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在遠處用望遠鏡看著孔霑的時候，孔霑正在發(fā)呆。接著，她筆下那張畫中，老人消失了?？纂曇操I來了砂紙。

老人在11年前望過來。

砂紙是周末時，在家小攤，孔霑早記不起什么是砂紙的好，就買回來了。

砂紙不都這樣的，店家的話和孔霑落到自己心底，她自己剛說出的，一樣輕。她是說，砂紙怎么到了現(xiàn)在，變成紫色，以前不是灰的么。

店家聽到一樣，而到屋里，幫她。

這在孔霑不是頭一回，孔霑也還是感激不盡，她就望著。

她身子橢圓，孔霑望著。她得鍋腰啊，孔霑望著。她進放砂紙地兒，得越個衛(wèi)生巾小盒，里邊是高潔絲，孔霑回憶起點東西。她扒翻來等再轉(zhuǎn)身，孔霑望著。和她一起回來的是三塊發(fā)灰的紙，她身子因為這一遭，瘦了點邊，孔霑望著。最后是笑了笑，接過來，總共是10塊錢，就離開賣砂紙鋪子。

周三畫那個畫，孔霑先想搓搓那根項鏈，就看到遠方老人。

姥姥。孔霑砂著鏈，望著。砂著手底出艱澀聲，指尖磨得慌。

孔霑會不磨手？又沒人告訴她，你應(yīng)該用巧力，這樣蠻干?？纂曊J真打磨，望著。左手拇指和食指，只夾得住單顆珠子，右手稍一合力過來，這顆透明小球就滑進手窩。

等到下周三想起這里，孔霑的右手發(fā)疼，左手心還幾次地推。就是那不爭氣的幾顆小珠。

孔霑期間還掉過鏈，全身趴進八仙大桌斗里邊，撿了再掉，掉下去再撿，砂紙把珠鏈子磨斷了。連續(xù)爬了五六回，上來以后，孔霑嘰笑自個，怎么和個大事兒似的。

項鏈太便宜，發(fā)緊，孔霑脖子怵得慌，就是略疼啊，結(jié)果成了這么個更斷開的。

孔霑，她先畫了面黑墻，純黑她嫌太黑了，就從接一半高度開始暈。摻進清水，結(jié)果調(diào)出一種灰，那張砂紙從腦子里就轉(zhuǎn)走。筆拽不出，孔霑愣神，結(jié)果越調(diào)越稠，從稠塊順流，扯干凈那些細絲，以后筆頭什么顏色也掛不上，孔霑望著。趕緊去追，一截子濃鐵灰喝水太飽，上墻后一切壞事，那墻掉下來，不是立體，是片紙，孔霑的含有深意的墻塌了。

1號女仆表現(xiàn)其寂寞的墻，成塊兒童板畫，1號女仆然后就像個呆子，不是從一屋到門口開那個大門，是從張紙上吹移，過去了?？纂曔@時停筆，聽見天上從遠處正飛來客機，她望著，不久孔霑說著第四架，銀灰色機身在孔霑瞳孔中變成點子。

屋里只一個門，她從這屋邁到屋門，是從那邊朝陽過道過，這墻在這邊，孔霑設(shè)計常年陰濕，1號女仆可透氣的地方，只那能開但不大的門，但是今天墻失敗了。

孔霑補救。她畫盆碩大拎罐，比墻小不了多少，兩邊有提耳的水罐，再畫上些看上去開蔥花的花，白瓣子上撒滿紫色花椒粒，葉子形如韭菜，懨著走，像些正在掙扎的水蚯蚓，托兩顆倒開的，有顆紫花看著提的那兩顆，它高興著，它可悲傷，紫色更常有濃郁，快掐出水了。一顆終于趴著就掉到桌上，兩邊卷葉像韭黃，扒開的小手沒了用，給紫色花在光桌上祭奠。

