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羅尼對城鎮(zhèn)沒有興趣。無論什么時候看到城鎮(zhèn)，他都會遠遠繞開，直到離它好幾英里遠了，才回到原先的主要道路上。他知道他在尋找的那座村莊不會在那些城鎮(zhèn)里。城鎮(zhèn)總是明亮嶄新的，有白色的街道、生氣勃勃的汽車和大工廠，而山谷里的村莊則老舊安靜，房子樸實，街道黯沉，還有一棟小小的紅色校舍。

? ? ? ?在到達村莊之前，能看到一片令人愉悅的楓樹林，一條小溪從中蜿蜒穿過。羅尼記得最清楚的就是那條小溪。夏天他經(jīng)常去那里溯溪;到了冬天，他會在溪面上滑冰;秋天時，他會看著葉子墜落，像小人國的船似的一路航向大海里去。

? ? ? ?羅尼曾經(jīng)很確定他可以找到那座村莊，但他沿著鐵軌不斷往前走，穿過田野山脈和森林，卻遲遲未出現(xiàn)那座熟悉的村莊。過了一段時間后，他開始懷疑自己是否選對了路，他日復一日地跟著走的那條條亮晶晶的鐵路，是否真的就是送子鳥火車駛過的，把他載往城市和父母身邊的鐵路?

? ? ? ?他不斷告訴自己，這樣不算真正的離家出走。那棟他住了一個月，干凈得像經(jīng)過殺菌處理的三房公寓完全稱不上是一個家。而在熙來攘往的火車站里，前來接他的那對蒼白男女，也算不上是他的父母。

? ? ? ?對他來說，他真正的家在村莊里，在村莊邊緣那棟古老而雜亂無章的房子里面。他真正的父母是吉姆和諾拉，從孩提時代起，他們就照顧他。他們的確不曾自稱是他的父母，但他們就跟真正的父母沒兩樣——即使他們趁他熟睡時，把他送上送子鳥火車，讓他被載往城市，和那對假裝成他的父母的死氣沉沉的男女一起生活。

? ? ? ?到了晚上，當夜晚的陰影離營火太近，他就想著村莊里的諾拉和吉姆。但他最常想的是史密斯小姐，她是紅色小學里的老師。想到史密斯小姐會讓他變得比較勇敢，在夏夜星光下，當他往后仰躺在夏天的草地上時，就一點也不感到害怕。

? ? ? ?第四個早晨，他吃掉了他從父母公寓里偷來的最后片食物濃縮錠。他知道，他得盡快找到村莊才行，于是沿著鐵軌走的步伐加快了，他急切地凝視前方，尋找第一個熟悉的路標——一棵記憶里的樹或一座引發(fā)鄉(xiāng)愁的山丘，或一條波光粼粼的蜿蜒小溪。 搭上送子鳥火車也是他生平第一次去到外面的世界，所以他不太確定如果從山谷周邊的鄉(xiāng)下往里面走的話，山谷看起來會是什么樣子。不過他能確定的是，他很快就可以認出來。

? ? ? ?現(xiàn)在他的雙腿比起他從送子鳥火車踏出第一步的時候強壯多了，而那陣陣的暈眩也變得不那么頻繁。陽光不再刺眼，在長時間看著藍色天空和明晃晃的大地之后，眼睛也不會出現(xiàn)痛苦的視覺殘像。

? ? ? ?臨近傍晚，他聽到了一聲高亢的哨音， 心開始平跳。他終于確定自己走在正確的鐵軌上，距離村莊不遠了，因為那哨音正是送子鳥火車刺耳的搖籃曲。

? ? ? ?羅尼躲在河岸邊的蘆葦叢中，看著火車駛過。他看到火車里的孩子們往后仰躺在臥鋪上，好奇地凝視著小窗外的風景，而他記起來了，在開往城市的旅途中，自己也曾這樣好奇地盯著窗外，先是驚訝，接著是害怕——尤其是當他睡醒，看到陌生的嶄新大地在發(fā)痛的眼睛里鋪展開來的時候。

? ? ? ?他懷疑自己那時的臉孔是否就像他現(xiàn)在所看到的那些臉孔一樣白皙，白皙而憔悴，一樣滿是病容。他想應(yīng)該是的，住在村莊里，有某些因素影響了人的氣色，讓人們的眼睛變得對光敏感，雙腿變得軟弱無力。

