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怪故事·柳崖外編(七)
柳崖外編(十六卷家刻本)·卷二
17,素素

記鬼真逢鬼女來,姻緣可惜隔泉臺。
荊生友誼元良義,其奈劉郎死不回。
太原的劉璋先生,寫了一本《鐘馗斬鬼傳》的小說,頗為奇特。其中尤其驚奇的如“沒臉鬼”一篇,大概說的是:鐘馗遇到一只沒臉鬼,用刀劍戕戟等利器朝它的臉刺了無數(shù)次它都毫無畏懼,不知道該怎么辦,判官上奏說:“此鬼的臉乃是千層樺樹皮,不是刀劍戕所能傷的,也并非語言文字能化解。”鐘馗便問有何計謀,判官說:“只有用良心可以消解?!庇谑菍け殛幉?,卻找不到一顆良心,忽然在酆都城外看見有半顆人心,像是在噗嗵地跳動。判官于是高興地將之取來給鐘馗,說:“這是半個良心?!辩娯赣谑窃俅闻c沒臉鬼纏斗,事先令判官暗中手持良心躲在高處,一有機會就用良心去打那鬼。鐘馗與之交戰(zhàn)正酣,沒臉鬼十分兇勇,少有退卻。判官就用腰間系著的半個良心打它,沒臉鬼忽然就羞澀退縮,再打,那沒臉鬼臉上的樺皮層層下掉,打了十幾下后,沒臉鬼就倒在了地上。鐘馗一記回馬斬將之?dāng)貧?。其它不再細說。
劉先生原本就是有才學(xué)的名士。他有個兒子名玉郎,年紀(jì)十五六歲,極其聰慧。玉郎有次在山西的府廟中游覽,廟廊下停放有一口靈柩,因所用木料薄,尾部的擋板都已經(jīng)開裂了。玉郎朝縫隙里邊窺了一眼,看到一只小繡鞋,如同新的一般。玉郎看了非常喜歡,私下敲彎細針做成鉤子,用帽子上的纓穗系上,將鞋子鉤了出來【這也想要,膽子也太大了】。放進袖中,悄悄回了書舍,晚上在燈下細細把玩。還作了一篇贊詞說:“
芙蕖遜艷,鳳頭讓小,
宓妃比潔,織女同巧。
對之銷魂,魂固渺渺。
子如有情,與子偕老?!?/span>
正吟唱間,忽然傳來一陣急切的敲門聲,玉郎急忙將繡鞋藏進袖中,并把寫著那篇贊詞的紙稿放進筆筒里。打開門,卻什么也沒看到,等關(guān)門入室,見一艷美的女子坐在桌案前,正用纖纖細手探取筆筒里的紙稿,拿出來細聲誦讀。玉郎問:“姑娘是何人?”女子說:“妾名素素,是前任太守的小女。我來這兒是想讓你真正‘銷魂’的【對應(yīng)前面的詞句‘對之銷魂,魂固渺渺?!?/span>,你愿意嗎?”玉郎知道她是鬼,悄悄伸手在桌案下撩起她的裙子看,一只腳上朱紅色的繡鞋和自己袖中的一模一樣,而一只腳上則是綠色沒有花紋的鞋子,毫無針線的痕跡,他于是取下素素那只綠色的鞋子,打算在燈下細看。就在這時,忽然又傳來一陣敲門的聲音,女子急忙飄然離去。玉郎正驚恐之際,一人搖搖晃晃地進門來,自己拉了張椅子坐下。玉郎對這個人的行為很生氣。不肯與他打招呼。那人卻連忙說:“在下姓游名??!庇窭刹徽f話。那人又說:“在下是來給公子做媒的?!庇窭蛇€是不說話。那人接著說:“郎君的意中人,定是才見一面之人?!庇窭赡樕杂芯徍?。那人又接著說:“有酒嗎?”玉郎說:“沒有?!庇终f:“錢也行?!庇窭商统鲆回炲X給他。那個游?卻說:“我不要這種錢,你把這錢換成那種錢,拿去街上燒給我。”玉郎惱怒了,于是叱罵他,也不走,又拿鎮(zhèn)紙打他的頭,還是不走,又用唾沫唾他,他才離開了。那人走后,玉郎拿出剛才脫下的素素的那只綠色鞋子,靠近燈前端看,原來是一用樹葉編的,怪不得鞋是綠色的,大概是因為丟了一只鞋,才用葉子來替代。玉郎此時實在是困極了,就握著素素的鞋子睡了。之后的好幾個晚上,都沒有怪事發(fā)生。