罐發(fā)棕。孔霑把著色設(shè)為礪赭，其后的墻就幼稚起來，孔霑一鼓作氣，調(diào)成深！再深！無限深！最后那面墻成功了，比著前方，棕后黑，散發(fā)無限凄冷。

那個女仆正小步跑向門把手。

她在想開門的剎那間，看到一個人。

她開門前早就看見了，他是昨天那個攀爬住宅欄桿的胖子。他并沒惡意，可是她不能完全肯定，她就這么一路過來了，手踫上了那個冰涼的把手。昨天是3樓，胖子在樓底，先抬起胖腳，登了桿子滑下腳，全身冒汗，他沒放棄，最后神奇地從這頭終于摸到那頭，一路腳底沒閑，馬不停蹄找，放腳地不多，綠柵欄上稍微生銹結(jié)，渾身泡著汗，終于到西頭，能進他住區(qū)的惟一豁口。有這邊踏雪過去的男人告訴他，輕易往旁邊一走，你只要走一點，不用那樣費事地爬，那邊就有正經(jīng)入口，雖也是個洞。女仆隔著窗看出胖子渾身在泄氣，他很孤單，瞬間他又不得不原路返了回去，女仆在這邊不解。

他今天來到了門外。

1號女仆并不害怕。從外貌她看到昨天的他，她是想主動給他開一開門，就在手摸上門框時，孔霑讓手停止了，這樣女仆的手很怪異，她的四指肥碩，這指瞬間和3個指頭分開，抵得像個魚鰭，充進些氣體。近距離看到男人后她遲疑住，并未開門，右手還提著款透明小包，女仆是金發(fā)，有身棕色圍裙，從頭到腳踝，但是門開開了。

門什么時間開開條縫?？纂曇庾R到再次停筆，這不在她原先設(shè)想中?？纂曇恢闭J為，她就暫停在剛看清胖子模樣開始。從開始就結(jié)束了。但是門開了?？纂暜嬌先サ摹?/span>

孔霑如果要走到那面野月季墻，轉(zhuǎn)出她那個樓，也得走上會兒，才能在個坡底，略微微地見，她愛這山墻玫瑰?？纂暶看蜗缺M量靠外，這里也是小的磚地面，孔霑覺得靜落。無數(shù)朵情人紅嘩地現(xiàn)身，她都是一路靜上來的。坡半高，半好的革掉些激動?？纂暡恍枰?，從年輕到現(xiàn)在，她都妥避。但是自當孔霑實地見到月季，她的這種隔絕薄了層，孔霑不知道這種底細，仍然每天傍晚，或頂著白天月亮，走在這條磚路，偶爾踫個飛到地上的白頭翁。等到情人紅逐漸發(fā)霧氣，孔霑就越來越靠近，孔霑腦子里并未想多。當綿延不絕的情人轟地來了，孔霑心火只喃到眼，在底下站會兒。不過是乍看而已，數(shù)夠一天掉了幾朵后，情人紅也就消失。

孔霑走過這面山墻。

孔霑回來不看剛才的畫。她認為那是開著音樂走的神。關(guān)掉手機時發(fā)現(xiàn)是段鋼琴，哪年在微博下來的，就是那個爬桿男人，很辛苦啊，孔霑替自個說。鋼琴發(fā)出疑問時的突然升高、拋遠，那時胖子都在撩腳，怎么也找不到把手，孔霑看了又看。

晚上孔霑第一次夢見少年。他突然轉(zhuǎn)過身，嘴很厚，厚著想說什么。眼發(fā)藍，如湖深。頭發(fā)依然是外國人，古銅。他是忽然就轉(zhuǎn)來的，孔霑沒在夢中，在像屏外的地方，他就聽到孔霑喊，他就猛然轉(zhuǎn)頭過來?？纂暶鎸α藭?，從他始終未張的嘴，聽見他說往前走吧，雖然也沒了熱情。