? ? ? ?但村莊分明不是原因。他記得住在村莊里的時候，從不曾兩腿無力，眼睛也不會痛。在紅色小學里，當他看黑板時，視力從來沒有問題，他也能夠毫無困難地把課本里的字句朗讀出來。事實上，他在朗讀課上的表現(xiàn)相當優(yōu)異，優(yōu)異到史密斯小姐會拍拍他的背，告訴他，他是班上的明星學生，這樣的表揚次數(shù)多到他都記不清了。

? ? ? ?突然之間，他了解到自己有多渴望再見史密斯小姐一面，他渴望走進小小的教室，聽史密斯小姐說“早安，羅尼”，接著看到她坐在下后方那撫慰人心的身影。她的金發(fā)整齊地中分，圓潤的臉頰在晨光中散發(fā)粉紅色的光澤。生平第一次， 他意識到自己愛上了史密斯老師，然后他才了解到，史密斯老師是他要回到村莊的真正理由。

? ? ? ?話雖如此，其他理由也依舊成立。他想要再一次涉水渡溪，感受樹木的涼蔭包圍著他；在那之后，他想要悠緩而曲折地穿過楓樹林，選一條緩緩通往歸途的路；最后，他還希望能漫步在懶洋洋的村莊街道上聽諾拉罵他遲歸以至于耽擱了晚餐時間的嘮叨聲。

? ? ? ?送子鳥火車還在經(jīng)過。羅尼搞不清楚它有多長，那些孩子們都來自何方。他從小就住在村莊里，但那些孩子他一個也不認識。 其實，就算在他自己待的那一節(jié)車廂里， 也沒有一個他認識的孩子。 他搖了搖頭，這整件事都令人迷惑，遠遠超出他的理解范圍。

? ? ? ?當最后一節(jié)車廂經(jīng)過之后，他爬上了鐵路路堤。薄暮覆蓋大地，他知道，第一顆星星很快就會出現(xiàn)。如果他能在夜晚來臨之前就找到村莊，那該有多好！他會毫不猶豫地沖進溪水里；他會跑過楓樹林，直奔通往家里的那條街；諾拉和吉姆會很高興再見到他，諾拉會料理出一頓豐盛的晚餐；而也許，史密斯小姐會在傍晚時分前來拜訪，如同她偶爾會做的那樣，他們會討論他的功課，當她要離開時，他會陪她走到大門口，向她道晚安，看著星光在她臉上閃爍，而她站在他身旁，就像一尊高大的女神像。

? ? ? ?他沿著鐵軌加快腳步，如饑似渴地凝視前方，尋找村莊的標志。夜色更濃了，夜晚的濕氣從山丘蔓延而下。在長長的草叢中，各種昆蟲都蘇醒了，螽斯、蟋蟀以及青蛙開始在池塘里鳴叫。

? ? ? ?過了一會兒，第一顆星星出現(xiàn)了。

? ? ? ?當他來到一座大而方正的建筑物前方時，他很驚訝，他不記得在火車上看過這棟建筑。這是很古怪的事，因為整趟旅途中，他一刻都沒有離開過火車車窗。

? ? ? ?他在鐵軌上停下來，瞪著那棟磚塊砌成的高聳建筑和它的一層層外墻，以及每層樓的緊閉小窗。上層的窗戶大部分是暗的，但一樓的窗戶全都燈火通明。他注意到，一樓窗戶在其他方面也有不同之處，它們沒有窗閂，而且比高處的窗戶大得多。羅尼不懂原因何在。

? ? ? ?他也注意到其他事情。鐵軌直直地延伸到氣勢宏偉的外墻，穿過一道極為高聳的拱門之后，進入了大樓。羅尼倒吸了一口氣，這座大樓一定是一座車站，就像城市里他和父母會面的那座?？墒牵瑸槭裁串斔妥峪B火車經(jīng)過時，他卻沒看到車站呢?

