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滿樓外傳|花滿樓和石秀云
——瞎子的生命中,本就只有黑暗,絕望的黑暗。他緊握雙拳,站在四月的晚風中,忽然覺得,人生并不是永遠都像他想象中那么美好,生命中本就有許多無可奈何的悲哀和痛苦。他慢慢地走過門外的草地,草地已被露水濕透。石秀云的尸體上,已蓋起了一塊白布。桌上有盞孤燈,花滿樓默然地坐在燈旁,動也不動。他本來走了,卻又回來。無論石秀云是死是活,他都絕不能拋下她一個留在這里。
(正文)
孤燈的燭芯竄動著,發(fā)出“呲”響,花滿樓聽見門外有人進來。
這個本不會有人來臨的黑夜,因為悲傷而格外凄冷,可是這個來的人,絕非一般人?;M樓聽見腳步聲的時候,心中已有了感激。
不錯,來的正是西門吹雪。
西門吹雪在嘆息,西門吹雪很少嘆息,不過偶爾他也是會嘆息的?,F(xiàn)在他就在嘆息。
花滿樓道:“你怎么來了?”
“她已經(jīng)沒事了?!?br>他說的是石秀云,這美麗的姑娘剛剛死去,現(xiàn)在卻有了溫度,花滿樓也感覺到了,雖然風從門外灌進來很冷,但是自從西門吹雪進門后,花滿樓也感到生命在回溫,他用手輕輕試探石秀云的鼻息,果然,微弱的呼吸已經(jīng)在流動了。
花滿樓知道西門吹雪是從不騙人的。他究竟是何時離開的,花滿樓也覺察不到了,他心中只有一件要緊的事,那就是等待。那個男人悄無聲息地離去,屋外的草地上就連一個腳印都沒有留下,花滿樓自然看不到,可陸小鳳看得到。
陸小鳳一進屋坐下就道:“看來這人也沒有那么冷血,不光殺人,也救人?!?br>“那么孫秀青一定也還活著。”
“不錯,她不光活著,還活得很好。”
花滿樓終于笑了,道:“西門吹雪啊西門吹雪?!?br>陸小鳳問:“你可知道《素問經(jīng)》?”
花滿樓道:“此書失傳已久,難道果真在萬梅山莊?”
陸小鳳點頭,“中了飛燕針本無藥可救,但他好像知道辦法,所以帶著孫秀青滿山跑,倒把毒逼出來了。”
花滿樓微笑,“所以他回來,用同樣的辦法救了石姑娘。”
陸小鳳道:“他的心哪里冷,明明暖得很?!?br>花滿樓不能再同意了,對西門吹雪,他多了一份感激之情,不再把他看作只會殺人的空虛男人。握著石秀云的手,屋外青草正香,這是一個有希望的夜晚,青草如同春天那樣生長,柔和美妙,花滿樓依然在等待。
“不要太擔心,不出一個時辰她就會醒。”
花滿樓點頭靜坐。陸小鳳添了幾盞燭燈,此刻燈火通明,很快,在溫暖的火光中,花滿樓聽見一個聲音微弱地響起。“我好像做了一場夢?!?/span>花滿樓微笑,“現(xiàn)在你醒了?!?/span>
她的確醒了,從一場噩夢中醒過來了,這剛剛還是尸體的人,此刻蒼白的嘴唇終于恢復了人的血色。
清晨有雨。疾雨。
花滿樓靜靜地度過了一個夜晚。
在小樓上,他總是一個人,也早已熟悉了季節(jié)的風聲、雨聲,和這滿屋子鮮花的清雅香,卻還不熟悉女孩子的聲音。
昨晚是他第一次聽她說那么多的話,石秀云就像百靈鳥一樣,告訴了花滿樓許多事,而不管多么奇怪的事,花滿樓都沒有問為什么。
一個人如果愿意說什么,自然會說。
花滿樓為她沏了茉莉茶。
“多謝救命之恩,雨好像快停了?!?br>不管是誰喝了花滿樓的茶,準能忘卻不快樂的事,他也很樂意為每位客人沏上自己的茶,當然陸小鳳沒喝過,那人只要酒喝。但現(xiàn)在花滿樓不確定了。
他看不到石秀云的表情,卻可以聽出這個女孩子不快樂,她喝茶的時候一定在出神,所以才會喝得那么快,空了一杯又一杯。
屋外雨聲淅瀝果然漸止,他們喝了一晚上的茶,現(xiàn)在是時候分別了,石秀云擱下杯子,“我該告辭了?!?br>她把最后一盞茶飲盡,站起身抱了抱拳,早已忘了眼前這人是看不見的。
她此番要去望湖樓,一個她必須去的地方。
“我是誰?”
