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月瘋,了凈查,經書難辨

? ? ? ?四月初八,是釋迦摩尼誕辰,又稱“佛寶節(jié)”,是少林寺一年中最大的節(jié)慶。這也是少林寺少數(shù)向一般民眾開放的一天。說是開放,也僅止于門口的馳道,允民眾對著寺門遙遙拜祭。
? ? ? ?佛誕時,最熱鬧的地方還是佛都。
? ? ? ?四月初三開始,一連七天,佛都將搭建法場,迎接少林寺收藏供奉的金佛、佛骨、七彩舍利等供人禮敬,接受信徒浴佛、獻花、獻果、供僧,四方朝圣者絡繹不絕。同時更開七處法會,請文殊院經僧講經說課,聽眾當中亦不乏武林各門派要人。
? ? ? ?這段時日文殊院負責講經說課,與信徒酬答,普賢院維持治安,巡守寺寶,觀音院接待內外貴賓,地藏院搭建各式法會及分配用度,整個三月可說是少林寺上下最繁忙辛苦的一個月。
? ? ? ?唯有一個人最是清閑——藏經閣的注記僧了凈。
? ? ? ?注記僧的工作是負責登記自藏經閣內借書的僧眾,遇到不還的,上稟催討,所以了凈的工作也就是在藏經閣里負責注記一下而已,要說無聊,這可能是少林寺最無聊的工作之一。
? ? ? ?每逢佛誕日,寺內外僧人忙成一片,通常無人前來借閱書籍,了凈又比平常更得清閑。他已是堂僧,不需灑掃,每日用完早膳就是看書,再來便是練功,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 ? ? ?但今年的了凈并不清閑,他有一樁心事。
? ? ? ?一樁關于明不詳?shù)男氖隆?/p>
? ? ? ?了凈注意到明不詳,最早是從明不詳驚人的借書速度開始。藏經閣規(guī)定,每人一次只能借閱兩本典籍。明不詳總是用最快的速度借還,了凈不知道他是真的看完了還是隨意瀏覽??傊?,明不詳每隔兩三天便會來借書,借的種類不等,多是佛經,也有各類雜書。了凈開玩笑地問過明不詳幾句,明不詳只說:“看完了。看不懂的,看多了就懂了?!贝螖?shù)多了,了凈也不以為意。
? ? ? ?再次注意到明不詳,是從卜龜跟他借第一本經書開始。了凈很意外,于是跟卜龜打了招呼,對他說:“經文里遇到疑難,可來問我?!?/p>
? ? ? ?他知道卜龜不識字,那次起,他開始注意卜龜,從卜龜跟明不詳?shù)耐鶃碇锌闯?,是明不詳教卜龜識字。
? ? ? ?接著他看到正見堂眾弟子的改變。他嘆息過卜龜踏錯了路,覺得這是一樁不幸的悲劇。
? ? ? ?引起他注意的是去年的一件小事,一名正業(yè)堂堂僧借了本《拈花指法》。這是上堂武學,出自佛祖拈花微笑的典故,講究的是指力一出,著若無跡,有時擊中對手時,對手甚至恍然不覺,連自己受傷都不知道,是二十七門需要八堂住持以上首肯才能修習的武功之一。他見了覺寂住持的手諭,從神通藏把密笈取出,翻閱檢查時,找到一張脫頁。那是第三十七與三十八頁,這一頁自然落在第三十六頁與三十九頁中間。
? ? ? ?這理所當然的一件事,卻讓了凈覺得不對勁。
? ? ? ?藏經閣的書多有老舊,脫頁破損在所常見。除了《易筋》、《洗髓》兩大真經外,正見堂通常都會派人重新繕寫副本備藏,連副本也老舊時,就會另行謄寫。
? ? ? ?這本《拈花指法》便是副本。
? ? ? ?了凈原是個疏懶的人,經書收回時,照理該當檢查缺漏污損,但他向來只是隨口問幾句,稍稍翻幾頁就了事。反正若有缺漏,下一個借閱者也會回報,既然只是副本,損毀也無妨,了不起挨一頓罵。真要被罵,前一個借閱的也是首當其沖。
? ? ? ?他記得清楚,上次這本書被歸還時,借閱的僧人告知他脫落了一頁。他搖了搖書本,果然落下一頁,他順手夾入書中,就注銷了外借,放回神通藏去了。
? ? ? ?但現(xiàn)在,這一頁卻被夾在正確的位置。
? ? ? ?了凈疏懶,卻精細。他師父曾對他說過,他如果不懶散,絕對會是寺中一流的人物,而現(xiàn)在,就只是條一流的懶蟲。
? ? ? ? 對此他不表意見。當和尚是因為這是他所知最簡單的營生。他二十五歲入堂,當了注記僧,他唯愿這樣再當四十年的注記僧。
? ? ? ?有其他人翻閱過這本書,了凈心想,他第一個想到的是卜龜。
? ? ? ?但這本《拈花指法》是上堂武學,被放在神通藏的頂層書柜,卜龜駝背身矮,伸手也夠不著。當然,只要他跳起或搬了凳子就能拿到這本書,但問題是,卜龜有理由拿這本書嗎?