? ? ? ?然后，他記起來了，自己是在睡夢中被送上火車的，很有可能他就是在這時錯過了旅途最初的那一段。假設(shè)當他醒來時，火車正駛出山谷，而火車很可能在那之前就已經(jīng)駛出山谷了，甚至是在他醒來的很久以前——并且在他沉睡時經(jīng)過了那座車站。

? ? ? ?這個解釋很合邏輯，但羅尼不太愿意接受。因為如果這是事實，那就表示距離山谷仍有很長的一段路， 但他希望山谷已經(jīng)離得很近了，最好他今晚就能抵達。他太渴望回家了，渴望到幾乎無法忍受這就是事實的可能性，而且他也疲倦到不行了。

? ? ? ?他悲慘地看著那棟巨大而笨重的建筑物，不知道下一 步該怎么辦。

? ? ? ?“嗨，羅尼?！?/p>

? ? ? ?羅尼嚇得幾乎要暈倒在鐵軌上。他盯著四周包圍看他的陰影，剛開始，他沒看到任何人，但在過了一會兒之后， 他辨認出個高大的男人輪廓。那個男人身穿灰色制服，就站在鐵軌旁邊的洋槐樹叢里。那男人的制服和陰影如此協(xié)調(diào)，羅尼這才開始意識到，他自始至終者都站在那里?！澳闶橇_尼-梅多斯吧？”

? ? ? ?“是一是的，先生?！绷_尼說。他想轉(zhuǎn)身逃跑，但他知道這對自己不會有任何好處。他是如此疲憊而無力，那名高大男子輕輕松松就能抓住他。

? ? ? ?“我一直在等你，羅尼?！蹦莻€高大的男人說，他的聲音里透出一絲溫暖，他離開了樹叢的陰影，往鐵軌這邊走來，“我一直都很擔心你?！?/p>

? ? ? ?“擔心？”

? ? ? ?“哦，當然。為離開山谷的男孩們操心是我的工作，我是勸學督導?！绷_尼的雙眼睜大了?！芭?，但我并不想離開山谷啊，先生?！彼f，“是某天晚上，諾拉和吉姆等我睡著了， 把我放上送子鳥火車的。等我醒過來，就已經(jīng)在開往城市的路上了。我想回山谷，先生。我——我離家出走了 。”

? ? ? ?“我了解，”勸學督導說，“我是來把你帶回山谷的一一回紅色小學。”他走過來，牽起了羅尼的手。

? ? ? ?“哦，您會帶我回去嗎?先生。”面對這突如其來涌出的快樂，羅尼幾乎無法克制，“我想回去，想得不得了！”

? ? ? ?“我當然會帶你回去，這是我的工作啊。”勸學督導開始走向那棟大樓，羅尼快步跟上，“不過首先， 我要帶你去見校長?！?/p>

? ? ? ?羅尼后退了。接著他開始明白，勸學督導那只好像設(shè)什么力氣的手上拿著的堅固環(huán)狀物是什么。

? ? ? ?“來吧。” 勸學督導說， 他甚至把環(huán)狀物拿得更緊了，“校長不會傷害你?！?/p>

? ? ? ?我——我從來不知道紅色小學有校長?！绷_尼畏縮不前，“史密斯小姐從來沒有提起過。”

? ? ? ?“當然有校長啦。學校里是定要有校長的， 而他想在你回去之前跟你談?wù)劇，F(xiàn)在，過來吧，當個乖孩子，不要逼我在報告上說你的不是。史密斯小姐絕對不會喜歡這樣的，對吧？”

? ? ? ?“是的，我想她不會喜歡?！绷_尼突然之間懊悔了，“好的，先生，我跟您走?！?/p>

? ? ? ?羅尼以前在學校的確聽說過有個校長，但是他從來沒有真正見過。他總認為是因為紅色小學的規(guī)模太小，所以不需要校長，而他仍然不明白為什么學校應(yīng)該要有校長。史密斯小姐自己一手打理學校事務(wù)，她的管理毫無瑕疵。但最重要的是，他不能理解為什么校長會生活在這種地方——一座車站(如果它是車站的話)， 而非在山谷里。

? ? ? ?然而，他還是老實地跟著勸學督導走，一面告訴自己，關(guān)于這世界，他有一大堆事情要學，跟校長見上一面一定可以學到很多。

? ? ? ?他們進入大樓，穿過一道入口，到達拱門的左側(cè)，然后走向一條兩旁排列著高挑的綠色櫥柜的明亮長走道，走到更遠的盡頭， 那兒有一道磨砂玻璃門。玻璃上寫著：教育中心16，HD.科汀校長。

