在風(fēng)暴正酣的時候,他遇到了我,還擺出一種度假紳士的風(fēng)范。而我呢,則迷失在某一條走廊里,面如死灰。他看了我一眼,笑了,對我說:“過來吧?!?如果一個小號手,在暴風(fēng)雨中遇到了一個人對他說“過來”,那么這個小號手只會做一件事情,就是“去”。我跟在他后面。他在悠然信步。我則不大一樣,我可沒有他那么端莊。就這樣,我們到了舞廳,東倒西歪地——當(dāng)然是我,他的腳下卻仿佛是站臺,一直走到鋼琴的邊上。周圍沒有人,幾乎一片漆黑,只有幾絲微光,忽這忽那。一九〇〇指了指鋼琴的支腳: ——放開腳鉤。 這時的船兒像是跳著開心的舞一般,連站住腳都費(fèi)勁,松開輪子上的掛鉤簡直是蠢事一件。 ——相信我的話,松開它。 他真是瘋了,我想,而后,松開了掛鉤。 ——現(xiàn)在到這邊來。 他接著說。 不知道他要做什么,真不知道。我停在那里,扶住了開始滑動的鋼琴,滑得就像一塊巨大的肥皂。這情形可真是,我發(fā)誓,這要命的風(fēng)暴,再加上這個瘋子,還有他坐的琴凳——簡直就是一塊肥皂!而他的手卻放在鍵盤上,紋絲不動。 ——你現(xiàn)在不上來就上不來啦。 那個瘋子笑著說(他跳上一個機(jī)械裝置,一種既像蹺蹺板,又像秋千的東西)。 ——OK,我們把一切弄個稀巴爛,又有什么呢?我跳上來了,就這樣我已經(jīng)跳上了你那個爛琴凳,現(xiàn)在呢? ——現(xiàn)在?別怕。 他開始彈奏了。 (鋼琴獨(dú)奏起。一陣華爾茲舞曲,溫和而甜美。小機(jī)械裝置開始晃動,并帶動演員在臺上轉(zhuǎn)動。演員都逐漸接近臺前開始敘述,動作幅度更大,幾乎擦到幕布) 現(xiàn)在,沒有人逼你相信這一切。而我,說白了,倘若有人跟我這么說,我也不會信的。但事實(shí)是,那架鋼琴開始在木制地板上滑動起來,我們就跟在后面。一九〇〇彈奏著,目光從未離開過鍵盤,仿佛已經(jīng)魂歸他處。鋼琴隨著浪潮飄來飄去,自己打著轉(zhuǎn),忽而向玻璃門筆直滑去,在千鉤一發(fā)的時候又忽而悠悠地滑了回來。我是說,大海好像是在搖動著搖籃中的鋼琴,也搖動著搖籃中的我們。我完全不知所措了,而一九〇〇仍在彈奏,一刻不停。顯然,他不是在彈那架鋼琴,而是在駕馭它。用鍵盤,用音符,隨心所欲地去驅(qū)使那架鋼琴,一切看似荒謬卻千真萬確。我們擦著吊燈和沙發(fā),在桌子之間旋轉(zhuǎn)。那一刻,我悟到我們是在做什么了,我們究竟是在做什么——我們在和海洋一起跳舞,我們和他,都是瘋狂的舞者,完美而親密,在一首曖昧的華爾茲舞曲中,在那樣的夜晚和那鍍金的法式地板上……Oh, yes。 (開始在舞臺上大幅度地旋轉(zhuǎn),在機(jī)械裝置上,神情愉快。而大海咆哮著,船舞蹈著。鋼琴的音樂猶如一種華爾茲,隨著幾個強(qiáng)音時而加速,時而驟停,時而旋轉(zhuǎn),卻總是在導(dǎo)演著這場宏大的舞蹈。在無數(shù)的雜技表演之后,一個失誤,沖入后臺而結(jié)束。音樂試著停下來,但是太遲了。主角及時地喊出:“哦,上帝?。 ?從一邊的側(cè)幕,什么東西撕裂了。只聽見“嘩啦”的破碎聲,似乎是什么玻璃的東西碎了,酒吧的桌子或是茶幾之類的東西。一片狼藉。片刻的停止,一片寂靜。主角又鉆入他出來的幕布,緩緩地……) 一九〇〇說,他還得繼續(xù)提高那些技巧。而我說,實(shí)際上只要掛上那些鉤子而已。而船長,在暴風(fēng)雨之后,說(很激動地咆哮):“你們兩個混蛋惡魔還是在機(jī)械室里待著吧!因?yàn)槲也幌胗H手宰了你們,當(dāng)然你們要賠償,賠光到最后一個子兒為止!你們要工作一輩子!這船叫‘弗吉尼亞人號’,真是名副其實(shí),因?yàn)槟銈兪莾蓚€從沒有航過海的白癡!” 那天晚上,在機(jī)械室下面,我和一九〇〇成了朋友。因?yàn)榇L那王八蛋,我們成了永遠(yuǎn)的朋友。我們在計(jì)算著我們糟踐的那些東西能折合成多少美元,數(shù)目越大,我們笑得越開心?,F(xiàn)在回想起來,是那件事使我們?nèi)绱诵腋!;蚴穷愃频氖虑椤?也就是在那晚,我問他那個故事是不是真的。那個關(guān)于他和郵輪的故事,就是他生于斯長于斯云云,再就是他是否真的從來沒有下去過。他回答說:“是真的?!?——的確是真的嗎? 他變得很嚴(yán)肅。 ——的確是真的。 我不理解,但在那一刻,我內(nèi)心感到,在一瞬間,不由自主地,一陣顫抖:烈懼的顫抖。 恐懼。 有一次我問一九〇〇,他演奏的時候到底在想什么。他總是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前方,在凝視著什么。當(dāng)他的雙手在鍵盤上前后飄忽的時候,他的心不知道究竟在什么地方。他對我說: ——今天,我去了一個美輪美奐的國度,女人們秀發(fā)芬芳,四處陽光洋溢,但卻猛虎遍地。 