花滿樓昨晚答不上來她的問話,因為陸小鳳沒有問過這樣的問題,西門吹雪更沒有?;M樓很久以前曾問過自己一遍,但每個人不會有相同的答案。
“我很羨慕你有六個哥哥,不像我,從來都不知道自己的身世?!?br>“我聽說望湖樓幾經(jīng)易主,如今的主人怪得很?!?br>“我也聽說了,他很有錢,但從來不花?!?br>“可是,他竟還能在天下第一樓望湖樓住得好吃得好,平平安安的?!?br>石秀云道:“我要看看到底有什么名堂。我還聽說他的武功也出了名的怪,竟有《易筋經(jīng)》的痕跡?!?br>花滿樓沉吟道:“自從經(jīng)書失竊,少林寺如今門可羅雀,若是他有這等武功,找他的人必定不少。”
石秀云道:“可我聽師父說,不管誰去找,這人從來都不會輸?!?br>花滿樓笑了,道:“這倒真是件怪事。不過怪人總是有些怪脾氣的,此番前去,我們該多加小心了?!?br>石秀云實在吃驚,眼前這人竟三番四次愿意出手幫她,他們認識才多久啊,她此前還從來沒有在江湖上遇過這樣的好人。
石秀云道:“謝謝你。”
花滿樓笑道:“雨停了,我們走吧?!?br>王煩從不花錢,他只管吃好的喝好的。他最大的本事就是他吃什么喝什么也不花錢,至少不花自己的錢。
現(xiàn)在,他就坐在自己的紅木雕花床上吃肉。肉是店小二送來的牛肉,上好的。他只要了一斤,好東西他從來不會天天吃,再好吃的東西,多了就不是那個味道了。就像錢一樣。
王煩是江湖上新近最有錢的人,誰都知道王煩有錢,誰都想要他的錢,可誰都找不到他的錢。久而久之,他就成了江湖怪人。當然如果他們知道王煩這些錢的來歷,準不會覺得他怪了。他不花錢,但照樣有人上門來。
人們不是來給他送東西,就是來找他打架的。所以王煩很煩。
花滿樓進門的時候是傍晚,牛肉正在飄香。
可桌上只有空碟子一只。
“天字酒家的牛肉果然好,香氣四溢。”
床上的人并不理睬,只當闖進這間屋子的是兩股風,他只管吃自己的牛肉,吃完最后一口才伸了一個懶腰下床,下床前還不忘用絲絹手巾抹了抹手上的油。
王煩雖然略懶,但向來不是邋遢的人,即便他喜歡在床上吃東西。
他問:“你們是誰?”
“花滿樓?!?br>“石秀云?!?br>王煩怔了一下,“什么花啊云,給我滾出去。”
“樓主,如有冒犯還請包涵,我們只想打聽一件事情?!?
“說完快走,別打擾我睡覺。”
花滿樓道:“望湖樓的第一任樓主是否姓石?”
王煩道:“你都知道了何必問我?!?br>“后來他去了哪里?”
“誰有錢誰就能買下這座樓,別說他去哪,就是死了也不關我事?!?br>石秀云道:“他是我父親。”
王煩道:“姑娘找錯地方了?!?br>花滿樓突然提腳往所站處用力一踏,表層的泥地碎了,露出底下金光閃閃的磚來,金磚上赫然刻印著“石”字。
?剛剛進門他其實就感覺到了這間屋子不對勁,花滿樓道:“滿地財富就在腳下,所以誰也找不到?!?br>?“沒錯?!蓖鯚┢鹆私湫?。
“不光如此,你還把珠寶沉進湖里。望湖樓,豈止是望湖?”
“你下過水?”
“沒有?!?br>花滿樓此刻已全然明白。
這么大一個望湖樓,想要財寶的人自然是把該找的地方都找過了,他本是猜測的,現(xiàn)在確信了。
“如果我猜得沒錯,閣下就是少林“竹僧”?!?br>“竹僧不是已經(jīng)死了嗎?”
“若非死過一回,怎能在此活呢?”
王煩瞇起眼睛,目光變得和月光一樣陰冷,他厲聲道:“你們知道的太多了!”霎那間他躍起朝花滿樓當空劈來,不過他沒有想到,花滿樓的袍袖比他更快,兩道飛云揮出就卷住了半空中的手,王煩吃痛,花滿樓袖一松,再輕輕一彈就將王煩彈回了床上。
?王煩跌滾,忍不住“哎呦”,他想不到“流云飛袖”竟有此等威力,本以為這眼瞎的公子不過是仗著有錢行走江湖的草包子。揉揉自己的手腕,王煩坐起道:“兩位大俠請坐請坐,不如先吃個飯,來人,拿酒來!”
很快有人拿了上好的花雕酒來,三人對坐,卻無一人用筷。花滿樓喝著這樣的酒本該很快樂,雖然他并不是愛喝酒的人,可是也從來不辜負主人的招待。但現(xiàn)在,他并不快樂,石秀云也是,所以她沒有喝酒,只有王煩自己在大喝。
石秀云道:“人人都說你從不花錢,如果他們知道這些錢不是你的,你就是花再多的錢,他們也不覺得奇怪?!?br>?王煩轉動酒杯道:“我也是代人保管而已?!?br>花滿樓道:“這座樓并不是你買的?!?br>王煩笑了,笑得有點沾沾自喜,“沒錯呀,自然也是有人為我買的?!?br>石秀云道:“你真殺了少林的同門師兄弟?”