? ? ? ?以卜龜對武學的見識,他壓根不知道哪本書才是高深武功,何必堅決去拿這本書?失竊的《龍爪手》只在書柜第二層,他連龍爪手都沒練全,怎能去練拈花指,且非要費勁去拿?
? ? ? ?第二個問題是,就算真是他拿了這本書,他又要怎樣放回?跳起來塞回去?他識字少,又如何記得該塞回哪里?看著書架上層層疊疊密密麻麻的書籍,了凈拋開了這種可能性。
? ? ? ?那是誰翻閱了這本書?就在他眼皮子底下……他把這本書交給借閱的僧人后,開始思考這問題。
? ? ? ?第二天,照例的灑掃,他提前來到藏經閣就位,望向走入神通藏的明不詳。
? ? ? ?如同卜龜在世時一樣,神通藏已經是明不詳一個人專屬的灑掃區(qū)域了。
? ? ? ?了凈望著明不詳?shù)谋秤?,從門外只能看見神通藏的一小塊地方,原本放置《拈花指法》的位置恰巧就在他視野不能及的范圍。
? ? ? ?他走了過去,穿過小鐵門。明不詳正在掃地,見了他只是點頭示意,算是行了禮,就繼續(xù)自己的工作。
? ? ? ?“這里的書是不得翻閱的,你知道吧?”了凈問道。
? ? ? ?明不詳點點頭,道:“堂僧以下不得翻閱神通藏所錄武典,弟子明白?!?/p>
? ? ? ?“你年紀小,不懂事,又愛看書,怕你不小心犯了戒律?!绷藘舻馈?/p>
? ? ? ?“多謝師叔關心。”明不詳?shù)馈?/p>
? ? ? ?了凈離去后,明不詳快速環(huán)顧了周圍一眼,最后目光停在書架上層的一處。
? ? ? ?那是原本放置《拈花指法》的地方。
? ? ? ?當天下午,灑掃的勞役僧都已離去,了凈心頭疑惑仍在。他希望是自己多心,但又想不出《拈花指法》那一頁缺頁是如何歸位的,難道自己隨手一插,就這么湊巧插入了正確的位置?
? ? ? ?他一抬頭,明不詳正走過來。
? ? ? ?“又要借書了?”了凈問。
? ? ? ?明不詳卻扭扭捏捏,欲言又止,與他平常冷靜的模樣大不相同。了凈見明不詳有異,問道:“怎么了?”
? ? ? ?明不詳?shù)溃骸叭绻悼瓷裢ú亟浀洌茉鯓拥奶幜P?”
? ? ? ?了凈道:“這要看狀況,重則逐出寺門,或者像卜龜……嗯,你是知道的。如果只是無意翻閱,看得不多,那就喝責或杖刑、勞役不等。”
? ? ? ?“我偷翻了典籍?!泵鞑辉斕钩械?,“是《拈花指法》。”
? ? ? ?了凈對明不詳?shù)奶钩写蟾杏牣?,于是道:“你可知這是犯了大罪?”
? ? ? ?“請師叔帶我前往正業(yè)堂領罰。”明不詳?shù)皖^道,似乎正在懺悔。
? ? ? ?了凈又問:“你平日向來守規(guī)矩,怎會翻這本書?”
