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被委任作為間者進入將軍府的那天，戴萌扎著一束高高的馬尾，雪蠶絲制成的黑衣在風(fēng)中搖搖擺擺，銀飾金紋的護腕和束腰在日光下閃閃惹人愛。

她沖著“將軍府”三個大字伸了個極滿足的懶腰。

戴萌這一無禮舉動，碰巧讓剛至府門外的莫寒給撞見了，她站在戴萌身后沉默蹙眉。

懂眼色的下人很快跑到戴萌身邊，不耐煩地?fù)]手：“去去去，這是將軍府，要撒野上別處去?！?/p>

突然被推搡的戴萌莫名其妙地轉(zhuǎn)過身，看見了身旁粗布衣衫的將軍府下人，也看見了不遠(yuǎn)處凝神與她對望的莫寒。

將軍府小主她早有耳聞，何況她本也就是為此而來。

戴萌隱了隱笑容，端正地朝著莫寒彎腰作揖：“是在下多有失禮，在下是前來伴讀的?！痹挳吿ь^，似笑非笑地看著面無表情的莫寒。

身著乳白色裹衣，再外披了一件淡粉色薄紗衣，本是簡樸異常的裝束，丟進人堆估計都找不著。但那腰上佩戴的玉墜卻又很好暴露了此人身份的尊貴，懂的人自然明白。

戴萌心想，這人畜無害的樣子，莫寒看起來比想象中更好對付。

但——

莫寒打量她兩眼，竟然搖搖頭之后便徑直走進了將軍府，絲毫沒有要搭理她的意思。

初次見面就碰了一鼻子灰，戴萌跟在莫寒身后，罷了罷了，反正酬勞豐厚。

俗話說伸手不打笑臉人，戴萌向來深悟這個道理，作為一名伴讀，她自然是要與莫寒朝夕相處、低頭不見抬頭見的，她幾乎一看見莫寒就在努力擠出燦爛的笑容。

但莫寒這個人似乎防備心特別重，尤其是面對戴萌的時候——常常是前一秒還在笑，一看見戴萌就能瞬間變臉。

這樣下去，怎么可能接近這個人，又怎么獲得想要的情報呢。

戴萌叼著毛筆，實在是犯了難，殺人越貨她倒是信手拈來，這與人交好，她自認(rèn)已經(jīng)努力得不能再努力了啊。

啊，還是打打殺殺的日子比較快樂。

書房的木門被人“吱呀”一聲推開，戴萌不用轉(zhuǎn)頭都知道來者何人。

莫寒的步子很輕，慢慢走到戴萌身旁書案前坐下，一邊研墨一邊問：“今日學(xué)什么？”

“今日？”戴萌撐著下巴隨意翻了翻面前的書本，“今日嘛今日學(xué)……”

“你會使劍么？”莫寒突然發(fā)問。

戴萌狐疑地看著莫寒：“使劍？”

“不會的話，不如今日我教教你?！?/p>

不明白莫寒想做什么，戴萌斟酌片刻，覺得這場“鴻門宴”似乎不能不赴：“好啊，也讓在下這舞墨的舞舞劍?！?/p>

將軍府內(nèi)有一片練武的小校場，平日里多半都是作為將軍府府人練習(xí)格斗技巧的場地，但今日莫寒特地清空了校場。

她將一把佩劍遞給戴萌，戴萌接過的時候故意吃重地沉了沉手：“好重！”

莫寒背對戴萌走到了校場中央的沙地上，隨后轉(zhuǎn)身面對戴萌：“開劍?！?/p>

萌心中一凜，但仍舊面不改色：“這……在下從未接觸過……在下……在下不敢啊……”

“上前，開劍?！?/p>

戴萌咬咬牙，盡量露出弱勢緩慢拔出佩劍，顫顫巍巍地靠近莫寒，劍尖在沙地上拉出一條長長推痕。

莫寒舉劍指著戴萌的鼻尖，目光冰冷：“舉劍?！?/p>

要不趁現(xiàn)在把她殺掉去領(lǐng)賞算了？戴萌的目光還像只小白兔一樣無辜，內(nèi)心的爪牙卻已露出了尖。

但下一秒她又很快冷靜下來，她作為間者的首要任務(wù)是找到必要的情報和活捉這位，其次才是直接的“死要見尸?！?/p>

戴萌干脆松手甩劍雙腿一軟坐下，故意使勁的腿側(cè)剛好被鋒利的劍鋒劃拉出血口，血水順著勢頭一路混進泥沙之中。

戴萌叫了一聲“血……！”，之后便暈了過去。

莫寒還維持著舉劍的姿勢，因為戴萌突如其來的舉動而受到了不小的沖擊，幾秒后才低頭看著血泥相混的地面，然后后退一步，將戴萌壓在自己腳背上的手甩開。

02

“她那不是苦肉計才怪。”錢蓓婷拿著藥杵專心研著新到的藥材，“我們的情報還能有錯？要知道岄國間者可是一等一的厲害，給自己弄點傷口只是基本功?！?/p>

莫寒看著藥粉發(fā)呆：“你們岄國就這么孜孜不倦么。”

