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夢(2)
2
年紀輕輕的女孩子雙手合十站在母親靈堂前,她留著暗金色帶波浪卷的及腰長發(fā),從額頭這邊撇到另一邊眉宇的帥氣斜劉海下是一張白皙瓜子臉,下巴略尖,那雙冷得像冰一樣地眼神看上去極為空洞,但冰冷眼神下面的嘴唇里又似乎暗含著烈火,她的嘴唇時不時緊縮,并用下牙床死死咬住口腔黏膜,冰冷眼神夾雜著烈火般的唇印,似乎時刻準備著針對哪個倒霉替罪羊洶涌爆發(fā)出來。她此刻的表情有些嚇人,任誰跟她對上一眼都會覺得心里隱隱發(fā)顫。
這個女孩名叫金鶯,是夏詩的妹妹,金鶯則是何悅的姐姐,之前一個人來到何悅家并按下他家門鈴的那個女孩便是夏詩。
金鶯身后的沙發(fā)位置被挪空,變成了鋪在地磚上的被褥,夏詩屈膝坐在地面的被褥上,雙手交叉放在小腿上,看著身前這個可憐卻竭力忍住一腔怒火的女孩子,茫然不知措施。
靈堂上擺放的念佛機中循環(huán)不斷播放著佛教用來超度的經(jīng)文,單調(diào)的韻律循環(huán)往復(fù)飄在一百多平米大房子中,讓人聽后心情格外平靜,沒有絲毫起伏,沒有悲傷,也沒有快樂,只有無窮無盡的空洞和沉寂,死者亡靈將伴隨著這樣沉寂的韻律慢慢升入虛空,與這個世界做最后的告別。
“小夏?!苯瘊L竭力壓制住情緒。
“嗯?”夏詩很快作出回應(yīng)。
“我母親的死,和你說的那個青年,到底有什么必要的聯(lián)系?”
“你相信他說的話么?我不能容忍他如此這般地污蔑別人,我從來都沒有見過像他這種年紀就滿口芬芳的?!?/span>
金鶯立即打斷她,“你回答我的問題,我不想聽你說他污蔑誰我只想要一個能夠讓我信服的答案?!?/span>
“我就問你,他說什么了?”金鶯抬高了嗓音。
“他說的不是人話?!?/span>
“不是人話你也給我原封不動地重復(fù)一遍!”
夏詩按捺住內(nèi)心的尷尬,刻意壓低聲音說:“有個傻逼甘愿當做替罪羊代替某個人去完成他的夙愿,最終夙愿沒有完成,傻逼卻死了?!?/span>
“我母親就是那個傻逼對么?”
“這可不是我說的啊,你讓我重復(fù)原話的!”
“這件事發(fā)生在什么時候他有跟你說過么?”
夏詩撓頭晃腦,“這個還真的不知道呢?!?/span>
金鶯轉(zhuǎn)過身面向她,“所以你才不想相信他說的話對么?”
“小金,我……”
“你不相信我能理解,但我相信與否和你是否相信沒有任何關(guān)聯(lián),我母親她一生中從來沒患過心臟病,這三個月以來,她一點消息都沒有,回家后的第三天就突發(fā)急性心肌梗塞死亡,但醫(yī)院的最終檢查結(jié)果讓我難以認同她是突發(fā)心臟病猝死,檢測單上清清楚楚地寫著,心肌細胞老化致使心臟病突發(fā),而這種老化是至少到了八十歲才會明顯顯現(xiàn)的,我母親四十多歲,這中間的好幾十年難道被命運三女神剪掉了么?”
夏詩驚訝地瞪大了眼睛,“那到底是什么樣的詛咒,能悄然無息地剝奪了你母親幾十年的壽命?”
“消減數(shù)十年壽命的詛咒這種話,沒有任何的定論,我不確定是不是詛咒。小夏,我再問你,你總跟我提起的那個神出鬼沒的青年,那個罵我母親是傻逼的人,到底是什么身份?”