? ? ? ?勸學督導碰了一下門， 門就開了。他們走進一個墻壁粉刷成白色的小房間，里頭甚至比走道更明亮。門對面是一張桌子，一個女孩坐在桌子后方，而那個女孩身后是另一道磨砂玻璃門。門上寫著:私人場所。

? ? ? ? 勸學督導和羅尼走進來時，女孩抬起了頭。她年輕又漂亮——幾乎跟史密斯小姐一樣漂亮。

? ? ? ?“告訴老家伙，梅多斯家的小子終于出現(xiàn)了?！眲駥W督導說。

? ? ? ?女孩與羅尼視線交會了一瞬，便迅速垂下目光，看著她桌上的小盒子。羅尼覺得古怪，那女孩的眼睛里流露出一股奇怪的情緒

——一股哀傷，看起來像是她為勸學督導找到了他感到很遺憾。

? ? ? ?她對著小盒子說:“科汀先生，安德魯剛剛把羅尼-梅多斯帶來了?！?/p>

? ? ? ?“很好，”盒子說，“把那個男孩帶進來，通知他的家長。”

? ? ? ?“好的，先生?！?/p>

? ? ? ?校長辦公室跟羅尼之前見過的任何地方都不一樣，里面的空間大到讓人不舒服，而且熒光燈亮得讓他眼睛發(fā)痛。所有的燈光似乎都直接照在他的臉上，讓他幾乎沒辦法看到桌子后方的那個男人。

? ? ? ?但他能辨認出他外表的幾個特征：高而白暫的額頭和后退的發(fā)際線，瘦削的臉頰，薄得幾乎沒有唇片的嘴巴。

? ? ? ?基于某種原因，這個男人的臉讓羅尼害怕，他真希望會談已經(jīng)結(jié)束。

? ? ? ?“我只有幾個問題要問你，”校長說，“然后你就可以回山谷里去了?！?/p>

? ? ? ?“好的，先生。”羅尼說著，覺得沒那么害怕了。

? ? ? ?“你的父母對你不好嗎?我是指，你‘真正’ 的父母?！?/p>

? ? ? ?“不，先生，他們對我非常好。很抱歉我離家出走，但我就是得回山谷去?！?/p>

? ? ? ?“你想念諾拉和吉姆?”

? ? ? ?羅尼不知道校長是怎么知道他們的名字的，他回答:“對。”“還有史密斯小姐——你想念她嗎?”

? ? ? ?“哦，是的，先生！”

? ? ? ?他感覺到校長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于是不安地動了動身子。他很疲倦，真希望校長能叫他坐下。但是校長并沒有叫他坐下，而且燈光似乎越來越亮了。

? ? ? ?“你是否愛上了史密斯小姐?”

? ? ? ?這個問題讓羅尼大為震驚，不只因為羅尼沒有心理準備，也因為校長問話的語氣，他的聲音里有一種不容錯認的嫌惡。 羅尼感覺脖子發(fā)燙，接著是臉頰，而不管他多努力嘗試，都因為太過羞愧而無法直視校長的眼睛。但是，奇怪的部分在于，他并不明白自己為什么覺得羞愧。

? ? ? ?同樣的問題再度來臨，那分嫌惡也比之前更加明確:“你是否愛上了史密斯小姐？”

? ? ? ?“是的，先生?！绷_尼說。

? ? ? ?房間里一陣靜默。羅尼低垂著眼，畏懼地等待下一個問題。

? ? ? ?但是問題到此為止，而他即刻發(fā)現(xiàn)，身后的門打開了，勸學督導正站在他后面監(jiān)視著。他聽到校長的聲音說:“六樓。告訴值勤工程師，在他身上試試變形‘24- C'?！?/p>

? ? ? ?“好的，先生?！眲駥W督導說，他拉起羅尼的手，“來吧，羅尼。”

? ? ? ?“我們要去哪里?”