? ? ? ?明不詳?shù)溃骸叭齻€月前,我借了《大梵天王問佛決疑經》,當中說到佛祖拈花微笑的故事。我思索當中意涵,始終想不明白,打掃時見到了《拈花指法》,一時沒多想,就拿了書下來,才剛打開就看到一頁脫落,我忙將脫頁夾回書中,趕緊放回去了。”
? ? ? ?了凈問道:“你沒看書中內容?”
? ? ? ?明不詳猶豫半晌,道:“其實,看了幾頁?!?/p>
? ? ? ?了凈道:“據說你過目不忘,這不就學會了?”
? ? ? ?明不詳搖頭道:“雖然記得,但不懂。師叔若想聽是哪幾頁,我背給師叔聽?!?/p>
? ? ? ?拈花指是上堂武學,了凈不由得起了好奇之心,正要說好,一念忽轉,心想:“這上等武學,我若不小心記得了,說不準被勾起好奇,反倒想去看了?!泵Φ溃安挥昧??!庇謫?,“你怎會今天來找我悔過?”
? ? ? ?明不詳?shù)溃骸皫熓逶缟蠁柶?,我猜想瞞不住了。這段日子心里不安,就坦承了?!?/p>
? ? ? ?至此,脫頁之事算是有了答案。了凈道:“這次就算了,之后我會盯緊你,莫要再犯?!?/p>
? ? ? ?明不詳行禮道:“明不詳絕不再犯?!?/p>
? ? ? ?了凈點點頭道:“沒事了,去吧。”
? ? ? ?真這么巧?他疑心剛起,明不詳就來告罪?了凈雖覺疑惑,但心想明不詳不過十四五歲年紀,又沒有師父引領,就算看了拈花指法,也不可能學會。
? ? ? ?他枯坐了一個下午,等到藏經閣關閉,護衛(wèi)僧上來,他沒去用晚膳,到佛都佛香樓買了幾個素粽,找他師父敘舊去了。
? ? ? ?了凈的師承卻不一般,正是主掌寺內所有政務的正語堂住持覺如,正僧中的領導人物之一,外號“笑口彌陀”。不過了凈卻知道他這師父為人,若不是笑里藏刀,哪能和“窩里刀”聯(lián)手來個雙刀快斬,鬧出俗僧易名這等風波來?
? ? ? ? “這么好心,來找我敘舊?該不會是想敲詐什么武功吧?”正語堂的住持房間里,覺如吃著素粽笑道。
? ? ? ?“師父又誤會我了,這是我的一片孝心?!绷藘舻?,“上個月是您生日呢?!?/p>
? ? ? ?“喔,上個月的事???你不說我都忘記了。”覺如調侃道。
? ? ? ?“您才不會忘,上上個月起送來的禮物就堆成山了,要拍您馬屁的人多著,我不湊熱鬧,等了一個月才來?!?/p>
? ? ? ?“我想也是,真要教你武功你還懶得學呢。”覺如道,“我都把你送進正見堂當注記僧了,算是夠閑的閑差,有沒有專心念佛,認真習武?功夫有沒有擱下?來,跟師父試幾招?!?/p>
? ? ? ?了凈道:“行了,師父省點力,徒兒少點淤青?!?/p>
? ? ? ?覺如道:“你就是懶,要是認真點,我也多個幫手。”
? ? ? ?了凈道:“師兄多得是,他們都能幫上忙。再說,無欲無求方得明心見性嘛?!?/p>
? ? ? ?“知道為何你之后我就沒再收弟子了?”覺如道,“我把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了?!?/p>
? ? ? ?“七師兄說你也這樣對他說過?!绷藘舻?,“你還對大師兄說他是可造之材,收他一個弟子就夠了?!?/p>
? ? ? ?覺如哈哈大笑道:“少油嘴滑舌,修不了佛的?!?/p>
? ? ? ?“修不了就還俗了?!绷藘魡柕溃白罱惺裁慈な??”
