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線】馬先生二三事

? 一.
? “救救馬先生?!?/p>
? 電話里面?zhèn)鱽磉@句話時,我正端了新泡的茶水小口抿著,聽畢差些把茶葉捅到鼻子里。
? “馬先生?”我朝電話那邊問。
? “是……”來電者是地方文聯(lián)的干事,同我見過幾次,他語氣有些猶疑,“許是害了臆病,昨日在自家里先是大聲誦文念詩,隨后打砸起東西來,鬧了一宿,找了好些人都勸不住。”
? “怎么救?”這時候我才想起來馬先生的面貌來,他生得尋常,只一雙眼睛迥然有神,讓我留下半分印象。
? “他指明要見你。”
? “我?”疑惑分明是有的,思來想去,我同馬先生從前亦只見過一面而已。

? 二.
? 一個月前的秋天,颯風(fēng)爽朗,是野游的好日子。
? 馬先生邀我去家里做客,他是新來的年輕作家,寫過幾篇小說,便想予我看看。他住的的地方不算遠(yuǎn),我慢悠悠踱步過去時,正見了馬先生站在外面等候。
? 或是因常年伏案寫作之故,他的身姿并不挺拔,還有些佝僂,但眼目間有清氣自流,讓我生出些許好感。
? 馬先生很有禮度,主動朝我問好,寒暄一番,便引我進(jìn)門,興匆匆遞了一疊稿紙來。
? 在落座前,我忍不住打量了一翻馬先生的居所,雖不至于清貧,但也顯出素凈的簡樸。竹編的藤椅落了沉積的灰,拭不完全,灰撲撲的,像是用過許久的老物件,心緒便也寧靜許多。
? 高闊云天在外,風(fēng)吹葉動,簌簌如有人,正適合讀些東西。
? 我本是這么想的。??
? “您如何看?”馬先生見我讀完,模樣忐忑,頗有些迫不及待。
? 或許是因了積累不深,又疑是落筆匆忙,馬先生幾篇雜文小說有主旨淺薄者,有結(jié)構(gòu)混亂者,有不知所云者,雖也賣弄般炫耀過筆法,總歸如何算不得優(yōu)秀。我雖非大家,但基本審美清趣還在,礙于初識,話不便說得太重,恐有交淺言深的意味。
? 于是只不輕不重點(diǎn)出幾個小差錯,再多說了幾句鼓勵的話,就此打住。若馬先生細(xì)細(xì)琢磨過后尚還存有請教我的愿景,下次就再放開說些。
? “太感謝了?!瘪R先生卻是很激動,“老師能通讀完就再好不過了,我本以為我寫的東西不大有人會歡喜去讀?!?/p>
? “何解?”我問他。
? “大家覺得難讀,便不愛看?!瘪R先生摸了摸后腦勺,還有些羞赧,“這么說可能有些自鳴得意,但艱深的文字自有它的排外性,我理解并接受這一點(diǎn)?!?/p>
? 我聽完皺了皺眉,這番話給我的觀感并不好,讓年輕人像是不知高低深淺的妄子。成就尚且沒有,便做出曲高和寡,顧影自憐的無謂姿態(tài),決計是惡害于創(chuàng)作本身的。
? 但沉下心來一想,有如此抱負(fù)的青年人也難得可貴,胸懷雄心壯志,要直掛云帆去滄海闖蕩,哪怕撞得頭破血流,總比唯唯諾諾龜縮起來要好許多。文思文藻可以錘煉,意氣志向可是千金難買的物什。
? “貴在堅持?!蔽彝裱缘?。
? “我知道您能懂我?!瘪R先生最后說,眼眸明亮。
? 我卻只覺得年輕人皮膚下潛藏了難以言明的悲哀苦痛。

??三.