他在神游。 每次他去的地方都不一樣:倫敦的市中心,原野中的列車上,積雪齊腰的崇山中,在世界上最大的教堂中數(shù)柱子,和受難的耶穌面對面。神游。真弄不懂他是怎么知道教堂、積雪和猛虎的。我是說,從這艘船上,他從沒有下去過。從來沒有。不是開玩笑,真的。從來沒有下去過。然而,他似乎看過所有那些東西,所有。一九〇〇是這樣一個人,如果你對他說:“有一次,我去了巴黎”,他會問你是否看了這個或是哪個花園,是否在某個地方吃了飯,他全都知道,他會告訴你:“在那里,我最喜歡的是在納福橋上等待落日的沉浮。當(dāng)駁船經(jīng)過時,可以從上面駐足觀望,并揮手致意。” ——一九〇〇,你去過巴黎嗎? ——沒有。 ——那…… ——其實(shí),去過。 ——什么去過? ——巴黎。 你可以認(rèn)為他是瘋了,但并不是那么簡單。當(dāng)有人能準(zhǔn)確地向你描繪出伯明翰街夏雨初停后的氣息時,你就無法武斷地說他是瘋了,只因他從未去過伯明翰街。在別人的眼里,在別人的話語中,他,的確呼吸過那里的空氣。用他自己的方式,但卻真實(shí)。也許,世界,他從來就沒有看過。這世界卻在這艘船上度過了二十七年,而他也正好在這艘船上二十七年,一直窺視它。它偷走了他的靈魂。 在這方面他是個天才,無庸置疑。他懂得傾聽。也會解讀。不是讀書,所有人都會的那種,他能讀懂人。那種寫在人們身上的印記:身份,聲音,氣息,他們的故土,他們的故事……都寫在身上。他小心翼地讀,并把他們歸類,整理,編排……每天,都會有一小片被添加到他腦中正在描繪的巨幅地圖中。一幅世界地圖,整個世界的,從一端到另一端。龐大的城市,酒吧的角落,長長的河流,還有沼澤,飛機(jī),獅子,一幅精美絕倫的地圖。當(dāng)他的手指在鍵盤上滑動的時候,他在親撫著藍(lán)調(diào)音樂的弧線,是上帝帶著他在那幅地圖上神游。 (響起憂傷的藍(lán)調(diào)音樂) 憋了幾年的時間,最后,有一天,我費(fèi)了九牛二虎之力鼓起勇氣,問他:一九〇〇,為什么你不下去一次,哪怕只有一次,用你自己的眼睛去看看世界,親眼看一下她。為什么要死守這座漂泊的監(jiān)獄呢?你可以置身于納福橋上,眺望著駁船或是其他的一切,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演奏你的神來之曲,人們會為你瘋狂,可以賺很多的錢,可以選擇一處最漂亮的房子,甚至可以把它做成船的形狀,怎么樣?你可以把它安在任何你想要的地方,在猛虎中間或是在伯明翰街的中央……天啊,你不能再像庸人一樣繼續(xù)這種來來往往的生活了。你不是個庸人,你很偉大,世界就在那里,只要你下了那該死的舷梯,什么東西……只是幾個爛臺階而已。天啊,走完那些臺階就什么都有了,什么都有。為什么不作個了斷,從這里下去呢?就一次,至少一次吧…… ——一九〇〇……為什么不下去呢? ——為什么? ? ——為什么? ? 那是個夏天,一九三一年的夏天,杰立·羅爾·莫頓登上了“弗吉尼亞人號”。一身白,連帽子也是白的。手上有一個那樣的鉆石。 他是這樣一種人,在他音樂會的海報上寫著:今晚獻(xiàn)藝的是,杰立·羅爾·莫頓,爵士樂鼻祖。他這么寫就是為了表明:他很自信,是他發(fā)明了爵士樂。他愛坐在琴凳四分之三的地方,雙手如蝶,輕盈至極。他從青樓起家,在新奧爾良。他在那里學(xué)會了撫摩鍵盤,愛撫音符:在琴音之下人們發(fā)泄肉欲,他們不喜歡吵鬧。他們需要的是一種飄逸在簾子里和床榻下的音樂,他們不喜歡被打攪。他的音樂正是如此。在那一方面,的確,他是巨擎。 一天,某人在某處和他說起了一九〇〇。他們大概這樣告訴他:那才是最偉大的,世界上最偉大的鋼琴家。說來有點(diǎn)荒謬,但這件事也許就這樣發(fā)生了。一九〇〇,雖然以他的方式成名了,是一個小小的傳奇,但是,在“弗吉尼亞人號”之外,他從未演奏過一個音符。那些從船上下來的人們紛紛描述著一種奇特的音樂和一個仿佛有四只手的鋼琴師,可以彈出諸多的音符。有時,還流傳著很多奇怪的故事,也有真的,比如美國議員威爾遜自愿待在三等艙里旅行的故事,因?yàn)橐痪农柀栐谀抢镅葑?。那些音符在他彈奏之前都是些普通的音符,從他那里彈出來就異乎尋常了。在下面,有一架鋼琴,他下午或者深夜過去。他先是傾聽,他想聽人們唱那些他們熟悉的音樂,時常有人會拿出一把吉他,或是一個口琴之類開始吹奏,天知道那些音樂是從哪里來的。一九〇〇在傾聽。然后他開始撫弄琴鍵,當(dāng)他們或唱或吹的時候,那些對琴鍵的撫弄開始變成一種真正的彈奏,音符從鋼琴中流了出來:黑色的,直瀉而出。完全是另一個世界的音樂。一切盡在其中:一時間,凡間的所有音樂。實(shí)在令人瞠目結(jié)舌。威爾遜議員在聽了那音樂之后,瞠目結(jié)舌。