忽然有一個晚上,來了一個穿戴著高大衣冠的人,玉郎肅然以禮相待。那人說:“在下姓元名良,我本來是鬼仙。郎君和素素本有夙緣,但不應(yīng)該得罪那天晚上的來人?!庇窭烧f:“這是為何?”元良說:“那天晚上來的就是所謂沒臉鬼了。令尊曾作傳痛斥他,昨晚你又如此羞辱他。如今他心懷怨忿,請求某廟的邪神將素素嫁給自己,今晚就是成親的日子?!庇窭擅枺骸霸险煽捎修k法?”元良說:“今晚花轎必定經(jīng)過文昌街,我和你去路上守著?!庇谑且煌巴牟?,埋伏于路邊。過了會兒,只見燈光閃爍,經(jīng)過數(shù)十對儀仗后。游?正騎著大馬緩緩走來,身被紅花,一副洋洋得意的樣子,后面跟著的花轎中傳出嚶嚶哭泣的聲音毫不止歇。元良說:“就是這個時候?!庇窭捎謫柦酉聛碓撛趺崔k。元良一言不發(fā),徑直沖上前去將游?撲下馬,對轎中人說:“跟我來?!币宦穼⑺厮貛У綍嶂邪仓猛戤叄颊f道:“這是臨時之計,不可長久。要想偕手百年,當(dāng)另作打算?!闭f畢便飄然往云端飛去。素素止住眼淚,對玉郎說:“今晚是什么日子,沒想到還能靠在我的玉郎身邊?!眱扇怂斐煞驄D之禮。式食庶幾,式飲庶幾【出自《詩·小雅·車舝》“雖無旨酒,式飲庶幾;雖無嘉肴,式食庶幾。雖無德與女,式歌且舞。”直譯是“雖然沒有好酒,但希望你能喝一盞。雖然沒有好菜,但希望你能吃一點。雖然我的德行難以配得上你,希望能一起歡歌喜舞?!边@是說“我家雖沒有美酒佳肴,我也沒有崇高的品德,但卻有一顆與你相親相愛的心?!薄盾嚺r》整首詩描述的是以男子的口吻寫娶妻途中的喜樂及對佳偶的思慕之情】。素素很是安于現(xiàn)狀,兩人閑暇之際常談?wù)撌窌盼闹杏涊d的奇異事物。玉郎說:“亡父曾作《斬鬼傳》聊以娛樂。但游?、元良卻真有其人,這是為何?”素素說:“天地只不過是氣化神罷了,以前太極分為陰陽,陰陽分出善惡,善有千善,惡有千惡,光是說還說不完,更別說文筆所寫,有氣神與之對應(yīng)也就不足為奇了?!庇窭梢源藶槿?。
玉郎和素素一起住了一個多月,家人并不知道。還為其提親某大姓女子,玉郎卻找借口拒絕。又提某氏女,又拒絕。他的表兄荊生,向來和玉郎關(guān)系不錯,他就對玉郎說:“男女住在一起,這是人之大倫。家人給你提了好幾家婚事,你都拒絕??煽茨慵∧w日漸消瘦,眉間發(fā)青,其中必有緣故。為什么不告訴我?”玉郎笑笑不答。到了晚上,荊生潛伏于書舍一旁窺看,只見一媚麗女子,與玉郎對坐,兩人正在詠《柳梢青》的詞:“
萼綠華身,小桃花扇,安石榴裙。
妾歌娛子,君憐惟妾,掃卻間塵。
悠悠羈旅傷春,似零落青天斷云。
何處銷魂,初三夜月,第一流人。”
大概是因為當(dāng)日正好是上巳節(jié)所以詠起這首詞。荊生聽到這兒,仍然潛伏不動。又聽那女子說:“妾身都已經(jīng)屬于你了,鞋子可以還我了嗎?”玉郎從袖中拿出繡鞋,說道:“此事再議?!迸涌可锨叭寠Z。還沒靠上的時候,荊生大聲呼喊,女子忽然就不見了。玉郎呆立了半晌,方才醒悟過來是怎么一回事。荊生進門問他:“你老實告訴我,剛才那個女子是鬼吧,她和你糾纏多久了?!庇窭梢詫嵪喔?。荊生把這件事告訴了家里人,家里便將玉郎住的地方移到家中的內(nèi)室,不讓他一個人住。玉郎之后就得了病,他經(jīng)常能看到素素在其左右,能感受到素素意念的人才能看到,而玉郎的家里人都看不到她。