“操著一口流利的漢語,個子一米八左右,他認為自己很了不起,藐視一切人類,他沒有明說但這就是他給我的感覺?!?/span>
“我問你他姓什么叫什么!”金鶯不耐煩地打斷她。
“姓陳!叫陳什么來著?”夏詩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珠子,努力回憶那個人曾經(jīng)留給她的印象,“他爸爸跟我媽媽有交情,我只知道這么多,可我對他沒什么好感,這人太自傲了,自傲也就罷了還裝作一副清高的樣子,還好意思說要娶我為妻!我呸!真想啐他一臉?!?/span>
金鶯點了點頭,“聽你這么一說,這人,我可能認識?!?/span>
“誰呀?”夏詩好奇地湊近她。
“他是誰你不必知道,我跟他見過面,他的本事不簡單,經(jīng)常參加各種極限運動的挑戰(zhàn)比賽,在鬧市區(qū)和房頂子上跑酷是家常便飯的項目,為了體驗墜落的快感還特意參加過飛機上跳傘的運動,算得上是我見過的同齡人里膽魄相當之大的了,他父親也挺有本事的,跟一個考古學(xué)家是出生入死的好搭檔,可惜的是考古學(xué)家早年沒了?!?/span>
夏詩走進里屋,她的母親看到女兒突然闖了進來,招呼都不打就說:“坐累了么?累了就進屋休息吧,別熬壞身子。”
夏詩坐在母親身邊,用手揉捏著母親的肩膀,打了一個哈欠,看著母親一言不發(fā)。
“這兒是不是太吵了,海璃川一會兒就買夜宵回來了,人太多你心態(tài)亂也睡不好,現(xiàn)在將近午夜了,你執(zhí)意要吃夜宵么?這樣對身體不太好啊?!?/span>
“沒事的啦,偶爾一次?!?/span>
這時金鶯推門而入,“他回來了,我聽見他說話的聲音了。”
不一會兒,一個年輕人從敞開著的防盜門外面快步走進來,手里提著兩大兜子張亮麻辣燙。
年輕人看上去二十歲左右,圓形瓜子臉,有些像大齡的正太,但不同于何悅純粹的娘娘腔,他留著烏黑又散亂的中長發(fā),整體呈現(xiàn)出毛茸茸的雞毛撣子狀,額前有一撮斜劉海,但比金鶯略短,沒有遮擋住眼眉,雙鬢部位也被雞毛撣子般的頭發(fā)所覆蓋。
年輕人名叫海璃川,比夏詩年紀略大,原本是一個非常不正經(jīng)地浪蕩子,后來因為某些原因放肆地本性得到了些許約束,也因此能夠成為與夏詩及其堂妹金鶯聊得來的朋友。
他雙手提著裝張亮麻辣燙的一次性塑料袋,呆望著從里屋走出來的金鶯,她很不客氣地伸手奪過裝著麻辣燙的塑料袋,放在了一旁的茶幾上。
“怎么了?啞巴了?看見我不說話了?”
“金姐,不好意思,有些晚了?!焙AТㄏ乱庾R地看了看手腕上戴著的電子手表。
“晚了一個小時,你說十一點能回來,現(xiàn)在已經(jīng)快十二點了?!苯瘊L語氣十分平靜地說道,好像警察正在審訊犯人一樣。
“還愣著干什么?拿著和夏詩上那邊吃去吧!”
“那你......”
“我不餓!”
海璃川看著手中提著的兩兜子張亮麻辣燙,一個兜子里裝著兩碗,麻辣燙的熱氣順著透明的塑料袋形成了水霧,黏在上面,香氣則迅速的蔓延在整個房間里。
“剩兩份給誰?”
“留著你們兩個人明天繼續(xù)當夜宵唄?!苯瘊L說話絲毫不拖泥帶水。
海璃川卻有些臉紅起來。
“金姐?!?/span>
“我還沒夏詩大!別總叫我姐!”
“金鶯,我和夏詩不是情侶關(guān)系,你怎么總把我們當成情侶看待。”
“趕緊滾那邊吃夜宵去吧,別在這兒礙眼。”金鶯不停地揮動著左手。
“哦。”
海璃川拿起其中一兜子麻辣燙,順手帶進了里屋。
……
何悅躺在床上閉目沉思。
我天生對鬼神沒有感覺也就罷了,
可我對二姨的死都沒有感覺,
我簡直是一個吃奶忘娘的禽獸啊。
或許我死了都沒有一個人會為我緬懷吧。
時間回溯到若干年前,何悅在初中校園后方某個角落默默地窺視著大齡孩子在一起切磋籃球技術(shù)。
那時他心知肚明,自己根本不可能在籃球這項運動上占得上風(fēng),漸漸地那些喜歡打籃球的大齡孩子就不愿意跟他一起玩了,嫌棄他籃球技術(shù)太差勁,要是給班級抹黑,會讓他們覺得很沒有面子。何悅當然也知道,那些人根本就不在乎什么班級面子,他們唯獨在乎的只是自己臉上面子而已,他們認為何悅這種瘦小地娘里娘氣地男生不應(yīng)該和他們共享一片藍天之下。
那時的何悅,特別地自卑,在任何比自己優(yōu)秀的人面前連頭都不敢抬起,生怕被別人取笑,他最怕被別人取笑,直至現(xiàn)在也是如此。
但是,現(xiàn)在的他跟過去不太一樣了,他變得有些愚昧玄妙,開始相信一些虛無縹緲從來沒有人去證實過的事情。宗教就是最好例子,但是他并不是嚴謹按照宗教教規(guī)教義去信奉,而是把宗教中神靈幻化成了自己心中的保護神,認為神靈是為了他而服務(wù)的,他甚至認為基督教上帝只愿意救贖他這種生來就不得志的匹夫。