且不說是在三等艙里,他,衣冠楚楚地立在那種惡臭之中,一種名副其實(shí)的惡臭,放下臭不說,他到下面來本身就需要很多的勇氣。如果不是為了一九〇〇,他應(yīng)該在樓上度過他糟糕的余生。真的。報紙上是這樣寫的,千真萬確。事情就是這樣的。 總之,有人去了杰立·羅爾·莫頓那里,并對他說:那只船上有一個可以在鋼琴上隨心所欲的人。在他愿意的時候,他可以彈彈爵士樂,在他不愿意的時候,他可以彈出一種好像十支爵士混在一起的東西。杰立·羅爾·莫頓有個小脾氣,所有人都知道。他說:“連走下那艘鳥船的勇氣都沒有,怎么能彈好琴?”然后,這位爵士樂之祖就一陣大笑,瘋了一般。原本在那里就可以打住了,只是某人在那時候說:“你笑得好,只要他決定下來,你就只能回妓院去演奏了,上帝作證,回妓院去?!苯芰ⅰち_爾·莫頓不笑了,從口袋里掏出一把鑲著珍珠母的小手槍,對準(zhǔn)那個說話家伙的腦袋,卻沒有開槍,問:“那只鳥船在哪里?” 他在腦子里構(gòu)想著一場決斗。這在當(dāng)時很流行。憑借一點(diǎn)勇氣相互挑戰(zhàn),最后有一個贏家。音樂家式的。沒有血,只是頗有那么一點(diǎn)仇恨,真正的仇恨。酒精下的音樂。在他的腦子里縈繞了一夜的想法就是,結(jié)束這個海上鋼琴師的故事,和他所有的謊言。徹底結(jié)束。問題是,一九〇〇實(shí)際上在港口從不演奏,他不愿意演奏。即使港口算是陸地,他也不愿意。他只在愿意演奏的地方演奏。那地方是大海的中央,當(dāng)陸地只是遙遠(yuǎn)的燈光,一種回憶,一種希望的時候。他生來如此。杰立·羅爾·莫頓咆哮了上干遍之后,從自己的口袋里掏出錢買了去歐洲的往返票,上了“弗吉尼亞人號”。在這之前,他只搭過去密西西比的輪船。“這是我一生中做過的最蠢的事?!痹诓ㄊ款D港的十四號碼頭上,面對來為他送行的記者,他這樣說,夾雜著幾聲怒吼。然后他就把自己鎖在船艙里,等待著陸地變成遙遠(yuǎn)的燈光,變成記憶,變成希望。 他,一九〇〇,卻對這件事不怎么感興趣。他甚至不太理解。決斗?為什么?但他很好奇。他想聽聽爵士樂之祖能彈出些什么玩意來。一定不是開玩笑的,他相信,那人一定是爵士樂的發(fā)明者。我想他一定是在想學(xué)點(diǎn)東西。一些新的東西。他天生如此。有點(diǎn)像老丹尼:毫無比賽的觀念,他根本不在乎誰是贏家。是別的東西讓他感興趣。完全是因?yàn)槟切﹦e的東西。 在航行第二天的九點(diǎn)三十七分,“弗吉尼亞人號”行使到前往歐洲航線上第二十個航標(biāo)的時候,杰立·羅爾·莫頓出現(xiàn)在了頭等艙的舞廳里,優(yōu)雅極了,一身黑。所有人都知道他要做什么。跳舞的人都停了下來,我們樂隊(duì)的人都把樂器放在一邊,酒吧侍者斟上一杯威士忌,人們鴉雀無聲。杰立·羅爾·莫頓取過威士忌,走近鋼琴,凝視著一九〇〇的眼睛。他什么也沒有說,但人們聽見空氣中彌漫著一個聲音: ——站起來! 一九〇〇站了起來。 ——您就是那位爵士樂的發(fā)明者,是嗎? ——對。你就是那個只有屁股坐在海上才能演奏的家伙? ——對。 他們算是相互認(rèn)識了。杰立·羅爾·莫頓點(diǎn)燃了一支煙,斜放在鋼琴的邊上,坐了下來,開始演奏。藍(lán)調(diào)爵士樂。但似乎是一種以前從沒聽過的東西。他不是在彈,是在滑。就好像一條絲制內(nèi)衣從女人的身體上滑下來一樣,那音樂讓絲綢在跳舞。在音樂中,有全美洲的妓院,那些豪華的,連女侍者都很漂亮的妓院。杰立·羅爾·莫頓在結(jié)束的時候點(diǎn)綴了一些不起眼的小音符,很高很高,在鍵盤的盡頭,仿佛珍珠灑落在大理石地板上。那支煙一直在那里,在鋼琴的邊緣上,燃了一半,但煙灰還掛在那里。你也可以認(rèn)為,他不想煙灰落下發(fā)出聲音。杰立·羅爾·莫頓用手夾起煙,正如我所說,他的手如同蝴蝶一般,在拾起煙的時候,煙灰仍留在煙頭上,或許是不想讓煙灰飄落,或許是故意賣弄技巧,總之,煙灰沒有落下。爵士樂之祖站起身,走近一九〇〇,把香煙放在他的鼻子下,煙灰和煙蒂是那么的整齊漂亮,他說道: ——輪到你了,水手。 一九〇〇微微笑了笑。他在玩呢。一點(diǎn)不錯。他坐在鋼琴邊上,開始做一件蠢得不能再蠢的事情。他彈的是《老爸快回來》,一首蠢得掉渣的曲子,孩子唱的。幾年前從移民那里聽來的,從那時起他便不可自拔,他是真的喜歡,也不知道有什么東西令他那么喜歡,令他瘋狂地感動。那樣的東西當(dāng)然不敢令人恭維。我都恨不得要上去彈了。他在彈奏的時候加上了一點(diǎn)低音技巧,加重了些什么,又加入了兩三個他自己的修飾音,總之,就是很蠢,濫調(diào)一支。杰立·羅爾·莫頓的表情就像是有人偷了他的圣誕禮物。他用狼般的雙眼掃了一九〇〇一下,然后又坐在了鋼琴的前面。接著就涌出了一陣能讓德國機(jī)械師都落淚的藍(lán)調(diào)音樂,仿佛全世界黑人的辛酸經(jīng)歷都在那里,而他用那些音符娓娓道來??