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冬日早晨降臨像一枚嶄新的硬幣。在北京二環(huán)里，菖蒲河邊， 柳樹照著長安街紅墻垂下枯枝，冬青樹覆蓋著殘雪的印跡?，F(xiàn)在棋盤擺好了，一位大爺搓著手呵出屬于零下溫度的霧氣，而他對面這位北京少年正低頭目視著楚河漢界舉起一枚棋子。

他精心打理過的頭發(fā)絲、寶石藍(lán)的睡袍、夏威夷似的笑容以及鼻尖的痣都試圖嵌入畫面中。這個冬天對他的意義不言而喻， 是個收獲的季節(jié)。他是劇集中嬉笑怒罵成文章的范閑，也是網(wǎng)友們口口聲聲的小范大人——這稱呼帶著不容置疑的溺愛。

“若昀，來個志在必得的表情。”攝影師探出鏡頭喊道。他微微調(diào)整了姿勢，切換眼神，臉上仍昂揚(yáng)著少年氣，犀利而光明。舉起的棋子迅速被投擲到對方領(lǐng)地，馬—車—炮，來回間，他輸了。

這滋味攜帶著冬天的清醒，這還不賴。自從16 歲開始演戲， 張若昀就輾轉(zhuǎn)于不同的片場，從《海的誓言》到《雪豹》《黑狐》《法醫(yī)秦明》《麻雀》?！稇c余年》之后，張若昀這三個字在人們的視線中越發(fā)清晰，像月亮從海面浮出，你就看見了。?

我們從菖蒲河公園出來，跨過南池子大街，徐徐鉆進(jìn)胡同。胡同勉強(qiáng)夠一輛車通過，灰磚墻和紅門還維持著人們對“北京”的想象，只不過大門早已換上了電子密碼鎖。低矮的電線平行在半空中，將水洗藍(lán)的天空均勻切割，遛狗的老人正在散步，大簇的蒲公英被風(fēng)揚(yáng)起，在紫禁城外開始著它們的旅行。

張若昀站在這條名叫飛龍橋的胡同里，將長羽絨服披在睡袍外，沒戴口罩，像個鄰家男孩。一早開工，他看上去并沒有倦容，笑起來毫無心事。早就聽說過他“性格好”，不過在教養(yǎng)之外，底色里還有著一分從容。他一邊看著攝影師遞過來的胡同樣片，一邊回應(yīng)“這張就挺好了”。胡同是北京的象征，是這種懶散閑適生活的縮影。他曾多次在胡同里留下照片，又打趣自己是“胡同串子”。?

《慶余年》播出時，他發(fā)了一張胡同自拍，配文：小爺有范兒，是為范小爺。胡同兒青年，與爾慶余年。實(shí)際上，他打小跟隨爺爺奶奶在西邊的測繪大院長大，是他嘴里所說的新北京人，胡同是他的世界里另一種非比尋常的文化。?

快遞車、垃圾車從狹窄的拍攝現(xiàn)場擦身而過，胡同里的大爺大媽也不時湊近打探?！迸碾娨暷?？”二環(huán)胡同大媽的京腔仿佛從丹田運(yùn)氣發(fā)出，略勝于海淀。

飛龍橋胡同過去因橋得名， 原叫飛虹橋，因“虹”與“龍”發(fā)音相近，在時間流轉(zhuǎn)中逐漸模糊成如今的樣子?！斑@條胡同啊， 過去都是宮里的太監(jiān)和大廚們住的，他們都有錢著，”另一位胡同大媽熱心給大家普及。都說北京人是見過世面的，于是哪怕明星在胡同里拍片，本地住戶們也只是圍觀一二，便又四散回到院中自家天地。

隨著攝影就緒，工作人員替他卸下羽絨服，鄰家男孩迅速切換到時髦模式，他半仰躺在一把木椅子上，光腳穿著皮鞋，捧起20 世紀(jì)90 年代的搪瓷茶缸，飲了一口熱茶。鏡頭里是滿眼的愜意，一待攝影暫停，他立馬逮住機(jī)會逗貧：“要是換點(diǎn)兒稀罕茶葉，我能笑得更開心?！?

作為北京人，貧嘴是必要條件。?