一晚,玉郎夢到有個差役來招他去到一座官署,有一位神穿著繡花的官服坐在上座,以前見過的元良坐在一旁。上座的神說:“你與素素本有夙緣,但時間未到。有人告你奪其婚姻,我已經(jīng)解決了。但是你如今不生不死,半鬼半人,不能長久?,F(xiàn)在我且問你,你若是愿意和素素做陽世夫婦,那么素素轉(zhuǎn)世,我把文書移往天曹,待五年后降生,后再十余年便可與你為妻。如果愿為死夫妻,那我就削其生籍,招你魂來,將你二人一同安置在晉祠中,掌管水流和澆花的事。你選哪種?”玉郎說:“人的壽命如此短暫,哪兒能等到黃河變清呢。我愿意減少我的陽壽,和素素盡快在一起?!痹歼B忙制止道:“玉郎失言了,以你的才華什么求不到,為什么要偏偏急于求死呢?!庇窭刹蛔骰卮?。元良無奈,看了看生死文冊,看來已經(jīng)注定,于是只好送玉郎還陽。玉郎醒來,對家人說:“我死后,請把我和晉府廟廊下那口女柩合葬一起?!奔胰舜饝?yīng)了,玉郎就死了。
后來某太守調(diào)任河南觀察,途徑山西,打算將女兒起柩安葬,聽聞了和劉家玉郎的事后,就將兩人合葬在了一起。第二年。荊生游覽晉祠,打盹的時候,看見玉郎正與素素攜手看花,回頭對荊生說:“我在這里很快樂,你回去后告訴家人里,不用再對我傷感了?!?/p>
柳崖子說:“劉玉郎這是真情癡兒啊,愛素素愛到死也不后悔。至于元良出謀劃策,可謂莫大的功勞。雖然未救到劉玉郎的性命,他的用心也算良苦了。豈止‘半個’呢?!?/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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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吳伶
賞音誰復(fù)識吳伶,眾里相逢眼獨青。
今日敢矜聲價貴,為君重演牡丹亭。
有個姓吳的伶人,是蘇州人士。他外出游歷山東,寄住在彩舞團中,他的才藝在團里首屈一指。沒過多久,彩舞團解散,只留下吳伶一人,貧窮得難以自活,于是又依靠在大慶團過活。所謂大慶,就是戲曲中比較俚俗土氣的一類。我九歲時,居在濟南,和同學(xué)結(jié)伴游春,遇到大慶團的表演,就稍微駐足觀看了幾眼。只見喧囂的表演中有個打旗手,雖然看他神情憂郁,但豐彩不凡,就像鄭元和【1】在歌舞館中,不像有乞丐的氣象,心里有些驚訝,但沒有說出來。等到喧囂聲畢,吳伶獨自出演《牡丹亭·拾畫》【“拾畫”是《牡丹亭》(從后文提到的吳音來看,這里當(dāng)是昆曲牡丹亭)的第四十二出;后文提到的“驚春”是其中第一段唱詞“金瓏璁”的開頭;“好事近”是第三段唱詞的標(biāo)題;“門兒瑣”是第四段唱詞“纏綿道”的開頭。】一劇。只是剛唱起“驚春”二字,就已經(jīng)進入妙境。靜心細聽,卻曲不對聲,非緩則促,笛不配調(diào),一點也沒有在聲弦上。吳伶屢次瞪視演奏的人,眾人愈加慌亂羞愧,反而越加跑調(diào)。吳伶只好唱了一段《好事近》,唱到“門兒瑣”就下臺去了,觀看的人無不拍手稱好,笑聲震地,只不過笑的是奏樂的人而非笑吳伶。我讓老仆去叫他過來,對他說:“你有如此絕技,怎么會到這種地步呢?都說‘一只狗看到影子叫起來,很多狗也跟著亂叫,’然而只有第一只狗才是發(fā)自肺腑。荊山和氏璧,豐城龍泉劍,大眾都不能看透。我和你萍水相逢,但就憑你的音喉來說,字頭字尾收放清晰,轉(zhuǎn)喉換氣運脈細致,吳音純正端重,這是絕技啊。你怎么就到了這般地步呢?”吳伶難過地哭了起來,說起他落魄的緣由。我說:“弦樂和管樂是應(yīng)和用的,鼓樂和檀板是打節(jié)拍用的,既沒法應(yīng)和也沒法打節(jié)拍,還不如去掉,你為何不重新戴上儒巾儒服,再登舞臺,自己完完整整地演完一場,讓眾人都能明白你的絕技呢?”吳伶連聲答應(yīng),于是撤下絲竹樂器,獨演《牡丹亭》。后面有再來看的,有看到一半就走的,只有我等到他演完此劇,再次贊嘆一番,才離去了。