廴诵撵?。所有人都站了起來:仰起鼻子來鼓掌。杰立·羅爾·莫頓甚至沒有鞠躬致意,什么也沒有??吹贸鰜?、他對這該死的一切已經(jīng)受夠了。 又輪到一九〇〇了。開始就很糟糕。在他坐下的時候,他眼中滾動著兩顆碩大的淚珠,看得出來,因?yàn)槟侵{(lán)調(diào),他被感動了,這一點(diǎn)還可以理解?;奶频氖?,如果腦子里只想著剛才的音樂,手上還能彈出什么音樂來呢?都是因?yàn)閯偛拍侵{(lán)調(diào)?!罢婧寐牐钡诙焖€這樣辯白。你們想想看吧。他對決斗連最基本的概念都沒有。根本沒有。他也彈那支藍(lán)調(diào)。不僅如此,他在腦中組成了一系列和弦,慢悠悠的,一個接著一個,排列在一起,是一種折磨人的單調(diào)。他自己裹在鍵盤里演奏,自我欣賞著那一個一個的和弦,不僅奇怪,而且毫無韻律可言,而他卻樂此不疲。其他人呢,卻不怎么欣賞。在結(jié)束的時候,甚至有人吹起了口哨。 在這個時刻,杰立·羅爾·莫頓完全喪失了耐心。他走到鋼琴前,逼了上去。兩個人之間,雖然是寥寥幾句的竊竊私語,但卻擲地有聲,好讓所有人都聽見。 ——去你媽的吧,蠢蛋。 而后,他驟然開始了演奏。不是演奏,是魔術(shù),是雜技。他讓八十八個琴鍵都發(fā)揮到了極至。以一種駭人的速度。一個錯誤音符都沒有。臉上的肌肉連動都沒有動一下。那甚至不是音樂,是魔幻,是巫術(shù),美麗而幽雅。一個奇跡,毫不夸張。一個奇跡。人們欣喜若狂。尖叫和掌聲,前所未見。熱烈得就像過新年。在這片混亂中,我站在了一九〇〇的面前:他的表情是全世界最失望的。而且還有點(diǎn)蠢。他望了我一眼,說: ——那人完全是個傻子。 我沒有回答他。沒什么好說的。他轉(zhuǎn)過來對我說: ——給我拿支煙來,去。 我惶惑地拿了一支遞給他?!沂钦f,一九〇〇,他不吸煙。他以前從不吸煙。他接過煙,轉(zhuǎn)過身,坐到了鋼琴前。大廳里,過了很久,人們才意識到他坐在了那里,也許是要演奏吧。人群中爆出一串刺耳的起哄,一陣大笑,一陣口哨。人們就是這樣,對輸家很刻薄。一九〇〇耐心地等待著,直到周圍出現(xiàn)了一種寂靜。他望了杰立·羅爾·莫頓一眼,他正站在吧臺邊上,品著高腳杯里的香檳呢。一九〇〇幽幽地說: ——是你要這樣的,混蛋。 然后把那支煙擱在鋼琴的邊緣上,捻滅。 他開始了。 (一陣有活力的狂想曲起,仿佛是用四只手彈出的一樣。持續(xù)了不到半分鐘。以一陣激烈的和弦齊奏結(jié)束) 就是這樣。 人們屏住呼吸,貪婪使勁地吞噬著音符,目瞪口呆,好像一群超級低能兒。所有人都保持著肅靜,在那最后的一陣仿佛有一百只手演奏的超級和弦之后,鋼琴似乎在任何時刻都有可能爆裂,依舊悄無聲息。在這片令人發(fā)瘋的寂靜中,一九〇〇站起身,拾起那煙蒂,向前探出身子,越過鍵盤,把它貼在琴弦上。 嘶嘶的低鳴。 當(dāng)煙蒂被抽出來的時候,已經(jīng)著了。 千真完確。 很美地燃燒著。 一九〇〇將它握在手中,仿佛一根蠟燭。他不吸煙,也就不知道怎樣用手指去夾煙頭。他走了幾步,來到杰立·羅爾·莫頓的面前。把香煙遞給他,說: ——你抽吧,我不會。 這時人們才從魔法中醒來,迸發(fā)出一陣尖叫和掌聲,亂了套了。我不知道,從來沒有看過這樣的場面。叫嚷聲中,人人都想摸一九〇〇一下,像個大窯子,亂作一團(tuán)。而我看見了他,杰立·羅爾·莫頓,在那中間,神經(jīng)質(zhì)地抽著那支倒霉的煙,想要找個合適的表情,但卻找不到。蝴蝶之手也突然開始顫抖,顫抖,我看得很清楚,而且永生難忘。他抖得如此厲害,以至于在某一刻,那煙灰突然斷了,落了下去,先是落在他那漂亮的黑色外套上,而后滑向他右腳的皮鞋,黑漆皮鞋,锃亮锃亮的,而那煙灰就像是一團(tuán)白沫。他看了看,我清楚地記得,看了看鞋,看了看黑色的漆和白色的灰。他體會到了,那些該體會到的,他都體會到了。他轉(zhuǎn)過身,慢慢地走著,一步捱一步,緩緩地,連煙灰都沒有落下。穿過那寬敞的大廳,他消失了,連同那雙黑漆皮鞋,以及一只鞋上落著的那一團(tuán)白沫,他都帶走了,那上面鐫刻著贏家,但不是他。 杰立·羅爾·莫頓把自己反鎖在艙里,度過了余下的旅程。抵達(dá)南安普頓后,他下了船。第二天動身回了美國。但是,是乘另一條船。他再也不想知道一九〇〇和他的事情。只是想回去罷了,僅此而已。 從三等艙的艦橋上,靠在欄桿上,一九〇〇目送他下船,見他穿著純白的外套,帶著所有的行李,很漂亮,真牛皮的。我只記得他說;“去他媽的爵士樂吧?!?利物浦,紐約,利物浦,里約熱內(nèi)盧,波士頓,里斯本,圣地亞哥,里約熱內(nèi)盧,安提爾,紐約,利物浦,波士頓,利物浦,安布哥,紐約,熱那亞,佛羅里達(dá),里約熱內(nèi)盧,利物浦,里約熱內(nèi)盧,利物浦,紐約,庫克,波土頓,利物浦,里約熱內(nèi)盧,紐約,利物浦,圣地亞哥,紐約,利物浦。