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栩

（作品：《你在舊金山干了什么？》，［美］雷蒙德·卡佛??著，小二??譯，收錄于《請你安靜些，好嗎？》，南海出版公司，2022年1月）

“這件事跟我沒有一點關系”，卡佛用貌似懸念式的開頭引發(fā)讀者的閱讀欲望，可跟著好奇心讀完整篇小說，讀者方知，小說《你在舊金山干了什么？》根本就沒有一個稱得上故事的主情節(jié)，只有一堆瑣碎的日常記載。記錄了一個這輩子都住在西部小鎮(zhèn)上的人對一對年輕夫婦不脫個人趣味的認識。這樣的認識建立在對那對夫婦長時間的觀察上，在人物“我”日后的回憶里極其自然的成了儲存在“我”腦海里的“這件事”。

實則，馬斯頓夫婦搬到阿卡塔鎮(zhèn)，直到他們離開前的這段日子里，就這對夫婦而言，沒有發(fā)生一件能稱得上事件的變故。倒是他們的到來，使得原本生活平靜的小鎮(zhèn)居民圍繞著這對夫婦產(chǎn)生了諸多傳言中的“故事”。

何以得見阿卡塔小鎮(zhèn)里生活的平靜呢？通過人物“我”的自我介紹這一段，卡佛詳盡的描述了平靜的生活是如何影響到個人對歲月的認識?！拔摇苯泻嗬ち_賓遜，“是一名郵遞員，聯(lián)邦政府的公務員，一九四七年起就在干這份工作了”。亨利把自己從事的郵遞員這個職業(yè)用公務員的方式強調(diào)了一遍，還標注了工作年限，這就不難使讀者得出亨利有著一份固定工作的結論，其間，讀者也能感受到亨利那不掩自豪的語氣。接下來，亨利對自己這輩子都住在西部的介紹表現(xiàn)出他的簡單與單純。不過，簡單與單純并不能中和亨利對歲月自然生發(fā)出來的趣味和認識。

除了離婚已經(jīng)二十年了，歲月沒有在亨利身上留下太多摔打和淘洗的印記。如今的亨利，不是玩世不恭的人，也不是嚴肅的人，他只是個這兩種特質(zhì)都具備一點的男人。這樣的男人保有著對生活、對他人興致勃勃的趣味，但它需要以生活平靜、工作穩(wěn)定為條件來營造一個愜意、安寧的心境，才能讓趣味在高漲不變的熱情下一直存在著。否則，不僅趣味皆無，就連亨利對工作的價值，“越辛苦越好”的主張，也會成為基于道理上的認知笑話。

一個這輩子都未曾離開過西部小鎮(zhèn)的人不太可能對工作的辛苦有著真正確切的認識。顯而易見，長期從事一份時間固定、內(nèi)容單一的工作，讓亨利的眼界受限于波瀾不驚的日子。生活在這樣的日子里，亨利以及阿卡塔鎮(zhèn)的其他居民，實則是心境優(yōu)游而清閑的。因為他們除了擁有一份固定而穩(wěn)當?shù)墓ぷ魍?，對世間的掙扎與困頓缺少直觀的體驗，也就無法感受到他人隱于內(nèi)心的痛苦和疲累。

心境優(yōu)游而清閑的亨利，能把一些不太重要的細節(jié)記在心上，卻不會去思索記下它們有何意義。比如默奇森一家，來阿卡塔快一年了。格蘭特一家住了大概兩年了。又比如亨利還記得已搬離阿卡塔的科爾一家，亨利同科爾可能再也不會見面，可他仍然記得“他去了尤里卡工作。在捕魚和狩獵部門”。盡管亨利記得這些和阿卡塔鎮(zhèn)有關的細節(jié)，他絕對不會承認日子里有太多平靜與閑適。他反倒覺得自己不會有太多的時間來沉溺于所謂的煩惱，因為辛苦的工作轉移了他的注意力。