“等一下等一下，請這位莫大人稍稍搞搞清楚，我，很早之前就不屬于岄國了，我現(xiàn)在只是一名再普通不過的磨藥醫(yī)徒。”錢蓓婷用手指比劃了一個零字，“還是沒工錢可拿的這種?！?/p>

“我救了你的命，還敢要工錢？”好死不死，孔肖吟恰巧走上了樓拍拍錢蓓婷的肩膀，“你這是在跟郡主告狀？下一步是不是準(zhǔn)備直接找圣上了？”

“天地良心！我就是隨便一說！我哪敢要工錢吶！”錢蓓婷端著研缽趕緊溜之大吉。

看著錢蓓婷跑走的背影，莫寒安靜地咬了一口糕點。

“怎么著？還沒搞定？又遇上煩心事了？”孔肖吟翩然落座，一邊給自己斟茶，一邊問莫寒。

莫寒沒有回答，反而問：“你還記得她第一次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的時候么？”

“她？”孔肖吟琢磨了一秒，“錢蓓婷？”

莫寒點點頭，孔肖吟拍手一笑：“誰能不記得？滿臉寫著“我就是壞人”的人她可是獨一個，每每想要出手都被你識破，最后……”

“她當(dāng)初說自己成為間者也是被逼迫的，現(xiàn)在更是選擇窩在你這小藥館。”

孔肖吟用指節(jié)叩叩桌子：“都城最大最繁華的藥館?！?/p>

“岄國的間者，是不是都能被策反。”

莫寒的神色很沉靜，目光里似是裝了一輪滿月。

孔肖吟挑眉，語帶不善：“郡主，恕我直言，您這主意可實在不大好……”

莫寒起身：“不必想太多，我不會這么做。以后你也注意人多口雜，郡主一稱不要掛在嘴邊。”

孔肖吟跟著起身，神色不再戲謔：“我明白，莫大人?！?/p>

莫寒回到將軍府之后，本想直接回到書房靜心，但在路過戴萌房門前的時候卻停下了腳步，房內(nèi)傳來戴萌因為疼痛而吸氣的一聲“嘶———”

戴萌拖著腳走到桌前給自己倒了一杯熱茶，心中真是有萬分抱怨想要脫口而出，想想自己可是岄國第一劍客啊，都十多年沒受過傷了吧！這下可疼死了！

一口熱茶剛剛含進口中，在看到莫寒推門而入的那一瞬間差點噴出，戴萌擦擦嘴角，神色尷尬：“小主您怎么來這兒了……”

“我叫莫寒?！?/p>

“呃……”戴萌舉棋不定，搞不明白這又是在上演哪出。

“既是伴讀，以后我們就當(dāng)彼此是朋友，多余的尊稱就省去吧?！蹦诖髅纫苫蟮哪抗庵凶?，“今日是我考慮不周，才致使你受了傷?！?/p>

“不不不！是我丟臉了！”

莫寒抬頭看著戴萌，直看得戴萌心底發(fā)慌：“怎么……怎么了……”

莫寒搖搖頭起身：“好好休養(yǎng)，明日不用到書房等我，我來你這里?！?/p>

“這郡……莫大人，的確是不對勁吧?！?/p>

錢蓓婷捧著一包藥材，同孔肖吟并肩站在一起，兩人齊齊看著正在廂房內(nèi)吃飯的莫寒和戴萌。

孔肖吟沉著臉：“豈止是不對勁，我看是完了。”接著又說，“而且我這明明是藥館，她們?nèi)靸深^上我這吃飯是什么意思？！”

錢蓓婷摸摸下巴：“不如……我們轉(zhuǎn)個行？”

“轉(zhuǎn)行？你給我當(dāng)廚子??？”孔肖吟一拍錢蓓婷腦袋，“走吧，別圍觀她倆了?！?/p>

戴萌心情很復(fù)雜——最近這莫寒就像變了個人似的，不光是讀書寫字，連吃飯休息都要跟自己一起，還會主動帶著自己外出。

這不用想當(dāng)然，肯定就是有問題。

可是戴萌又想不出到底是哪里不對，也只能靜下心跟著走一步是一步。

莫寒吃飯很慢很慢，常常是戴萌幾口吃完之后抬頭一看，發(fā)現(xiàn)莫寒才不過吃了三分之一。之后吃飽的戴萌便只能要么望望四周，要么看著莫寒吃飯。

久而久之倒是也習(xí)慣了這樣的節(jié)奏。

“今夜有花燈節(jié)?！蹦灾嗖恕?/p>

“?。颗丁贝髅入p手撐著下巴看莫寒，“想去?。俊?/p>

莫寒不吭聲，戴萌就當(dāng)她默認(rèn)了：“那就去吧?！?/p>

夜色降臨之后，兩人自藥館動身，很快就走到了太蕪湖邊，湖邊有許多楊柳，湖心已然飄滿了各色花燈。

沒有燈光卻被燭光點亮的河岸邊擠滿了老老少少，戴萌本著戲要演全套，伸手將莫寒牢牢地圈在了身邊。

“你不用保護我?！蹦谒磉呎f道，“起碼我比你有自保能力?！?/p>

“拜托，誰要保護你啊?！贝髅壤浜咭宦?，“怕你跟我走散而已，我這人生地不熟的，就麻煩尊貴的您先暫時讓我摟一摟了?！闭f完抬頭望著漆黑的夜空，“就是不知今夜會不會有煙火秀?！?/p>