? ? ? ?“還能有什么事,都是那些俗僧惹事?!闭f到俗僧,覺如放下手上剛拆開的素粽,“把那些不干不凈的東西惹進來?!?/p>
? ? ? ?“怎么了?”了凈拆了一個素粽,放進口中,覺得有些干,倒了茶,混著咽下,卻被茶水燙著了。
? ? ? ?“慢點喝,燙死你!”覺如接著道,“正業(yè)堂那個吊死的,你知道吧?”
? ? ? ?了凈道:“聽說了,怎地?”
? ? ? ?覺如道:“還能怎地?你知道他死因寫了什么?疑似為情自殺!”
? ? ? ?了凈道:“在寺里?嗯……是有些怪。不過,哎,這種事也不是沒聽過。”
? ? ? ?覺如道:“驗尸怎么驗能驗出為情自殺?”
? ? ? ?了凈道:“是寫了遺書,還是看他交際?”
? ? ? ?覺如道:“遺書沒有,交際沒有,‘為情’二字就在他魄門里頭?!?/p>
? ? ? ?魄門指的是屁眼,這話一說,了凈立刻明白。但寺內無女眷,斷袖之癖也非異聞,他又問道:“知道對方是誰嗎?”
? ? ? ?覺如道:“八九不離十,便是本月了?!?/p>
? ? ? ?了凈道:“斑狗?”他想了想,“真是好胃口?!?/p>
? ? ? ?覺如道:“覺見為這事發(fā)了好大脾氣,說幸好把明不詳送走了,免得沾染了這些齷齪?!?/p>
? ? ? ?一聽到明不詳,了凈立刻豎起耳朵,問道:“這事怎么又跟明不詳扯上關系了?”
? ? ? ?覺如道:“這明不詳本來在正業(yè)堂服勞役,跟本月還有那個死去的傅穎聰是一起的。覺見把他當寶,逢人便夸他夸到我們都聽煩了。他還提起之前送過明不詳一雙鞋子,明不詳反而轉送給卜龜??上н@卜龜不學好,為了這事,覺見還特地去開導他呢?!?/p>
? ? ? ?“卜龜?shù)男邮撬偷模俊绷藘粞搅艘宦?,他是注記僧,正見堂那群弟子他向來熟捻,卜龜事件后,他問過其他弟子到底發(fā)生何事。對前因后果也知道個大概。就是那雙卜龜從不說哪來的鞋子,致使那些掃灑弟子疑心他偷錢。
? ? ? ?先是卜龜,后是傅穎聰,這也真巧。了凈問道:“斑狗這人不像是有斷袖之癖,估計傅穎聰被他騙了,之后一怒上吊?!?/p>
? ? ? ?覺如道:“要是這樣便好,如果本月是來硬的,這事可就不簡單了。最后停在為情自殺上面,說到底,怕查下去不堪,要遮丑?!?/p>
? ? ? ?了凈又吃了一個素粽,說道:“若真是這樣,覺見住持才不肯干休。”
? ? ? ?覺如罵道:“你一個接一個,是買給師父吃的還是買給自己吃的?”
? ? ? ?了凈道:“唉,聽得入神,嘴巴閑不下來?!?/p>
? ? ? ?覺如起身到柜前拿了些瓜果糕點,放在桌上道:“你慢慢啃,吃不完包回去?!?/p>
? ? ? ?了凈道:“這怎么好意思?啊,這是什么,這么香?”他拿起一塊糕問。
? ? ? ?覺如道:“桂花栗子糕,上個月送來的?!?/p>
? ? ? ?了凈知道那是收受的禮物,俱是上品,入口果然松軟香甜,贊了幾句,又問道:“那后來呢?”