海洋,完全在他當(dāng)中。突然,那一刻,畫掉落了下來。 畫掉落下來這件事,對我的觸動很大。掛在上面好好的很多年,什么事也沒有,我是說什么事也沒有,“砰”,掉下來了。釘子在那里釘?shù)煤煤玫?,沒有人動過,但某一刻,“砰”,它們像石頭一樣掉下來了。在絕對的寂靜中,四周寂廖,連只蒼蠅也沒有,而它們,“砰”,落下了。為什么偏偏是那一刻?沒有人知道,“砰”。是什么讓一顆釘子覺得它不能再那樣下去了呢?它也有靈魂,可憐的家伙。作出決定了?它已經(jīng)和畫兒商量了很久,它們對于要做什么還不太確定,多年來,它們整晚都在討論。然后決定了某個日期,某時,某分,某秒,就是它了,“砰”。從一開始它們兩個就知道,都是合計(jì)好了的??窗?,我決定七年后停下來,對我很合適,說定了。七年后的五月十三日,大約六點(diǎn),就六點(diǎn)差一刻吧,說定了。別了,永別了。七年之后,五月十三日,六點(diǎn)差一刻,“砰”。誰都不理解。那樣的事情最好別想,不然你會瘋的。在一幅畫要掉下來的時候。某一天當(dāng)你醒來,你已經(jīng)不再喜歡它了。當(dāng)你打開報紙,戰(zhàn)爭爆發(fā)了;當(dāng)你看見一輛火車,你想,我該離開這里了。當(dāng)你看鏡子的時候,你會意識到,你老了。當(dāng)在大洋之中的時候,一九〇〇從鍵盤上移開目光,對我說:“三天后,在紐約港,我要下船?!?我愣住了。 “砰!” 對一幅畫你可什么也問不了。而對一九〇〇,你還可以問。我讓他安靜了一陣之后,就開始發(fā)問了。我想知道為什么,至少應(yīng)該有個理由。一個在船上待了三十二年的人,突然有一天要下去,還好像沒事似的,連為什么都沒有告訴他最好的朋友,什么也沒有告訴?!业孟氯タ匆粯?xùn)|西。 他對我說。 ——什么東西? 他不想說也情有可緣,因?yàn)樗詈蟊锍鰜淼氖恰?——大海。 ——大海? ——大海。 想想吧,什么都你能想得到,卻萬萬想不到這個。真不敢相信,真是用屁股想出來的狗屁理由。難以置信。簡直是世紀(jì)玩笑。 ——你看大海已經(jīng)三十二年了,一九〇〇。 ——是從船上看了三十二年,我想從陸地上看看她。不一樣吧。 老天!我像是在和一個孩子說話。 ——好吧,等到了港口,你探出身子,好好地看看大海好了。一樣的東西。 ——并不一樣。 ——誰告訴你的? 告訴他的人叫巴斯特,林·巴斯特。一個農(nóng)民。一個像騾子一樣活了四十年的人,他們那種人所能看到的一切就是田地,再不就是在趕集的時候去過一兩次大城市,在幾英里之外。不過后來是干旱毀了他的一切:老婆和一個不知底細(xì)的牧師跑了,兩個孩子都發(fā)高燒死了??傊粋€背運(yùn)的倒霉蛋。就這樣,有一天他收拾了東西,徒步橫穿了英國,就為了去倫敦。但由于根本不認(rèn)識路,沒有到倫敦,卻到了一個不起眼的小鎮(zhèn)。從那里沿路一直走,拐過兩個彎,繞到一座小山的后面,最后,猛然間,你就會看見大海。他以前從沒有看過海。那感覺像觸電。一九〇〇把他奉若神明,愿意相信他說的一切。他說:“那就像一種強(qiáng)烈的召喚,一遍又一遍地呼喊著:‘戴綠帽子的家伙,生命是一種廣博的東西,明白嗎?廣博。’”那家伙,林·巴斯特從沒有想過這件事。他從來沒有遇到過這樣去想的機(jī)會。這番話仿佛是在他頭腦里的一場革命。 可能對一九〇〇來說,他……也從來沒有真的想過生命的博大。也許他懷疑過,但沒有人那樣呼喚過他。所以,他讓巴斯特向他重復(fù)了上千遍那個關(guān)于海的故事之后,他決定也該試試了。向我解釋的時候,他那神情就像有人在給你解釋內(nèi)燃機(jī)是如何運(yùn)轉(zhuǎn)的,非??茖W(xué)。 ——我也可以在這上面過很多年,但大海什么也不會對我說?,F(xiàn)在我下去,在陸地上生活,變成她的一部分,變成一個正常人,然后有一天我出發(fā),到任何一個海岸,抬起頭,凝望著海:那時候,我就可以聽見海的呼喊了。 科學(xué)。我覺得本世紀(jì)的科學(xué)垃圾才對。我可以對他說,但沒有說。事情不是那么簡單。實(shí)際上,我很在乎他,一九〇〇,我希望他有一天能下船去,為陸地上的人們演奏,和一個善良的女人結(jié)婚生子,擁有生活里的一切。也許并不廣博,但卻美麗,只要你有運(yùn)氣,用心??傊?,海上的生活我覺得很凄涼,但如果能把一九〇〇從船上帶下去,我沒意見。最后我反而覺得還是這樣比較好。我說他的邏輯一點(diǎn)沒錯。而且我很高興,真的。我還要送我的駝絨大衣給他,這樣,當(dāng)他從舷梯上下來的時候,就可以風(fēng)風(fēng)光光的了。他也有些感動: ——到了陸地上,你會來看我的,對嗎? 天啊,我的喉嚨里仿佛卡了一塊石頭,他這樣,我會死的。我討厭訣別,我盡量想笑得好看一些,真痛苦。