孔霑慢慢地醒來。醒來后發(fā)現(xiàn)男孩背后的天很高，沒多少傷感成份，他那邊至少這樣。當孔霑決定再睡會時，她感覺在2號女人那，打開的碗櫥，可以不光有碗。

一切像壞事發(fā)生前的寧靜。屋里的光線每開一點物品，比如她正在拉開的碗門，就碎下去點，光線掉了，沒在地上，一片又一片地掉落。有時就在剛剛關(guān)上的碗門間，2號女人發(fā)現(xiàn)如今連這種陪伴，也開始變得小氣，甚至是鄙夷，她感到光線嫌棄，丈夫太遠，外邊實在太累，2號女人舒閑，舒閑著拿碗，選個平盤，大號的，卻一眼看到二層的獎杯，是個大型糕罐，門的折頁發(fā)出平靜的吱——然后就是澀住的嘎——！女人聽著刺耳，陽光聲討她活于舒服。忘記要拿什么張眼便是奇物，一個大釉藍單耳瓶，里邊冒出個小的嫩蛇頭，猛朝她吐舌。

櫥門外太陽光又薄，女人穿著身姜黃，釘在這里。櫥子是蔚藍色，面向小院開的窗子是灰色，窗子和櫥子里有條窄墻，這里榮華，涂了金，也不完全是金，金底是駝濃，墻外掛著隨風(fēng)起來的綢簾?？纂曇驗榭床灰姡彤嫷酱?，簾跟風(fēng)動上來，晃一晃，落回去，厚了層，像洗不干凈的冬衣，上下對襯著摻巧克力色的黑條紋。

就是那盆花和孔霑草稿里想的一樣。她畫個清代提水大罐，兩邊有耳，正壁有條細狗，朗士寧獵犬從楊柳跳向平原，一片綠色。瓶花是君子蘭，也像正發(fā)敗的油菜葉子，卻開瓜葉菊式黑花。屋子里原本是應(yīng)該有斜陽，美好著，孔霑畫到這里傷起心來，往窗臺放眼，想到一周里見到的秋千。

鐵的，銹了，沒有人坐，孔霑真上去，來回地蕩，起高了孔霑就看到一些山，遠的，發(fā)霧色，再回來了，聽見軸承該鎬油，眼里拾上些地縫草籽，這時得用著腳去頂一下，秋千再次揚高，風(fēng)重又過來，吹孔霑的頭發(fā)。那么孤單。

孔霑從小到大總共見過一次真正秋千。在個樓頂，7月太陽趕到，可她發(fā)現(xiàn)那就是落日，跑到跟前，好幾個小女孩子，跳啊笑啊，孔霑也發(fā)笑，看著日落，其實那天很悶熱，孔霑剛換的新買T恤，同學(xué)說還是這樣穿好，年輕。

現(xiàn)在孔霑穿的都是衛(wèi)衣，青衛(wèi)衣、黑色衛(wèi)衣、藏藍絨的。

孔霑的2號作品應(yīng)該是，一間望得見永遠太陽的屋，有個幸福女人，眼皮單著，心實落，她忽起念頭要來廚房，是耳邊合著丈夫宴請好友聚會的，她聽著這個來到這里，心生愉悅，打開碗櫥，相繼看到大號盤，中碟，寬杯子。陽光下到屋，不走不遠，關(guān)上門了也還在。

晚上孔霑開手機，確認一回，交稿期仍然有，某人微信仍然有，其人的有特點的信，仍然有。

那個給胖子留的門，在這信前。

今天散步時間晚點，七點孔霑還看衣服上一塊油。這油平常也不礙事，孔霑都看不見，到出門了格外顯眼起來。洗是早洗得發(fā)白，這油不去，正好在個圓大扣子邊，沒人發(fā)現(xiàn)，孔霑不樂意，怕被人瞧見。搓不搓的就到了7點半，她走那條能到野月季的坡。

