墻上貼了墨綠的壁紙，乍看上去，像是心儀的十九世紀(jì)風(fēng)格。在四面這樣的壁紙中，只有兩面是可以反映由窗外透來的光。而且在這一面稍長的墻上，映出的光線深度，比離窗最近的那方窄墻還要強些?？墒牵诰o靠窗的墻前，卻沒有擺設(shè)更多的家俱。剛進(jìn)來的時候，圣盧西亞匆匆一瞥，甚至以為那是樁直嵌進(jìn)墻里的鏡子。但不久，他發(fā)現(xiàn)原來這是臺與壁紙幾乎來自相同世紀(jì)里的舊爐子，與外界惟一的聯(lián)系，是一根沾滿塵土的桐色煙囪，由墻的三分之二處打通了個洞，囪口里，一定有著這個屋子沉年的怨聲，圣盧西亞看著的時候想，此刻正連同多年已經(jīng)熄滅的火星，牢牢關(guān)在了外面。在那壁光亮的墻上，倒掛三個陸續(xù)變小的鐵鍋子。這樣奇怪的布置，令圣盧西亞不自覺想到了童年的一個朋友，在一扇明亮的窗跟，圣盧西亞上學(xué)前等著這位朋友喝半尺高瓷水壺中的水時，十分留戀地看那窗下的爐子。（多年以后，那種時候常有的陰天前等朋友的心情，像逐漸減少的陰雨天，都不再有聲音）

其實圣盧西亞剛見屋子，最先看的是鍋子下方水池邊，與童年記憶相吻合的桃花木的櫥柜子。他有一刻甚至感到種驚懼，轉(zhuǎn)頭看關(guān)上的門時，還在琢磨已經(jīng)走出這間屋子的介紹人，該不會就是那個童年陪伴他，而現(xiàn)在只夢中一年里趕上某個懷念的日子里出來一回的朋友吧？年齡、經(jīng)歷，都是可以磨滅他的面相欺騙自己的幫兇。他不知道為了什么，在這么多年以后，彼此連電話都不曾有的人，在租得的第四間房子里，反而將那些早在風(fēng)中流逝的往事，又捕捉回了這方并不太像回憶里的柜斗前。他這些年逼迫自己忘記的事很多，有些事，也仍然會在某個時候，被彼此毫不相干的物象喚醒，猛然醒悟過來，發(fā)覺其實并不是自己執(zhí)意要記住的。這方渾身散布舊年代氣息的櫥子，上方掩映在了陰影中，疊放瓷盤的架子，與安靜放有蒜臼的一屜桌面是分開的。在那個朋友的家，他常常剩下一人，倚在鑲上玻璃的碗櫥的對面，看貼臨局里貿(mào)然伸高的一根電線桿，后來朋友沖廁的水聲都沒有打攪到他，笑他看什么時，他沒有過多解釋，反過頭來看迎面干凈的玻璃上，飄流的電線桿上的破布。等到圣盧西亞有機會向這位朋友解釋自己為何這么感傷那塊襤縷的布條條時，朋友聽了總還是在笑。那時圣盧西亞記得很清楚，他仰視臟布聽喬治比才的阿萊城姑娘的前奏，悲壯雄渾的調(diào)子里，朋友敲響了一樓的門。圣盧西亞滿懷激動眼中逼出淚花向朋友敘述，朋友忙問他怎么了。

朋友猛的醒了，在九月清晨，一切都是涼的。窗外他放了個饅頭的臺子，從那天起，從來沒有來過小雀。從那一天開始，天逐漸轉(zhuǎn)涼，秋日漸深。他常常醒得早了，醒來之后他發(fā)覺自己還在昨晚的床上。夜里回來的晚，開開門，窗玻璃外的霓虹冷透了，光禿的燈管子，曲里拐彎。早上出門的時候，他天天向燒半夜發(fā)白的管子道別。以往這種時候，他向來回來的時候早，還可以看上一會兒五光十色的霓虹影?？勺罱欢螘r間，單位上的事驟然增多，他性情內(nèi)斂，不像工友那樣抱怨，悄沒聲地在餐廳外鐵樓梯角落，默默錘肩。自然而然地，等到可以踏入這個一間半的小屋，他一直看作是伴友的燈，早早地黑寂下去。他第二天走出這屋，不再與它道半個字。這段時間，他什么也不想，夜宵也常常在外面湊付。只不過格外注意起棉被的厚實與否，他現(xiàn)在沒有更多的愿望，打開那扇既讓他感到溫馨又令他憎恨的木門后，一頭扎到里邊，進(jìn)入黑甜的夢中。

他在四年以前的夢中，夢到自己親人的次數(shù)，逐年減少。面對這種他本不想的局面，他也不像過去那樣糾結(jié)。至于過去殘存在記憶里的友人，現(xiàn)在連風(fēng)過來的時候，他都不會記得半片他身上的衣角，曾經(jīng)令他沉醉過的景象。所以當(dāng)他驚醒在這一年的九月，他反而非常疑惑，怎么打算難忘并已忘記的某個傍晚，會這么容易出現(xiàn)在有這位友人的夢，并替他在夢境里，圓了這個夢想。圣盧西亞怎么在找到住處而后，想到了他都已經(jīng)遺忘在老家櫥上的反影？然后，他發(fā)現(xiàn)，自己也無比眷念那方湮滅在久遠(yuǎn)相片里的玻璃。只不過他不記得現(xiàn)在那把壺，鐵提芯弧度抵得一壺高的老壺，是好好地放在后來的木櫥還是早打碎在搬家的路上。