? 回憶到此處時,我才遲鈍地想明白其間關(guān)竅。
? 因為認(rèn)可過他太過孤高的創(chuàng)作觀,馬先生或許把我當(dāng)作了知己一般的人物,雖然此后少有聯(lián)絡(luò),但他心內(nèi)卻還一直惦記著我,這讓我多少有些感動。
? 盡管我只是出于不愿得罪人的圓滑而可恥地應(yīng)和了他的話。
? 念及此處,已走到馬先生家樓下,正烏泱泱站滿了人。
? 有幾個神色憂郁的作家,有面容凝重的消防員,說閑話的群眾也在。馬先生坐在頂層的天臺邊,兩只腳垂下來,晃蕩的姿態(tài)像是兩柄懸在心尖的刀。
? 我氣喘吁吁趕上去,馬先生見到我后先是一振,雙目像射出火光,隨即便頹敗下去。
? “老師……”他說話的時候如若含了石頭,膈得我胃部陣陣痙攣,“文學(xué)已死?!?/p>
? 我沒想到談話伊始便是如此浩大又沉重的命題,額上的細(xì)汗轉(zhuǎn)瞬間滿溢出來,一時間不知道如何回話。
? “我寫了這些年,有無長進(jìn)說不分明,但沒人喜歡倒是真的?!瘪R先生目含哀色,慘慘戚戚好若被棄置的小犬,“但我不明白,嚴(yán)肅的文字就當(dāng)死嗎?”
? “怎至于此?”我搖搖頭,“萬不可這樣說?!?/p>
? “有人在看老師的著作嗎?”? 馬先生眼神躲閃,但并不見死郁之氣,反而像在渴求什么。
? “有。”我先是點(diǎn)頭,旋即領(lǐng)會了他的意指,“但并不多?!?/p>
? “想要更多的讀者能見到文章,并得到認(rèn)真細(xì)致的反饋,莫非真的是一件過于貪心的事?”那雙我曾以為清亮的雙眼如今含滿熱淚,“我從未認(rèn)真審視過自己,竟迷迷糊糊走到今天才知曉邁上的是一條拖有太過沉重負(fù)累的,不見希望,亦不見終點(diǎn)的漫漫苦旅?!?/p>
? “我想我快堅持不下去了?!?/p>
? 我并不知道如何安慰他,蓋因這類并不稀奇的處境多發(fā)在同馬先生年紀(jì)相近的青年作家身上,原因有不少,歸咎于環(huán)境是最常見的一種。
? 另一種更現(xiàn)實(shí)些,但如何不能在此刻提起。
? “能理解。”我只能這樣說,“看看周遭,大家過得都不算好?!?/p>
? “但我需要養(yǎng)活自己?!瘪R先生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把這句話從胸腔擠出,“就算是……舍棄掉某些東西。”
? 這句話可以有許多解釋,但彼時我尚且不知道是哪一種。
? 而在那個瞬間,我恍然察覺到在如此多言語之后,這才是馬先生真正想同我說的話。他讓我前來,并非是尋求慰藉,不過是只想把這句話講于我聽。
? “創(chuàng)作是自己的路?!蔽疫€是選擇了最不會出錯的虛言,“但求無愧于心,自在無礙?!?/p>
? “我知道老師能理解我?!彼芨屑ぃ熬腿缫粋€月前那樣?!?/p>
? 那天之后,我唯一確認(rèn)的是馬先生終于還是沒有自樓頂跳下去,他面色平靜回到地面,朝大家鞠躬致歉。
? 翌日,馬先生啟程去了別的城市,就此杳無音訊。
四.??
? 我有想過我會再見到馬先生,或許是在某本書上,又或許是在某篇報道的標(biāo)題后,甚至惡趣味般想過他在放棄從前過于悲苦的厚重文學(xué)夢后,靠輕松詼諧的小品文成了眾人擁簇的新星。于是我會在某次簽售會上見到他風(fēng)姿勃發(fā)的模樣,并為他送上酸楚的祝賀。
? 這是下三濫的陳腐小說才會出現(xiàn)的情節(jié)。
? 事實(shí)上,我是在異鄉(xiāng)的街頭以離奇的巧合再次遇見他。
? 馬先生比起從前胖了不少,面頰的肉長出來,高高鼓著,讓他生出幾分喜慶的富態(tài)。我是看眼睛認(rèn)出他的,眸光靈動,讓我不費(fèi)力氣就再度憶起那個清瘦的年輕人。
? 我試著喚了喚他的名字,馬先生停下步子,細(xì)細(xì)看過一會兒,才把我認(rèn)出來,便走上前握住我的手,顯得頗為熟稔。
? “這些年怎么樣?”我問他,“還在寫東西嗎?”