? ? ? ?“還能去哪里？當然是回山谷里??！回紅色小學?！?/p>

? ? ? ?羅尼跟著勸學督導走出辦公室，心里哼起歌來。這一切幾乎太過輕易了，好得不像真的。

? ? ? ?羅尼不明白為什么去山谷得搭電梯，但是他想，這很可能是要去大樓樓頂搭直升機吧，所以他什么都沒說，直到電梯停在六樓，他們出了電梯口，走入一條非常長的走道，兩旁排列著上百個水平門，門與門之間近得幾乎要碰在一起。

? ? ? ?這時，他才開口:“可是先生,這不是去山谷的路。你要帶我去哪里？”

“回學校，”勸學督導說，他聲音里的溫度已然消失，“跟我來吧，現(xiàn)在！

? ? ? ?羅尼試著后退，但是完全沒用。勸學督導高大又強壯，他把羅尼拖到長長的無菌走道，拖進一個房間里，里頭有個身穿白色制服的枯槁女人，就坐在一張金屬桌后方。

? ? ? ?“這是梅多斯家的孩子，”勸學督導說，“老家伙說把計劃改到24-C?！?/p>

? ? ? ?那個枯槁的女人疲乏地站起身。就在羅尼正哭泣的時候，她從桌子旁邊的一個玻璃櫥柜里選了一支安瓿瓶走過來， 卷起羅尼的袖子，接著，不管羅尼怎么扭動，她仍以非常熟練的姿態(tài)把針劑插入了他的手臂。

? ? ? ?“省省你的眼淚吧，”她說，“你晚點會用得上的?！彼D(zhuǎn)向勸學督導：“科汀一定會被自己的罪惡感打垮。這是他這個月以來開出的第三個24-C處方了。”

? ? ? ?“老家伙知道自己在做什么?！?/p>

? ? ? ?“他只是認為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第一件事， 你知道，我們整個世界已經(jīng)充滿了科汀這種人了。也該是時候讓教育部的某個人來修心理學的課，搞清楚母愛到底是什么了吧！

? ? ? ?“老家伙就是個專業(yè)的心理學家?！眲駥W督導說。

? ? ? ?“你是說一個專業(yè)的精神病患！”

? ? ? ?“你不該這樣講話?！?/p>

? ? ? ?“我愛怎么講就怎么講?！蹦莻€枯槁的女人說，“你沒聽見他們的哭聲，可是我聽見了。24-C是二十世紀的產(chǎn)物，很久以前就該排除在學校課程以外了！”

? ? ? ?她抓著羅尼的手臂，把他帶走。勸學督導聳了聳肩，走回電梯，羅尼聽到金屬大門關(guān)閉的聲音。走道非常安靜，他跟著那個女人，仿佛置身夢境。他的手臂和雙腿幾乎都沒有知覺了，而腦袋則變得迷迷糊糊。

? ? ? ?那個枯槁的女人走上另一條走道，接著轉(zhuǎn)進另條。 最后他們來到一扇敞開的門前，那個女人在門前停下腳步。

? ? ? ?“認得以前的家嗎?”她語氣苦澀地問。

? ? ? ?但羅尼幾乎聽不見她說什么，也幾乎睜不開眼睛。水平門后方是一間看起來像貨架的小隔間，里面有床，一張奇怪的床， 四周被各種金屬線、調(diào)節(jié)器、屏幕以及管子所包圍。但那仍舊是張床，在那一刻，那是他唯一在平的事情。他滿心感激地爬上床去，把頭往后仰， 躺在枕頭上，閉起了眼睛。

? ? ? ?“真是個乖男孩，”就在他睡著之前，他聽到那個女人這么說，“現(xiàn)在，回紅色小學去吧?！?/p>

? ? ? ?枕頭發(fā)出低沉的震顫，屏幕亮了起來，磁帶開始轉(zhuǎn)動。

? ? ? ?“羅尼！”

? ? ? ? 羅尼在棉被底下開始轉(zhuǎn)醒，他在跟夢境對抗。那是個可怖的夢，充滿了送子鳥火車和奇怪的人們，以及陌生的場所。而最糟糕的部分是，那個夢可能是真的。諾拉告訴過他很多次，某個早晨當他醒過來時，他將身在送子鳥火車上，并且前往城市與他的父母會面。

? ? ? ? 他掙扎得越來越用力，用腳踢著被子，試著睜開眼睛。

? ? ? ?“羅尼，”諾拉再一次呼喚他，“快點起床， 不然你會遲到！”