? ? ? ?“本月的師父了無向覺見住持求情,希望盡快把這事給了了。本月搬去寺外,等著明年試藝?!?/p>
? ? ? ?了凈想了想,道:“原來如此?!闭f著又拈起一塊點心。
? ? ? ?覺如埋怨道:“同是了字輩,了證都當了正思堂住持,你就顧著吃?!?/p>
? ? ? ?師徒倆又閑扯了幾句,直到困倦了,了凈方才回房。
? ? ? ?那是去年六月的事了。
? ? ? ?此后幾個月并無他事。入冬后一場暴風雪,明不詳失蹤了幾天,急得覺見把正業(yè)堂的弟子都派出去找。后來聽說明不詳排解了山下鐵鋪老板姚允大跟仇敵的宿怨,覺明住持大為贊賞,把他引為入堂居士。未滿十六就當了入堂居士,覺明親自派人傳授他武功,聽說他進展一日千里。
? ? ? ?一個十幾歲少年誘導了兩個成年人,讓他們化干戈為玉帛?了凈心想:“這明師侄真是聰明。”
? ? ? ?但他心中卻隱隱有些不安,《拈花指法》上掉落的那一頁始終在他心底縈繞不去。
? ? ? ?無論從各方面看,明不詳都無可挑剔,聰明勤奮善良謙和。但從了心開始,卜龜、呂長風、正見堂弟子、傅穎聰……與他扯上關系的人總是意外連連。
? ? ? ?過完年后,了凈又聽說了另一個消息。
? ? ? ?本月在佛都發(fā)瘋了,挖了自己的眼睛。
? ? ? ?“這次輪到本月了嗎?”了凈心想。他與師父覺如談起這事,眾人都說本月是受不了良心譴責,所以才會發(fā)瘋,了凈卻說:“斑狗如果有良心,就不是斑狗了?!?/p>
? ? ? ?三月積雪稍融,了凈披了件外袍就到佛都去了。
? ? ? ?他到了本月在佛都的居所,那是一間小屋,屋外有兩名僧人把守。了凈跟僧人打了招呼,說自己想見本月。
? ? ? ?“你要見斑狗?”一名僧人問道,“做什么?”
? ? ? ?了凈道:“我跟他有幾面之緣,算是關心一下?!?/p>
? ? ? ?了凈只二十七歲,卻是了字輩僧人。少林寺門徒眾多,按字排輩,差距極大,輩份大年紀小很常見。顧守僧人只是本字輩,也不多攔阻,只道:“小心他暴起傷人。”
? ? ? ?了凈點點頭,推開門,立刻聽到本月的驚慌怒吼,聲如野獸。
? ? ? ?本月雙眼一團凹陷,據說是自己挖掉的,他聽到推門聲,狂吼道:“不要過來!不要過來!”
? ? ? ?了凈皺起眉頭,走上前去。
? ? ? ?本月聽到腳步聲,更不打話,一招千手觀音掌劈將過來。此時他陷入瘋狂,力大無窮,這一掌劈得風聲呼嘯。了凈側身閃過,一伸腳將他絆倒,本月隨即彈起身來,也不顧左右,狂掃亂劈。
? ? ? ?了凈心想,若由他這樣打下去,勢必傷到筋骨,于是雙手齊出,使出左右穿花手。
? ? ? ?這左右穿花手講究以虛卸實,以四字要訣“分、轉、卸、擊”為主?!胺帧笔侵阜至?,敵手一拳過來,擊其中流,狙其肘臂處,使其力量分散?!稗D”是轉動手臂,如同畫圓般改變對手攻擊的方向。經過這兩道關卡,對手攻擊的力量便已大大降低,之后便是“卸”,利用身形與手臂卸掉對方的力量,最后反擊。其武學原理與武當云手有相似之處,都是利用畫圓化消對方的力量。
? ? ? ?此時了凈無意傷人,只是雙手分劃,撥來擋去,本月一道道掌影都給他撥得無影無蹤,不一會兒便累癱在地。
? ? ? ?“這么久沒動手,武功反倒進步了?!绷藘粜南耄皫煾咐狭R我不用功,還是行的嘛。”轉念又想,師父大概會說自己:“打敗一個本字輩的僧人也好意思拿出來說!”心想也是,本月只是勞役弟子,打贏他也沒啥了不起,但自己不但贏得輕松,而且是把他耗到力竭,這可就沒那么容易了。又想:“說到這,師父大概又要說我驕傲。唉,真是怎么做師父都不會滿意。”
? ? ? ?他亂想了一陣,又看向本月,低頭問道:“你見到什么了?”
? ? ? ?本月氣喘吁吁,聽到了凈靠近的聲音,嚇得縮到屋角,啜泣道:“我沒瞧見……我都沒瞧見,你不要過來……”
? ? ? ?想想斑狗以前的惡形惡狀,變成如今這模樣,該說是不忍中有一絲痛快,抑或是痛快中有一絲不忍?了凈低頭道:“我不害你,我只問你,你見到什么了?”