亨利還是把注意力放在了馬斯頓夫婦身上了。“垮掉的一代”，亨利對這個稱謂的理解大概只停留于它的字面意義，可亨利顯然很樂意將其套用在馬斯頓夫婦身上?！八莻€畫家”。亨利對其做出的注解表明對馬斯頓夫婦的猜測在優(yōu)游清閑的心境的主導下正常的發(fā)生著，“她可不是個賢妻良母”。這里用不著去探究亨利的人品。對他人無端的猜測不能說明亨利人品的優(yōu)劣，它不過代表了一個生活平靜、安逸的社區(qū)里人們因共同趣味形成的風氣而已。

亨利對自己居住的阿卡塔鎮(zhèn)有著深刻的認識。鎮(zhèn)上的居民大多同亨利一樣，有著固定工作，他們看不慣“不上班的男人”。阿卡塔鎮(zhèn)的居民們不會明白，他們的認識流于一個表面的形式。他們囿于一地，不知道世間有多種多樣的選擇。有時候，他人的選擇不一定符合主流，或者大眾的要求，但一定是他人遵從內(nèi)心意愿非得這么去實踐一下不可的。而這，就使得從來沒和馬斯頓夫婦這類人打過交道的阿卡塔鎮(zhèn)居民對前者有了基于好奇心驅(qū)使下的惡趣味。

馬斯頓夫婦初來乍到，在阿卡塔鎮(zhèn)居民中引發(fā)了不小的動靜。以亨利和這對夫婦的交往為例，可以從一個側面反映出小鎮(zhèn)居民某些具有代表性的特質(zhì)。

“不知道為什么，在和這個女人僅有的幾次相遇里，我自己每次都很窘迫。這也是我從一開始就對她有點反感的原因之一”。亨利的這段自白，佐證出其人眼界受限的事實。亨利所熟悉的阿卡塔鎮(zhèn)的居民，不是在鋸木場干活，就是和漁業(yè)打交道，要不就是在商店工作，他們不會給亨利帶來局促不安的窘迫。馬斯頓的畫家妻子讓亨利反感，實則是亨利閱世單純的應激反應。

閱世單純的亨利也去過大城市。他每年都會去舊金山一兩趟，“到漁夫碼頭轉轉，或者去看巨人隊打球。就這些?！焙嗬磕耆ヅf金山，不是去辦具體的事務，甚至于連目的性極強的娛樂都談不上，就是漫無目的地到處轉轉?？伤癸@出一種優(yōu)游的心態(tài)。這種心態(tài)恰是從舊金山搬到阿卡塔鎮(zhèn)來的馬斯頓夫婦為之欣羨不已的。

“你在舊金山干了什么？”是馬斯頓的妻子對亨利的隨口一問，亨利的回答表現(xiàn)出的單純和優(yōu)游則讓這對夫婦同亨利的對話“出現(xiàn)了片刻的停頓”。這個場景里的“停頓”包含了豐富的內(nèi)容。在小鎮(zhèn)生活了一輩子的亨利有優(yōu)游的心態(tài)、休閑的時間每年去舊金山轉轉，去了后，休閑的方式卻單調(diào)而貧乏。即使如此，亨利依然值得馬斯頓夫婦為之欣羨。欣羨的背后，是兩顆疲憊的心對城市的擺脫與逃離。城市，在馬斯頓夫婦看來，代表了困頓和創(chuàng)痛，能看見森林和山巒的小鎮(zhèn)，大概就能找到新生與希望吧。