? ? ? ? 于是他睜開了眼睛。他睜開眼睛是出于自愿，而他立刻知道，一切都沒事了。明亮的晨光流瀉入他的頂樓臥室，后院令人懷戀的楓樹樹枝輕輕地掃著他的窗戶。

? ? ? ?“我起來了！”他把棉被丟回床上，一躍而起， 穿好衣服，站在溫暖的晨光里，然后洗漱了一番，跑下樓去。

? ? ? ?“也該起來了,”當他走進廚房時，諾拉尖聲說，“你天比一天懶! ”羅尼瞪著她。他心想，她一定是哪里不舒服，她以前從來不會這樣跟他說話的。接著吉姆進了廚房，臉上沒刮胡子，兩眼充滿血絲。

? ? ? ? “看在上帝的分上，”吉姆說，“早餐還沒好嗎?”

? ? ? ?“一分鐘，再一分鐘就好了，”諾拉突然恢復原本的態(tài)度，“我剛剛一直在叫這個懶惰的小家伙起床，叫了半個小時?！?/p>

? ? ? ? 詭異，羅尼想。他在餐桌前坐了下來，沉默地用餐，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事，讓諾拉和吉姆在短短一夜之間就有這么大的轉(zhuǎn)變。早餐是松餅和香腸，他的最愛，但松餅濕濕軟軟，香腸半生不熟。

? ? ? ? 在吃了第二片松餅之后，羅尼說他吃飽了，就離開了餐桌，到客廳去拿他的課本。但是客廳變得凌亂不堪，還帶著股衢味。當他出門時，吉姆和諾拉正在廚房里大聲地爭吵。

? ? ? ? 羅尼皺眉，發(fā)生了什么事?他很確定，昨天的切都不是這樣的。諾拉原本很親切，而吉姆說話很溫和，整個人干干凈凈，房子也很整潔。是什么讓這一切改變了?

? ? ? ? 他聳聳肩。再過不久，他就會在學?？吹绞访芩剐〗阄⑿Φ哪橗嬃?，一切會再度好轉(zhuǎn)。 他朝明亮的街上奔去，在去往學校的路上，他與樸拙的房子以及嘻笑的孩童擦身而過?！笆访芩剐〗悖彼男某?，“美麗的史密斯小姐?！?/p>

? ? ? ? 當他走進門，太陽正照耀在她的發(fā)上，她頸后的小圓發(fā)醫(yī)看起來就像一顆金色的石榴。 沐浴在晨光之下，她的臉頰如玫瑰般粉紅，聲音則如一陣夏日清風。

? ? ? ?“早安，羅尼?！彼f。

? ? ? ?“早安，史密斯小姐?！彼p飄飄地走到座位上，仿佛踩在云端。開始上課了一算術(shù)， 拼寫，社會學，朗讀。羅尼沒有被叫起來回答問題，直到朗讀課時，史密斯小姐要他把小本紅色初級讀本里的內(nèi)容大聲念出來。

? ? ? ? 他驕傲地站起身。故事的內(nèi)容是關(guān)于阿喀琉斯和赫克托的。羅尼化第一個句子念得很好，到了第二句中間，他開始結(jié)巴。句子看起來喉舌不清，他讀不懂。他把課本拿得離眼睛近一點， 但還是沒辦法把句于子念好。那一頁仿佛泡在水中，而字句都在水面下游泳似的。他用盡力氣想看請楚，卻結(jié)巴得更嚴重了。

? ? ? ? 然后他意識到史密斯小姐走到了過道上，并且站在他身后看著他。她手上拿著一把尺，而她的臉變得很陌生，有點瘦削，而且丑陋。她將課本從他手中一把奪走， 摔在書桌上，抓起他的右手攤開，用尺重地打他的手掌心。他的手掌感到巨大的刺痛，痛苦猛烈地傳到了手臂上，接著流遍他的全身。史密斯小姐把尺舉起來，再一次往下

? ? ? ? 然后是再一次，再一次，再一次。

? ? ? ? 羅尼開始大哭。

? ? ? ? 校長度過了既漫長又辛苦的一天， 因此他不太想跟梅多斯夫婦談話。他想回家洗個澡放松身心，打開好看的心電感應(yīng)節(jié)目，忘掉那些麻煩事。但是安撫沮喪的家長是他的工作之一， 所以他不能拒絕他們。假如他知道他們會搭直升機來教育中心的話，就會把通知他們的事情延后到早上，不過現(xiàn)在再想這些太遲了。