我說,我一定會去找他,然后我們可以在田野里遛狗,他太太會為我們做好火雞,不知道還有他媽的別的什么東西。他笑了,我也笑了,但我們倆的內(nèi)心都知道,事實(shí)是不一樣的:事實(shí)是,一切就要結(jié)束了,沒救了,該發(fā)生的正在發(fā)生:丹尼·布德曼·T.D.一九〇〇將在二月的一天,在紐約港走下“弗吉尼亞人號”郵輪。在三十二年的海上生活后,他將下船登陸,為了看海。 (類似一種古老舞曲的音樂響起。演員消失在黑暗里。一九〇〇出現(xiàn)在郵輪舷梯的頂上。駝絨大衣,戴著帽子,大行李箱。迎風(fēng)而立,目視前方。注視著紐約。走下第一級臺階,第二級,第三級。音樂驟停,一九〇〇定格。演員脫帽,面向觀眾) 在第三級臺階他停住了。很突然。 ——怎么了?踩到屎了? 耐爾·歐克諾說。這個愛爾蘭人連個屁都不懂,但他總是心情不錯。 ——一定是忘了什么東西。 我說。 ——什么東西? ——也許他忘了,自己是在向下走。 ——少扯蛋。 他停在那里,一只腳在第二級臺階上,另一只在第三級臺階上。他就這樣久久地停在那里。目視前方,仿佛在找什么東西。但最后,他做了一件奇怪的事。他脫下帽子,把手伸出舷梯,任帽子飄落。仿佛一只很累的小鳥,一只長著翅膀的藍(lán)色煎蛋。在空氣中打了幾個旋,而后落入了海中。漂浮著。儼然是一只鳥,不是煎蛋。當(dāng)我們的目光又重新回到舷梯上的時候,我們看見一九〇〇,穿著他的駝絨大衣,不,是我的駝絨大衣,正重新登上那兩級臺階,背對著世界,臉上帶著一絲詭異的笑容。兩步的工夫,就消失在了船上。 耐爾·歐克諾說: ——看到?jīng)]有,新的鋼琴師來了。 ——聽說他是最偉大的。 我說。我也不知道是悲哀還是高興得發(fā)狂。 在第三級臺階上看見了什么,他不肯告訴我。從那天以后的兩次航行中,他都有點(diǎn)奇怪,話比平時少,好像有什么心事似的。我們沒有問。他也裝出沒事的樣子??吹贸鰜恚⒉皇鞘终?,但去問他又似乎不合適。 就這樣過了幾個月。后來有一天,他來到我的船艙,慢慢地,卻沒有停頓,很有條理地對我說:“謝謝你的大衣,合身極了。真遺憾,本來可以風(fēng)光風(fēng)光的。但現(xiàn)在好多了,都過去了,別以為我不幸福,我不會再那樣了?!?而我,則連他是否有過不幸福的感覺都不太確信。他不是那種需要你詢問他是否幸福的人。他是一九〇〇,就夠了。你不會去想,他和幸?;蛲纯嘤惺裁搓P(guān)系。他似乎超越了所有的一切,不可觸及。有他和他的音樂在,其他就不重要了 “別以為我不幸福,我不會再那樣了?!边@句話讓我難過。他的表情表明,他在說這話的時候沒有開玩笑。他是個深知何去何從的人。他會到達(dá)那里的。就像坐在鋼琴邊上全身心地演奏一樣,對他的雙手而言,毫無疑問,那些琴鍵早就在等待著那些音符,那些音符生于斯,也逝于斯。那些音符似乎是隨性而出的,但在某處,在他的腦海中,卻是永遠(yuǎn)銘刻在那里的。 現(xiàn)在我終于領(lǐng)悟到,那天一九〇〇的決定,是要坐在他生命的黑白鍵盤之前,彈奏上一曲美麗而復(fù)雜、荒誕而天才式的音樂,世界上最棒的音樂。他要在那音樂中跳完他余生的舞蹈。他再也不會不幸福了。 一九三三年八月二十一號,我從“弗吉尼亞人號”上離開了。我是六年前登船的。我覺得好像過了一生。不是從那里下來一天或是一個星期:我永久性地下來了。帶著登陸的證件,拖欠的工資,以及所有的一切。一切正常。我和海洋,沒有關(guān)系了。 那樣的生活我并不是不喜歡。這是一種奇怪的方式,但還有效。只是,我無法想象永遠(yuǎn)這樣下去。如果你是海員,就不一樣了,大海是你的領(lǐng)地,你可以終老在海上,這樣很好。但一個吹小號的……一個吹小號的,對大海來說,你是個陌生人,永遠(yuǎn)都是。早晚你得回家,還是早點(diǎn)回家好,我這樣對自己說。 “還是早點(diǎn)回家好,”我對一九〇〇說。他很理解??吹贸觯静辉敢饽克臀蚁履窍咸?,總是這樣,但要他說出來,他永遠(yuǎn)都不會說的。最好這樣。最后一晚,和平常一樣,我們在那里為頭等艙里的低能兒們演奏。輪到我的獨(dú)奏了,吹了幾個音符之后,我便感覺到了附和著我的琴音,低沉而甜美,和我一起演奏著。我們一起繼續(xù)下去,我盡了我的全力要吹好我的小號,上帝啊,我不是路易斯·阿姆斯特朗,但我吹得真好,他在任何地方都跟隨著我,他知道怎么做。我們隨心所欲地讓我的小號和他的鋼琴繼續(xù)了好一會兒,那是最后一次,其中包含了很多言語想表達(dá)但又沒有辦法表達(dá)的東西。周圍的人們繼續(xù)跳舞,什么也沒有意識到,他們也沒有辦法意識到,他們能意識到什么呢,繼續(xù)跳舞,好像什么也沒有發(fā)生一樣。但有人也許會對另一個說:“看那個吹小號的家伙,多奇怪啊,他一定是醉了,或者瘋了,看那個吹小號的,一邊吹,一邊在流淚。” 從那里下來后發(fā)生的事情就是另外一個故事了。