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直以為自己是銀行總裁，最喜歡說的便是“我有九千六億七千萬”。他留著滿臉的胡須，看起來像是個粗獷的糙漢子，時常穿著一套又臟又破的校服，肩上總是扛著一根掃把。

記憶里，我很怕他。以前沒有當心理師之前，我和村里人一樣，都覺得他腦子有問題，是個病人。當然，他也不負眾望，總是以神經(jīng)兮兮的姿態(tài)出現(xiàn)在大家面前。他有著一頭亂糟糟的頭發(fā)，和一副看起來尚且算是矯健的身軀。后來，直到學習了精神病學，我才知道，他罹患了精神分裂癥，而且有強烈的夸大妄想。

他總是蹲在村里的銀行門口，他經(jīng)常說，這銀行是他家的，里面的967000000都是他的。聽長輩們說，改革開放那會，他是最早一批騎著三輪車去城里賣菜的，據(jù)說，還賺了不少錢。但是，不知道為什么，他在某一天突然間就瘋了。人們也不在乎他為什么會發(fā)瘋，在那個久遠的年代，也沒有什么像樣的精神病學。人們只知道，這是一個瘋子。

村民們笑話他。大人笑他，小孩也笑他。當然，因為他是瘋子，還總是拿著掃把，打不過他的人就只敢暗地里笑他。他為什么總是扛著掃把？據(jù)說是他覺得，銀行是他的，那么理所應當要保持清潔。因為銀行開在村里的集市，所以自然而然地，整個集市也成了他的。他老是在集市里掃地，以及收保護費。

我從不和他說話。因為奶奶說，這個人腦子有問題，和他說話會被傳染，也會變傻子。傻子是考不了好成績的，考不了好成績就找不到好工作，就要去撿豬屎，就要被人踩在腳下。我害怕自己一把年紀了還要聞著臭味去撿豬屎，所以，我每次看到拿著掃把的他，我都是躲得遠遠的。但是即便如此，我的成績還是一般般，不會拖班級的后腿，也不算拔尖。小時候我會覺得，可能是我總是嘴饞，總喜歡去集市，大抵是被他的氣場污染了。我對他也就越發(fā)討厭了。

村里的其他人也不喜歡他。大家總愛嘲笑他，當然，都是暗地里的。畢竟他是一個健壯的中年人，雖然不知道他吃不吃飯，也不知道他是不是三餐都吃飯，但是他倒是有些許肌肉，看起來比很多人還能打。雖然他沒啥身份，更不可能是村里的干部，但是他拿著掃把，惡狠狠地跟集市里的小商販收保護費的時候，總會有些人會給他。以前我會覺得，這些人是慫?，F(xiàn)在想來，可能，其實，大家也是在同情他吧。

我一點也不了解他。直到長大后，我還是對他避之唯恐不及。奶奶說的那些話，雖然我不信了，但身體還是下意識地想要離這么一個瘋子遠遠的。以前看不起他，覺得這么一個四肢健全的人，居然要自甘墮落，居然到處搗亂?？墒牵F(xiàn)在，我覺得，其實，也許，這就是他的選擇吧。選擇背離整個社會，選擇用世俗無法理解的方式，執(zhí)拗地完成自己的夢想，成為超級大富翁的夢想。

他是最近幾天死的。本來一個獨居的中老年人，沒有父母，膝下無子女，也沒有什么朋友。哪怕是死了，也不會被人知道。但是，朋友說，他這個瘋子很奇怪，總是覺得鄰居的大房子是自己的銀行。所以，基本上十幾年來，總是會拿著三個鎖頭去鎖住鄰居的門。朋友說到這，笑到眼淚都要出來了。我也笑了，然后一口氣喝了一大口白酒。

但是這幾天，他沒有去鎖門。他的鄰居一開始很高興，困擾自己多年的瘋子終于收斂了，可是很快，他的鄰居就覺得不對勁了，去到他家時，看到了他死在了房間里。他病死了。

朋友說到這，故意看了我一眼，對我的表情很是詫異。他說，很多人知道這件事，要么是哈哈大笑，要么是不屑一顧，只有我一臉凝重。我問朋友，難道瘋子就不是人了嗎？一個人就這么孤獨地病死了，難道不讓人黯然神傷嗎？朋友沉默了。

你真是一個異類。朋友長嘆了一口氣，隨后又說，可是，我又覺得你才是最正常的人。我們都沉默了。酒杯里的酒喝得差不多了。明天就是清明節(jié)了，我們吃了三條魚，以及兩杯白酒。

村子里的瘋子就這么死了。說起來，我為什么不能同情他呢？朋友想了想，說，也是，比起大奸大惡的某些人，他除了總覺得銀行是自己家，好像也沒有做過什么壞事。

一個人就這么死了。生命真的脆弱?。∥覠o奈地嘆氣，和朋友干杯。我們把杯子里的酒一飲而盡。兩個人都醉了。

也許，每一個瘋子都有一段驚濤駭浪的故事，只是這些故事都已經(jīng)淹沒在人們的嬉笑中。也許，用不了多久，人們就會忘記這么一個人，這么一個對社會沒有貢獻，反而只會添亂的人。但是，他來過，他給這個平凡的村子帶來了些許波瀾。

朋友哈哈大笑，我也笑了。只是不知道為什么，我們笑了一會，都沉默地看著眼前的酒杯。里面其實早已沒有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