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在我高二那年過世了。 說起來，爺爺其實是一位惹人煩的老頭，狡猾、壞心眼又懶惰，而且對媳婦還不好。媽媽、姐姐和我都吃了不少苦頭。 這么一位讓人討厭的爺爺，在五月里某個涼爽的周六晚上，突然就迎來了他的不祥之日。 那天半夜十二點左右，奶奶從廚房那頭大叫著：“快來??！爺爺沒有呼吸了??！”爸爸媽媽和我都嚇了一跳，趕緊跑到爺爺?shù)姆块g?？吹綘敔?shù)暮粑鼤和Ａ?，嘴巴張得大大的，一動也不動的樣子，實在有點滑稽，爸爸媽媽和我雖然嚇得腳都軟了，卻都不自覺地笑了出來。 醫(yī)生很快趕到了，他只看了爺爺?shù)氖w一眼，就說：“是無疾而終。”衰老而終，在人們的觀念里，這是最有福氣的死法。 半夜三點左右，親戚們相繼趕到。我突然想起來，發(fā)生了這么大的騷動，姐姐竟然還在自己的房間里睡大覺，便匆匆忙忙跑去叫她。 一聽到我說“爺爺過世了”，姐姐就像蟋蟀一樣跳了起來。她嘴里嚷著“騙人”，眼睛卻閃著期待與興奮的光芒。我覺得姐姐的興奮之情會愈發(fā)高漲，于是慎重地警告她：“我先跟你講，爺爺去世的表情可逗了，嘴巴開得大大的，就像是蒙克那個《吶喊》一樣。但是，你絕對不能笑，再怎么說總歸是家里有人過世，不管多好笑，你都不能笑，知道了嗎？” 姐姐躡手躡腳地打開爺爺房間的門，才偷偷瞄了爺爺?shù)哪樢谎郏瓦B滾帶爬地蹲進廚房的角落，“嗤嗤”地笑了出來。 我追在姐姐后面跑過去：“噓……我不是跟你說過了嗎？不管多好笑都不能笑出來啊！”姐姐被我這么一說，更加忍無可忍地大笑起來。 姐姐像蟑螂一樣縮在廚房，這表現(xiàn)真讓人覺得不太合適。我干脆把姐姐丟在那里，再回到爺爺?shù)姆块g內(nèi)探查——呃，沒有任何人在哭。離世時讓每個人都不感到惋惜，這可真不是件容易的事。 就在剛剛，一位我從沒見過的老太太來到了家中，也不知道是爺爺?shù)谋碛H還是遠表親。她說她和爺爺有血緣關系，到我家后就開始哭了起來。 看到這位在爺爺生前并沒和我家有過來往的陌生女人在哭，我突然想起“哭墓女”的事情?！翱弈古笔菛|亞某個國家的習俗，在葬禮時，人們?yōu)榱耸贡瘋臍夥崭幽?，而特別雇用一些女人來哭。 難不成哭墓這種文化也流傳到我們清水市了嗎？反正，暫且不管這女人的眼淚，先開始準備爺爺?shù)脑岫Y吧！ 不知是誰說了一句：“必須把爺爺?shù)哪樂稣?，把嘴閉上，不然是不行的?！蔽以疽詾檫@樣很有趣，也不會有什么問題，但看來好像還是應該慎重些。 有位男親戚說：“我想用白布從爺爺?shù)念^上繞到下巴。有沒有布？”媽媽和奶奶拼命地四處尋找，但都找不到，三更半夜的又不能出去買。如果再不抓緊的話，尸體馬上就會僵硬。沒辦法，只好用布毛巾來代替了。 這條布毛巾是鎮(zhèn)上“盆舞節(jié)”送的，小圓點的圖案上印了一個大紅色的“祭”字。

爺爺頭上綁著祭典用的小圓點花巾，完全分不清楚是喜還是悲，只能乖乖地任人擺布。奶奶無力地嘟囔著：“他爺爺啊，隨時都是祭典哦！”我對姐姐說：“我好像可以聽到從爺爺?shù)淖彀屠飩鱽砑赖涞膮群奥?！”之后，姐姐又像角落里的蟑螂般縮回了廚房。 爺爺過世的前幾年就開始出現(xiàn)癡呆的癥狀了。他的癡呆方式有點怪異，例如：假裝不知道似地從我的存錢罐里偷錢；偷窺別人洗澡；把自己喜歡的菜拿出來吃掉，邊吃卻又邊說著“我沒吃”之類的；等等。 我斷定他絕對是故意癡呆的。他連“老年癡呆”的問題都巧妙地拿來利用，多么標準的“不良老年”?。?這樣一個老頭，留下來的東西只有一副臟兮兮的眼鏡，以及一副越來越臟的假牙。 第二天早上，互助會的人全部來了。不管是棺材、花圈還是祭壇，他們都閃電般迅速地組裝好?；ブ鷷耐φ媸橇钊梭@嘆。 黑白幕簾裝飾出葬禮的氛圍，祭壇上擺著帶紙罩的蠟燈，飄散出陣陣線香的味道。 