如果不是那該死的戰(zhàn)爭從中間插了一杠子,也許我可以做一番大事。戰(zhàn)爭讓一切都變得復(fù)雜了,真讓人弄不懂。應(yīng)該要有一個聰明大腦,才能搞清楚。得有一些我沒有的天分才行。令人意外的是,當(dāng)你置身于戰(zhàn)爭中的時候,吹小號仿佛一點(diǎn)用也沒有。戰(zhàn)爭撞上來了。根本不放過你。 總之,好幾年中,“弗吉尼亞人號”和一九〇〇沒有任何消息。我可從未忘記過他們,我總是不停地提醒自己,還常常自問:“天知道如果一九〇〇在這里的話他會做什么,說什么,他會說:“去他媽的戰(zhàn)爭吧。”但這話我說就特別不是味,感覺差極了。有時候我閉上眼睛,就會回到船上去,回到三等艙里去聽移民們唱歌劇,一九〇〇彈奏著不知什么音樂,他的雙手,他的面容,還有那環(huán)抱的大?!一孟胫?,回憶著,有時那是惟一剩下的能做的事情,能拯救我的事情,別無他法。窮人的伎倆,但總很有效。 總之,那個故事結(jié)束了。好像真的結(jié)束了。有一天,我收到了一封信,耐爾·歐克諾寫的,就是那個總開玩笑的愛爾蘭人。但那一次,是一封認(rèn)真的信。信中說,“弗吉尼亞人號”在戰(zhàn)爭中被征做流動醫(yī)院使用,變得千瘡百孔,最后破爛到人們決定要報廢它的地步。剩下為數(shù)不多的船員都在普利茅斯登了岸,船上已經(jīng)裝滿了炸藥,遲早會被拖到深海里報廢:“砰”……就結(jié)束了。信后還寫著:“你有一百美元嗎?我保證還給你?!毕旅媸橇硪恍行∽?“一九〇〇,他還沒有下船?!眱H此而已?!耙痪农柀枺€沒有下船?!?我把信捏在手里擺弄了好幾天。爾后我登上了去普利茅斯的火車,我去了港口,去找“弗吉尼亞人號”,我找到了。在塞了些錢給那里的看守之后,我上了船。從船頂一直轉(zhuǎn)到底艙,下到機(jī)械艙,在一個充滿火藥味的空氣中,我坐在一只箱子上。脫下帽子,放在地上,靜靜地立在那里,無語凝噎。 我停在那里是為了看清他,停在那里也是為了看清我自己。 炸藥在腳下,炸藥無處不在。 丹尼·布德曼·T.D.一九〇〇。 你想說,你知道即將到達(dá),如同深諳如何彈奏音符一般。 滄桑的面容,美麗卻不疲倦。 在船上,沒有燈光,只有那穿透進(jìn)來的星星點(diǎn)點(diǎn),誰知道黑夜又是怎樣。 蒼白的手,精心縫制的外套,锃亮的皮鞋。 他,還沒有下船。 明暗恍惚中,他好像一位王子。 還沒有下船,他,要其他的一切飛上天空,墜入大海深處。 壯麗的結(jié)局,所有人都在岸堤上觀望,盛大的焰火,永別了,落幕了。 煙和火,最終,只是駭浪一片。 丹尼·布德曼·T.D.檸檬。 一九〇〇。 在被黑暗吞噬的船上,他的聲音是最后的記憶,孤單、悠長地回蕩。 (演員變成一九〇〇) 整座城市……望不到邊際。 結(jié)局,請問,能看到結(jié)局了嗎? 只是喧囂。 在那該死的舷梯上,一切,都很美,穿著大衣的我多么偉岸,風(fēng)光無限。毫無疑問,我一定會下船的,沒問題的。 戴著我的藍(lán)帽子。 第一級臺階,第二級臺階,第三級臺階。 第一級臺階,第二級臺階,第三級合階。 第一級,第二級。 不是眼前的景象讓我停滯不前。 而是那些無法望見的。 能體會嗎?朋友,我無法望見的地方……我找尋過,但卻不在那兒……在那無盡的城市中,除了那些,什么都有。 什么都有。 沒有結(jié)果。我望不見的正是一切結(jié)束的地方。世界的盡頭。 現(xiàn)在你想:一架鋼琴。琴鍵是始,琴鍵是終。八十八個鍵,明明白白。 鍵盤并非無限,而你,是無限的,琴鍵之上,音樂無限!這一點(diǎn),令我欣喜,生命也得以延續(xù)。 但當(dāng)我登上舷梯,面前就展開了一副有百萬鍵、千萬鍵的鍵盤。 百萬鍵,千萬鍵,無邊無際,千真萬確,無邊無際卻從未湮滅。 在那無邊無際的鍵盤上。 在那鍵盤上沒有你能彈奏的音樂,你坐錯了位置,那是上帝彈奏的鋼琴。 上帝啊,你望見前方的路了嗎? 都是路,千百萬條,而塵世中的你們?nèi)绾芜x擇一條。 選擇一個女人。 一座房子,你的土地,一幀風(fēng)景,一種死亡的方式。 所有那世界。 壓在你身上的世界,連你也不知終于何處。 究竟多大? 那種博大,一想到它,你們就不會害怕最后粉身碎骨。只要想到它,就去經(jīng)歷它。 我出生在這船上,在這里,世界流動,每次兩千人。這里也有欲望,但卻無法超越從船頭到船的空間。你彈奏著自己的幸福,在那并非無盡的鍵盤上。 我學(xué)會了。大地、對我來說,那是一只太大的船。是一段太漫長的旅途。是一個太漂亮的女人。是一種太強(qiáng)烈的香味。這種音樂我不會彈。原諒我吧。我不會下船的。請讓我回去。 拜托了。 現(xiàn)在,朋友,請?jiān)囍w會,試著體會吧,如果你可以。 眼中的整個世界。 美麗而可怕。 太過美麗。 恐懼帶我后退。 重新回到船上,永遠(yuǎn)。 