? ? ? ?無論了凈怎么詢問,本月只是胡言亂語,驚慌失措,抱頭痛哭。了凈問不出所以然來,苦惱了一會,心想不如來個以毒攻毒,試探試探。
? ? ? ?“我是明不詳。斑狗,你敢欺負我,我來報復了!”了凈變換嗓音,故意提起明不詳?shù)拿帧?/p>
? ? ? ?本月只是抽搐了一下,吼道:“你這賤種,總有一天我要弄死你,弄死你!你過來,我弄死你!”
? ? ? ?他對明不詳充滿恨意,這是確定的,但聽到明不詳?shù)拿謪s沒有格外驚慌,難道真是自己多心?
? ? ? ?了凈又壓低聲音,鬼里鬼氣道:“我是傅穎聰,你還我命來!”
? ? ? ?聽到傅穎聰?shù)拿?,本月頓時嚇得跳起來,大喊道:“傅穎聰,你莫靠近!你死了就死了!別!不要!不要碰我!”說著縮到墻角,雙手環(huán)抱肩膀,抱得甚是用力,指尖幾乎都要掐進肉里去。
? ? ? ?只聽他哭喊道:“我都聽你的,挖了眼珠賠你了,你還要干嘛,還要干嘛?”
? ? ? ?了凈心中不忍,心想:“看來傅穎聰果然是被本月逼死的,他良心不安,日夜惡夢,這才瘋癲。這人作惡多端,死有余辜?!?/p>
? ? ? ?他站起身來,正要離去,忽又看到本月雙手抱肩縮在墻角的模樣。初看時只覺他是驚慌失措,所以抱著肩膀躲入墻角,但細看時又有不同。一般人驚恐環(huán)抱,雙手該是落在肩膀稍下緣處,那是環(huán)抱最正常的姿勢,本月卻是雙手按在肩膀上側,且雙膝屈起,上身后傾,像是盡力想把上半身靠往墻角,而不是縮成一團。
? ? ? ?他心念一動,走上前去,拉開本月雙手,扯開他衣服。只見本月肩膀上印著五個淤痕,這是他自己按著自己肩膀,用力過度,以致淤血。再看另一頭肩膀,同樣位置也有相同指印。他手一碰到那淤痕,本月頓時跳了起來,大喊:“不要抓我肩膀,不要抓我肩膀!”
? ? ? ?如果只看這個位置,了凈心想:“倒像是交合時,下面那人抓著上面那人的肩膀。”他一個恍然,心領神會,鬼氣森森道:“我是傅穎聰,我來抓你肩膀了!”
? ? ? ?本月跪地求饒,抱著肩膀不??念^,磕到流血,哀嚎道:“不要抓我!不要抓我!你去找明不詳報仇!我是要搞他,不是要搞你,誰知道你會出現(xiàn)在那?誰知道!”
? ? ? ?又聽到明不詳?shù)拿郑藘暨B忙追問,但本月夾纏不清,語無倫次,說來說去都是與傅穎聰相關。
? ? ? ?了凈離開小屋,問門口兩名僧人本月要如何處置?
? ? ? ?僧人回答:“已通知他的家人,若不來領,便要囚在少林寺中?!?/p>
? ? ? ?了凈點點頭,離開本月住所。
? ? ? ?本月設下陷阱,本想欺凌明不詳,不知怎地,最后卻是傅穎聰成了代罪羔羊。傅穎聰不堪欺凌,上吊自盡,覺見住持的看法沒錯。了無為保護徒弟,讓覺空首座出面,把這徒弟保了下來。
? ? ? ?這件事只要問過了無就能確定。不過了無是俗僧,又是“錦毛獅”覺寂的手下,錦毛獅跟師父覺如關系向來不好,而師父最近又跟那把“窩里刀”聯(lián)手上了個俗僧易名的提案,這一問,怕不被懷疑是要舊案重查?還得自己多打聽才好。
? ? ? ?他到附近店家詢問,在一間藥鋪里問到了本月發(fā)瘋前幾天曾到此處買過治療淤傷的藥膏。
? ? ? ?“我問他哪里受傷了,他也不說,只是要買,還買最好的?!彼庝伬习逭f道。
? ? ? ?“那時他看起來如何?”了凈問。
? ? ? ?“有些魂不守舍?!彼庝伬习宓?,“以前沒見他這樣過?!?/p>
? ? ? ?“以前?”了凈問,“老板認得本月?”