誰也不知道他腦子里整天在想些什么亂七八糟的事情,他也幾乎不對外散布關(guān)于他內(nèi)心世界是如何精彩絕倫,神靈是多么強大而善良,即使他說了,別人也只是覺得這人特么有病吧。
于是他開始認為,自己總是鐵石心腸對待他人和這些幻化出的神靈息息相關(guān)。
他怎么都想不明白,自己這般地冷血無情無義,到底是怎么了,真就到了那種忘情忘我忘記世界上一切佛教描繪的那種高尚境界了么?也就是說我真的快要成佛了么?成佛好啊,成佛就能去往極樂世界,擁有不可思議地力量和永垂不朽的生命了。
他又想起來喜歡讀書的夏詩,想起夏姐曾經(jīng)興高采烈對他講述奇幻美劇《獵魔人》原著小說中的精彩橋段,講到來自于利維亞的男主人公杰洛特是如何勇敢無畏潛入吸血妖鳥棲息的皇家陵寢,從而順利完成了那件所有人都無法完成的艱巨任務(wù)。
他對于書中杰洛特印象異常深刻,因為他認為自己和那個無知無畏到天不怕地不怕的中年大叔實在是太過相似了,那個名叫杰洛特的獵魔人,天生就是一副殺戮機器,天生就是為了獵魔而生,他的冷酷超過世間一切,但唯獨只有葉妮芙,那個他傾盡一生而相愛的女性,可以感化他那顆石頭般冰冷的心臟。
無論他怎么用這些虛無縹緲地神靈來包裝自己,卻依然對自己充滿了無盡失望,他很清楚,這些想法都是虛無縹緲,都是沒有人證實過的,過去如此,現(xiàn)在也是如此,他即使相信自己是天人下凡,也是抱著半信半疑地態(tài)度,而且這種想法總是隨著一些事情帶給他的打擊而不斷變化。所以他曾經(jīng)想過要跳樓自殺或者割腕自殺卻都沒有真去實行。
萬一那些暗中保護我的神靈都是假的,我豈不是完蛋了?
他從骨子里還是貪生怕死的,他嘆息自己不具備杰洛特那般異于常人的意志力和剛烈性格。
他沒有那樣強大的意志力,也沒有剛烈性格,只有一腔三分熱血,什么苦難都無法堅持下去,稍微有點大風(fēng)大浪就能徹底沖碎他那顆脆弱的玻璃心,又有何用?
何悅繼續(xù)反思,他同學(xué)曾經(jīng)如何如何稱贊他聰明又才智,無知又無畏,膽大又包天,但凡是他能想到過的,他同學(xué)全都無一遺漏稱贊過他。
可是這些浮夸地詞綴說再多再動聽,又有何用?他始終沒有做到他想活成的那副模樣。他想活成的模樣,并不是多么勇敢剛烈,多么無知無畏,多么毅力拔群,多么心如磐石,多么受盡吹捧,而是他渴望自己能夠擁有大部分正常人都有的那種情感,少數(shù)人有的強大意志力。他一直都覺得,自己之所以沒有那么強大的意志力,不能忍受吃苦耐勞,很大程度上和自己沒心沒肺有關(guān)系,正因為沒心沒肺,所以他才無所牽掛,無所顧及,無所忌憚。
我這樣沒心沒肺的行尸走肉,到底要走到什么時候才是個頭?
何悅捫心自問。
一排烏鴉從幽暗的天空掠過,下面是教堂的穹頂。
月色之下的圣心教堂,顯得格外別具一番歐洲中世紀風(fēng)格,尤其是教堂主樓兩側(cè)頂端復(fù)古尖塔式城堡,把黑暗這一意境描繪地淋漓盡致。
此刻,幾乎所有信奉上帝前來禱告的基督教徒都已經(jīng)離開了,但唯有三個人還停留在教堂的尖頂之下,其中一個是常年駐扎在這里靠做一些基督教教會圣禮領(lǐng)取微薄薪水為生的神父。
神父在這里地位并不高,每個月能夠領(lǐng)取到的薪水也不多,少到根本無法正常維持自己生計,他已經(jīng)年過花甲,誰也不知道為什么神父直到現(xiàn)在為止還要繼續(xù)留在這里做著永遠都沒有盡頭和希望,又枯燥又乏味的教會圣禮,很多人都覺得,他或許只是一個傻子而已,一個癡迷得到上帝救贖癡迷到無可救藥的傻子,畢竟當下可是在公元21世紀。
夜間零點左右,除去還在教堂里面面向處死耶穌十字架做著禱告的神父,剩下一男一女兩個人站在教堂外面,互相站定原地目視著對方眼睛,誰也沒有先行一步。
這兩個人,來的太突然了,以至于神父根本沒有察覺到他們的存在,他一直認為,這個時間已經(jīng)幾乎不可能再有人來教堂了,何況還是兩個他根本不曾相識的生人。
可是,這兩個人不僅僅是生人,還是根本就不是基督教徒的生人,也就是說,他們從未相信過上帝,更無從談希望得到上帝救贖。神父注意力全放在了對上帝的禱告中,不在教堂外面,他做夢都想不到,竟然會有兩個從不認識從不信奉上帝的生人在這個時間出現(xiàn)在這個地點。
這兩個人,起初透過教堂彩色花窗看到了神父用點燃蠟燭照出的微弱燭光,覺得有些困惑不解,他們和神父抱有一樣的想法,這個時間段怎么會有人還在教堂里呢?
兩個人,一男一女,男的更顯年輕,女的像是剛步入中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