? ? ? ?“請他們進來?！彼v地對對講機說。

? ? ? ? 梅多斯夫婦矮小而害羞，根據(jù)羅尼的檔案上所記載的，他們是生產(chǎn)線工人。校長討厭生產(chǎn)線工人，因為他們常時興起就生下質(zhì)量不穩(wěn)定的孩子，次數(shù)還很頻繁。他很想把審判燈照向他們的臉，但他想了想，還是打消了念頭。

? ? ? ?“我們發(fā)通知告訴兩位了，你們的兒子沒事。當他請他們坐下時，語氣帶有責備，“你們不必來這里的?！?/p>

? ? ? ?“先生，我們——我們很擔心?！?梅多斯先生說。

? ? ? ?“擔心什么?當你們第一次通報你們的兒子失蹤時，我就告訴告訴你們，他只是想要試著回到他那個移情的存在空間里，當他一出現(xiàn)，我們做會盡快把他帶到這里來。他這類型的孩子總是想要回到虛構(gòu)世界，可是，很不幸地，我們無法在把孩子放上火車前就事先把他們分類好，因為這樣做的話，我們就得在不恰當?shù)臅r間點消除他們的幻覺了。無論如何，一旦孩子回到了現(xiàn)實世界，消除之前的幻覺就是家長的工作。結(jié)論是，我們無法處理潛在的適應(yīng)不良者，直到他們借著逃面來證明他們好社會適應(yīng)不良?！?/p>

? ? ? ?“羅尼不是社會適應(yīng)不良！”梅多斯太太抗議，她黯淡的眼睛短暫地閃現(xiàn)一絲光芒，“他只是一個高度敏感的孩子?！?/p>

? ? ? ?“梅多斯太太，你兒子，”校長冷淡地說，“具有所謂的俄狄浦斯情結(jié)。他把原本該對你感覺到的愛 ，都放在虛構(gòu)的老師身上。 有些可悲的異常狀況是我們所無法預知的，而這正是其中之一， 但我向你們保證，一旦征兆出現(xiàn)，我們可以矯正它。下一次你們的孩子重新出生送回去的時候，我‘保證’他不會再離家出走?！?/p>

? ? ? ?“先生，那個矯正治療，”梅多斯先生說，“會讓他很痛苦嗎?”

? ? ? ?“當然不會！以客觀現(xiàn)實的角度來看，不會有什么痛苦。”

? ? ? ? 校長試著不讓高漲的憤怒從聲音里流露出來，但那很困難。他的右手開始抽搐，而那使得他更加憤怒，因為他知道抽搐表示另種發(fā)作。全是梅多斯夫婦的錯！

? ? ? ? 這些低能的生產(chǎn)線工人！只會買大堆電器用品的人！把他們從小孩的負擔里解放出來還不夠，還要回答他們的無聊問題！

? ? ? ?“聽著，”他站起來繞著桌子走，試著讓心思遠離他的手，“這是個文明的教育系統(tǒng)，而我們使用的是文明方法。我們會治療你兒子的的俄狄浦斯情結(jié)，讓他有可能好好地和你們住在一起，就像個流著紅色血液的正常美國男孩。要治好他的情結(jié)，我們所需要做的，就是讓他不再愛他的老師，而是恨她。這種事不是很簡單嗎?

? ? ? ?“從他開始恨她的那一刻起， 山谷就會失去原本不正常的誘惑力，而他則會像個正常小孩那樣去想山谷——那就只是個平靜的地方，而他只是在那里上學。這會是他的愉快回憶，正如同我們所希望的，但他對于回到山谷這件事不會再懷有任何壓倒性的強烈欲望。”

? ? ? ?“但是，”梅多斯先生遲疑地說，“你介入了他對老師的愛，這不會對他造成某種不良影響嗎？我之前讀過一點點心理學,” 他語帶歉意地補充，“印象中，介入了孩子對父母的自然情感，會留下——呃， 象征意義上來說，心靈會留下創(chuàng)傷，就算那份愛被轉(zhuǎn)移到——”