事實證明，馬斯頓夫婦在阿卡塔鎮(zhèn)能找到的除了人們的傳言，就是終究會不期而至的失望。

小鎮(zhèn)的居民們盡管有著同亨利相類的單純，可眼界的受限卻也極其相似。這讓對馬斯頓夫婦的猜測中生發(fā)出的傳言在小鎮(zhèn)不徑而走，很快就傳播了開來。并且，內(nèi)容好似經(jīng)過精心編排，絕非那種心血來潮般缺少邏輯印證的簡單污蔑。同樣猜測過馬斯頓夫婦的亨利以看似公道的立場對傳言表達了自己的認識，“如果他現(xiàn)在就去工作的話，誰還能說什么？”指責別人不了解情況的亨利雖說立場鮮明，可他想當然的這份同情施加的不是地方。小鎮(zhèn)上，沒人知曉馬斯頓夫婦的過去，他們是否在舊金山惹上了什么麻煩。馬斯頓夫婦只是不樂意同人們打交道，“他們不是那種你真的能適應的人”。所以，不能適應馬斯頓夫婦，就以傳言的方式猜測他們，成了阿卡塔鎮(zhèn)居民們對待同自己迥異之人的方式。

這種方式說來，到底對馬斯頓夫婦無害。這對夫婦，男的推著購貨車在超市購物，女的在家作畫，過了一陣子，“人們似乎也就不再在意他們了”。阿卡塔鎮(zhèn)的居民并非習慣了馬斯頓夫婦，而是瞧著這對夫婦，人們的猜測和傳言在他們身上引不起任何同情緒有關的波動，也就失去了當初的惡趣味。

亨利還在關注著他們，關注著馬斯頓。尤其在這對夫婦向著兩個不同的方向消失了的時候。這透著哀傷的隱語是亨利對馬斯頓夫婦分手的指稱，其間的同情傾注在了馬斯頓身上。亨利想幫幫馬斯頓，幫他振作起來。用沒日沒夜的辛苦工作忘掉那個和一個男人離開了的女畫家。亨利把一切都看的過于簡單，他認為只要有一份工作就能解決掉所有的煩惱。這輩子都生活在小鎮(zhèn)上的亨利，因為受限的眼界永遠不會達到馬斯頓夫婦曾經(jīng)的高度。

馬斯頓夫婦的追求不是亨利和阿卡塔鎮(zhèn)上的居民們能夠懂得的。這對夫婦追求什么，小說沒有給出確切的答案，而是把答案藏在了一個模糊的指向里。女畫家和馬斯頓分手后，馬斯頓在阿卡塔鎮(zhèn)只多待了五天。最后一天，這個男人收拾好了東西準備離開。對馬斯頓而言，離開亦即重新上路。此刻，馬斯頓的目光越過了房頂和樹木，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前方。亨利順著他的目光望過去，“除了還是老樣子的森林、山巒和天空外，我什么也沒看見”。亨利不會看見馬斯頓能看見的叫做“新生”與“希望”的東西，它們不是地界，它們是一種追尋。女畫家曾經(jīng)也能看見它們，卻在途中選擇了放棄。馬斯頓則還擁有能看見“新生”與“希望”的能力，因此，他消失在了和女畫家背向而行的方向上。

這些，遠遠超出了亨利和小鎮(zhèn)居民們的認識。他們不會懂得馬斯頓夫婦，尤其是馬斯頓的內(nèi)心世界，就像他們不會懂得世間的煩惱都不可能用一份工作解決掉那樣。所以，馬斯頓夫婦日后留給亨利的印象在于后者對自己還有份事做的慶幸。在這簡單的快樂里，亨利說不清這對夫婦住在阿卡塔鎮(zhèn)的那會兒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關涉到馬斯頓夫婦的回憶不是人們的猜測就是傳言。它們統(tǒng)統(tǒng)產(chǎn)生自人們的惡趣味，除去加深了同馬斯頓夫婦不是一類人的亨利對工作簡單的認識，別無益處。

2023.4.7

——文中圖片為網(wǎng)絡配圖，與正文內(nèi)容無涉——

——文中觀點屬于作者本人，本人文責自負，與發(fā)文平臺(含各類網(wǎng)站、論壇、自媒體、公眾號)、轉載紙媒、以及他人無涉——

作者簡介：王栩。所用筆名有王沐雨、許沐雨，定居重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