? ? ? ?“他發(fā)瘋前在禪風茶樓打人,對方說要報無名寺,他只得賠錢,帶著人來我這抓藥。那時他還嘟嚷著以后領了俠名狀,要到江西去嘗嘗真正的女人味道,我一瞧就知道是個俗僧。也虧他長那模樣,又有這惡形惡狀,要不,我這里客人多,怎記得住他?”
? ? ? ?“多久前?”了凈問,心下大疑。
? ? ? ?“差不多三個多月前吧。”
? ? ? ?那時本月尚未發(fā)瘋,傅穎聰已死,卻不見他有任何愧疚之色,怎地突然心魔擾亂?是越想越怕?他自己都不信本月有多少良心,直到見了他發(fā)狂,以為他疑心生暗鬼,現(xiàn)聽這藥鋪老板說來,瞧著又不像是這樣。
? ? ? ?本月肩膀上的淤痕確實是他自己按的,但他是不想被鬼抓住肩膀。那是侵犯傅穎聰時,傅穎聰抓著他肩膀想推開他的位置。
? ? ? ?他又問了附近的居民,本月發(fā)瘋時是否有奇怪的人經過,居民們都說沒有。只有一個人說道,某天見有人影在本月屋外一閃而過,像是鬼魂一般。
? ? ? ?如果是有人扮鬼嚇唬本月,把本月逼瘋呢?本月是個膽大的人,只是扮鬼嚇不著他,對方是怎樣做到的?本月在發(fā)瘋前就買了藥要治療淤傷,肩膀上的淤血假如不是他自己按出來的,又是誰按的?
? ? ? ?那個位置接近正面,想要按上去必然會被發(fā)現(xiàn)。就算那人身法再快,屋內狹小,也沒他閃躲周旋的余地,除非隔空出指。但,怎樣的武功能造成淤痕卻讓受傷的人沒有察覺?
? ? ? ?拈花指法!能以無形指氣擊中對方而讓傷者渾然不覺!
? ? ? ?了凈心中一突,轉身往少林寺走去。
? ? ? ?有人用拈花指,趁著本月不注意,以隔空指力在他肩膀上按出淤痕。本月梳洗時見到自己身上的傷痕,以為是傅穎聰鬼魂來報仇,日夜不安,那人再扮鬼嚇他,逼他自挖雙眼。
? ? ? ?所以發(fā)瘋后的本月死命地按住自己肩膀,他自己按出的淤血反倒掩蓋了拈花指造成的傷勢。
? ? ? ?雖然細節(jié)不清楚,但這是最可能的情況。
? ? ? ?假如真有這個人,會是明不詳嗎?
? ? ? ?一個十幾歲的少年能把上堂武學的拈花指學到精深,甚而用來戲耍本月?
? ? ? ?更可怕的,是這份心計……
? ? ? ?如果真是這樣……如果真是這樣……
? ? ? ?了凈猜疑不定,卻沒有任何證據。
? ? ? ?覺觀首座來到文殊院,這把窩里刀是來拜訪覺明住持的。同時,他邀請了正業(yè)堂的覺見住持。
? ? ? ?四院共議上,只有這兩位正僧反對俗僧易名,他想要說服這兩人,卻殊無把握。覺明熟讀經典,認為俗僧易名是分別心,但假若能說服覺見,依照覺明“片葉不沾”的性格,定會改弦易轍。只是覺見素來務實,認為此時不宜為正俗之爭火上加油,想說服他并不容易。
? ? ? ?覺觀正思忖著如何勸說覺明,一名少年莽頭莽腦撞了過來。覺觀是四院首座,武功自不在話下,退開一步,順手扶了那少年一把,口中道:“小心點?!?/p>
? ? ? ?那少年差點撞著人,立穩(wěn)身子,忙行禮道:“弟子明不詳,見過覺觀首座,還請首座恕罪。”
? ? ? ?覺觀常聽覺見、覺明兩人提起這名弟子,知道是新晉的入堂居士,幫著覺明處理公文卷宗。他平素沒有留意,今日一見,果然是個俊秀少年,于是問道:“你便是明不詳?可有見著覺見住持?”