第二個月的一個秋雨的夜，朋友別了一個友人相邀，回到自己那個沒廚間的屋子，靠著桌沿，想象如果去了他形容如天上人間的地方的模樣。他覺得那一定會有許多燈，遍布在一條彎彎曲曲的窄道里的桐樹，都被灑了如同月光的陰影。他有一刻有些疑惑，為什么這位友人口中這么寧靜的地方，只有他一人知道，接著，他不知不覺想到了墓地，隨后，那個友人說這話時臉上稍縱即逝的冷光，讓他十分確定他的這個想法，不是聽上去那樣荒唐。他忽然記起，也是這么個下著雨的時候，似乎給他說有這么個地方可去的人，他臉上不再有那種沒經(jīng)歷過死亡的人會怕的寒光氣。他想著想著，倚著桌子睡著了。

圣盧西亞照舊還在那個窗前，但與前一個夢不同，他的臉轉(zhuǎn)過來了，友人看到二十年后的他，不免驚呆了。這是誰呢？圓鼓鼓的頭，上邊茂密地可以扎起小辮的頭發(fā)不見了，薄薄地覆在頭皮，如果有陣風(fēng)從背后窗子進(jìn)來，圣盧西亞也許會生起氣來。友人原本有一腔子話，等與他四目相對，反而有種悼念想起這些話來的那些個晚上。他的愁苦，對過去難回的耿耿于懷，在圣盧西亞面前，在勾動得他這種情感的此人前，忽而變作風(fēng)，一文不值地飄散了。

‘你怎么還想著這些事呢？’友人的耳朵感到發(fā)麻，他懼怕著但張大瞳孔地盯死圣盧西亞，沒說出什么。圣盧西亞坦然地回過身，向窗子走近了點，吹出口氣然后疲乏地說‘那種記憶，其實那會兒，我也知道’。

‘你不是去了廁所里的么？’

‘但是你忘了么，我同你還通過墻頂上的小洞，傳過話，那時如果這次我沒記錯，我們都應(yīng)該嘗到了沐浴的快樂’

‘你不也很難忘的么？這么說，你根本不是圣盧西亞，真正的圣盧西亞那個時候就好好地呆在廁所里，一心一意做他正不得不做的事，窗外的線桿，線桿上的布，屋里玻璃上的線桿，上面的布，他都不知道。如果他真的在這，他也不會讓我輕易去忘記那些景象’

‘可你沒想過，這些景象都是圣盧西亞不需要的。這就是說，根本不存在你說的他的執(zhí)意。甚至能讓你在夢中回憶的這種過去，即使是在將要做錯的事前，可以挽回的跡象出現(xiàn)之前，你都仍能想記住。這恰恰是你終生悔恨的起點?！?/p>

友人傷起心，不打算聽下去，于是戴了面具般打斷他：你說圣盧西亞是想讓我忘記，那那個冬日午后，他聽過我頗為激動的講述后，為什么我在他眼中看到了一小時前的自己？

‘瞳孔向來的原理，你不會天真到這個地步，雖過去這么多年，你應(yīng)該還是那個愛思考的人’

友人仍然看著‘圣盧西亞‘，但他的眼前卻回到了比才的午后。圣盧西亞本來是高高興興敲響了一樓的木門，他坐在靠友人身邊最近的床沿，從第一個字到最后一聲裹挾淚腔的話聽完，他臉上蒙了層陰云。友人極力回憶那天下午的描述，十分肯定將一小時內(nèi)，憾動過他的悲愴情緒，無一遺漏的將圣盧西亞當(dāng)作親人般布散，等到那個屋子，不再響了以停頓加重悲壯的拍子后，他的體子依然因為亢奮震顫不止。但是此刻，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那天下午，以另一種清晰的面目，在聽了’圣盧西亞‘的一番話之間，悄然發(fā)生著改變。圣盧西亞直到那天6點15分離開之前，都沒有像往常，說起互相感動的話題時那種馬上要倒在彼此體子上的感情。

‘但是圣盧西亞聽完我口中的比才，向那窗外線桿上潲過目光‘。友人終于說出了這句話，又仿佛躲蔽面前的’圣盧西亞‘，向這間屋子最暗里擱放的一把椅子的高背看去。

‘那其實是他要想從密不透風(fēng)的敘述中透氣了‘。

圣盧西亞剛一沖一月的寒窗，微風(fēng)拂面，他沒抱怨著馬上關(guān)窗。而坐在床沿一動不動，欣賞著窗外。他的臉色收回了笑意，在圣盧西亞瞳孔里，一樁臟而僵的線桿，海蜇絲樣的布，一扇枯黃的木窗后，靠床的一人面色激動，圣盧西亞面容平靜。圣盧西亞之前的震憾，與這刻的景象之間，只不過一刻鐘的距離。

友人現(xiàn)在才清清楚楚看到了當(dāng)時的真相。圣盧西亞震顫不止的體子，他口中浪漫的比才，實際是，圣盧西亞想動一動僵直的身體，圣盧西亞以為的普通的一個星期天。

‘我在那個夢中，再次見到你。我還是很高興‘

友人聽著，‘圣盧西亞‘繼續(xù)說，他是從角落里的櫥鏡中看到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