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香(軟飽與黑甜)
張廣天 著 我們是躲著父親做香丸的。 在南榮家,熏香是禁忌。正經讀圣賢書的人家,遠神鬼,離詭譎,怕沾了淫靡之氣。 我們不信神鬼的緣故,是不肯在此生中結下幽明之間的債務。 從神鬼來的,有大好處,也有大壞處,人與之糾纏,是償還不清的。 不如靠人力,格物致知,必窮盡天理,頤養(yǎng)一生。 但她的到來,打破了禁忌。 少年人是喜歡涉獵禁忌的,總以為凡事盡能自持,去玩一玩,嘗一嘗,再返轉來,并無大礙。不想一腳踩進去,另一腳根本拖不回來,全身都陷進去,墮入深淵。 她說:“泰榆,我來教你弄香?!?/p>
“弄什么香?”我稀奇地問。
“弄香這等風雅事情,你都不懂?滿園子姹紫嫣紅,滿月滿天的良辰美景,你都不曉得消受,這不辜負了青春年華?”
“聞一聞香氣而已,只不過醒脾提神,有什么特別的呢?芳香化濕,醒脾開竅。醫(yī)書上是這么說的?!?/p>
“濕氣就是濁氣,困著脾胃,堵塞竅穴,人就不輕靈了,像死豬一樣。你要做一頭死豬么?輕靈的人有仙骨,讀書都會聰明些?!?/p>
“我總不大相信。也不吃下去,就聞一聞,只是在外頭浮繞著。”
“你真是不曉得,香氣入經絡,是可以探入最里頭的底處的,比湯藥進得深呢。草木金石即便溶在湯里,會有煙苗細嗎?”
“那我們試試看?!?/p>
她拿出一盞青玉熏,納入一粒蠶豆大小的褐丸,點燃在閣中臥榻旁,說:“這便躺下,臂兒相兜,唇兒相湊,舌兒相弄,你嘗嘗我,滋味都跟之前大不相同了?!?/p>
她每說這些個浪語,我總別過頭去裝作沒聽見。但心里卻撲撲跳,又總嫌她說得不夠。兩人相擁同衾,做到興致高昂處,索性什么都不想。我悶悶的,任由她牽引,反正交付在她手里讓她碾碎。最令我難堪的,是事后慌亂,心總沒有地方安置,魂靈一下子沒了著落,恨不得找地縫鉆進去逃跑。這回做罷,情形居然與之前不同,難道真是香丸的作用?我感覺一下子清新了,看著她也不回避,目不轉睛地,見其臉頰酡紅、目煦靨笑,覺得大美。那些賢淑、惠順,會不會都太淺薄了?此刻女子流露的神態(tài)才是真神妙呢?
她說:“三杯軟飽后,一枕黑甜余。”
“什么意思?”
“你真是書讀到爪哇國去了!東坡的詩文你沒讀過么?南人以飲酒為軟飽,北人以晝寢為黑甜。”
“黑了心腸的甜么?無光無明的甜么?這是沉湎。淺嘗輒止,淺嘗輒止。還是白甜為好?!?/p>
“想要甜,白白的能得么?當然是黑甜,眼睛一閉就黑了,黑到頭了,就甜了。我遮日月,日月遮不到我?!?/p>
“黑到頭,為什么不是白呢?”
“無趣!”
“不過,我想通了。”我突然轉念對她說,“古時候熏香是為祭祀,我們這等熏香法,乃是為了活命。這便無大礙了。只要熏不來神鬼,人之間的風流帳,總還得清的。帳中昏亂,只要出帳清明,歸了夫妻正道,合了周公之禮,昏一時也允可的?!?/p>
“你在想什么?你這個稀奇古怪的人!我聽不懂你說話?!?/p>
“熏香不過助歡,為著性之所欲而設。性之所欲得之有命,性之所欲不得而安于命,都是天命。反正神鬼不來糾纏就好。”
“天不是神么?命不由著神么?”
“天理昭彰,豈是小鬼淫神作亂!”
“偏你昭彰,他人皆昏黑?!?/p>
“天理是可以探究的道理,而……”
“好了,泰榆!我餓了。叫元荷去中市美祿閣拎一個食盒來,我們就在這里用膳吧?!?/p>
這時候晚風又起,飄聳落花,吹到窗戶紙上。從閣內望去,亦如筆墨落紙,形同幾個模糊的“火”字。
(摘自《南榮家的越》第一冊“花港”?張廣天?著?四川文藝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