? ? ? ?明不詳?shù)溃骸坝X見住持剛到?!闭f完打了大哈欠,察覺失禮,忙低頭道,“弟子失態(tài)?!?/p>
? ? ? ?覺觀笑道:“昨晚沒睡飽?”
? ? ? ?明不詳微微一笑,道:“昨日讀經,有個故事甚是可怕,嚇得弟子一夜輾轉難眠,深覺不安,這才沖撞了首座?!?/p>
? ? ? ?覺觀被勾起好奇心,問道:“怎樣的故事這么可怕?”
? ? ? ?明不詳?shù)溃骸白蛉湛础洞蟀隳P經》,看到第七卷,嚇壞了?!?/p>
? ? ? ?這句話宛如醍醐灌頂,覺觀頓有所悟。
? ? ?《大般涅盤經》是記載佛陀入滅前講的法教,其中第七章的內容是這樣:
? ? ? ?“佛告迦葉:我般涅盤七百歲后,是魔波旬漸當壞亂我之正法,譬如獵師,身服法衣;魔王波旬亦復如是,作比丘像比丘像優(yōu)婆塞像優(yōu)婆夷像,亦復化作須陀洹身,乃至化作阿羅漢身及佛色身;魔王以此有漏之形作無漏身,壞我正法?!?/p>
? ? ? ?意思是,佛陀稱他死后七百年,魔王將幻化成比丘的模樣,用錯誤的佛法破壞正確的佛法。
? ? ? ?有人將這句話化成簡短的八個字:“末法之世,以佛滅佛”。
? ? ? ?“我常聽兩位住持夸你,果然沒夸錯?!庇X觀拍拍明不詳肩膀,笑道,“好孩子!”
? ? ? ?明不詳問:“需要弟子引路嗎?”
? ? ? ?覺觀笑道:“不用,本座知道路?!?/p>
? ? ? ?覺觀快步踏入堂內,他已經知道怎么說服覺見與覺明兩人了。
? ? ? ?這些俗僧,正如經典所載的魔王弟子一般,披著僧寶的袈裟,干著毀壞佛法的事。少林寺是佛門重地,也是指標,若有一日連方丈之位都給俗僧占了,毀壞的不只是少林寺,更可能是佛門浩劫。正俗之分可以不顧,少林寺的興衰可以不顧,但佛法不能不顧,讓這些人占據了少林寺,等于占據了佛法的發(fā)言權。
? ? ? ?必須區(qū)別開來,俗僧絕不能用與正僧相同的名號,從這說法切入,他相信自己定能說服覺見與覺明。
? ? ? ?“多虧了這孩子?!庇X觀心想。
※
? ? ? ?了凈抬起頭,看到了明不詳,后者正要歸還幾天前借的兩本經書。
? ? ? ?是《大般涅盤經》跟《楞嚴經》。
? ? ? ?以前了凈很少跟明不詳交談,今天他卻開口道:“這兩本經書很有趣吧?”他拿起《大般涅盤經》,說道,“這本書有個故事,講的是佛入滅后,天魔偽裝成佛弟子的模樣,混入佛門,毀壞正法?!?/p>
? ? ? ?明不詳?shù)溃骸坝涊d在第七卷中,我記得。”
? ? ? ?了凈又拿起《楞嚴經》道:“至于這本《楞嚴經》,自出世以來就有不少人說它是偽經,只因經書內文委實神奇,讓人難以置信,不少高僧居士為了這本書屢屢辯論?!?/p>
? ? ? ?了凈看著明不詳,問道:“你覺得《楞嚴經》是真是假?”
? ? ? ?明不詳?shù)溃骸跋热宿q論多次,始終拿不出證據說這本書是假的?!?/p>
? ? ? ?了凈道:“我倒覺得是假的,只是還沒找到證據而已?!彼ǘǖ乜粗鞑辉?,反問,“你說呢?”
? ? ? ?明不詳沒有回答,只對著了凈微微一笑,笑得如初春綻放的花朵般燦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