孔霑陸續(xù)看見，這都是些玫瑰啊，比昨天多點，有人襯著藍天白云照下過，昨天不是上周那樣少，孔霑就慢慢走，到那長多的一朵大致位置，找找。花色艷麗。

花色一直艷麗?？纂暤垢械近c什么，就從花底，她嗓子開始發(fā)軸，吞咽了幾口后還是，這才發(fā)覺她已經(jīng)陰進花影，看看時間，先8點了。就從坡底漸漸有了腳步聲?？纂暱桃怆x紅花遠了遠，這就不顯得出格，她剛才差點逼到玫瑰海。

一對母子悠然上坡。走到孔霑身邊，影子像有意似的，讓孔霑聽，哎？你別這樣戴啊?？纂曉俚皆录纠镞吢勏?，一會兒不論母親還是少年，她忘得一干二凈，也沒再為旁人擱外退出來。

就站在花陰。

就站在花陰。站在花陰里的孔霑不爭氣，不想就想到了信，忽來忽生變，她就這一個朋友啊?？纂暡幌Ｍ褚乖賶粢娡鈬倌?。

但是過了半夜，外國少年如約來了。他說了好多的話了，孔霑仍就在夢外頭。他說完開始比劃手語，孔霑啞巴著，倒懂。他說他想以前是不是算有點幼稚。為的插畫，說了些呆話，也就話趕話的，到現(xiàn)在他都可忘記，你也該放下了?？纂晱膲衾镎f到枕頭上，聲音很大，忘了什么啊？然后所有的事都想起來，孔霑也終于承認，自己真不該放顆心，世上哪有第二個人這么單純？孔霑以為理解。總在寄信的人，他可不。

那么說過的都是廢話。

孔霑第二天連續(xù)作畫。她開始把出現(xiàn)在畫中的花，讓它奇大、變形，與畫作比例不對。3號女穿了罩衣，露出個頭，藍噴噴，眼前就是那盆大花，藍色康乃馨，堵著。抽出一根根蚯蚓，穗頭花發(fā)白，女人和花共待的是張桌，它在桌頭，人在桌角，花靜，人忙活，永遠在拾掇，現(xiàn)在正在擺平盤，盤子精美，黃駝駝里飛花子，繞個邊再飛回來，女人低頭。低頭?？偸堑皖^！

孔霑想讓她抗爭，起先畫起來，3號女仆眼呆，臉圓，不吱聲，她想讓變了，她沒了嘴，把脖子添了點黃，像有束太陽從脖子后邊，她不想讓她開心，就把藍罩衣繼續(xù)添藍。不多久孔霑發(fā)覺這女人開始傷心，孔霑的臉快貼到紙上了，女人越來越傷心，她的筆就往大花游走了。

孔霑添完花的藍度，再抬頭看表，3點鐘，她覺得外邊太陽好，正來到她整個半后背，眼看了，回來。

4號女仆原先是往外拾衣服。剛洗完也烘得干，本來很高興，然而就是不該聽見，她聽到一陣敲門聲，整個人又再次失落?？纂暃]有停止。女人的臉開始發(fā)蒼，女人那面布裙子開始下花，輕絳之霧，從她手的衣筐開始下滲，昨晚的吵架，那一整晚的傷，夏天熱烈情話，說過讓她驚嘆半生，讓她感染了最初受過傷的心，瞬間扔下她，她來到這孤絕之地，洗著可能是他的衣服，幻想的衣服，他的，只是他的她都在洗下去，然而就是有這種突然敲門聲，突然的，撕破現(xiàn)實、做的夢，好著的，忽然變壞的，咚咚咚，敲在門上，震在心地，所以裙子先化，化下去，化掉的也是他給的，一些晚上，一些夏天，一些中午還有夕陽的時候。