莫寒也跟著抬頭望向夜空，今夜沒有月亮。

就在這時，只聽見一聲悶響，一絲銀線竄上夜空，隨后在夜幕中綻放，繽紛的煙火在一次次蓬勃盛開后消亡，耳邊被喧鬧的歡呼聲充盈。

“爹！爹！真的好美呀！”

莫寒身邊的小孩被舉在肩膀上手舞足蹈，她側(cè)頭看向戴萌，燦爛的煙火光芒映在戴萌那裝滿驚嘆的眼中。

有這么一瞬間，莫寒想要牽住她的手。

03

死要見尸，滅殺叛徒。

戴萌收到密信的時候，正在都城大街上，替莫寒買制作冰糖葫蘆所需要的漿糖。給她密信的人畫了最丑陋的妝，但也不能妨礙戴萌一眼認(rèn)出這是自己的多年老友。

對方自人群中走出，將一卷密信塞到戴萌手中，又匆匆匯入茫茫人海。

戴萌是岄國最好的劍客，但她可能不是一個優(yōu)秀的間者，所以她有時會感情用事。

跟著密卷內(nèi)的指引，戴萌毫不猶豫走進都城內(nèi)最大的酒樓。好友坐在二樓的隔間內(nèi)，在戴萌進門之前，都保持著憨憨的笑容面對其他姑娘。

對于這些姑娘們來說，喝花酒的客人無論男女，都是需要熱情款待的。

戴萌沉默進門，在吳哲晗身邊坐下。

“小主，她進了酒樓，在二樓……請了好幾個姿色艷美的姑娘……喝花酒……”

跟蹤戴萌的下人回報后，莫寒放下手中的東西，看著面前整整齊齊排好的山楂，最后將手中的那顆山楂隨手丟在其中。

“叛徒我會去替你解決?！闭堊吡税g內(nèi)的姑娘，剛才故作憨傻的吳哲晗理了理衣衫，站在窗前望著對面的藥館，“他們的郡主，就要你親自動手了?！?/p>

戴萌抿著唇，原來莫寒并不是將軍獨女這件事，已經(jīng)被岄國知道了：“殺了她，情報呢？我可還沒找到?！?/p>

“另有辦法……”吳哲晗說著話，突然躍身翻出了窗。

由不得戴萌錯愕，莫寒已經(jīng)推門走了進來。

“莫……”

“讓你買東西，你在這做什么呢？”

哎喲我真是！

想到自己所在何處，戴萌趕緊站起身，百口莫辯：“我這……我……”

孔肖吟趕在莫寒身后進來，伸手拉住莫寒：“郡……莫大人你別急??！”

莫寒提起桌上的一壺酒：“喝酒是么？怎么不叫我陪你呢？嗯？”

鬧了一晚的莫寒終于睡著了，戴萌嘆了口氣。

酒量差就算了，硬要喝，喝了就算了還失控，你說你這么大個郡主丟不丟人啊。

想到莫寒眼睛通紅說的那句話：“戴萌，你要和我在一起，我可以護著你，你不要回岄國?！?/p>

想到孔肖吟站在旁邊拼命拉住莫寒，欲蓋彌彰：“戴萌你別聽她胡說啊，她腦子不清醒了，什么岄國啊！”

戴萌搖搖頭，想把腦海里的場景統(tǒng)統(tǒng)甩掉。

她知道如果要下手，今夜就是最好的時機，自己就是最好的人選，門外層層護衛(wèi)，一旦過了今夜，以后再想做點什么都很艱難了。

戴萌深呼吸一口氣，起身走到桌案前寫下一句話，然后放輕動作出了門。

“你們好好守著小主，我很快回來?！?/p>

“是。”

戴萌走到常與吳哲晗留訊之處，將密信放置好。

“莫大人強請巫術(shù)召回魂靈，真不怕……”待莫寒和戴萌走后，躲在簾后的錢蓓婷探出頭問道，“不怕有什么后果？而且要是岄國發(fā)現(xiàn)戴萌還活著，那可完了?！?/p>

“她莫寒堂堂郡主能怕什么?！?/p>

孔肖吟想著莫寒離開前單獨跟自己說的話。

你是來確認(rèn)我能不能讓她恢復(fù)記憶？

我想確認(rèn)，她這輩子都不會恢復(fù)記憶。

“哦也不對，她還是怕的。”

“她怕悲劇重演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