在真人秀和綜藝節(jié)目里，他耿直地懟人與一本正經(jīng)地逗貧是大家歡樂的源泉，而長期以來被大家昵稱為“哈士奇”大概也是因?yàn)楣亲永锬欠萋手?。他沒啥偶像包袱，又保留著智慧與底氣。

2019年11月26日，《慶余年》定檔播出，三天之內(nèi)的網(wǎng)絡(luò)播放量破2億，成為2019年末尾的霸屏口碑之作，而談?wù)摯藙〉臒岢币恢毖永m(xù)到2020年。

在劇中，范閑帶著現(xiàn)代的記憶在抹去了時空的慶國施展智慧與身手，擁有開掛的人生。有人說范閑成就了張若昀，就有人認(rèn)為張若昀演活了范閑。而他說“范閑長在了我身上”，二者如影隨形。

張若昀最早接觸這個項(xiàng)目是在2016 年冬天，那時他心中隱隱感知，這正是他想要的角色。兩周后再度與操盤者曹華益和導(dǎo)演孫皓碰面，他借著三分酒勁放出一句話，“小范大人非我莫屬”。

在他看來，演員遇到自己特別有表達(dá)欲的角色，且又有靈魂共鳴是很難得的?！拔覍ζ渌巧珱]說過這樣的話，但這個角色給我的信念感很強(qiáng)烈，所以我這句話對我自己來說是很有里程碑意義的?！?

談話間，他多次提到“戲劇”。盡管在很多人眼里，《慶余年》代表的是網(wǎng)絡(luò)爽文與爽片。而在他看來，《慶余年》本身就是一部戲劇文學(xué)，而非純文學(xué)，也講了一個尊重戲劇的故事。拋開網(wǎng)絡(luò)平臺這個載體，戲劇就是《慶余年》的本質(zhì)，他如此定調(diào)。

成為范閑必須經(jīng)歷一個過程。?

首先要花大量時間琢磨劇本，好琢磨是大家對他的印象之一。而不同的角色與演員之間的粘連度不盡相同，付出的精力與情感也不一樣。

“其實(shí)每個戲都會長在自己身上，也許有的角色只能找到一條邏輯線共鳴，有的角色則是多面向的共鳴。但無論如何，你要抓住角色的至少一條邏輯，要堅(jiān)信這個角色。”在聊專業(yè)時， 他逗貧的北京人性子會逐漸隱去，坐在你面前的是演員張若昀，他思路清晰，而言語力求準(zhǔn)確傳遞。?

“演員沒法做到開工入戲、拍完迅速出戲，在拍攝的時候你要跟角色活得越來越像，以點(diǎn)及面?！?

“理解范閑是從哪點(diǎn)入手的？”?

“孤獨(dú)，”他果斷回復(fù)，“你知道對聯(lián)里有這樣一個概念嗎？無情對，也就是驢唇不對馬嘴，只求字面上工整。范閑自己也是一個演員，在慶國玩的梗都沒人懂，但是又都能對上。比如他說快件‘順豐’，而對方回應(yīng)，快劍的確要順風(fēng)?！?/p>

他嘗試去靠近范閑的孤獨(dú)感，然后就像在亂麻中找到了線頭一般，游刃有余地?fù)芘⒗迩?，直到心里有了確信，而范閑這個形象也越發(fā)清晰、真實(shí)。?

為了避免誤讀，他又接著解釋：“孤獨(dú)不是生活上的，而是演員的思維模式。比如在《驚蟄》里，我演的陳山也是一個好演員，但跟范閑又有不同。陳山是被迫表演，范閑是緩慢沉浸式地演出，他是在書寫自己的劇本。你也可以說這是一場異世界的冒險?！钡拇_是一場孤獨(dú)又荒誕的冒險??！大概整個慶國就是范閑的舞臺吧。

拍攝集中在二環(huán)，某種意義上，這里是全世界印象中的北京。我們從南池子大街、菖蒲河公園、飛龍橋胡同到西花市街，場景在市井、戲樓、中藥鋪、理發(fā)攤之間切換，象棋、糖葫蘆、京戲服， 還有當(dāng)歸、黃芪輪番出現(xiàn)在鏡頭中。?

這些具體的老北京符號被搬入拍攝里，看著張若昀在紅墻下與象棋大爺對弈，在中藥柜臺前稱量藥材，在胡同里喝茶、遛狗，仿佛我們在借用僅有的“老北京”作為布景，造了一場白日夢。

在這一整天十小時的拍攝中，現(xiàn)實(shí)與夢境的界限暈染開。我們毫不留情地拋棄了眾所周知的事實(shí)，比如房價、擁堵、胡同改造，竭盡所能密謀一個理想的老北京場景。老北京其實(shí)是個傳說，就像焦圈、豆汁在這個新北京人眼里是某種黑科技。?