小船。 那眼里的世界,所有的夜晚。 幽靈一般。 如果放任他們,你將消亡。 下船的愿望。 和實(shí)現(xiàn)它的恐懼。 令你瘋狂,如此的瘋狂。 有些事一定要做,而我已經(jīng)做了。 先是憧憬。 而后,我做了。 多年中的每一天。 十二年。 數(shù)以萬計(jì)的時刻。 一個看不見的動作,卻無比悠長。 我,無法走下那艘船,為了拯救自己,我要離開我的生命。一級臺階一級臺階地離開。每一階都是一個愿望。每走一步,我就會對一個愿望說,永別了。 朋友,我不是瘋子。我們在找到救贖自己的方法時就不會瘋狂。我們?nèi)琊囸I的動物般狡黠。和瘋狂沒有關(guān)系。那是天分。與生俱來。是一種極致。 欲望正在撕裂我的靈魂。我本來可以體驗(yàn)它們的,但我沒能去體驗(yàn)。 所以,我對它們施了魔法。 我把它們一個一個地拋在了身后。命中注定。又是一種極致。全世界的女人都被我施了魔法,我彈奏了一個晚上,只為了一個女人,一個,透明的肌膚,手上沒有戒指,修長的大腿,隨著我的音樂搖動頭顱,沒有笑容,目不斜視,一整晚都是如此。當(dāng)她站起身,不是她離開了我的生活,而是全世界的女人。我看著我的一個孩子死去了,幾天之中,我都坐在他的身邊,沒有錯過這個美麗至極的痛苦節(jié)目。我要做他在這個世界上最后看到的東西,當(dāng)他離開的時候,離開的不僅是他,還有我那些從未出生過的孩子,所以,我做不了父親,因?yàn)?,我施了魔法。我有我的陸地,在世界的某一個角落,在一個北方男人的歌聲中,我對它施了魔法,聽見他的歌唱你就可以看見,看見峽谷,周圍的山峰,緩緩流下的河流,冬天的雪和夜晚的狼。當(dāng)他停止歌唱的時候,我的陸地也就永遠(yuǎn)地消失了,消失在任何地方。那天,我為了你和你一起演奏,在你當(dāng)時的神態(tài)里,在你的眼睛里,我看見了他們,所有那些我深愛的朋友,那些我希望得到的朋友,我對他們施了魔法,在你離開的時候,他們也和你一同離去了。奇跡啊,永別了,我看見暖流融化了北海的冰川:奇跡啊,永別了,我看見因戰(zhàn)爭而粉身碎骨的人們的微笑;憤怒啊,永別了,這艘船已裝滿了炸藥;音樂,我的音樂啊,永別了,那一天我能演奏的音樂就包容在那一瞬間的一個音符里;快樂啊,永別吧,我對他施以魔法,因?yàn)槟悖吡诉M(jìn)來。朋友,這不叫瘋。叫注定。都是修煉而來。不幸在我面前束手就縛。我的人生被我從欲望中抽取了出來。如果你追溯我的人生的腳步,你可以找出一個又一個中了魔法的、定格的、靜止的事物來記錄這場詭異旅程的路線。若不是你,我決不告訴任何人。 (一九〇〇向幕布漸漸遠(yuǎn)去) (停下,轉(zhuǎn)身) 我已經(jīng)看到了我上天堂的情景。那個在名單中找尋我名字的人,沒有找到我的名字。 ——你說你叫什么? ——一九〇〇。 ——伊辛斯基,伊塔巴脫,伊瓦里斯,伊面…… ——我出生在一艘船上。 ——什么? ——我出生在一艘船上,最后死在那里,不知道你那上面有沒有我的名字。 ——海難? ——不,是爆炸,六公擔(dān)半的炸藥,“砰”…… ——噢……現(xiàn)在一切都好嗎? ——對,對,好極了……只是手臂的問題……他們給我上了保險的。 ——缺了一只手? ——對,您知道的,在爆炸中…… ——那邊應(yīng)該還有一對……您缺哪一只? ——左邊的。 ——喔。 ——怎么了? ——您要知道,恐怕只有兩只右邊的了。 ——兩只右手? ——是。對您來說,是不是有問題了? ——怎么說? ——我是說,如果您裝上一只右手。 ——在左臂的地方裝一只右手? ——哦,不會的,大體上……有個右臂總比沒有強(qiáng)。 ——我也這么想,您等一下,我去給您拿。 ——要不我過兩天再來,也許您這里會來一只左手。 ——哦,我這里有一只白的,一只黑的。 ——不,不,統(tǒng)一色調(diào),我不是看不起黑人。唉,只是這個問題涉及到…… 媽的!天堂里的一切都是永恒,兩只右手也是。(用鼻音)現(xiàn)在讓我們來劃個漂亮的十字吧。(欲動又止??词郑┎恢涝撚媚闹?。(猶豫了一下,用兩只手一起快速地劃了個十字)這下永恒了,千百萬年都是一個傻瓜的樣子了。(用雙手重新劃十字)一個地獄。天堂里的。一點(diǎn)也不可笑。 (轉(zhuǎn)過身,走向布,差一步離開的時候停住,重新轉(zhuǎn)向觀眾,眼前一亮) 當(dāng)然,你還知道是什么音樂,用手,兩只……右手,只要有一架鋼琴。 ? (又變得嚴(yán)肅) ? 兄弟,你屁股下面坐的是炸藥。站起來走吧。結(jié)束了,這次真的結(jié)束了。 (周帆 譯 沈萼梅 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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