孔霑發(fā)瘋似的添色，桃紅抹進碧青，實了點橙黃，填深綠，又化回藍，再釋些白銀，變僵了，女仆記憶發(fā)灰，孔霑更不愿意，繼續(xù)填。填灰、鐵灰、石灰青、花青、淺絳。

終于3號女仆的裙邊，正在透出股濕暖，像是正在離開，大多也在，包括他的日子，現(xiàn)在從屋中縮小到了裙子，邊緣開始泛一種輕桃絳，繞來繞去，里邊，是她最初的藍，初見他時一點沒變，現(xiàn)在只有3號女仆有記憶。

沖眼的花是匍桌的喇叭，花萼迎邊，往前走啊，走，走到桌邊也還是桌，開著小紫花也還是小，葉片盛開得密，密到頭就只是這個桌子，哪也去不了?？纂暜嫷竭@感覺孤單再次襲來。

然而她仍得朝前，畫。4號女人有那碗雜色菊時，他還在。于是她為他洗衣。小池子里凈是桔黃，都是他的，剛脫下來的，昨晚卸下來，他身上很累，她晚上就看得出，什么沒說，他也不埋怨，他還是夏天的他，萬分留戀，在燈底起碼眼神是溫的，她多躲開。第二天他出門到辦公室，她在洗他脫下的衣服。然后她想到她還可以再做點事，為他洗好了，等烘干時她就去絞那碗花，這樣他一進門能看見，那都是些院里隨便采的，上回他見了說好，她為他摘來。有黑芯黃菊，有綠芯粉菊，有綠包黑芯桔色的，他都喜歡，他都看見過，她就只為他加了一枝，他沒見過，冒高的白枝子花，兩顆重紅菊。她是想不讓他嫌。

大碗盛的花邊，還有個大剪子，也是他的。有股斷繩，上次他有空拾掇那個小花園子，她撿回來說以后還能使，他還笑著看她。

她越想越看著桔衣服，這種桔色很遠，也很正，并未掉色，她就不擔(dān)心。

要畫5號女人了，孔霑才想到自己晾的衣服

5女仆也在晾衣服，不過她那是陰天，孔霑這是晴天。

晴天更讓孔霑傷心，她會抽不抽空就看到少年，不在外國。昨晚她還重開手機，他待在上邊，已經(jīng)是上月事。

他也在說，可以了，已經(jīng)不是那階段，然而也不妨礙可聊聊的，夢中他就變成外國人。但是這么多天，孔霑其實經(jīng)常見到，有話說出過點，但總比沒說的多。

真話孔霑就留給自己。

在沒有人注視的天底，孔霑晾衣服?？纂暿找路３鰜砭褪莻€院，孔霑在收拾今天該斂的衣服，然后再回到屋中，畫畫。

孔霑的衣服是一件綠綢。

一件黑紗上走蝴蝶的。

一床被單，商場贈的。

孔霑有時感激，覺得這家商場就是她的親人。

5號女仆啊，仍然是4號女人，梳起半發(fā)，金黃，穿著金黃的裙褲，飛起來。為什么不能畫中國人？孔霑剛一意識嚇了，她想反問一口，但沒人在乎啊，手底筆竄趟子，一筆一筆添。于是風(fēng)過來啦，裂綢聲，刮皮刮皮，那個單子是薄的，白的，女人一時被埋，兩三床單子，第二張窩進去，捋著女人腰她感覺總會等到的，是個人。這邊手下怎么也摁，怎么也跑，那就跑吧，純?nèi)坏嘏?，不再顧忌，沒有開始，一切都可結(jié)束。第三個小桌子布，就往外，5號女仆不用管它也飄，最終是誰也留不住。

孔霑把其后畫成幻影，本來是應(yīng)草，結(jié)果是片湛藍，海浪噴涌，無限熱望，幻化模糊，繼續(xù)含混，也許她等的就該是這片，比候個人容易，那就續(xù)，妥妥地續(xù)，寫實、變完整，這片藍完整整地流動，5號女仆就會被催眠，不再想，她眼前就只是她睡過的，一個白床單，半塊桌布，一張小單，從沒有他這個人，一會兒沒使用。