? “在寫,在寫?!彼卮鸬煤芸?。
? “是……寫些什么?”我問得算謹(jǐn)慎,但依舊感到自己語氣里帶有異樣的傲慢。
? “自娛自樂的,上不得臺面的東西?!彼炊磉_(dá)許多,“但看的人要多些。”
? 我張張嘴,沒繼續(xù)說話。
? 何必期待?理應(yīng)如此。
? 并不至于太好,但絕不能算壞,這已經(jīng)算是高過生活本身的幸運(yùn)
? “老師,你可會看不起我?”馬先生問得遲疑。
? “卻哪里來的資格?”我嘴角泛苦,“莫非要勸著你在一棵樹上吊死才好?”
? 馬先生不說話,他只是笑。笑得喘不上氣了,才咳嗽著停下。
? “老師……”他斟酌片刻,才又開口,“還記得嗎?我在天臺上說渾話的那天?”
? “算不得渾話?!蔽叶⒆∷难劬?,許多時間過去,它們清透如初,“是打心底里的真話。”
? “但我演戲了?!瘪R先生搶在我在發(fā)表更多虛無的散言前說出來,咬字鏗鏘。
? “演戲?”我第一次聽到此種說辭。
? “是的,演戲。”馬先生面色含愧,“那時候的我急功冒進(jìn),貪戀名譽(yù),以至于自己分明不是嘴里聲稱的那般郁郁寡歡,卻依舊裝模做樣,不過是想順坡下驢,借著這出荒唐的鬧劇而讓自己心安些?!?/p>
? “有老師同其他人看著我這番自導(dǎo)自演,常常都讓我以為那幾乎是真切發(fā)生的情感,我是合乎情理地在為自己掙扎,也為自己辯護(hù)?!?/p>
? “是想……輕松些吧?”在馬先生混沌模糊的說辭后,我咀嚼出另外的意味。
? “算,也不算?!瘪R先生搖動頭顱,“我本來以為那會是再痛苦不過的事。把理想與夢血淋淋自背上揭下來,同折斷飛鳥的翅膀有何區(qū)別?”他朝我投來悲哀的一瞥,“但真正開始的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那是如此容易。”
? “到最后我甚至都有些迫不及待,迫不及待地要拋棄心中供奉的神圣,就落到卑賤的泥土里,以至于那久違的歡愉感竟讓我如墜幻夢?!?/p>
? “推翻自己心中的神像是最輕巧不過的事了?!蔽夷畛鲆痪渫回5貜哪X海里冒出的話。
? “然也?!瘪R先生表示認(rèn)同,“所謂的堅持,所謂的底線便是如此矛盾可笑的東西,離遠(yuǎn)的時候你會覺得它如此偉大壯美,以至于不敢觸碰;走到近前,卻發(fā)現(xiàn)那不過是腐爛生蠹的朽物,輕輕一推便轟然倒塌?!?/p>
? “你比原來開心了?!蔽艺f。
? “什么?”
? “我說……”深吸一口氣,“你比原先開心了,不是么?”
? “這樣便可以嗎?”馬先生默誦著,“開心了便是對的嗎?”
? “無法判斷?!蔽疫€算誠實(shí),”這是超出我認(rèn)知的復(fù)雜命題,但落在具體的此處,我個人雖不鼓勵邁過那條虛無的邊界,但它確乎無關(guān)道德,只關(guān)乎私欲。自由心證便是最好的解?!?/p>
? “按老師的意思……這不相當(dāng)于什么都沒說嘛?!瘪R先生笑著打趣。
? “你小子?!蔽乙残αR一句,結(jié)束了這場太過矯情的論辯。

? 五.??
? 我后來常常想起馬先生的事,只覺得他的際遇對我來說多有裨益。但就像我愛說虛偽的空話一般,每次回憶完,心內(nèi)雖總有玄思翻涌,最后落到紙上也就成了被說爛的尋常道理,連自己都不舍得看過第二遍。
? 是才能不足,還是用心不勤?
? 按著馬先生的經(jīng)驗,我暫且放棄了如此苛責(zé)自己的堅持。
? 但總不甘寂寞,要試著寫一寫。
? 便又是另一種堅持。
? 你看,這就是它的調(diào)皮之處。
??