在一座古老而偉大的城市里，每個人都自覺不自覺地吸收著這座城市的脾氣與秉性。城市與人漸漸融為一體。海淀男孩身上帶著書卷氣那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模谑悄銜谖⒉┥峡吹綇埲絷婪窒砦膶W(xué)音樂不知疲倦。網(wǎng)友們則在背后談?wù)摚?strong>“張若昀的寫作水平在娛樂圈里是不是算好的？”?

《慶余年》第一季完結(jié)后，他又洋洋灑灑地寫下一篇《休談風(fēng)月，依諾沙星》，這是獻(xiàn)給《慶余年》和范閑的情書，是一場道別，又隱含著另一場未知旅行的開啟。

他在文章末尾寫道：“少年啊，不要輸給風(fēng)雨，更不要輸給歪門邪道。”這句話曾出現(xiàn)在他2013 年的文字中，現(xiàn)在六年過去了，他不僅是對自己扮演的角色保留確信，對自己的人生也貫徹著牢固的信念感。?

我們坐在紫禁城外的東苑戲樓里，天色漸漸暗下去?！澳銓@一片熟悉嗎？”我指的是南池子這一帶“。這兒嗎？離愚公移山遠(yuǎn)不遠(yuǎn)？”他的回復(fù)讓人哭笑不得，從皇城根到張自忠路的搖滾樂livehouse， 地圖上隔著四公里倒也不算遠(yuǎn)……?

在他眼里，北京也許不是地理含義，而是時間，是情感牽連。在記憶中，夏天能聽見呼嘯而過的鴿子哨，一到冬天就有一股燃燒的氣味。這氣味盡管刺鼻，但每次下飛機(jī)落地北京聞到后就會覺得安心。“是到家了的感覺?！彼^的京味也不存在于地理空間“，跟家里人在一起，就是北京的味道?！?/p>

戲臺中央，七歲的小武生已經(jīng)裝扮就位，張若昀站在小演員身后，低頭輕聲道：“咱們就來個亮相的動作吧?！毙⊙輪T抬頭看看這個大哥哥，又看了看戲臺前的老師。隨后他控制身體，定住眼神，借由一股“氣” 帶動臂膀，擺出一個京劇的山膀亮相。大哥哥也依樣畫葫蘆，眼神里凝著光，仿佛一場戲即將開場。?

一大一小兩個影子交疊在臺上，是近似于夢和未來的圖畫。

張若昀的2019 年是充實(shí)的，收獲與困惑并存，成長與積累齊聚“。困惑是類似好奇的概念?！彼秩滩蛔〗o自己下注解。在他看來，不惑就是“不想明白了，不去好奇了”。他又總結(jié)：“不惑就是少年的結(jié)束?！?

他在乎少年心氣，也憧憬著某種冒險。童年時他幻想著去一趟月球、當(dāng)搖 滾明星，或是去南美挖恐龍。在微博上，他不止一次擺出《海賊王》的同款姿勢 拍下旅行照，而最愛的冒險家是《小王子》的作者，也是身為飛行員的?？颂K佩里“。?

他的文字特別有智慧，這是真知灼見?！彼ｎD著，在頭腦中串聯(lián)思緒， 忽然說道，“其實(shí)演員特別需要天真，要建立信念感，首先要像孩子般相信。很多人在剛接觸表演時會覺得害臊，這就是因?yàn)槟悴粔蛳嘈?。有時候你要變成孩子，去卸下很多東西，才能更堅(jiān)定地去表達(dá)。你看很多老戲骨都保持純真，比如陳道明老師在劇中玩得多開心?！?/p>

每一次思考最后都會指向“戲”，他沉迷于此。?

身為演員，每參演一部作品、參與他人的人生，都像是在經(jīng)歷一場旅行。從這個層面看，出發(fā)與抵達(dá)也擁有了新的意義。對他來說，演員的終極目標(biāo)是毫不倦怠為熱愛的事情付出。他曾和導(dǎo)演討論過一個話題：“演員是角色跟觀眾之間的橋梁，還是角色是演員跟觀眾之間的橋梁。”他慢慢體味到，也許是兩者皆有吧，角色與演員交織成同一個聲音，而這種聲音就是靈魂的色彩。?

已經(jīng)是晚上七點(diǎn)了，張若昀來到空空的戲臺下，獨(dú)自坐在觀眾席中，燈光如此微弱，他側(cè)面的輪廓在暗色中留下剪影。然后，戲臺上的燈亮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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