可是單子不聽話。

不聽孔霑的。

不聽女仆的。

翻滾不停，她都要哭，孔霑把云彩叫來，畫成濃藍，罩起濃粉，這樣上下翻飛，都來壓迫女人，她讓女人不再能想，她就不會哭下去，得活。但是5號女仆不聽話了，她首先缺了嘴，眼睛老往撐桿上琢磨，她手被桿杈馬上要夾破，或說她是故意想夾，她反復(fù)望著，反復(fù)地摁下去，在風(fēng)里安全，她終于發(fā)出吶喊聲，特別大，巨大到天空再摔回，在一聲聲喊里，看清了，5號女仆不是來收單的，她又收回了悲傷，并沒有任何辦法。

孔霑最終停筆。她想到昨天回家，看見過的女孩，長相正在該甜美時候，那多好啊，留著長發(fā)，該有的時間，做在秋千上，慢慢搖，她要想側(cè)頭那都是有女伴。

孔霑忽的握起自己手，互相冰涼，她馬上盤算下畫要畫的。

離開時沒有聲音。

涮筆筒水沒臟，水粉筆扁的，壓紙有的是，屋子彌漫開石灰味道。孔霑回來時手中多了杯水，熱的。

整間屋子就是這樣。每天都有聲音。

6號女仆終于想起要寫信了，孔霑剛玩味那陣墻，忽溜的香氣，像是乞討，她又站到玫瑰中。可這種實話說有誰聽？孔霑是愛玫瑰的，或是月季?？纂暺鋵嵉谝谎垡姷剑椭鼞?yīng)是月季，但她得改認玫瑰。因為不時會有不相干的人，陸續(xù)要走上坡來。不相干里有人伴，就悻哉哉地上來。坡其實也不矮啊，便有個伴90度也是樂子，孔霑只想念玫瑰。

但是后來孔霑也陸續(xù)起來，街燈會亮，還又是黃，孔霑站到底下，時間明顯縮短，她怕?；〝D挨花，有些過密，稍稍微風(fēng)，掉下一層，地上多了，就像被遺棄的人。孔霑朝著上看，剛掉落的空，剛才還很親密，忽然被距離，現(xiàn)在也還挨著，壞命掉下的，就像被拒絕的。孔霑覺得這也是愛。它還在挨，也沒挺難相。

第一次踫著，兩朵花結(jié)實，沒有損害。

第二次踫上，天稍稍發(fā)青，白天短，落下片蹭點香。

第三次一挨就是秋，沒有聲音，掉下來的葉子鋪成地。

6號女人終于能寫信。

孔霑記憶中的裙子，她穿上了，他看見過，就在微信，孔霑當年在身襲裙中，發(fā)鯨魚游向深海的悲傷藍。他說你坐下時，最好多拽拽?？纂曊f什么啊。他說啊就你壓住坐的地兒?？纂曇豢凑娴膽?yīng)該。一段完美無缺的紗透出肉來，不莊重。

它是紗啊，孔霑有回真說進夢中，那個少年反而不明白。

孔霑的微信里，一些小型水母，逐個游向藍紗全部地方，悠閑自在。這裙仍在。

孔霑看著關(guān)上櫥門的櫥子，現(xiàn)在它是直的，一點折也沒有啦，掛著。旁邊孔霑不讓衣服挨。

6號女人終于能寫信。

孔霑卻不讓，她讓她畫圖，孔霑認為6號女仆應(yīng)該有他，所以等他上班后，她得設(shè)計下臥室，讓晚上他回來看新鮮。但6號女仆不這樣想，她要寫信，于是兩邊開始新生活。