? ? ? ? 校長知道自己的臉變得鐵青了。他的脈搏突突地跳動著，而他的手也不再只是抽搐，它麻痹了。不用懷疑，他的病正在發(fā)作，而且很嚴重。“有時候，我會納悶?！?/p>

? ? ? ? 他說，“有時候，我忍不住會納悶，你們這些人對教育系統(tǒng)到底抱著什么期待。從你們的小孩出生那天起，我們就把你們從孩子那里解放出來，讓父母雙方都能全職工作，好讓你們的孩子能享受所有人類都有權(quán)享受的奢侈文明。我們給你們的孩子最好的照顧。我們使用最先進的認同技術(shù)，不只給給他們誘導式的小學教育，也給了他們移情的背景，里面還結(jié)合了《湯姆歷險記》《桑尼布魯克農(nóng)場的麗貝卡》和《兒童詩園》中最棒的元素。

? ? ? ?“我們使用最先進的自動儀器，發(fā)展并維持無知覺喂食技術(shù)，刺激孩子的健康組織生長。簡言之，我們使用的是最好的. 教育孵化器’如果你想的話，叫它‘機械子宮’也可以，就像有些毀謗我們的人所堅持的，但無論你怎么叫，事實都無可反駁：教育孵化器對于當今國家孩童過多的問題，還有準備他們的高中和大學教育的問題，都提供了實際而有效的處理方法。

? ? ? ?“我們盡了最大的能力來提供你們這些服務(wù)，可是你們，梅多斯先生和梅多斯太太，卻是如此傲慢，反過來懷疑我們的能力！你們這些人不知道自己有多幸運！難道你們想要回到二十世紀中期，回到還沒有發(fā)明教育孵化器的時代？難道你們想要孩子被送到容易失火的公立學校，讓他整天待在學生太多而太擠的教室里，把他悶個半死？難道你想要那樣？梅多斯先生?！?/p>

? ? ? ? 梅多斯先生再次開口:“我只是說——”

? ? ? ? 校長不理他，校長先生現(xiàn)在變成在咆哮了，而梅多斯夫婦也警戒地站起身來?！澳銈兙褪遣桓卸髯约旱暮眠\!要不是發(fā)明了教育孵化器，你們根本沒辦法讓孩子上學！想象一下，政府要撥出足夠的經(jīng)費蓋出足夠的舊式學校和游樂場,還要教育和雇用足夠的老師，好安置這國家所有的小孩!要花的錢比戰(zhàn)爭還多！可是，當一個確實可行的替代方案被采用時，你們就反對，你們就批評。梅多斯先生，你自己就是從紅色小學出來的，我也是。你告訴我，我們的方法給你的心靈留下什么創(chuàng)傷了？”梅多斯先生搖頭：“沒有， 先生。但我沒有愛上我的老師?！?/p>

? ? ? ? “閉嘴!”校長用右手緊緊抓住桌緣，試著要阻止那股幾乎無法忍受的刺痛。接著，他用最大的力氣，讓自己維持正常的聲調(diào)：“你的兒子很可能會搭下一王班火車回去，” 他說，“而現(xiàn)在， 如果你們可以離開—— ”

? ? ? ? 他輕輕地彈了一下對講機。 “帶梅多斯先生和梅多斯太太出去，”他對秘書說，“然后幫我拿顆鎮(zhèn)靜劑?！?/p>

? ? ? ?“好的，先生?！?/p>

? ? ? ? 梅多斯夫婦看起來很高興可以離開，校長也很高興能看著他們離開。他手上的刺痛已經(jīng)蔓延到手臂和肩膀上，而現(xiàn)在，不只是刺痛而已。那是一陣有節(jié)奏的痛苦，將他帶回四十年前的紅色小學，回到美麗、殘酷的史密斯小姐身邊。

? ? ? ? 校長在桌子后面坐下，握緊他的右手，并把左手蓋在上面，保護著它。但那一點用處也沒有。無論如何，尺還是一直舉起、 落下，打在他攤開的掌心上，每一下都傳來一陣尖銳的重擊聲。

? ? ? ? 當秘書帶著鎮(zhèn)靜劑進來時，他正像個小孩股顫抖著，而他無神的藍眼睛里，淚水已經(jīng)盈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