后來過了好些年,有個大官在趵突泉景觀旁開了間戲館,他頗識音律,為慶賀太平,又為點綴自己的館舍。一聽聞有在歌曲上身懷絕技的人,不遠數(shù)千里都要聘人前來。各種行當(dāng)伶人曲手都已準(zhǔn)備妥當(dāng),獨差一位小生【戲曲中扮演青少年男子的行當(dāng)】。吳伶一身襤褸上門自薦,但看門的家丁攔住他不準(zhǔn)他進去,吳伶有些憤怒,于是自己當(dāng)場高歌一聲,趵突泉的泉水突然涌起三尺之高,大官驚問是何人聲音,吳伶才得以進門見到那個大官。吳伶歌唱一曲,大官十分滿意,將他安置在諸伶人里,第二天,大官在趵突泉的蓬萊閣外的結(jié)彩樓,招攬遠近的人們。人們相傳有奇異的人士暫時寄住在結(jié)彩樓的樂部中,人們摩肩接踵前往結(jié)彩樓。我也和同學(xué)一起前往想要一睹風(fēng)采。到了時候,吳伶演唱起《千金劇》,登臺舞旗,左右意氣風(fēng)發(fā)。音律協(xié)和,簫鼓有節(jié),吳伶放眉高歌,觀看的無不爭相稱贊。他在臺上看到了我,等到劇目一完,還披著唱戲用的繡甲錦袍金兜盔,來不及換下,就從彩樓上下來,長跪在我面前說:“公子來了么!幾年前曾在《拾畫》一劇中受公子知遇之恩,請讓我再為公子演奏一曲《牡丹亭·拾畫》,于是樓上的人,堆翠為石山,植采繪諸花木,其中有棵薔薇半架,半倚半立,吳伶登樓脫甲,還未登臺,樓上奏起《麻婆子》【可能出自《桃花扇·守樓》,其中有“……別過楊老爺罷?!巴颈V兀髸衅??!钡日Z句。如果確實出自《桃花扇》,那么吳伶在此處反串小旦一角。從后文“觀者跰足疊肩,想望豐采,若景星慶云之出現(xiàn)矣。生出益謹慎。余合目擊節(jié)而賞之,終闋無一字誣者?!边@個情景來看很有這個可能】一闋。于是,觀眾們都踮腳疊肩,想要一睹豐采,就好像在期盼景星慶云一樣。吳伶登臺更加謹慎。更隨著戲曲的節(jié)拍觀賞著,直到闋終。過后,我對他說:“今天的曲子還是以前那樣沒變,人情也是!‘如今你佩了六國相印,還記得在洛陽的日子嗎’【這句話源自《蘇秦列傳》,(蘇秦曰)“使我有洛陽二頃田,安能佩六國相印。”這句話在說蘇秦以前在洛陽時貧困潦倒,如今身居六國之相。】?”吳伶竟然泣下沾襟,嗚咽不能說話。
【1】鄭元和是“鄭元和敗子回頭,落魄成丐中狀元”的主人公,《太平廣記》中的“李娃傳”也有記載。鄭元和隨父鄭仁仰任常州刺史遷居毗陵三皇街。鄭元和少年天資聰慧,不到二十歲就以“名列第一”的成績通過了常州地方的科考,取得入京會試資格。至京后誤入花街柳巷結(jié)識煙花女子李娃,兩人熱戀貽誤考期,所帶資財耗盡,被娼家驅(qū)逐流浪街頭,成為代辦喪事的挽歌手。其父進京見子不肖,玷辱門庭,毒打幾致于死,淪落街頭為丐。李娃情深意重,尋覓得見時鄭生已奄息待歿。李娃不顧鴇媽阻撓,毅然贖身與生同居,決心重塑公子。鄭元和“敗子回頭”,終于高中“名列第一”,授成都參軍之職。娃知為娼有辱官府,礙生前程,欲與元和分離。元和不允,寧不作官。與此同時,鄭父移官成都府尹兼劍南采訪史,李娃之節(jié)行使鄭父深受感動,欣然認媳,父子和好團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