當女仆寫信，整個小房間下滲綠色，一種果綠，到寶石墜燈一半就濃，她身子開始綿軟，她又還在他那邊。但寫寫鯨藍裙會突然不舒服，6號女人不得不含笑，撫平，再看看剛才寫的，發(fā)現(xiàn)這只不過是幼稚，他根本就沒出現(xiàn)過。在她常用的水杯，常用的水槽，上水管壞了，馬桶又沖不下，沙發(fā)上那段布——對，女仆這才開始審視這塊圖案，凝藍開始出現(xiàn)，有只裝滿貨物的寶船，正在開錨，高的舷頭掛著寶鏈，她稍再一轉(zhuǎn)頭，就是那道可以環(huán)抱她一圈的金繩，沒有格外設(shè)計，直接縫接藍布，這段金的繩子，就是她的他了。

她發(fā)現(xiàn)根本沒有過他而感到自卑。信上就斷了。

女仆畫表格就顯然閑適。那時正是初夏，陽光從看不見的窗戶，從凝藍沙發(fā)上方，從燈透明波紋邊緣，沒有聲音過來。女仆頭發(fā)整齊，陽光來到她脖子，抓撓，她動動后驚著，忙回頭，太陽無聲，卷著灰塵，她感到這屋靜?；剡^臉來，這屋就充著種砂紙聲，畫格上陸續(xù)出了個沙發(fā)，一張床，兩雙鞋子。起初她讓表示床的黑塊，畫到斜上，靠左，那么，這個沙發(fā)，他不愛么，就讓稍微挪開一點，就一丁點，這樣就能到3點鐘看到雛菊，窗戶外頭正好陽光，擺在現(xiàn)在有個畫架老檔著，他不喜歡。她接著又想到這個畫架，就看，好像單挪它也行。畫面的海，滿紙藍，涂深，在接近紙邊，地平線上有了倆兒船，他說過真靜。他還說過的。想到這，外邊太陽也忽的盛了畫，濃陣，她就覺得他現(xiàn)在是在干著什么，如無意外，應(yīng)該就還在上課。女仆耳朵里好像聽到滴落水，看著太陽猜這只不過還3點，他回來要等2小時。

畫格上終于還是挪那個沙發(fā)。

孔霑的一天結(jié)束。

第二天孔霑決定先去街上，隨便走走?？纂曉谶@條街走了15年，變化不大。魚鋪就在家賣花旁邊，里頭凈干花多，有家賣宣紙的，挨戶賣車子的，再向前就是個果攤，春夏秋冬每年走一遍，梨瓜杏葡萄，它有種紫色葡萄，出白籽，孔霑只買過一次，不像店主講的這么甜。能甜到心門，孔霑想到他說的，就過另一家魚店，哦上了無頭鱈魚，夏天不遠了。

孔霑想廊窗外頭那片荒地，她想到冬天。初冬，樹忽然廓出，有條本來就有，孔霑一直沒見的道，在某天突然顯現(xiàn)。她站這望風(fēng)，不認識，換個天地，原來也還是那荒地。樹有葉，茂密，遮得好，綠娓子就是樹葉子，沒藏發(fā)綠的湖。葉子到冬，該掉光，陸續(xù)掉，一天，兩天，三個禮拜不見變化，這么一天，突然變，叢枝亂莽的，映現(xiàn)湖。