爺爺?shù)捏w格在老人中算是高大的，所以棺材的尺寸好像不太合適。最后，我們只能將他的身體稍微彎曲，這才放得進去。被念珠纏繞的手，則放在臉頰旁邊。 爺爺被彎成S形的身體和雙手重疊放在臉頰旁的樣子，就像一位正在做夢的童話少女。而他身體周圍塞滿了菊花花瓣的樣子，更是別具童話色彩了。 終于要蓋棺了——我心中這才想到，這下真的要和童話老翁告別了。但沒想到的是，棺材蓋上還有一個小窗。感覺只要一打開小窗，童話老翁就又會像噩夢一般出現(xiàn)了。 葬禮中，我暫時負責接待的工作。說是接待，也只是在家里的大門口向送來奠禮的客人簡單地送出回禮，這樣就可以了。 每當有附近的鄰居前來致以悼意時，我都很擔心，生怕自己一不留神就會笑瞇瞇地說出“不會啦，沒什么悲傷的”。 而每當有小朋友從門口經(jīng)過時，聽見他們說“?。∵@里有人出殯，大家趕快把大拇指藏起來”時，我就打從心底里覺得丟臉。 不久后，有和尚過來念經(jīng)。隨著和尚誦經(jīng)的聲調(diào)，我那小堂弟也開始跟著念了起來。聽到小堂弟的嘟囔，嬸嬸趕緊用手把堂弟的嘴巴捂了起來。但是，聽著和尚的聲音，我的腦海里也縈繞起了誦經(jīng)聲。 守靈的夜里，我打開棺材蓋上的童話小窗來瞧瞧。剛一打開，陣陣白煙飄散出來，在神似喜多郎的演唱會即將開場的氣氛中，爺爺?shù)哪樋雌饋碛幸恍╇鼥V。 第二天早上，互助會的華麗靈車器宇軒昂地登場了。這種車子看起來像是可以在趣味創(chuàng)意商店里定做的那種，我很希望自己在活著的時候也能坐坐看。 當棺木被放進靈車時，爸爸低聲說道：“他爺爺啊，你也變得很偉大了喲。耶！耶！”（附帶說明：“耶！耶！”這兩聲是無意義的吆喝。每當爸爸說了沒意義的話卻想要引起別人注意時，就會“耶！耶！”兩聲。這是他的說話習慣。） 靈車到達火葬場后，便開始進行火葬儀式。前一天晚飯時，爺爺還一副沒事的樣子一起吃著飯，此刻卻正在火化，估計連火葬場的煙囪也沒想到。我在休息室大口大口喝著果汁，突然想起爺爺曾經(jīng)說過的要活到一百歲；如果他真的能活到了一百歲，那我那時候應該是幾歲呢？我一邊換算，一邊打發(fā)時間。 火葬結束，我們一行人來到祠堂。準備將骨灰下葬時，和尚又開始誦經(jīng)。這時候，悼詞的內(nèi)容頗令我震撼。 “友藏先生，您在昭和三十八年創(chuàng)立的老人會中擔任會長職務，你為世人、為大家盡心盡力服務，老人會因為您付出的努力，才能繼續(xù)舉辦各類活動至今……” 從開始到結束，悼詞談的都是老人會的事情。什么“為世人、為大家盡心盡力”這種內(nèi)容，分明是念悼詞的人把他和爺爺?shù)挠H密關系拿到臺面上來陳述。這也是很有意思。 回到家里，奶奶嘴巴念著：“剛剛的悼詞真是讓我覺得很感動?！?我呢，則很興奮地享用著為葬禮準備的便當。從祠堂里聽和尚誦經(jīng)時開始，我的腦海里就一直惦記著便當?shù)氖隆?這便當是從風評相當好的料理店中花了大筆銀子訂的，真的非?？煽?。我一邊衷心感謝爺爺?shù)谝淮巍盀槭廊?、為大家”做的好事，一邊大口吃著香噴噴的烤肉?爺爺?shù)慕涿蔷邮?，我重新對“逝世的人要無條件成為佛門弟子”這樣的宗教習俗感到驚訝。如果爺爺真的成了佛門弟子，那他一定會因到處招搖撞騙和喝大酒而不到一天就被逐出佛門。 即便這樣，他也成為了“居士”。我對媽媽說：“取了這么好的戒名，也算是圓滿了?。　眿寢屵吇卮鹞遥骸笆前?，如果生前對我好一點的話，不管他是叫‘居士’還是‘蠢蛋’（注）都無所謂啦?！眿寢屢贿呎f著，一邊開始吃起葬禮用的小包子。 這時，我突然覺得靈牌好像有點歪了。 注釋：“居士”在日語中念Koji，“蠢蛋”的念法是Doji，兩者讀音類似。 節(jié)選自三浦美紀（櫻桃子）老師作品 ---《桃子手記》第一部《桃子罐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