?王煩道:“若他們肯合作,現(xiàn)在已經(jīng)坐在這里和我喝酒了。”
?花滿樓搖頭,“總有些人不是為錢活著的?!?br>石秀云道:“你知不知道石家的人去了哪里?”
“石樓主當年離開望湖樓,卻沒帶走這些錢財,像是會回來似的,可是這么多年過去了也不見動靜,想來已不在人世了,哎。”
“走得如此匆忙的,只有一種可能?!?br>“逃命?!?br>沒錯,石秀云內心又是一陣哀痛,想起自小被獨孤一鶴帶到峨眉派,望湖樓說是秘密,其實也不是,獨孤一鶴從沒有隱瞞她身份,所以她從小就知道望湖樓才是自己的家,以前她出于怨氣或是恐懼,完全不想聽到望湖樓三個字?,F(xiàn)在她想見父母,或許她還有兄弟姐妹,她曾問師父為什么望湖樓一夜之間易主,自己沒有被帶上?可師父只是告訴她,她是他湊巧撿回來的。
王煩放下酒杯,緩緩道:“早年聽聞石驚天常出沒于戈壁一帶?!?br>花滿樓略微皺眉:“還請直說?!?br>王煩征住道:“你不信我?”
“我們不是為錢來的,只是想要一個答案?!?br>王煩知道這兩人不好糊弄,卻突然冷笑一聲道:“那就自己去找吧!”
?說完,他就躍出了窗外。?待石秀云追出,已經(jīng)晚了,?庭院只剩冰一樣的月光。
望湖樓下水如天,沒人猜得到湖里有多少魚,這些月光灑在湖面上十分潔凈,可是真相呢,真相是否潔凈?
天字酒家不光賣牛肉,也提供住宿。
小二送來油燈的時候花滿樓還沒睡,石秀云在隔壁,花滿樓似乎還聽見她在說什么夢話。
這段日子以來他和石秀云一路相伴,似乎很習慣身邊多了一個人。這種奇怪的感覺,很陌生,花滿樓想起那時西門吹雪差點要了她命,他出手救她純粹是不希望西門吹雪傷害無辜,雖然她誤會了他是西門吹雪的幫手,明白后倒也不惱羞成怒,反而說謝謝。
花滿樓嘆了口氣,現(xiàn)在她師父死了,同門只剩一人,她不再是“峨眉四秀”,只是一個想找家人的人。
可是大海撈針談何容易,王煩毫無蹤影。
花滿樓想到她的勇氣就很是佩服,江湖本就險惡,她卻的確不怕。他喜歡勇敢的人們,可如今一無所獲,他心里怎么不焦急?風吹了一夜,風飽含花香,他本來很享受這樣的風,但他再也無法享受。天很快亮了。
天字酒家開門很早,真正趕路的人起得更早,豆?jié){雪白,糖褐色的牛肉在鹵汁鍋里翻滾,熱騰騰的包子早就蒸好了,此刻桌椅密密,客人不絕,花滿樓在等人。
“全空了?”
石秀云失望地道:“全空了,半塊磚都沒了。”
花滿樓道:“那么多財寶,就是一百個人也抬不完?!?br>石秀云道:“一千個人或許可以?!被M樓點頭,“竹僧只是個棋子,說不定現(xiàn)在已經(jīng)死了,我們走后一定有人立馬去了那里,這背后的人不知是何人,不容小覷?!?br>石秀云道:“不過我還是找到了一樣奇怪的東西?!彼f給花滿樓一枚蝴蝶式樣的金簪。
花滿樓輕撫,此物做工精細,不是大師做不出來,況且鐫刻的紋路也很特殊。最特殊的還要屬材質,是金混合了江湖中人人渴望的“百尺柔鋼”。
只有“鬼見愁”才做的出。
“你是說名劍山莊的鬼見愁?”石秀云有點不信堂堂名劍山莊的莊主,竟也有心力打造這等小物,多少人求他鑄一把劍,他都不應的。
花滿樓道:“這等神工,江湖上怕找不出第二。”
石秀云道:“名劍山莊一定有蹊蹺?!?br>“我們這就去會會。”
石秀云的肚子突然“咕?!币豁?,花滿樓笑了,道:“不急,不是現(xiàn)在。”江湖兒女也要吃飯,花滿樓吩咐小二,石秀云另點了一壺茉莉茶。
花滿樓從沒在清早喝茶,他總是在傍晚喝,那個時候晚風正濃,夕陽還有光熱,茶只要最淡的即可??涩F(xiàn)在他喝著濃郁的茉莉香片,覺得清晨凜冽的霧一下子柔和了不少。
“我曾聽師姐說,茉莉須得要四更天采摘,才好與茶葉一同焙制?!?br>“不必費這個心思。”
就在他們閑談之際,忽聽有人在門口大喊:“快出來啊撿金子,路上有好多金子!”
霎那間酒家內的食客都沖到了門口,石秀云遠遠地瞧去,只見路上散落的,正是她從望湖樓找到的那種金簪。
花滿樓沉思道:“馬車一定出了事?!?br>石秀云問:“被劫了?”
“恐怕還和名劍山莊有關,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