綠的發(fā)霉。

那條遠方隱道，竟讓孔霑吃起驚，原來這里邊一直是有這路。

先是分流，繼續(xù)爬坡，比玫瑰情人荒，比玫瑰情人冷，但是路，正經(jīng)道，楊樹堆里劃出來，折幾折，一段尺子，通向那邊。

孔霑回去，今天沒再感覺非得走那個月季坡。

孔霑這周末和編輯商量，她說她還再需要三張，說孔霑前邊畫的一直不錯，就是1號女仆那的門縫，是不是……孔霑為的她的要求，專門看了次展。

看展間，孔霑也看到幾個人物，都是女的，畫外的，引她浮想。第一位女士穿著端莊，把身子裝在肘睡袍中。她就叫做肘，孔霑認為那種倒鐘式，該用肘來形容，像塊肉，沒有縫隙。她就那樣過來了，渾身銀色，有些絲亮條條，映過孔霑身，孔霑還往后邊畫作退，一股5月豆角香就過去?？纂暱吹椒?，她正留起頭火紅發(fā)，身上沒穿衣服，左手趴海礁石，右邊摁海水草，不斷搖動，手不動，前方兩片巖石間一線細流，正通向發(fā)紫色的天空，有海鷗出沒。人腿完全泡在藍里，接近屁股有波藍，發(fā)艷，到白腿變清，淡水，涮洗她。然而她身體，她向前角度之斜，她發(fā)顫的個奶子，她在悵望，一直是渴望。

就是這個女人。

穿肘鐘袍，品質(zhì)女人跨著高貴先生，一陣香風(fēng)散走。

有個女孩，她會一直寫信。也穿著藍色，無袖子的，金黃頭發(fā)，但是桌上信封是五彩繽紛，青綠在她腕底，雪青在其后，檳黃平鋪桌面，淺藍信封直立，后邊兩個相框，都中央分隔，裝著些貴族夫人。她會天天寫信，天天拆信，就在那么個屋，有個大窗戶，每天能進光線，但不照得慌，有個大型燭臺子，上下四根粗大蠟燭，中間掛套子，發(fā)藍綠，遮忽然進來的風(fēng)，有個小型鳥籠，裝著有時清楚有時模糊的小鳥。

她在其后拆信，念信。

光線進來時溫柔，她呆這屋也不短，但因從有樹影的窗后來，她再看到那人寫傷心話，就不怎么被刺激，她可隨時抽空往信外走，就是那片光線，無聲無息。她感到些安寧，再不就朝緊閉窗外瞅，那時這光也還是微，不曬眼。

這就是剛才又過去的女孩，孔霑回憶，她穿著樸素，幸好是藍色。

藍色。

都是藍色?？纂曌詈笠娚倌暌淮?，他也穿上藍色。他倒沒問孔霑，孔霑也沒告訴他，不光他說了害她的話，還是又回歸溫柔，她都記得住這位少年出現(xiàn)次數(shù)。

孔霑交稿日期前一天就全部畫完。

她最后一幅畫又是片海。茫茫波濤，卷云覆人，出現(xiàn)人了，是孔霑，從沒有別人，就是孔霑。她讓自己變肥，沒有腰，沒有長腿，胳膊也如棒槌，敲著比她能喊出的聲音還大的海濤，一路過去。

海中央其實是靜。

孔霑發(fā)現(xiàn)后沒停，她也沒瘋，腳越跑越粗，慢慢就不是她的，踩風(fēng)火輪，開始發(fā)燙。孔霑可不能停，停下就是傷，停下了就得倒帶，再有一停孔霑就還是原來孔霑。

漫天雪濤，遮天蔽日，源源不斷，消滅、滾圓、溯回、凄寂，都得孔霑圓慰，沒有占卜，沒有回旋，一直向前，黑的未來，發(fā)了情人紅的玫瑰，漫的坡子，90度、108度，孔霑還要有?？纂曉谂篮！?/span>

只要大海不盡，它是響的，只要海繼續(xù)發(fā)藍色，在無聲中掏空孔霑，孔霑在爬海。

可能，可能啊。海水漸會變淺，掛孔霑小腳面就不再高，那時孔霑將在下期畫作中呈現(xiàn)玫瑰墻，完完整整，讓人能從美里找到一兩個失蹤的人，想念轉(zhuǎn)了一圈，讓人體會總得轉(zhuǎn)這么一圈，看出到底他好在哪，誰又是最終那個人，她都給編輯小張說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